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露巽/要巽



HiMERU只听父亲提过一次他的身世。据说医生曾警告父母:您家的孩子是双胞胎,可惜其中有一方身体较为虚弱,我们担心生产过程中会有风险。 随后的事,HiMERU很快便知道了。他出生时一度难产,双胞胎一死一生,连带母亲也不幸去世。 但他并不像父亲那样悲伤,因为双胞胎兄弟——要,并没有因此消失。相反,他变成了一个跟在HiMERU身后的影子,除了HiMERU没人能看见他。 童年时,HiMERU常跟人说自己有个兄弟。旁人知道他家的情况,难免产生恐惧,疏远他。年幼的HiMERU不理解同龄人为何惧怕自己,转头问身旁的要:为什么大家都看不到你呢? 要当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就连他自己,也是长到五六岁才知道自己是不存在的人,已经死了很久。 随着年龄增长,HiMERU逐渐无法看见、听见要。许多次两人坐在屋里,要开口说话,HiMERU毫无反应。要站在夕阳余晖里,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脚是半透明的。 他静静地想:就算我消失了,也没有人会发现吧。 HiMERU在看书,捧着书睡着了,过了很久醒来时,天已经黑透。父亲推门进来看见他惊恐的表情,讶异地问:发生什么事? HiMERU急得眼眶发红,却不敢说出实话,他知道父亲不喜欢别人提到死去的孩子和妻子,只好推说自己做了噩梦。 父子俩一起吃晚饭,HiMERU旁敲侧击道:我做了个梦,梦里我看不见要,也听不见他说话了。 父亲非常惊讶,随即说:这样啊……或许是某种暗示吧。 但HiMERU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喜悦。父亲等这一天很久了。 要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他在玻璃上呵了一口气,没有雾,无法写字。 我是鬼魂啊。要平静又无奈地想。

HiMERU顺利长大。孩子的思维变得很快,不出几年,他就会相信一切仅仅是错觉,他根本看不到鬼魂,小时候一起聊天的双胞胎兄弟也只是幻觉。 但他并不忌讳说起这一点,有时同学们分享怪谈,HiMERU便会笑着说出这件事。同学们称赞他故事说得好,只有HiMERU和门外的要知道,这些并非臆想。 HiMERU,一个生活在人群中免不了孤独的孩子,人们总说他是天真又善良的、爱幻想的年轻人。就在这样的声音中,他度过了十岁生日。十二岁、十四岁、十六岁……时间过得飞快。 十六岁的HiMERU升入离家较远的高中,每天往返都花去很长时间。要会跟着他出门,跟着他去上学,靠脑子记下课上教的知识,再陪他回家。唯一安慰到要的是,HiMERU虽然看不见他,却还相信他会常伴身边。起床临睡,HiMERU都会向要道早晚安。 要有时坐在窗口,难免会想到自己无法被玻璃和镜子倒映出来。他是一个只在特定时间出现的人,偶尔看见自己的模样,也只会是在气氛极其阴沉的场合。即使如此,他也知道自己正随着HiMERU的成长同步长高长大,十多年过去,他们还是一模一样。 你喜欢下雨天吗?要趴在枕头边问。 HiMERU睡着了,没有听见他的低语声。

要不喜欢雨天,十六岁开始尤其不喜欢,因为孤独的HiMERU有了新朋友,就在一个紫阳花盛开的雨天,他和班上同学共撑了一把伞。伞的主人有双紫色眼睛,HiMERU跟他说话声音很轻,要知道,那是HiMERU想要长久与人交谈的信号。 要不喜欢那个叫风早巽的孩子。对方似乎也是个怪孩子,要觉得他装模作样,为此特地去跟踪过一起放学的HiMERU和他。要已经算是孤魂野鬼,不在乎做这样的事,但巽跟HiMERU说话,眼神缕缕游移,令要浑身不适。 雨天的路,像走不到头一样。要淋在雨中,雨水穿透他的幻影落到地上,巽的眼神也落在那里。他和HiMERU挤在本是一人用的伞下,说话声轻得如同一团棉花亲吻着耳朵。要和巽的眼神对上一刹那,他不确定对方看到什么,但HiMERU说天气很冷时,巽伸手牵住了HiMERU垂在身边的手。 他们在车站前那个十字路口分别。巽笑着摆手:HiMERU,你有兄弟吗? 突兀的问题让两个人愣在原地。透明的要站在HiMERU背后,难以置信地看见HiMERU眉头渐渐抬高。 不愧是神社出身的风早同学啊。我确实有个已经去世多年的双胞胎兄弟,如果你能看到他,我是说……只是如果。 HiMERU把声音放得很低。 他晃晃雨伞,这天居然有彩虹,就在他的伞与巽的身形之间那片小小天空中央挂着。 HiMERU指指彩虹,笑着说:风早同学是我们班最有名的好好先生了,会照顾每一个人。大家都喜欢你,所以我才冒昧请求你……那个人,他就像这道彩虹,不常被人看见,可总是存在的。假如你能看见他,请不要感到害怕。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不会吓唬人。 未干的雨水落在要头顶,穿过虚无的他跌向地面。巽的眼睛再次垂下,望着水花。 他说:好的,十条同学。你希望我做什么呢?眼睛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希望风早同学能像对待我一样对待他,让他明白自己没有那么孤独。HiMERU说。 巽抬起头看着远处,柔声道:我明白了。你也不要太难过,灵魂会有他自己的去处。每个人回归世界的方式都不同,有些甚至会在途中再度经过人世。那个人,他也许只是多停留了一会儿。

