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撒勒证人》

露巽 架空末日世界

1

一双眼睛睁开,紫色的虹膜正对阳光。 有那么一瞬间,眼睛的主人以为自己瞎了。阳光过分炫目,逼得他不得不转过灌铅般的身体,让脸对着另一侧。而这一面也好不到哪里去,全是灰色,目所能及每一个视线落点都毫无区别。他花了些时间分辨自己身处何处,跟着找到一只正套在他身上的睡袋、一个装满各色物质的军用背包、一把压在后脑勺下的自动手枪,和两只喝空的饮用水瓶。 干燥的空气钝刀般刮擦口鼻粘膜。他呼吸得艰难又用力,借这种痛苦刺激大脑,试图回忆昨天发生过的事。这又花去他很长时间,好像有人从他脑中取走了一部分记忆,耗费许多才能找回。随后,他总算动作缓慢地爬出睡袋,拿过外套,从右侧内兜里掏出一本边角有些卷起的笔记。 笔记第一页写着主人的名字:风早巽。一片无甚生气的叶子充当书签夹在后面某一页,露出的半截破损了,令整本笔记都显得狼狈。

某个人——应是昨天的他,在笔记本上写道:“经过了第11军事区。气候地貌接近弗洛里达州,我没去过弗洛里达,是对照了书本描述。” “一个空营地。内有六具尸体,少量打斗痕迹。没有感染体。以下为从该营地取走的补给物资:六瓶350ML饮用水,两袋压缩饼干,两袋真空包装培根,两只综合萝卜罐头,一只油浸金枪鱼罐头,两梭9毫米帕弹。” 翻到下一页,上面只有几根黑色圆珠笔匆匆勾出的线。他转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张简易地图,他自己正在图中一处细小的点上。 无线电和红外装置均无反应。这一带既没有敌人,也没有援军。 笔记最后一页有篇手抄的弥撒词。与其他记录不同,钢笔写就的字迹平稳悠闲,甚至在句尾勾出一两个花笔。他因而意识到,自己名叫风早巽,正在一处危险地带执行任务。至于眼前这些,应当是出发前就写好的祷词,是他为自己准备的用以平稳精神的手段。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鞋底传来阳光暴晒橡胶的气味才依依不舍起身打包装备。 清点完枪械和冷兵器,风早拆开一块压缩饼干当早饭,就着饮用水吃下。才咀嚼几口,浓重的血腥味就涌入鼻腔,风早猜测应该是口腔内膜被什么东西划破,睡眠期间淤血积压在喉咙口。而在刚才,他已经就着水和饼干把那些血块咽了下去。 也算是一种蛋白质加餐吧。他想着,背起背包走出栖身的岩洞。 就在那瞬间,他忽然本能地感知到危险。就地滚倒不到一秒,骇人的震波和气浪席卷整个岩洞。即使风早躲闪及时,侧脑仍被石头之类东西砸到。 他先是感到滚烫,随后头部变得很凉。没有流血,但脑中嗡嗡直响。通常这时人们都已晕过去,他却在巨大冲击之后感受到一股发自骨头的飘逸。不需要用力,体内有某种无来由的意志支撑着他,使他竭力抗拒眼前那些昏花发黑的景象。 他开始喘气,下腹痉挛疼痛,视野糊成一片。 下落极缓慢的尘土后,有人在靠近。风早挣扎着伸出右手,摸向小腿。 一定有匕首。他像是突然想起似的明白过来:我是风早巽,那我会习惯在军靴里藏匕首……

