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间限定朋友游戏》

露琥珀♀ 琥珀先天性转

1

琥珀习惯躺在床上一边数吊灯里的死虫子一边听浴室里传来的水声。不过今天,浴室里声响很小,她猜那是因为今天这位客人是个有些胆小的人,做什么都缩手缩脚。她并不讨厌这种老实巴交唯独想出来过过性生活的人,甚至觉得建立在金钱交易上的往来是一种畸形的缘分,两个人能像这样走进一间旅馆房间,也得经过命运以及她本人的筛选才行。外加对方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新晋社畜,在床上也很听琥珀的话。比起交易,她认为对方更像是一个陌生“朋友”。而朋友往来,一般都是要互相送些礼物以示纪念的。 她正在看在线视频,电视剧女主人公养了一缸热带鱼,有个大自己三岁的男朋友,两人同居,每天早晨女主都会给男朋友一个早安吻。 于是等那位朋友洗完澡出来,琥珀向他勾勾手指。对方一脸茫然地走过来,被琥珀拉着领带吻了一下嘴唇。 “我来退房,”琥珀用她多年来始终无法改掉以至于放弃改正的京都腔说,“你要是忙就先走。” 对方惊讶地噢了一声,不一会儿,整个脸颊都红了。 临走时他犹豫再三,问琥珀:“可以……可以要你的电话号码吗?你、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孩子……” 但到这一刻,琥珀忽然没了兴致,只是说:“有缘再在电车站底下见吧。” 她回到床上又睡了一觉,醒来是晚上十二点。 再一小时,回家的电车就该停了。她想,差不多了,退房吧。 不过等她穿好衣服准备走人,才发现刚才睡得太急忘了关手机,视频播放期间手机不会自动锁屏,放到现在当然是没电了。这么晚不回去又联系不上,姨妈应该会着急吧。 琥珀叹了口气,拎起书包整理好水手服,往电梯间走去。

每次来这家酒店,前台顶部的挂灯都还是那种让人在意的橘黄色。比白炽灯黄一些,又比普通的黄光灯更橘,琥珀每每看到,总忍不住在心里想:市场上真有这种颜色的灯泡吗? 今天值班的也还是那个蓝头发前台。她走过去,用房卡敲敲大理石桌面。书本后的人应声抬起头,露出一双金黄色、眼尾稍有些下垂的眼睛。 琥珀看着那双眼睛,想起小时候听乳母说过:自己出生那日,家中的松树曾发出异响。仆人提着衣摆匆匆赶去查看,竟在树下发现了一块小小的松香。人们自然不信那是松树现结出的,便说是夫人今日有喜事,八百万神为庆贺孩子诞生,特意将前些年她弄丢那块松香给送了回来。母亲兴许是喜欢这个说法,便为女儿取名“琥珀”,意在感恩八百万神明之礼,岁月恒久,人生百年莫如琥珀凝华。 “有什么事吗?”书本后的人问。 琥珀猛然回神,见他拿着一本老书,页边有些发黄了,是旧版的《三岛由纪夫短篇集》。 “又被我抓到你上班偷懒看书呢。”琥珀递出房卡,“我要退房,麻烦你了。” 书彻底落下,露出后头那张微笑着的俊美面孔。琥珀趴在桌面上看他快速查找房单的样子,感慨地想:是因为长得帅才做前台的吗?但又有什么用呢,像这种大学生应该是晚上兼职吧。晚上会来这边的人不是情侣就是出差的白领,要不就是我这样出来援交的女高中生。 “押金已经退还到刷卡账户了,”前台说,“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琥珀好奇地问:“你一直夜班吗?” 前台笑道:“像这种商业区的酒店只会在晚上请大学生看店吧。” “怪不得每次退房都只有你在。”琥珀掏出口香糖,“要吃糖吗?” “不用。”对方视线动了动,像是在找琥珀身后的男人。很可惜,今天她来得早,前台没机会看到跟她一起的人的长相。 “别看了,不是上次那个。”琥珀说。 前台眉毛动了一下,虽然没说出口,但琥珀还是从他脸上看出了一点“关我什么事”的表态。她有点不爽地摆摆手,问他:“可能有点突然,我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机吗?我的没电了。” “好啊。” 前台掏出自己的iphone划开递给琥珀。琥珀扫了一眼,他的桌面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风景照。 她拨通电话走到一旁跟阿姨解释今天在同学家聚会看电影,手机没电了,但不用担心,一会儿就回家。前台靠在桌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小声打电话的样子。 阿姨没有多说什么,琥珀知道她也是习惯独居的女性,不会像自己老家的一些老古董那样计较这些事。阿姨正是她喜欢东京多过京都的地方之一。 “谢谢你。”她挂掉电话把手机递回去,收拾东西转身离开。不过没走出几步,那个前台就追过来往她手里放了两件东西。 “你要去电车站吧。外面在下雨。”前台说,“这是租借卡。下次来的时候把伞和卡一起还到前台就行。” 说完,他就回到前台里边那张转椅上窝着看书了。琥珀捏着圣诞树模样的租借卡,惊讶地想,他怎么知道我没带伞?



