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血》

露巽



天使风早巽拖着两个大翅膀飞不起来,只能走路,别人骗他说是翅膀太重,做手术去掉一只就会好,刚巧有人生了重病需要他的翅膀,希望身为天使的他能慷慨救助。风早信以为真,欣然允许,被人打了麻醉砍去半边翅膀,从此重心不稳,连走路偶尔都歪歪斜斜的,好像瘸腿了一样。 风早在多雨的季节遇见HiMERU。这个孩子因为想法与众不同又非常聪明,经常被人排挤。风早常去找他,陪他玩,照顾他。 有时下雨,HiMERU没带伞,风早会用仅有的翅膀给他遮雨。HiMERU问风早:是不是有两只翅膀你就能连自己一起罩住了呢?风早遗憾地说:是啊,可惜我太愚蠢,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人们早就已经不相信天使是带来福音的生物了,无法回到天上的天使留在地面,变成了不会飞的四脚鸡或是不会编谜语的斯芬克斯一样的东西,有些地方,人还把天使抓起来当宠物养,关于天使的事,总是传得沸沸扬扬。 HiMERU十六岁那年,出了这样一件事:有人把买来的天使的心脏移植给自己先天心脏肥大必须换心的孩子,手术获得空前成功,这个孩子不仅康复,还宣称自己因此获得了聆听福音的能力。 一时间满城风雨,人们为他欢呼,但天使的处境不好反坏,大家都知道了天使是移动的器官储存库,浑身是宝,于是除了在各地教会登记挂名的常驻天使之外,其他天使变得更危险了,假如他们是人,定会惶惶不可终日,可他们是天使,生来就带有过人的坚定之心、盲从的胆魄与不知如何才能挫败的信仰,无论信徒们如何努力,天使的数量也不断减少。

HiMERU十六岁后半年,亲眼看到一些人在小镇的角落布置陷阱预备将传闻在这一代出没的风早抓起来。 发现此事,他急忙赶去告诉风早,风早却丝毫没有躲避的念头,反而嘱咐他藏好,不要乱跑以免遭遇危险。 即便如此,镇上也有人失踪了,HiMERU知道这是为了引出风早,天使都很慈悲,见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受苦。 他还读到那些人的留言,他们在小镇的公告牌上用红油漆写:我们信仰主,我们有无论如何必须救治的家人,假如你真是天使,就应现身并为我们献上一切。 HiMERU找出家人打猎用的枪,趁夜来到那间可能藏着人质的屋子附近,等待一个将对方引出来做掉的机会,这一晚他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聪明,而且勇敢,能够做到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情,假如这就是风早口中所说主给予的力量,那这一晚HiMERU也感知到了主。 他模仿那些人联络用的哨声,将其中一个主谋引到室外,用枪托打晕他,将他绑在树上,预备进行下一步。 这时他听到脚步声,也许是风早来了,他想。 但那不是风早,而是野狗,饥饿的野狗扑向被绑在树上无法动弹的主谋,疯狂撕咬他。 惨叫声惊动了屋里严阵以待的其他人,他们举着枪冲出来,没想到会目睹如此残暴的一幕,一时也愣在原地。 风早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请让一让,我会解决这件事。 HiMERU甚至来不及叫他走,风早已经走到被狗撕咬得鲜血淋漓的人身旁。 那个人肚子被撕开一半,肠子大概是被吃掉了,只剩可怜巴巴的一截拖在地上。 风早同情地说:倘若你能不再作恶,我会帮助你。 他握着那个人的手,轻声念道: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HiMERU看到他的翅膀发出微弱的亮光,几乎只是一刹那,地上那人的腹部竟痊愈了,丝毫看不出受过重伤。 而围在一起的野狗为那种光芒所震慑,四散逃走。 HiMERU惊异地看着他,直到一声枪响。

他看到风早倒在地上,知道他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立刻举起猎枪冲了出去。 下一发枪声过后,HiMERU右眼只能看到一片血红,他脑袋中弹,血流进眼眶,看出来的一切也都沾染了血色。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HiMERU至今都不知道天使被砍翅膀时会不会流血。 他只是看到那些举着猎枪的人扔掉枪,用一把斧子劈向风早背部,口中虔诚地说: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谢谢你为我们降下消除苦难的办法。

HiMERU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医生告诉他,他的脑袋没有直接中枪,但被反弹的弹片削到,侧脑有所损伤。 听这些话时,HiMERU一点感觉都没有,好像某种情绪从他心中消失了。 据说那次事故在他头部流下了一条伤疤,幸好手术修复了大部分,头发长长以后能完全盖住。 医生遗憾地说:如果有天使在,或许能让你恢复如初吧。 听见这个词,HiMERU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

风早消失了好几年。那次之后,HiMERU没再见过天使,直到他二十岁那年外出旅行,去靠近沙漠的地方做背包客。 他开了好几天车,路上只能听些惹人心烦的广播。周末傍晚,他抵达目的地,在当地一个集市上看到了穿着麻布衬衫,正在给人吟诵圣经的风早。 风早完全失去翅膀,变得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了。但跛足似的行走习惯保留了下来,HiMERU远远看去,他还是那样,走得有些慢,有些歪斜。

