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ght Mirror》

露巽



风早巽在一个卖春的夜晚遇到十条要。仿佛是一种珍贵的仪式一般,他们完成交易,随后给彼此留下联系方式,约定下一回再见的时间。 第二次十条真的带了六万现金来给风早,说是连上次的一起结清。风早很感动,告诉十条:“不用这么多,上次算我请客。” “哪有人用这种事请客?” “但你会来见我就是喜欢这种请客对吧?我会努力让你高兴的。” 当晚做完,风早窝在被子里问正在穿衣服的十条:“你喜欢这样吗?” 十条叹了口气:“说实话,不喜欢,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选在这种地方。” 风早看看周围,这里是间半卡拉OK半爱情旅馆的复合式便宜酒店,有两种房型:完全ktv装潢的迷你包间,里面只能在旧而脏的亮粉色沙发上做,一般用这几间的都是便宜陪酒女,空间很小只能给客人口一管;带k歌机的旅馆房间,有一张床,一个脚凳和一间淋浴室,没有沙发,衣服背包都只能扔在地板上,但床还算大,足够他们在上面翻来覆去。 他跟十条说:“进来时我听到那些ktv包间里的声音,隔音不太好,地方也小,我觉得没有必要选那里。” 十条抬起眉毛:“我是想问你,为什么不去其他旅馆?你不缺钱吧。” 风早眨眨眼睛,也坐起身,清理完自己,他捡起十条掉在地上的皮带递过去。 “你不喜欢这里的话,下次换地方吧,我只是觉得这里很像是这种事该发生的地方。” 十条没有说话,蹲在地上一小会儿,忽然说道:“原来你叫风早巽啊,高中三年级?比我还大一岁。” 风早惊讶地回过头,发现十条拿着他的学生证。 “你比我小?你十七?” 十条说:“不像吗?” 风早左看右看:“你像二十岁左右的大学生,衬衫的风格、手表的款式和戴法,都很像。” 十条想了想,问风早:“为什么要出来做这种事?你很喜欢被人上吗?” 风早反问:“你又为什么要来呢?我倒是可以承认,我喜欢你的脸,想接近你。” 没有回答。十条整理好衣服,束上皮带,坐到床边。 他看着风早的眼睛,回答得小声又柔和:“因为我和一般人不一样,半夜走在小巷,危险的不是我而是别人,遇到你,危险的也不是我而是你。” 风早有些着迷地看着那双眼睛,许久才说:“你家人不会急着找你吗?” “我一个人住。” “那我们下次去你家,好不好?” “嗯。”

第三次,他们约在十条家,风早事先问过,得知十条父亲去世了,母亲住在别处,风早好奇地看他,他便说:“母亲搬去跟别的男人住了,作为弥补她把父亲的钱留给我。” 风早问:“她不喜欢你?” 十条没有说话,风早伸手过去牵住他的手指,也陪同沉默了。 他们在二楼卧室做了两次,房间很干净,床铺大而整洁,铺着深灰色抽象图案的床上用品,床边书柜上摆满各色书籍,风早没来得及细看就被推到被子堆成的海里。 他在那里溺水。过了很久醒来时,十条还靠着他,脸颊贴着他满是吻痕的后背。 他们上床很多次,却很少亲彼此。身体的交流比嘴唇迅捷得多。 风早转过身环住十条,像哄小孩那样轻轻哼着歌,很快也困了,沉沉睡去。 临睡前,风早感到十条的胳膊圈住了他的腰,那种温度和重量让他很心安,仿佛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行为能让他感觉自己被真实地爱着,那就是性,而还有一个人能让他感到对他人好的欲望有了出口,那就是十条。 风早想,人为什么会去爱别人,还不是因为他们渴望受到同等的爱的反馈,但我可以不要回报,无论是多么不尊重爱不需要爱的人,我都能够平等地去爱,去给予,用这种方式融化别人的寂寞。