2

五岁那年,琥珀第一次从书上看到自己名字的含义。她年纪尚小,理解不了“树脂”怎么形成,虫子又要怎么“死在石头里”,却也知道画里画的有些虫子是仆人们会驱赶的那种。小小的她摸着肚子,疑惑地想:琥珀里面会有虫子,可虫子要怎么跑进去呢?石头吃了虫子,难道不会肚子疼吗? 趁着四下无人,琥珀张开手脚在长廊上躺成大字。她私下里总爱做这些不讲规矩的事,满脑子都想着:用老师教授的方法绕开老师,逃出大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叛逆是生在她骨头里的一根刺,身体发育得越完全刺痛就越明显。也所以才五岁,她就学会翻院子里每一棵树了。 大门和院墙是琥珀的天敌,家规更不用提。若让未来的她来说,这种麻烦事就不该讲给小孩子听。她从小就被教导:身为分家,要随时有为本家善后的思维。本家为分家带来无穷财富与唯一使命,所以她今时今日才有资格坐在大宅中享受私教的上门授课。作为继承人,她必须像姐姐们一样时刻心怀对本家的感激学习花道茶道剑道。 此外,若有必要,她将来也要与本家指定的人选结婚。那种未来对一个女孩来说,就像是告诉她你终有一日要成为封在松脂里的虫子一样。到那时,琥珀想的则成了:我究竟是琥珀,还是琥珀里的昆虫呢? 到了上中学的年纪,琥珀告诉父母:自己已经厌烦了家中授课,想像大姐三姐一样到普通学校去念书。她明确说了自己要去东京,父母自然反对,一家人拉扯许久,还是早已嫁人工作的大姐帮着联系了定居东京的阿姨,安排琥珀去那边借住,才让父母放下心来。琥珀至今想起这件事,都觉得那是大姐在帮她逃脱。或许大姐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想逃离这个家吧。 只是大姐一定不知道,琥珀这样的人在学校里也并非人气角色。日后她逃课时,总想着:但愿阿姨和大姐别知道我在做这种事,否则她们一定会生气。 去了东京的高中,琥珀意识到:这里比老家暖和两度左右,湿度更高,而生活在这里的每个同龄人都在想着与她相似的事,那就是成为别的样子。正如她想成为城市里一个随时可以融入人群的普通孩子,那些少年少女也想着成为像她一样特别的人物。他们渴望像她一样有高级轿车接送,背真皮书包,转学进来时有三个老师恭敬地接待,每天不带便当而是去商店街吃午饭。对那个岁数的孩子来说,这些足够把人与人分割开了。琥珀从树荫里走过,都能听见隔着一扇窗户的社团教室里有人在悄悄讨论她。 自那之后,高级轿车没再出现过。琥珀每天坐电车通勤,偶尔早起自己做个早餐,起晚了就去便利店买一天的口粮。如此过了两个月,终于如琥珀所愿,有个高个子男生来跟她搭讪。她愿意把那天称为“普通的一天”,认为那是大都市生活的一个环节,还特意按照姐姐们说的“面对不喜欢的男生既不要得罪也不要纵容”,没怎么理睬对方。 那个傍晚落日比往常更红,从学校天台能看到远处小山丘上一片奶白色外墙的高级住宅。琥珀喜欢那种天幕下插着白蜡烛般的景象,和那个男生约在天台见面,一是为了氛围,二是为了有个万一时能不惊动任何人。也所以,顶楼一些教职员工和学生们听见隐约的闷响,无论如何都找不出声音来源。他们绝对想不到,琥珀这个体型的青春期女孩能把一个高出两个脑袋试图强吻自己的男学生过肩摔。那不是“日常”,不会进入到东京人单一如流水线产物的生活中。 放学路上,琥珀绕去了平时走不到的小道,在那里的便利店买了一种季节限定且不知为何不太被便利店相中的冷门冷饮。她吃冷饮不同常人,一口狠狠咬下去,牙齿绝不因寒意而退缩。淡淡的冷气从齿缝里冒出,带着她的疑惑和好奇飘向天际:那么弱的男人向她示爱,是想成为琥珀里的虫子吗? 还是说,被人拒绝也是普通生活的一环?这样的自己,算是融入了东京吗……? 要是没有,那个被拒绝的男生大概会来找她麻烦吧。