要回到家,躺在角落睡了一觉。他头一次觉得活着不全是好事,还会有恐怖和不适。他不喜欢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巽,更不喜欢用温柔眼神看着巽的HiMERU。彩虹底下,只有他是冰凉的。 所以他要睡了,到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去。不再长大,不再像个影子一样缠着本应人生顺遂的HiMERU。

要做了很长的梦,但没什么实质性内容。说到底,他没有真正活过,无法理解那些发生在躯体上的疼痛。他在一片雪白中安静地睡着了。 奇怪的是,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拥有肉体的触感。非常细微的暖风拂过鼻尖,他以为那是春天到来的信号,却什么都无法看见。 要忍不住开始想象自己也活着,因为某个人的死变成怪孩子或坏孩子,孤独地过完童年。他会孤独地长到十六岁,走进梅雨季的大雨。 他迷迷糊糊地想,有人会给我打伞,那个人一定是能看见死去孩子的人。那个人也会牵起我的手吗? 要隐约看到HiMERU发红的耳朵尖。中学时代窗户紧闭的卧室里,HiMERU安静地读着书。他的嘴唇翕动着,无声地念出书上文字:耳朵尖总是红色的,因为爱你的人正在看着你,吻让手背变红了,耳朵也一样。 要漂浮在遥远的天上,隐约看到HiMERU的耳朵红了起来。他知道,HiMERU一定很喜欢某个牵住他手的人,因为那个人正在告诉他:你不是怪孩子,你所看到的皆是真实,死去的人会陪伴着你,他像所有健在的家人一样爱你。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大约是被一个吻打断,夹杂了沉重的呼吸声。片刻,又说道:我喜欢这种公平的感觉,就好像生与死在你们身上没有起作用一样,这种美丽的巧合允许一个死去的孩子也受到他人的爱。如果这是平等的话,我愿意相信人世间该有这么高尚的平等……只有最真诚的心灵能促成如此完美的世界。 HiMERU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我不知道巽说得对不对,我只知道爱和喜欢都是小气的事。我爱我的家人,也很爱你,但想着你时,我会忘记其他所有一切。

要猛然睁开眼睛。不需要呼吸的他用力吸了好几口气,随即惊恐地发现:HiMERU已经睡了。这是一天夜里,他没有听见HiMERU说晚安。 HiMERU所说的都是实话。当他想着巽时,会忘记其他所有一切,例如除他以外无人记得的要。

巽正在座位上整理笔记。他写字很快,一会儿就是一行,也所以,停笔时格外明显。 要靠在门边,冷冷地看着他。 巽好奇地问:你是十条家另一个孩子吗?我看不见你的样子,只能从一些细节中感觉到你来了。 你看不到我?我不信,上次你就看见了。 我只能听到声音,看不见你。但雨天应该有像我一样灵感力强的人能看到你,你知道吗?紫阳花开的时候,雨水积成的水洼、金属的反光……都会照射出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要噎了一下,没想到巽真的看不见他。他故意走过去推了巽一把,巽毫无防备,从椅子上跌下去。 不过他丝毫没有生气,而是扶着桌子爬起来,伸手在空气中摸索。 你叫十条要,对不对?HiMERU跟我说过你的事。他问我你是什么样子,我说我不敢确定,但他非常想知道,那我就得尽力而为。 要没有躲闪那双手。巽的手摸到面前虚无的肩膀,被电到一般缩了回去,令要相信他真的能触碰到什么。 那双手很快又伸过来,慢慢向上摸索到要的脸颊。要并不知道这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亲昵行为,只觉得巽的手温暖到有些陌生。 巽摸着他的脸,指尖从眉毛慢慢滑到鼻翼、嘴唇。夕阳时分,窗外暗下来,又开始下雨。跟着怒雷袭来,一道闪电过后,巽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看到你了,你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但又不一样,你的表情跟他不一样。相比起来,要好像难相处些呢。 要看着那张笑脸,忽然有些生气,忍不住问:所以你怎么知道?你也摸过HiMERU的脸吗?我知道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才会去摸他的脸?活着的人就是这样吗? 巽安静地看着他,表情有些为难。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喜欢他,要君,别忘了他说过要我像对他一样对你,要是我喜欢他的话,就也得喜欢你了。

