《胆小鬼》

一燐,现代PARO



陈一彩头一回拿到手机那天,街上四处挂满彩带,似乎有着什么万众瞩目的庆祝意图。他是老实孩子,老实到无法为不理解的事物欢欣雀跃,唯独只在那天与大街上往来的情侣共情起来,感到了同等喜悦。他甚至不知道快乐由何而来,仅仅意识到某种符号降临在生活中,他就要开始转变。一个孤独的个体向着庞大无尽的海洋流去,而那意味着他终会与失散的家人相会。 过了三天,一彩才得知这个手机来自当年收养他的爷爷。老人家得了白内障,看不得手机,刚买的智能机没有用处,忽地想起他这个放养孙子来,就寄给他。转瞬之间,很多往事从手机屏幕里钻出来裹住一彩。也是在那一刻他猛然想起,自己是有过家庭的,哪怕养父母后来有自己的孩子,哪怕懂得利害关系的他十六岁便搬出去靠打工和少量生活费支撑独居生活……就算如此,他活在这世上,也与某些人有着牵绊。 不是孤独的,一彩想。随后就忘了这件事,投入到十七岁最后一个冬天里。

1月4日,陈一彩十八岁生日。当天,他在附近面馆吃了碗面,陪着他的是一个关系尚可性格却谈不上非常好的同班同学。那个金发孩子时不时令陈一彩感到疑惑,在他的感觉里,对方明媚漂亮,金贵脆弱,一如他的生活。 两人坐在面馆里,各干各的。陈一彩不提自己今天生日,同学自然也不知道,划着手机看一些流行新闻。陈一彩嘬着汤面,隐约瞥到同学手机上有个大大的蓝色图标,出于一种想要领略潮流的心态,回家后他也下了一个同样的玩意。 他甚至没记住图标上是什么字。载下来的图标圆圆蓝蓝,标着一堆花俏字母,点进去就让填手机号和名字。而老实的一彩自然是全盘托出,丝毫没有想过这东西会不会骗钱。 上传一张照片吧,让别人认识你!小小一行黑色的字难倒了成绩拔尖的陈一彩。他几乎不拍照,也不怎么用得好手机照相功能,只得空着照片一栏留待后用。 登进页面的刹那,陈一彩好像游入了大海。每个方框里都有一张照片,不同人或妖艳或清秀,或朴素或腼腆,总之都望着镜头,又透过镜头看到一彩心里。他们看着他,同时没有在看他。他们的状态标注大多是:单身。两个黑色小字,蕴含无数意图。 陈一彩在茫茫电子海中寻找。天气很冷,他窝进被子,看书似的阅读那些人。他看到一些高管、一些模特、一些工薪阶层……社会人男女中偶尔夹杂的几个大学生都与自己不同,打扮得成熟漂亮,好像孔雀落在了小猫小狗眼睛里,绚丽之余带着几分嘲弄。 而在那些名字底下,陈一彩看到一张侧身照。黑色皮夹克,金属项链,那个页面甚至没给到照片中人全脸,只放出线条清爽的下巴。他没法从黑白照片里看出那个人头发颜色,可被那个英文名字吸引着,鬼使神差地点下了一个小爱心。 刚满十八的一彩有些迷糊。直到睡着他还在想,点爱心是什么意思?想和对方做朋友?