十条要坐在黑暗中转一个九面同色的魔方。他思考问题时总会一边转动它,一边倾听屋外偶尔传来的汽车引擎声。 他的眼睛在月色下看是发冷的金色,母亲曾说他这样像极了过世的父亲,可十条没有在夜里照过镜子,无从知道自己在夜里到底是怎样的长相。因为母亲还告诉他:夜里照镜子会看到不该看见的东西,不能做这种事。 聪明的十条很快明白过来:她不希望他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她讨厌,也不想他改变,这是道不公平的题目,作为孩子,他从来没得到过选择权。 常有人说独处的十条看起来有些可怕,散发着难以接近的气息。就像大多数人都不理解假如魔方只有一种颜色还有什么用,十条知道,这不是能跟人解释的事情。 十一点左右,风早按响了门铃。他刚从教会过来,提着短住要用的行李和一份晚餐。十条知道风早是做了吃的给自己,他有这种照顾人的能力和兴趣。不过十条不想开灯,也不饿,饿的是他脑子里另一部分。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一部分病变了,风早跟他说闲话时,他已经把手盖在风早手背上。 风早笑道:“记得我的三万日元哦。”十条嗯了一声,没有多说。现在的他心情普通,不想开玩笑。 十条新买了些书,讲什么的都有,脑科、临床医学、阿加莎探案集、世界史和烹饪手册等等。东西装在一只比货物大得多的amazon纸箱里送来,他还没来得及分类放进书架,东西仍在纸箱里。 他把风早按到床上,风早的视线便粘在那箱书上,之后几分钟,他都在看它,小声问:“那些是什么书?” 十条按着他上润滑。透明冰冷的凝胶落在臀缝里,风早哆嗦起来。他的身体很好进入,十条觉得他像某种结实的蛋糕胚,允许人们把喷枪塞进去注射奶油。 这种时刻,十条会想起风早的业余事业。让每一个人都吃上蛋糕得到幸福是宗教最终要完成的目的。风早只是走得太急,走错了。这种错误,不得不说,惹人生厌。 风早突然问:“要……啊嗯……能告诉我吗?你、呃、买了什么……?” 十条反问:“巽一定要现在聊这些吗?” 风早被他翻了个身,张着嘴大口呼吸起来,不过很快找回节奏,喘息着说:“那……换话题吧。” 屋里未开灯,风早靠着月光才看到那只箱子的,十条没去捂他的眼睛,而是掰正那张脸,好奇地问:“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风早咬着嘴唇忍受着床垫吱嘎作响的噪声,他的声音也像挂在桅杆上的白帆,不断起伏。 “呃嗯……跟平时……没有区别哦。”

经常有人问风早: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他最记得的一张脸,是在教会认识的女孩。 那是个混血姑娘,风早十三岁起每周末都去教会做义工,她是他在教区里最熟悉的人之一。和她一起的几个孩子则是从其他教区转来的弃婴,来这里时也是五六岁,风早支持留下他们。 她的名字已经很遥远了。风早想,她死的时候才多大?八九岁?我八九岁的时候,会读旧约了吗?有人尚处在读不懂书本的阶段,有人就已死了。 他去参加了那个女孩的葬礼。 她曾是他很好的听众,她问风早:“你眼中我是什么样子?” 风早柔声回答:“被收养并不可耻,相反,这是一种福报。每个人生来平等,如果有人笑话你,你就这样回答他们。” 老师们告诉教会的老司祭:她是个很顽强的孩子,被霸凌很久却没告诉任何教职员工。有些孩子觉得她不配读这所学校,她说的话很能激怒他们,此外,她的顽强也是原因之一。哪怕这种事从来就不应该有理由……不论为了什么,侮辱并殴打一个小女孩都是无可饶恕的事。可是我们能审判他们吗?他们才多大……成年人伤害孩童,我们会骂他们可耻,同样年纪的孩童,哪怕他们真是恶魔,身为大人的我们也无可奈何。 教会给她买了一块白色墓碑,她的尸体上有血污白浊和一些无法抹去的顽固。加上尸体焚烧留下的灰白色,构成了一片白色的沙漠。风早从看见它起,就常感到喉咙干渴。 风早认为自己很容易爱上别人。不是个体,而是广义、宏大又体贴的爱。他喜欢那些眼睛里有犹豫的人,也喜欢做完会靠在他身上抱怨或流泪的懦弱的人。他只能在两种瞬间感到心灵被填满:他人吐露心声,或是用下身贯穿他。他喜欢那种由内而外被穿透的感觉,会有种心中的脓被挤出来的感觉。淫乱是种保护色。 十条正是能满足风早的人。风早喜欢那张端正漂亮、总是带着忧郁的脸,也喜欢另一个十条。夜晚的十条有时会像另一个人,更冷淡,不爱笑,对待风早也更有隔阂感。但风早知道,第一次与自己接触的是十条两个面里这一个。 十条抚摸着他大腿内侧圆形突起的疤痕问:“是以前留下的吗?” “是的。烟头烫出的痕迹,有点疼呢。” “我能烫吗?” “你会抽烟吗?” “偶尔会。” “那就请吧。”风早说。

十条沉默地看着他。 那个瞬间风早认为,十条是能够读懂自己,才会问出刚才的问题。 风早总是会爱上那些有所求的人,爱他们的渴望和挣扎,对十条亦是如此。风早很爱他身上那种孤独的距离感,无法控制自己去付出。 十条慢慢地说:“巽,我买的书里说,世上有种狂热的,甘愿为他人奉献的人。” “嗯。” “你就是那样的人。” “或许吧。”

十条坐起身抽出床头柜里的烟点了一支。风早有时不觉得十条才十七岁,他说话是如此果断。 他看着单色魔方,对风早说:“我们到此为止,不要再来往了。”

风早不会问为什么。他知道一个道理:爱他的人若是非常爱他,总会抢先抛弃他。就像那片白色沙漠里的孩子一样。 他只是说:“那今晚我可以吻你的嘴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