出乎意料,前几天的事石沉大海。琥珀满以为人们会把她打了同学的事说出去,人们却全然不知情。她到商店街吃饭遇到同班女生,对方还第一次向她笑了,算作是礼貌的招呼。她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躁动和期待等了几天,最终发觉自己打算独占的天台被两名男女捷足先登。 女主角是在便利店跟她打过招呼的同学,男主角则是那个被她过肩摔的高个子。看见她进来,他们的表情像是见到外星人凭空闪现一般,身高一米八四的男同学当即拔腿就跑,闪电般掠过琥珀从楼梯溜了下去。 是在说我的坏话?还是在告白呢?琥珀好奇地想着,没有去看蹑手蹑脚溜走的女同学。 那天放学后,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商业街游荡了好一会儿。 十点半的电车站底楼有不少打扮时髦的漂亮站街女在揽客,有些穿着校服,包上挂满毛绒玩具。琥珀站在快餐店门口看了很久,觉得这和她的老家太不一样了。京都人三个字在东京,有时像是时代剧里的名词。 渔网袜和黑丝,高跟鞋与平底鞋,街香在这里不仅被允许存在,还是一种讨人喜欢的手段。因为这里明码标价,而有了价格就不会有不自量力,不会有试探中带着恶意的目光。比起无标价牌的高级瓷器,人们似乎更愿意买商店里几千日元一只可用五年的多功能炖锅——因为从头到尾,大多数人都能参加的游戏就是属于弱者的。 正回忆到老家的剑道场,忽然一只手落到肩上,她险些就要把对方过肩摔。当事人自然不知道自己刚躲过怎样的危险,他穿西装,打普通的领带,没有袖口,手里是一只非常普通的公文包。他问琥珀:“你也是在等人吗?”琥珀不解其意,他暗示性地看看旁边一位穿着超短裙和网袜的女士,目光随即落回到琥珀水手服的领结上。 “我一般不会找扮演学生的……但你真的狠可爱。”上班族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等等,为什么那样看我?我、我不会搞错了吧……” 迎着琥珀的眼神,他刚才的底气一下散去,声音变得极小,目光也不断游移。琥珀从他懦弱的反应里品出一些猎物的气味,意识到她所想的全是事实——从一开始,这场游戏就是属于弱者的。 爱和大城市和所谓的交易。对她来说,是一种扮演弱者的游戏。