翌日,那个人回信了。陈一彩丝毫料不到对方会找他,看见私信被结实地吓了一跳。黑白的头像给他发来一个问号,片刻,又问他:你十八岁? 一彩不太熟练地打字回复:对,十八岁。 黑白头像:我二十三。你想找我? 一彩:什么意思? 黑白头像:你给我点心,问我什么意思?左滑我的是你吧。 一彩愣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回复,正在输入很久,发出一条:第一次用这个,不太懂,对不起。 这一次,黑白头像隔了四分钟才发来回信。他问一彩:你真的十八岁?生日填的可是昨天。不是在网上钓鱼吧? 一彩不知怎么回复好,只能说:我从来不骗人。 不知怎么,对面打了个语音电话过来。一彩手忙脚乱接起来,听见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向他问候:“喂?老弟,十八岁是吧,你知道吗,你用户名是一串乱码。” 一彩好奇地问:“是吗?我没发现啊。” “点你的资料页,改成真名,否则别人只能看到Axfojmohrg。” “你的名字也是英文啊,Ri什么什么……” “Rinne好吗,又不是乱码。”那人笑了两声,柔声问他,“喂,怎么称呼?不能一直叫你乱码吧。” “陈一彩!”一彩说,不意外地听见那人又被逗笑了。 “高中生,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个软件干什么用?就这么报真名,万一我是你老师怎么办?” 那个笑声被电波洗得发闷,堪比春雷落进池塘,打出圈圈的涟漪。一彩感到阵阵没来由的悸动,似乎透过电话线看到了半张亲切的脸孔。 这个冬天相当冷,嘴里呵出的白气都像能变成鸽子飞走。他戴着毛线手套,捏着手机跟燐音说话,聊得久了,忍不住往手心呵一口气。 白鸽冲破指缝,一下飞往天空。一彩光顾着看它,以至于没留意到路旁轿车玻璃反射出的人脸。 他在笑。如果让同学看到,定会说一彩总算是有了一点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1月5日,陈一彩结识了燐音。像燐音说的,他压根不知道这个软件有什么用、该怎么用,仅仅是老实地出卖个人资料,换到一通打探他更多信息的电话。 陈一彩不是伶牙俐齿的人,不擅长拌嘴。燐音则大不一样,三句话夹一个玩笑,仿佛不打些哈哈就无法生存下去。他问一彩:“你在上高中吗?”一彩回答:“刚考完大学,在申请补贴。”燐音嗤道:“少来了,还有半年才高考,你就笃定自己考上大学了?” 一彩嗯了一声,声音里满是诚恳:“我保送。” 电话那头便笑起来。 “成绩这么好的小孩,别用这种APP了,不好。”燐音说,“这世道啊,坏人太多太多,幸好你认识的是我。” 随后依照燐音所说,一彩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报给他。他再没怎么用过那个软件,也因此,只来得及认识燐音一个新朋友。 又过去三周,燐音寄了个新手机给他。时髦的机子根本没被拆开过,与一彩心里某块肉同样,新得可怕。 他用旧手机打给燐音,按对方的指示把新手机设置好。三周过去,他对智能手机有了不少心得,发消息和打电话都比较熟练了。 这天天气晴朗,中午一彩回家吃饭,趴在阳台栏杆上跟似乎永远无所事事的燐音通话。 “我还有张卷子没做,”他努力找着话题,哪怕知道这是对成年人而言毫无意义的口水话,“老师说可以不做,但我觉得,还是做一下比较好。” 燐音在抽烟,吐烟的声音像贴着一彩的耳廓吹气。燐音问他:“拿了新手机,不跟我说谢谢?” 一彩回答得很虔诚:“我说了,谢谢你,我说了三次,你每次都笑。” “一般人听你说话都会笑的,不怪我。” 轻轻的气音。一彩猜想燐音肯定又吐出一个烟圈,圆圆的,要是放在半夜吹,准能套中夜空里的月亮。那个烟圈有了灵魂,舔着云彩底下的他的耳垂,让他脖子发痒。伴随这种想象,他用力摇晃脑袋。 “什么时候放假?”燐音问,“虽然问也白问,你都保送了。” 