要退后了一步。 一瞬间,他想把巽推出窗子,似乎这样就能解决人长大、远去带来的孤独。可同时他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巽能触摸到他,只有巽可以。 狼不遇到火就不会明白高温与鲜亮色彩的恐惧。因为巽,要第一次感到无比寂寞,他从没想过,人的手会是如此温热还能被他触到的东西。 雨下了很久。七点多,已经没人在学校,最后离开的同学忙完社团活动回教室拿东西,跟巽热情地打了招呼。要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巽飞快写下笔记。 每个人都认识你,你很喜欢交朋友? 不,只是享受这种大家都能开心的氛围而已。 我跟踪过你,你根本不是真心喜欢那些人,你和他们完全不熟。 是啊,但要君,人也会有那种朋友。每个人都需要伙伴,只要足够努力,就能让每个人都感到需要别人的同时被人需要。 HiMERU呢?对你来说他也跟别人没有区别吗? 为什么要君会这样想?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你们走得很近,我知道,但你没让我觉得不一样。 巽写完最后一行,收拾书本起身走到要身旁,摸索着找到他的肩膀,然后轻轻掰开他交握的手指,握住那只冷冷的手。 巽轻声说道:如果HiMERU对我不重要,我就不会像这样握着你的手了。要君,我会实现诺言,像喜欢他一样喜欢你。再说,我本来也喜欢不可思议的事物。 他们一起回家。路上,要几次想甩开巽的手,又舍不得那种触感。一直走到车站前十字路口,远远看见自家屋顶,他才如梦初醒地挥开巽。 你是HiMERU的……HiMERU的…… 要支吾片刻,沉痛地说:别再来跟我搭话了。

HiMERU一直拿着手机。要走进房门,他丝毫未能察觉,仍旧快速打字,跟朋友发着信息。要不用看也知道,他是在跟巽聊天,巽简直就像HiMERU的女朋友一样。 要坐在书桌边,看着HiMERU的表情逐渐变化。他能感觉到巽就在这间屋子里,那个遥远的人影像烙在他手心的一道疤痕,一下雨就会疼痛。 临睡前,HiMERU认真地说了句:晚安。 要没敢接话。他猜巽提醒HiMERU不要忘了自己,可那真的是给自己的晚安吗? 他不敢确定。