3

几天以后,琥珀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批唇膏。对于这种产品,她老家人从主到仆都不爱用唇膏一词,觉得那是舶来词,他们还是喜欢管它叫口红。家中口红大多是请专门店家制作,口红膏体盛在一些精巧的名贵瓷罐里,配以雕花顶盖,而且颜色极少,比起化妆品,更像是放在梳妆台上的摆设,是只有京都老住户才爱订购的名贵用品。 如今的琥珀认为那种东西离这个世界太远了,她的老家本就太过远离人世,简直是小说里爱写的那种古宅山庄,而她不喜欢那种疏离感。她十六岁了,想要的是药妆店有售,一千日元不到就能买到的高性价比开架货。 琥珀到药妆店选了半个小时,买下两支唇膏、一瓶肉色指甲油和两支不同色的眼线笔。其中一支是浆果色的,说是限定版却完全不贵,两千元都不到。在琥珀看来,它是老家不会出现的东西,非常新奇。 走出药妆店,她又去商店里买了几条平价短裙短裤、几件大号T恤和一双厚底运动鞋。这些都是她扮演弱女子游戏的道具,只要装备妥当,到电车站下跟客人闲聊几句,请对方选旅馆,谈好价钱,就能开工。日本人唯独在这些地方效率惊人,琥珀恰恰喜欢那种精神上飞驰的感觉。 第一次时,她特地告诉对方自己还是处女,今晚要加钱。客人是个四十多岁长相平凡衣着干净的上班族,听见这话愣了很久,随后笑着说:明白了。 那是个平凡的夜晚。琥珀初次跟人上床,自始至终都没什么惊心动魄可言,也没有多少意料之外的麻烦。上班族富有耐心地带着她过完了那晚。拥抱在一起时,琥珀看到他眼里映出的自己。赤裸的,神色平常,唯独一双眼睛特别有神。 用剑道师父的话说,“一看就不是身体孱弱的凡人”。

酒店是琥珀的第一位客人选的。琥珀猜测他有些洁癖,才在周遭一大片便宜酒店里选了这间稍贵些却干净整洁几倍的商务酒店。她也喜欢这种布置得温馨得体的房间里透露出的人情味。 做完琥珀没有跟对方温存太久,提前送别了他,独自在浴室里泡澡。到晚上十一点左右,她才收拾东西出去退房。 这个时间,附近的电车站还有一小时就要停运,街上行人也很少。走廊灯光昏暗,只在前台点着一盏油黄温暖的灯。琥珀远远看到一个人影藏在桌后,从她这里只能看见对方醒目的蓝色头发。 第一次退房,她甚至没留意未成年人不该大摇大摆来开房的规则,就这么把钱包里的学生证掉在桌上。 前台帮她拿起来扫了一眼,并没露出惊讶之色,而是又问一遍:“您要退房吗?” 他的声音很低,琥珀听着莫名其妙感到困意来袭,连忙揉揉眼睛答道:“是的。” 鼠标响了几声,跟着便是一句:“好了,这是退还的押金,请查收。” 两张万元纸钞,就这么放在托盘里。琥珀楞了一下。 “不是退回卡里吗?” 前台看看她,笑道:“Check-in是其他同事办理的,开房客户使用现金支付,所以押金也是现金。”琥珀注意到他有一张非常俊美的脸,上头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金眼睛好像看懂了来龙去脉,“……房不是您开的,对吧?” 琥珀定定神,取过钞票和学生证收起来,一边有些没好气地回答:“有什么关系吗?押金我收下就是了。” 就在这时她突然发觉,柜台边贴着一张“开房需确认证件”的告示。 商业区周边有不少学校,现实点说,成年人带学生妹进正规酒店开房显然不能说是稀罕事,但当事人通常会亲自退房而不是让学生自己来操作,为的就是防止被人过问太多。 琥珀下意识看看那个前台。对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挂着微笑等着她。 看外表他应该也就是个大学生,不会大琥珀太多,但个子比她高不少。加上这家酒店的前台桌案本就造得很高,琥珀站在前面居然只能探出差不多一个脑袋。前台这位工作人员跟她说话时特意把身子探了出来。 今天她打算要在这场游戏里扮演弱者,从见到客人至今,所有流程都显得那么稀松平常。 可就在她觉得自己已经成功隐藏住了的现在,那双眼睛又像看透了她一样,令她忌惮。 琥珀犹豫片刻,悻悻地问:“附近有开得比较晚的快餐店吗?” 前台抽出便条直接画了张地图。琥珀拿过那张纸看了又看,忍不住说:“你像机器人一样……打字很快,退房很快,画地图也很快。” “是吗?很少有人这么说,”前台弯弯嘴角,“谢谢您的夸奖。” 他把一盘薄荷糖推到琥珀面前:“不嫌弃的话,请来一颗吧。” 琥珀用两根手指夹起一颗糖,余光瞥到他桌上有一只吃完合起来的蛋糕包装盒。店铺商标是清爽的蓝色,像他的头发。