向来有些迟钝的一彩忽然雷劈天灵感一般领悟过来——燐音也许是想见他。他全身的聪明汇聚在指尖,捏得手机发热。带着自己也不明白的热情,他鼓起勇气问:“你想叫我出去玩吗?” 燐音回答得很轻松:“不然?打电话给你,浪费话费?” “但我还没见过你,等于是不认识你。”一彩说,“不好吧。” “行,那我发照片给你。” 说完燐音就把电话挂了。 一彩像只等猎物的猫,趴在原地只为捕捉老鼠似的提示音,手指弹钢琴一样敲打屏幕,频率快过天天抱着手机看新闻打游戏的同学。 终于在一声叮咚之后,他见到了燐音。看见脸的一瞬间,一彩扬起了眉毛。 原来那张照片本来是彩色的,燐音是故意把它调成那样。他头发是张扬的红色,眉眼很俊朗。这些零部件搭配着早已看惯的下巴线条,总算在一彩脑中拼出一张完整人脸。 再一次,一彩感到无比亲切。他入神地看着那张照片,燐音便也看着他。两双眼睛正对,吐烟圈的声音也随之涌来,像是刚从那张嘴唇飘出,轻柔地吻到一彩耳边。 出于喜悦,一彩忍不住也用手机自拍了一张。新手机比旧手机还难掌握,他拍得很笨拙,照片晃得糊了,不过还是勉强照出了他。 他把那张照片加进回信,发送出去,随手打上一行字:我的。拍得不好,你别笑。 而那边却不再有回响。石头落进水里尚且有“咚”的一声,燐音竟再没回复。一彩打电话给他他没接,两天后再上那个软件找他,他的账号竟也不见了。 一彩过了几天才明白过来,无论如何燐音都铁了心不再与他联系。亏他才记住燐音那张脸,生活中的月光就化成了水。一阵白烟,像冬夜里的白鸽也像烟雾,流向十八岁的夜晚,又漏出去。 微凉的夜色什么都没留住。后来他在网上看到人们说,这就是十八岁,是成熟与失去的岁数。要是在这个岁数伤心,就只是长大而已,不算丢人。



转眼到了大三,陈一彩一觉睡醒,听见室友喊他看电脑。这年他暂停打工,开始应对新一轮升学压力。升学或工作,两个都适合他,更有甚者,还有外校的同学来找他拍电影。按照他们的说法,陈一彩又帅又漂亮,眼神还老实,能红。 陈一彩的高中同学去了艺术院校。几年后陈一彩在车站广告牌上看到那张精美漂亮的脸,惊叹于这个同学数年如一日未曾变化。他依稀记得那孩子家里有四分之一法国血统,金发也是天生。在那时的他心里,明星是留给这种人做的,轮不到他。 技术学院可选的志愿很广,时间也还够。陈一彩丝毫不慌,每天早起跑步,泡图书馆,打篮球,中午去校外吃饭,下午上课,晚上看书。偶尔周末跟室友出去打牌,学久了,总能赢几把。在咖啡馆坐一下午,有暗恋他的女孩子过来搭话,他如今也能漂亮地应对几句。 只可惜她们都没能让一彩有月亮融化的感觉。偶尔一起走林荫道回学校,也是礼貌恭敬的相处。一彩会送她们回宿舍区,再骑车回自己那。而每次遇到这类事,他也必定会骑车回去。 一彩从未向人提起,他享受骑快车时风吻过耳边的感觉。轻柔细腻,能与燐音的烟圈重叠在一起。即便一彩从未亲眼见到燐音抽烟,依然不住想象。 大一那年,一彩总算搞明白蓝色App的用途。人们在那里约炮,有些是为了发泄,有些是为了找对象。至于高中同学下载的根本不是这个,而是另外一种用来发牢骚的SNS软件。一彩自知认识燐音是阴差阳错,彼此本就不是同类人,一旦走入庞大世界,失散也只是寻常事而已。 他骑车回家,骑得飞快。夜风吻过他的耳垂,像在诉说。他不明白风要告诉自己什么,也同样不知道自己渴望着什么,仅仅是飞奔、飞奔……在每一个月色汹涌的夜晚。

大三下半年,陈一彩拗不过校外朋友盛情邀请,帮着当了回短片男主角。说是影片,也不过是专业课作业。但这条影片参加毕业展示,最终竟夺得了那一年的新秀奖。一夜之间,没有SNS账号的一彩成了年轻人口中热议话题。他弹琴的样子虽是摆拍,仍受到不少学生追捧。 也是在那个月,陈一彩以参与者身份受邀参加隔壁院校毕业活动。席间见到久违的金发同学,他找一彩聊天,神情还是那样起伏不定,说到高兴或厌恶的话题都会皱皱鼻子,像只吃饱肚皮的垂耳兔。 活动安排了冷餐会,临近十点还转战第二摊。一彩惦记着没看完的专业志愿信息,没碰酒。