……又醒来一次。这回眼前是灰白色,但不同先前,静止的物体纵横交错,像笔直的蛇一样盘踞在头顶。 人们管那个叫钢筋。他脑海中尚且理性的部分如此意识到。 风早努力集中视线,总算看清自己正在某个塑料顶棚的营地里。背后有烟草味和交谈声,他从音调猜测,有几个人说着德语。但那里又不止一种语言。 风早试图挪动身体。他的手脚都被绑着,只能像蚯蚓一样蠕动。没等他动几下,交谈声消失了,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他后背。 风早发出嘶哑的恳求:“劳驾,能帮我松绑吗?” 军靴摩擦地面的声音很快来到他耳畔。一个高头大马、面上有刀疤的东方人两手揪住衣领将风早整个人提起来丢到一旁。托他的福,风早背部狠狠敲在金属栏杆上,面部扭曲了好一会儿。 佣兵模样的男人蹲下身,用匕首划开风早外套的搭扣。他似乎很惊讶,一个背着枪械的人外套底下竟穿着牧师制式的立领衬衫。刀也把那唯一一件完好的衬衫割开,风早忍耐着,明白对方是在检查他胸腹部有没有被咬伤的痕迹。那种谨慎让风早感到有趣,又不敢笑出声,只好低声说:“您何必多虑?我没有受伤。” 对方并不理会他,用匕首示意他张开嘴,用手电对准口腔照了一圈。集中的光束擦过风早眼部,即使闭着眼,那种强光也让他不适。 希望这个人不会发现我嘴里的伤口,以免误会。风早想。不过对方很快放开了他,他再用舌头舔,发现那个伤口不见了。 “你的上级是谁?”对方问。 “教会。”风早诚恳地说,“但我身上没有证明文件,只有一本记录了行程的笔记本。”他向对方示意自己的右侧内袋。 远处还坐着几个人,有老有少,最年长的不超过四十五。有男有女,有黄种人也有白种人。他们都穿着防护外套,但此刻没戴头盔,风早从其中一个人的领口窥到他们衣服底下套着黑色背心,还戴着狗牌项链。毫无疑问,这是一群佣兵。 负责审问风早的刀疤脸心情似乎不错。他打开笔记本看了几页,确认道:“风早巽?” “是的。” 刀疤脸眯着眼睛翻看笔记,不一会儿又问道:“45号公路在哪边?” “抱歉,我不知道。” 远处几人面面相觑。一个黑发女人发出闷哼,显然是质疑风早。 刀疤并不理会,又问:“你和谁一起执行任务?” “……不记得了。” “任务目标是?” “解决感染潮危机。” “昨天你在哪里?” “第11军事区。一处营地里有六具尸体,没有感染体……我从那里拿了一些物质。还写了欠条。” 刀疤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好奇地问风早:“拿了什么?该不会是六瓶水,两袋饼干,两包培根,一些罐头什么的吧。” 风早闭上嘴,警惕地看着他。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 刀疤玩味地看着风早。相对长相来说,他的表情柔和得有些不可思议,像是护工看着将死的绝症病人,或是宠物店老板看着一些即将被送往屠宰场的动物。 “猜猜我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刀疤问。 风早诚实地回答:“我不喜欢撒谎。我不知道。” “我们12个小时前来到这里,你猜桌上有什么?” 刀疤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在风早面前徐徐展开。纸条上,黑色圆珠笔留下的字迹与笔记本最后那些弥撒词完全一致,清秀而平稳,清楚地用英语写着:借用营地中的一些物资(六瓶饮用水、两袋压缩饼干、两包真空培根、三只罐头、两梭9毫米口径子弹)。如有机会一定还上。愿逝者安息,愿主垂怜,阿门。 纸条背面有署名,是罗马拼音的“风早 巽”。 “昨天这里有六具尸体,我们来时附近的树林里还有一只感染体。你也来过这里,却没遭到攻击。”刀疤笑笑,“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等一下,你们的上级又是谁?我来这里是因为第7至13军事区都被感染潮淹没,需要有人执行任务。”风早回答,“但这里为什么有佣兵?” 刀疤置若罔闻。他用一个动作示意所有人戴上防毒面具,又掏出军用小刀在风早手腕上划了条长约三厘米的口子。那道伤口先是如待吻的嘴唇一般柔滑地向两边分开,片刻之后,血液才徐徐溢出。 不是红色,而是内里闪着微光犹如液态金属的浅金色血液。刀疤几乎在看见的瞬间就把风早一把推开,顷刻间,屋里所有枪口都对准风早。 风早心中一沉。过多的情绪在他身上堆积。 “你被感染了。”刀疤飞出一把匕首精准地削断风早腿上的绳结,但也割伤他的小腿。风早不敢作声,忍耐着反手撑起自己,慢慢挪动到门口。 黑发女人用德语对刀疤说:“他被感染了,却没有任何体征表现,为什么?我们要把他抓回去吗?” 刀疤没有吭声,似乎在思考。不过很快他就做出决定,给手枪上膛。 “退到门外。” 风早退后一步,放慢声音,以安抚他人的口吻沟通:“我是教会直属的武装牧师,不是感染体,之所以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是因为我最近总像喝醉了一样断片……” “退后!” 刀疤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的。风早十分确定,自己一走到安全距离外就会被沙漠之鹰爆头。