4

弱者的游戏就这么开办起来,以一种稳步发展的趋势进行着。业余爱好稳定下来,琥珀也多了些跟人接触的渠道。她到网上查阅怎么挑选床伴的规则,以此为标准甄选客人。 一个月里琥珀接了五次生意,频率不算高。她有时穿制服,有时穿便服,每次都在电车站下等候,不出片刻就会有提公文包的上班族过来搭话。她从这些人里仔细挑选外表清爽,疾病风险小的客人,和他们闲聊几句,随后步行前往最喜欢的酒店。 秋分前最后一个周末,琥珀背着斜挎包,穿着制服前去进行副业。电车里冷气很足,她仍无端感到燥热,似乎夏天还在身体里燃烧着,烤化外围的松脂,使其中那只不知是否存在的昆虫骚动。 这种莫名的焦虑贯穿整天,贯穿她全身,使她不得不去做些更能平复心情的事。于是客人趁着洗澡的功夫,琥珀打开了他的旧LV牛皮钱包。 钱包的主人用信用卡开房,身上却带了不少现金。旧LV被万元纸币撑得鼓鼓的,琥珀想,除非他随时点数,否则绝对不会知道自己从里面抽走了三张万元纸币。此外,钱包中有张反过来插在相片栏的照片,琥珀抽出来看了,是客人与妻子的写真照。画面中站在他身旁的妻子脸圆个矮,应该是位很有福相的家庭主妇。 她学着电影里看胶卷的人那样,把照片对着光源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终放进了自己口袋。她不想知道这个男人究竟为什么找女学生开房,不想知道他与妻子有什么不快的过节又为什么还带着照片,只想在此时此刻拿走这件一定会让他后悔的东西与三万日元。 说到底也不是为了钱。琥珀压根不缺钱,哪怕只是家里置办的瓷罐装口红,一罐也要十几万日元。但悄悄做些坏事的感觉让琥珀有种切实活着的感觉。她享受这个被人当做无害装饰品的弱者游戏。 顺手牵羊的战利品一共三万,被琥珀拿去酒店不远处一家甜品店买了蛋糕。三万日元说多不多,放在街边甜品店花销倒也用不完。琥珀趴在玻璃柜前看了好一会儿,狮子大开口地要了三个蒙布朗、两份苹果挞、两块奶油草莓切片蛋糕、四块一组的雷明顿、歌剧院风味饼干和两杯热巧克力。 各色甜品装了满满几盘,依然剩九千日元没花出去。这一个人吃不完,琥珀干脆让店员把蛋糕分成两盒装,多出来的一盒拿来送人。 大概是听见顾客说要送人,琥珀打开袋子才发现其中一只蛋糕盒上多了个大大的浅蓝色缎带蝴蝶结。 未免太过巧合了——店员也许猜到收礼物的人也是蓝头发,才故意这么做的吧?