他没有去跟风早打招呼,而是感到一种久违的情绪。 也许是愤怒。

HiMERU在集市附近待了三天,风早在他买午餐时经过,只一眼就认出了他。风早脸上既有震惊又有惊喜,快步走来,紧紧握住HiMERU的手。 他们甚至没有聊天,HiMERU也想不出此刻该说什么,如果不是突然下雨,他们可能会原地僵持直到夜幕降临。 下雨了。所有人都欢呼起来,这里是沙漠地区,雨水代表了主的祝福,无比珍贵。 风早下意识动了动肩膀,跟着,连他自己也愣住了,只有HiMERU知道,那是风早以前的习惯,只要他俩在一起,雨天风早都会舒展身体,用翅膀罩住HiMERU。 但风早已经完全没有翅膀了,HiMERU听说天使没有翅膀就像人类断食一样,不可能活下来,他不知道风早怎么做到的。 风早拉着他到屋檐下躲雨,一边开门请HiMERU进屋,HiMERU眼见地看到风早后颈上有暗红色的吻痕,印记很深,留下这个印子的人用了不小的力气。

他们坐在地毯上喝茶,风早家里有香料味,他给HiMERU添茶,问他: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HiMERU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风早沉默许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只能在这里,因为跟我一起生活的人在这里……暂时还不能离开他。 风早转了转茶杯,轻声说:我想过去找你,但我走不开……至少在明年以前无法走开。 他靠过来,借着灯光仔细打量HiMERU的脸,有些担忧地问:我以为你死了……可又觉得主不会允许那种事发生,所以每天为你祈祷,希望你能平安。 过了一会儿,风早像是发现什么,用手探进HiMERU头发里,轻轻抚摸着。 HiMERU一把推开,震惊地看着他,风早犹豫片刻,又一次凑上前来,轻轻抚摸HiMERU藏在头发下的那条伤疤。 那曾是一条长达十厘米的伤口,风早的手指轻微颤动,抚过其上,好像是摸着一把火一样。 就在HiMERU想把他推开时,他松开手站了起来,打开房子的侧门。 那里有个院子,联通着隔壁的房屋,风早说:请留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晚饭前会回来,家里的东西你可以随便取用,只要……只要你愿意等我,做什么都行。

HiMERU躺在地毯上等了一会儿,疑心于这种行为本身,又压抑不住好奇心,起身跟去了隔壁。 那是一间有些年头的砖屋,装潢看起来比当地人稍微富裕些,风早进了一楼侧门,隔着帘子,HiMERU依稀能看见他跪坐在地上为一个老人擦身 老人看起来病殃殃的,大概六十多岁,风早为他做了护工能做的一切。 跟着,老人说了几句话,HiMERU没有听清,只看到风早伸手解开衬衫扣子和皮带,俯身坐到老人腿边。 他用嘴服侍了那个人好一会儿,直到那根枯老的性器站起来,才慢慢扶着它对准自己后穴,艰难地推送进去。 触目惊心的伤疤就挂在风早的蝴蝶骨下,身体颠簸时,两条红色虫子似的疤痕也在HiMERU眼前上下摇晃。 跟老人做爱难度不小,但风早的动作很有些熟练,喘息声压得极轻,整个过程非常压抑,简直像是在屠宰晚年的牛一般。 那个老人用枯槁的木柴似的手指紧紧扣着风早的腰,即便如此,他也很快射在了风早体内。 他浑浊的眼睛涌出泪水,压抑着哭声,那些眼泪均被风早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抹去。 风早休息片刻,用布帕擦净身体,起身穿好衣服,跟老人道别。

回到屋里,风早被HiMERU一把抓住手腕按在门上 HiMERU低声问:这就是你现在的工作?身份? 风早一瞬间有些紧张,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叹道:你都看见了是吗?

风早想挣开,但HiMERU没有放手。 他只好轻声解释:我没有翅膀,只能用这种方式从他人身上汲取能量作为生命来源,那位老人是一个将死之人,他所拥有的自己无法看到的力量会毛孔中溜走……我是他的护工,作为报酬,他让我不要浪费了那些能量,物尽其用。 我不能离开他,但我知道他明年春天会死,原本我想,等他死了我就去找你。

HiMERU又一次感到失去的某种东西在胸膛里流淌,他忍无可忍地问:为什么来找我?你消失这么久,翅膀都没了还能像老鼠一样活着,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惦记我们这些对你来说并无价值随时可以舍弃的人? 风早伸手环着HiMERU的脖子想要像小时候一样安抚他,反而被HiMERU摁在门板上。 他放松全身表示自己不会反抗,一边又抚摸起HiMERU的脸颊。 我怕你出事,风早悄声说,我给你输了我的血……怕你有什么意外。