风早小幅度左右看过,见周围确实没有什么遮挡,唯有叹气。他知道自己的记忆还有缺损,但不论他和对方是什么来头,自己要是真被感染了,死在这里只会是灾难。 背包留在室内。没有武器,没有食物和水,被放逐到树林里最多只能活一天。被感染也是死路一条,笔记上写得很明白,被感染者72小时内就会浑身溃烂而死。 即使如此,风早仍感到道德在束缚自己。他不想死前还拖几个佣兵垫背。 所以出于人权考虑,他服从对方要求,老实地走到了差不多五十米远的地方。 他努力调动手指,试图在背后做出祈祷动作。可惜对方绑得很紧又很专业,每根手指之间都用麻绳隔开,他连单独挪动食指都难。 风早清清嗓子。 “……你们不相信我也正常,但我没有撒谎。我来自武装牧师部队,负责镇压清理此次感染潮。你们口中的病毒携带体,教会称之为恶魔。这种现象与我们的经书中所写完全一致,甚至符合教派内部的预言。只是我因为某些原因失去了记忆,无法自证。如果几位保有一丝良知或是需要同伴,我都愿意配合。我们在这片灾难的土地上遇见彼此,这也是主的指引。” 隔着防毒面具,刀疤的声音有些失真。“这就是你的遗言了。” 风早恳切地说:“那至少给我十秒做个祷告,可以吗?” 刀疤怪笑起来。“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随这句质问,刀疤接过部下的步枪瞄准风早。然而就在此刻,风早猛地侧滚,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避开了射击。 他的动作并未快到让人眼花,也足够混淆视听。对一个只想逃跑不想反击的人来说,这招很管用。 佣兵们只惊慌了一刹那就恢复过来,齐齐举枪瞄准风早的背影。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尚未射出子弹就被一阵从天而降的火焰袭击了,确切点说,是有人从远处掷出了一瓶小瓶装压缩天然气。金属瓶子精确地循着阳光落下,在最巧妙的位置被子弹击中。剧烈爆炸过后,所有人都无法在视野里找到风早。 “追!”刀疤吼道。 视距内都没有人,他们确定风早没有帮手。那只罐子就像是上帝扔到这儿的一个惊喜,足以令这些人感到惊惧。在短暂的思维盲区里,他们匆匆上车追了出去, 等那些人走远,风早才从营地门里探出头。他依稀记得笔记上有张简陋的平面图,图上标出,这片营地有后门。趁着刚才的爆炸他又绕回来,从后门进到屋里取他的背包。 营地中的尸体还在原地。其中一具死前激烈地反抗过,手中举着短刀,但他的躯体却未受到任何保护,像被巨大的野兽一分为二,从中间整个撕裂开来。各种内脏顺着破口流出,小肠还被啃咬过,风早感到悲凉,不忍细看,只得以一个勉强的姿势半躺在地面,借着那把刀把手上的麻绳割开。 他尽可能地小心,表皮仍被刀锋蹭破一点。幸好不疼,他也来不及思考感染与否的事,马上拿过背包检查家伙是否还在。 会是谁降下了火焰呢?那一刻风早想,主或许正注视着他,才不使他死于非命。他双手交握,虔诚地乞求主降下更多恩惠保证地上的六条灵魂升入天堂。但就在他半跪在地那瞬间,基地后门悄然打开。 一把枪抵在风早后脑。枪的主人嗓音有些低沉,听起来与他年龄相仿。 “举起双手慢慢转过来。”那人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