今晚又是那个前台值班。他的座位是转椅,很大一张,无论多高的个子往里一窝,一下便消失在了桌后。 琥珀上一次去时发现了两件事。其一,假如他不在那个位置,吊灯的橘黄色光就没有那么特别,她想,这也是一种蓝橘对比色的应用吧。其二,她从他日渐亲切的态度中读出一种友好,假如她开口问,他多半会愿意告诉她自己的事。 那天琥珀特地没让别人付房钱,自己拿现金去结账。前台话不多,笑起来很文雅,营业表情里带着些许疏远。他登记事务动作很快,琥珀还注意到,他很擅长心算,算现金找零从来不用计算器。琥珀趴在桌边跟他闲聊,他还问她:“你是故意用卡开房却用现金结账吗?” 琥珀笑笑,一边按着计算器核对他算出来的金额。分毫不差,她好奇道:“你记性很好?还是心算很好?” “在数学系,这是最基本的。”前台说。 她顺水推舟问了他的名字,前台似乎没想到琥珀会跟他搭讪,如琥珀期望的那样,报上了一个名字:“非要名字的话,就叫HiMERU吧。” 琥珀有个援交用的假名“桃华”。她从谷歌上看到许多人分不清桃花和樱花,觉得有趣便起了这样的名字。至于HiMERU,是个一听就假得可以的假名,比自己还要奇怪。琥珀想,他可真是个爱装模作样的人啊。 HiMERU今晚在看《波洛探案集》,收到礼物的他显得很惊讶。 “无缘无故收这样的礼物真的好吗?”他说。不过琥珀知道他一定会收下,她看到过他站在那家店的玻璃柜前挑选蛋糕,刚才还问了店员。店员透露“有个帅哥常来店里买奶油草莓切片蛋糕”时,表情是等着看高中生爱情喜剧的期待。 “今天收入比较高,心情好就请客了。以后送回礼给我就行。”琥珀说,权当给台阶。 HiMERU笑笑。他不可能不知道琥珀来这里做什么,仍没有拆穿的意思,只是说:“你喜欢吃冰淇淋吗?” “我要哈根达斯。”琥珀回答。



5

秋天,更好的栗子上市了,一夜之间蒙布朗成为热销品,草莓切片无人问津。如此的季节里,HiMERU买到了新的限定口味哈根达斯。他没有琥珀的任何联系方式,可也没有费神去找。琥珀自会去找他。 晚上七点客人走后,琥珀用室内电话拨号到前台。不出五分钟,HiMERU提着一个便利店口袋出现在屋里。他收起备用房卡,环视干净的卧房内部。 “没有想象中乱。”HiMERU说。 琥珀嗤了一声,似乎在笑他。她在心里盘算:HiMERU不会是没有女朋友的DT吧?瞧他的样子,见识或许还不如我? 她没穿衣服窝在被窝里,HiMERU掏出冰淇淋,她一手拉着被子裹住自己,一手伸长了来接。HiMERU看她辛苦的样子,好笑地抬抬手,她一点没有奉陪的意思,直接把手收了回去。 “你不觉得冷吗?”HiMERU把整个袋子拿给琥珀,随手把空调温度调高。 “不冷,别管闲事了。”琥珀说。“吃个冰淇淋而已。” 看她面对限定口味笑得很开心的样子,HiMERU立刻声明:“有一个是我的。” 隔着一条被子,两人坐在房间里共享冰淇淋。琥珀吃完自己那份,又把勺子伸到HiMERU纸杯里挖了一勺。HiMERU没有拒绝,而是说:“你这个人还挺贪心的啊。” “冰淇淋才几百日元一盒,哪有蛋糕贵,”琥珀抱怨道,“你应该多请我几个才对。” HiMERU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琥珀以为他会拆穿自己顺手牵羊的事,但他还是绕过了那个小秘密,只是说:“你还会来,下次再买就是。”