要君,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巽偶尔还会向要搭话。他似乎不在意要的冷淡态度,每每见面,总要趁着HiMERU走开时说上几句。 十七岁生日就要到了,HiMERU和巽商量着一起外出。要全都听在耳朵里,不知该作何表情。 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也已经十七岁了。 巽偷偷问他:你想让HiMERU知道你在这里吗?要说:不需要,请你少管闲事。巽便轻轻笑着走开去。可当要扭头去看他时,他总会感觉到什么似的,有求必应地动动身体。 七月七日前,巽趁HiMERU家里没人赶去做客。十七岁的客人,总是包藏着一些他人不愿拆穿的心思,要光是看他们的表情就能察觉端倪,那些粘稠的细丝似乎还在两人之间编织着,要不喜欢从他们之间穿过,不喜欢那种被黏住的感觉。 六月最后一个周末,气候已经炎热起来,只穿白衬衫也汗流浃背。HiMERU准备了草莓蛋糕、麦茶和冰块,但要认为那对降温毫无帮助。 要如今已不再对亲密关系抱有怨言,相反,他有了逃离这里的打算,哪怕未来无处可去,他也不想留在这里,被不可抗力拉向巽。 巽打算去二楼HiMERU的房间。HiMERU还在厨房里,让客人先上去。要没有说话,但巽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往巽的脖子里吹了口气。 巽立刻捂着后颈跳起来。来自虚无的呼吸让他脸色通红,忍不住地压低嗓音:要君……? 没人回答。巽等了好一会儿,稍显失望地上楼了。 要望着他的背影攥紧拳头。 ——巽,你在期待什么呢? 稍后,要便走出家门坐到了庭院的树荫里。阳光不会伤害他,他也不会在乎阳光。他只是忍不住地看着天际那片影子。 那是乌云,再过几个小时就会带来雨水。六月末的炎热和粘腻会被雨水冲刷殆尽。要渴望地看着它,尽可能忘掉二楼窗户里正在发生的事。 大雨将至,要却丝毫不想闭上眼睛。他害怕闭上眼就会进入梦乡,融入到HiMERU的感官中。巽体内的温暖如同沼泽,会伤害到他。 可当大雨真正来临时,要看见一只手挣扎着拍在二楼窗户上。他知道那片掌心一定无比温暖,才会使玻璃瞬间起雾。 潮湿、私密的,巽的手掌。 被HiMERU的手指插入指缝,不时痉挛般抽动的手掌。 要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子,恰好遇见刚从浴室出来的巽。他锁骨上还有吻痕,要用两根手指按压那里,他就紧张地绷起身体。 他知道要靠近了,不知为何没有出声。要把本就充血的皮肤按得更红,他也没有反抗。 天色仍很昏暗,巽背光站在未点灯的走廊里,脸上带着某种知情不报的隐晦笑容,忍受要的触碰。 那个嗓音比雨水淋过的路面还要潮湿:要君,你准备怎么度过生日? 要怔了一下。 巽把手伸过来,紧紧攥住他的手指。湿润的嗓音又响起来,恳求道:一起去旅行吧。

那句话如春雷一般回荡在要的耳朵里。他感觉到一种注定,来到世上便无法逃脱的注定,无论活着还是死去,人终会被某种情感牵绊。 巽便是带来可怕温度的人。他甚至不知怎么反驳巽的要求。他确实死了,又以某种不可思议的形式得到了爱,以至于变得像是绝版录像带的唯一拷贝那般珍贵又多余。 假如得到爱就是人活着的证明,人的死就没有了意义,要也会成为HiMERU…… 要久久地站在原地,直到巽被HiMERU叫回房间。他独自留在昏暗的走廊上,静静地想:我想要到人群中去,可那是绝对没有意义的事。所以我要逃离,离开陷阱,去往安宁的永远。

要选择了母亲生前的卧室作为告别地。他躺在没有寝具的床上,回想着过去一切,慢慢闭上眼睛。不出片刻,他进入到一片悬浮之地,就像睡着了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要才抵达天空最高处。这一过程大概花了他不少时间,醒来时浑身无力。他像一条真正的鬼魂那样把自己投入洁白云朵,随着一声柔软的“砰”,云层破开大洞,要笔直坠落下去。 飞跃而下的感觉让要在刹那之间看到地狱。密密麻麻的罪人与燃烧的血池,他在一刹那间掠过,来不及看清便被高温灼得闭上眼睛。耳畔有很多喊叫声,那是真正的鬼,是他还不能变成的样子。 还在等什么?到我们这里来呀!他们对要大声叫道。 要犹豫着与他们擦肩而过,坠入更深的地方。地狱下方又是云层,他不知道那会通往何处。也许没有目的地。 他从书上看到轮回一词,认为它只是个循环往复的圆,或许正因如此,人才会落入轮回的陷阱。不过要在这一刻豁然开朗,他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是要到那儿去的,我可是十七年前就死了的人啊。 像是应允他,天空亮了起来,发出赤红如火的光。

要醒来时,四周一片雪白。他猜这就是鬼魂该去的终点,一个禁锢一切的房间。没有声音,没有色彩。 可当他坐起身,周围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极为恐惧的表情。几个护士匆忙冲出门去,险些摔倒在半路。 医生,医生,病人醒了!!那个病人醒了!! 要听见夸张的脚步声冲向病房,一个中年男人夺门而入,是父亲,他抱着自己痛哭流涕的样子简直不可思议。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着周围所有瞠目结舌的医护人员。 十条君,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前几天你在前往度假区的路上遭遇特大事故……我们给你做了全套检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可这实在是……你真的没关系吗?

要目瞪口呆地看着房门。 一个人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是巽,他腿上绑着石膏,瞪大眼睛看着要。几乎同时,要听见什么东西在他心中碎裂的声音。

从巽近乎失去理智的眼神中,要看见震惊与狂喜。他说不出自己想哭还是想笑,仅仅是绝望地想: 为什么我是一个鬼魂?为什么我是一个鬼魂!!

墙上的日历证明今天是七月七日。他十七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