HiMERU起初没反应过来,跟着像是明白了什么,浑身僵硬。 他松开风早,退后了一步。 你给我输血?……什么时候的事? 那个人砍下我的翅膀时,蕴藏其中的能量爆炸了,他们中有人重伤,但我不可能救下所有人,翅膀离开身体后,能量会快速流逝,所以我只能尽力让所有人活着,仅仅是活着,根本无暇去关注他们是不是有残疾的可能性……HiMERU,我要救你。 你头部受了重伤,原本可能会死,可我不想那样,只要万能仁慈的主还在注视我们,这种事就不应发生。 所以我给你喝了我的血,据说天使的一切都还有用,我想,那会是一种有效的手段……至少你活了下来。 之后我也失去了意识,醒来时有人把我铐在笼子里,卖给了商人,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离开那里……不重要了,今天这一切都有了答案,你还活着就太好了。

HiMERU却死死盯着他,一瞬间,血液在耳畔奔腾 他想起来这里的路上听的广播:一名在逃政治犯现已被逮捕归案,他的名字是xxx,曾于数年前接受天使心脏移植手术,有关方面认为,这名政治犯具有反社会人格特征,缺少正常情感逻辑,无法与人共情,正是这些因素使他失去了身为人的道德……

风早担心地看着他: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HiMERU一把将他推到墙上,咬牙切齿地说:原来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如果不认识你,我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风早无奈又焦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HiMERU紧盯着他的双眼,问他:即使别人要毁了你,你也感觉不到愤怒,而是要救助他们保护他们,是吗?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对自己,对我的尊重和怜悯,只有做善人能让你觉得痛快满足?不擅长捕猎的动物沦为猎物,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假如主知道这一点,就不会制造出你们这些注定要被捕杀的物种!你只想温柔善良的活着,可是呢?因为你,我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即使知道你遭遇了更多不幸也无法感到同情,我没有那种感觉了,起先我以为是脑外伤的缘故……谁知道是你的错,因为你,我永远失去了这些,感觉不到普通的愤怒,也无法体会你的痛苦,我只觉得可笑透顶,你让我变成这样,你的好心就是这种下场!

HiMERU喘着气,慢慢松开双手。 来这里之前,父母先后因病去世了。葬礼上我没有流一滴眼泪,感觉不到痛苦……本该是悲伤的事,我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我不知道要怎么对你……你还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平等的爱和关怀,每个人都能得到的东西,你把它们全给出去了,而我得到了你的血,像硫酸一样顺着血管溶解了我的心……你还想要什么? 风早绝望了,还感到呼吸困难,他们的嘴唇挨得很近,他仿佛看到HiMERU身体里有一小段带着能量的血液,每分每秒顺着循环游走在血管之中。那是他给出的血,不属于人类,他想,不属于人类的东西终究无法久留,我还是做错了事。 他想起人和人互相安抚的方式,凑上去吻了HiMERU的嘴唇,期望那能让他高兴一点,作为回应,HiMERU咬破了他的舌头咬破。 HiMERU用手掐着风早的下巴勒令他把天使的血咽下去。吞咽时,风早喉管动了,令HiMERU联想到他刚才的所作所为。 作为报复,HiMERU把风早的脸按到身前,低声说:张嘴含住。

风早温顺地服从,不仅如此,还配合着打开身体,从头到脚臣服于HiMERU,无论HiMERU怎么粗暴地在他身体里驰骋,他都不会反抗。 他的背在地毯上不断磨蹭,脚趾挣扎着,像要用地面挽留自己,但HiMERU毫不客气地操他,提醒他:他是一个装满精液的肮脏口袋。 高潮前风早捂着脸呻吟,他呜咽着想握住HiMERU的手,反而被HiMERU掐住脖子。 HiMERU喘着粗气,疲惫地说:都到了这个份上,为什么要苟延残喘活下去?是什么支撑着你?

风早头晕目眩,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砸了下来,落在背上,早就失去了的翅膀又开始幻痛,剧烈到让他无法忍耐眼泪,一下一下,顺着抽顶的节奏刺激他的脊髓。 他抓着HiMERU的手,艰难地说:我想……去找你,既然已经见面……就可以杀了我了。 朦胧中,屋里似乎下起了小雨,风早张开的嘴里也淋到一滴,咸的,像海水。 他流着眼泪对HiMERU说:如果你想,就杀了我吧,我没有遗憾了。

还连接在一起的身体因为高潮而痉挛,HiMERU呼吸声变得无比沉重,风早知道他也流泪了,从小就是这样,如果他哭,呼吸就会变得很沉。

HiMERU射在风早里面时松开了手,他那两只手臂撑在风早脑袋旁,支持着他,即便如此,最终他还是低头靠在了风早颈边。

绝望的声音从胸口传来,风早听见HiMERU说:为什么不彻底把我的血换掉?这样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你为什么哭,你也会痛吗?

风早大口呼吸着,好像在空气里活活溺水了一样,许久才缓过气来。 屋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一天两次,堪称沙漠中的奇迹。 他看着那片奇迹的雨云,抬手搂着HiMERU的脖颈,慢慢、轻轻地回答:我不知道,是因为把血分给你,我才变成这样的吗?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