琥珀听出HiMERU话中深意,似乎这间酒店就是他们会面的秘密基地,不论琥珀跟谁一起来,最后一个告别的却都是HiMERU。她从未承认,但这规则确实是她一手创造出来的,是这个弱者游戏最后一环。 “那要累计买足三万日元才行。”琥珀追着说道,“打工赚的钱花起来可没我这么大方。毕竟那几张钱是我从客人钱包里拿的。” 她满以为这下HiMERU绝对不会再跳过话题了,至少要责备她几句。但HiMERU只是无奈地看她一眼,指指胸口。 “冰淇淋滴在被单上了。”他又一次轻轻绕了过去,让琥珀的拳头打在空气里。 琥珀忽然感到很不愉快,一把拉住HiMERU的手。 那是只修长漂亮的手,整体消瘦,而且偏冷,关节上有握笔握出的茧。琥珀把自己长有剑茧的手贴上去,指尖与指尖也像她和HiMERU的身高一般差着一截。 她摸着HiMERU手指的骨节,埋怨般地说:“为什么不聊深入一些?你对我不感兴趣吗?怎么说你也是我在酒店里见得最多的人了。” HiMERU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笑着说:“我知道你叫樱河琥珀,上次在学生证上看到了。你知道未成年开房有很多限制和规定吗?每次都是我帮忙,你才能顺利退到押金。你还希望我知道什么?” 琥珀噎了一下,回想起HiMERU递伞给她那天。后来她白天来还伞,HiMERU不在,其他同事代收物品时,她居然感到一丝怅然若失。 “不会觉得我这样的学生很离谱吗?” “一点点吧。”HiMERU嘴上说,表情倒不怎么在乎。“请问我们非要这么教条地聊天吗?” “我可是偷了别人的钱哦。” “不然就没有那些蛋糕了,谢谢你。” “你不介意啊。我猜到你知道很多了,那难道就没有……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她难得没了方向,有些茫然地说,“你都知道我什么时候不带伞了,为什么……” HiMERU摇摇头,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松开。他起身去浴室拿来毛巾帮琥珀擦不小心滴在床上的冰淇淋汁。 琥珀顺着他的动作向下看,才发现自己露在被单外的胸口皮肤上有两个很浅的吻痕和一滴栗子味哈根达斯。 不等她反应过来,HiMERU就用蘸湿的毛巾耐心地帮她擦去污渍。 “不是想随心所欲地生活吗?并不缺钱,只是为自己的理由才这样做。你好像有某种强烈的信念,对这种情况,我一般不过问。”HiMERU说这话时眼神落在别处,似乎是故意不去看她裸露的皮肤,“对那些有故事的人,最好别知道太多。非要说的话……我还不想变成被你顺手牵羊的人。”

从胸口向外,手臂上也沾着一些,HiMERU的掌心隔着毛巾沿琥珀手臂走过一圈,像是隔空抚摸了她。 夏末秋初残余的燥热随之而来,自外向内一点点融化琥珀的心防。金黄色松脂瘫软下去,露出坚硬的骨头,其上那根令她逆反了十几年的刺竟伏倒了一瞬,刹那间琥珀想:HiMERU会是我的朋友吗? 跟着她意识到:不不,怎么可能呢,这个游戏里从没有HiMERU。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相信过我弱者的伪装,他与那些惧怕我的平凡人士不同,已经强大到足以脱离游戏了,所以才仅仅是等待树脂落下捕捉到昆虫的瞬间。无论我们谁是松脂谁是昆虫,琥珀都已存在……只有用刀才能剜出其中暗藏的内容。 明明我才是琥珀啊!琥珀不甘心地想着,抓住他的袖子。趁HiMERU低下头,她用嘴唇轻轻触碰他的脸颊。 “你是怕我顺手牵羊然后再也不联系你吗?”她又顽固地吻了他一次,鼻息不太稳,“既然这样……就把电话给我啊。”

何美路任由她吻了脸颊,表情带着些从容和纵容,像是料到琥珀是这种人。 床头灯暖光下,那双眼睛呈现出比高级琥珀更澄澈的金色,倒映着她的面容,轻易将她封锁在了其中。

“那张租借卡,你没拆开看过吗?”何美路笑笑,“里面有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