反倒是后半场涌进来不少从业者,一看就是校友,赶来怂恿学弟学妹入行或是给自己打下手。 请一彩过去的学生是今晚焦点,十一点刚过,他已经喝得面红耳赤,趴在栏杆上发呆。一彩从远处看见,拿着矿泉水过去找他,却没想到被一只手抢先。 一彩几乎不敢相信双眼。燐音就站在那里搭着同学的肩,与回忆里毫无二致。 小花园油黄的光照在燐音眼底,他的眼珠隐约带点翡翠色。一彩远远看着,只觉得夜风里有月亮,翡翠色,正融化在云中。 燐音也喝了酒,并且不可思议地醉了。直到十一点半,他都跟那些年轻人聊得风生水起。一彩从别人口中得知他也是业内小有名气的广告导演,别看长得像个模特,居然能耐着性子做幕后。大家聊到他的名字,总带着了解、认可与无奈的笑容。 一彩一直等到午夜十二点才跟燐音单独相处。他明白燐音早就看到他了,故意不留缝隙地聊天,又大约是不想和他说话,才无缝饮酒,哪怕一彩就在灯下站着,像根燃烧的蜡烛一样充满热情。 “我是……一彩,”一彩支吾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没认错的话,你是燐音吧?” 燐音捂着嘴往外走了两步,作势要吐。一彩急忙拿起矿泉水瓶跟上去,两人摇摇摆摆一跑一追,来到酒吧附近的河滩上。燐音慢吞吞蹲下来之后脸色好了许多,似乎又不反胃了,蹲在那里望着河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跟一彩搭话,声音无奈得像刚丢钱包:“你就这么一直等着?等到我先开口吗?”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带着些自己都不明白的顽固,一彩闷闷地说。 “行了行了,是我,我是燐音,”燐音叹道,“千算万算,没想到你今天也来了。” 几乎是瞬间,一彩想都不想就问了出来:“你在躲我?” 燐音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坐倒在河滩上伸直双腿。他想解开衬衫第一粒纽扣,摸了半天才发现那里根本没扣上,干脆顺势解开第二颗,露出被酒精和热气熏红的锁骨。月光下,他的侧脸看上去也就二十不到。 “你不跟家里人住,一年也就练习几次,对吧?”燐音没头没尾地说,“我偷偷打听过,你家里人说你在外面一个人住。地址也没变,就是我寄手机那个小区。自从你进大学,生活费都是我转给你爷爷,再让他们打给你的。” 一彩茫然地眨着眼睛,随后听见燐音有些凄凉地笑了两声。 他注意到,没有了灯光,燐音的瞳孔也是蓝色。他一直觉得熟悉,刚刚才想起,那是每天在洗手间镜子里看到的色彩。 和他一样的,透亮的蓝。 “我也姓陈,你当时还小,肯定不记得了。爸妈给我们取名字时,压根没有想过什么关联,所以不放在一起很难看出来。但……” 燐音顿了顿,捋一下头发,整个人仰倒。 一彩已经感觉到细微的不安,还是坚持问:“你在付钱?为什么?” “没有哥哥会想在约炮App上认识亲弟弟,一彩。”燐音说,“把我手机号删了吧。” 燐音也姓陈。一彩不曾想过他为何不将全名写在APP里,只当是一种信息保护。今夜看着那双眼睛,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膨胀。 人流向大海,单薄的色彩汇入夜空……一彩屡屡从这些景象里读出暖意,是因为他始终坚信自己这一孤独个体最终会与失散的家人相会。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想见的燐音不应该是多年未见的哥哥,更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场合轻易揭穿搅乱两个人生活的秘密。 一个月亮落在云里,融化开来,像破掉的蛋黄,流出很多明亮的血。那些血抹在燐音头发里眼睛里,把他染成翡翠色。那颗翡翠就是今晚一彩丢失的东西。 一彩沉默了许久,站起来,捏着手机走向燐音。 他把那个始终未换的手机展示给燐音看。锁屏一片蓝天,解锁后却是燐音从前发来的那张照片。一个男人坐在高脚椅上,调成黑白,远远看去像杂志照。 一彩平静而愤怒地说:“从来没人问过我桌面是谁……我以为是因为大家都不认识你,可原来是因为,他们觉得我们是兄弟。” 他声音里有很多悲伤的颤抖与大量锋利的勇敢,每一样都能刺痛躺在河滩上的人。 “我也没有换过手机……没有删除你的号码。”一彩说到后面放低了声音,以一种这个岁数不该有的涵养压抑住情绪。 “所以你不想见我,我也理解。”他把手机拨到通讯页,递给燐音,“如果是这样……请你决定吧。” 燐音呆呆地看着,似乎一彩是夜色里的一个幻影。许久,才把手机接过去。 他蹲在地上想了很久,手指飞快地动起来,输入一串数字。 “我的新号码。”燐音低着头,“还有一个也给你存着了。” “还有谁的?”一彩忍不住问。 “我爸的。”燐音说,“你不用叫他爸,当年爸妈把你弄丢,十五年没去找你,你叫他狗都行。但你可以存着……会用到。” 一彩慢慢蹲下来,学着燐音的样子坐倒在地,又躺倒在地。 “我不会叫别人狗。”他轻轻地说,“也……很难叫你哥哥。” “不要这么胆小嘛。”燐音尽可能说得轻巧,话语仍很沉重。想来是一句话有十几年的分量,再灵活的舌头也开不起这种玩笑。 一彩清了清嗓子,尽可能不去想那些蓝色图标和烟圈。他试着喊了一声“哥”,僵硬程度之深,硬是把兄弟俩都逗乐了。

一个星期后,燐音在医院门口等到一彩。两人的父亲就躺在住院部病床上,一彩陪他说了几句,麻木地坐着。全程,父子三人没有提起任何有关“原谅”、“理解”的词,或许是知道这份隔阂大于血缘,任何辩论都没有意义。 母亲前些年就不在了,父亲由哥哥燐音照看。一彩看着打理良好的病房,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带去一个果篮。红得发亮的蛇果,放在床头像提前太多的圣诞礼物。末了与父亲告别时,燐音先一步走出病房。一彩背着包出来,远远看见哥哥倚在走廊尽头的窗边。 燐音烟瘾上来了,手指一直摸索着嘴唇,捋两下,又放下。他身后天空里,恰好有一只白鸽飞过去。燐音摸完嘴唇去抓头发,手指便像是跟那只鸽子走。 现实中的鸽子并不总像照片上那样白。一彩看着鸽子发灰的肚皮,联想到那个冬天自己呼出的热气。那时他在跟燐音打电话,注意力全在手机上,一不小心,真把热气看成了鸟儿。而这份纯情在今时今日看来是如此悲戚。 “走吗?开车送你。”燐音说,不料一彩大步走过来,抓住他身后那条合金窗框。 下午五点半,住院部走廊非常安静。一彩踮了踮脚让自己看起来跟哥哥一样高。他凑过去吻他时,想的还是那个烟圈。 轻而潮湿的吻,像违背引力的潮汐,冰冷地漫过小腿。近在咫尺地,一彩悄声问道:“哥,你不抽烟吗?” 燐音的手抽搐了一下,匆忙捂住嘴唇。他已竭尽所能表现出冷静,声音还是动摇,推着一彩肩膀的手根本没有使劲。 “医院禁烟……你干什么。” “爸还有多少日子?”一彩问。 燐音想了想,如实回答:“半年。” 一彩点点头,像是在思考。一瞬之间燐音竟觉得这个孩子要报复自己,不过很快想到,那只是大人才有的龌龊想法。一彩固然成年了,心却干干净净,否则也不会捏着一个空号等很久。 好一会儿燐音才意识到,一彩不过是对自己说的那句“不要这么胆小”做出回应。他不敢在病重的父亲门外跟兄弟接吻,一彩却敢。没有人指责他,他却感觉到剧烈阵痛,身体里最勇敢的部分死去了。 一彩对那双近在咫尺的相似的蓝色眼睛感到依依不舍,不过还是松开手率先走下了楼梯。身后燐音快步跟上来,捏着车钥匙问他:“回学校?” 一彩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哥,你还觉得我胆小吗?”燐音唔了一声,他立刻回头看着燐音,蓝色大眼睛从下往上透着诚挚与善意,干净得容不下沙子。

等走到停车场时,燐音终于忍不住说:“行了……认输。你还是叫我燐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