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

露巽♀ 原作向,巽先天性转



手机闹铃响了。今天太忙,风早巽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这是什么的闹铃。分手纪念日,大约四年前的今天她跟男朋友分手了。巧得很,对方也是偶像,某种程度来说分手也是好事,否则以现在他们的知名度,只有狗仔会高兴。风早这么想着,一边走进电梯,手忙脚乱地按掉那个她不太会用的智能手机上嘟嘟直响的椭圆形图标。 事务所大楼建得早,也许是防止地面塌陷的关系,地下没有安排停车场。她要乘坐的车在马路那边的停车场里,从事务所到那里需要经过一座桥。 小小的、踏板似的桥,跨在一条窄而深的河流之上。十九岁那年风早第一次来事务所,从上面走过,心中隐隐慌乱,有种跳下去的冲动。 今天是五月十六日,夜晚的风很不凉爽。夜色里,她远远看到,桥上站着一个人。 一个非常普通的人。穿着三千日元以下的夹克、牛仔裤和运动鞋,没有背包。他垂着头看那条河的样子,像一个脖子套在吊索里的人,随时可能死去。他散发出的剧烈的颓败打动了风早,风早几乎是跑着冲过去。 “先生!”她大声说,“请不要这样!” 他像一只被弹弓惊吓到的麻雀,猛然回头看来。跟着,便陷入了更大的震惊。此时风早才想起,自己怎么也算是个偶像,而会来事务所前跳河的,多半是与偶像有些许关联之人。 那人张着嘴,呆呆地站着,脸上写着:难以置信。“是……风早吗?”声音与他的大个子相比显得细嫩了些,好像一个猛汉用着中学二年级生的声线。 风早主动摘掉鸭舌帽。她认为这是种礼貌。“是的,先生。”她对那个惊吓到跌坐在地的人说。与此同时,觉得自己又像个义工一样说话了。 “是……是风早巽,”男人用一种哭笑不得地口气叫道,“你真的是风早巽!” 风早点点头,毫无顾忌地将他扶起。他发出哭泣般的呻吟,眉毛眼皮都哆嗦着,像是遭遇天大苦难之后,又受到了难以置信的恩赐。

风早带那个男人到相对安全的咖啡店里聊天。男人很拘谨,两手一直交握着,不敢直视风早。风早与他的对话像只用到极限的牙膏,全力挤压才能出来一点。为表安慰,她给他点了杯摩卡咖啡。饮料送来时,他露出了惊喜又惶恐的表情。 男人姓田村,是风早的粉丝,19岁,就读于都内某医科大学。他老家也在这座城市,但家庭关系不太和睦,只好与父母分开住。 他喝饮料会发出小孩子似的“嘶嘶”声,每做一件事便要羞愧一会儿,仿佛在风早面前做什么都是错的。他说起父母,声音变得很小。提到喜欢的演唱会,又大声起来,连续说了好多首喜欢的曲子。风早叫他“田村君”,他的脸一下红到耳根,恨不得钻进后厨。 “我很喜欢您的歌和人,您是一件不会改变的美好事物……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您是伟大的。”田村说。 风早笑着回答:“要是这样就好了。可惜我还不够有力量,否则田村君看起来为什么那样难过呢?” 田村低头的模样像只巨型仓鼠。“我是……是有些烦心事,说是妄想症那样的级别都行,可就在刚才,我的梦想实现了一点,所以、所以……并没有您说的那么难过了。” 显然那是因为自己。风早想。痛苦变少,笑容增多,便是人赖以生存的动力。 并非自恃傲慢,但风早愿意成为走投无路之人的同伴,成为其他人赖以为生的能源。 “今天能遇到田村君一定是主的指引。”她真诚地说,“田村君,你说的梦想,具体是什么?”

山中湖景。风早上一次听说这个地方还是她非单身的时候。早在四年多前,还是学生的她跟恋人一起去过那里。从市内出发,坐巴士一个半小时能到。那时,他们还以情侣的名义订了一间度假木屋。 风早想着的那个名字已被封存起来,成了娱乐圈不太讨论的词语。他如今只用艺名,HiMERU六个排布特殊的字母常出现在电车站或百货商店广告牌上。风早路过印着那张脸的巨幅广告,总忍不住多看一眼。 与HiMERU的事跟她成为偶像前的人生一同,被放进真空玻璃罐收藏了起来。这是年轻的标本,风早不常动它。除了失败,她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它。 她与田村作了约定,将在两周后的周末一同外出,前往山里观看湖景。直到离开,田村仍是那副被幸运击坏了大脑的昏沉表情。他坚决不要风早的联系方式,说是“不能做人做到这个份上”,因而,两人约定时间地点,在一处较为隐蔽的建筑物前碰面。风早租了车,带田村去度假。 之后的日子里,工作排得很满。下下个周末很快到来,风早推掉所有日程,兑现了与田村的约定。车上放着碳酸饮料、咖啡牛奶跟各种吃食,甚至还有价格昂贵的寿司拼盘,是田村带来的,说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跟风早一起出远门,实在不知如何表达感谢,就买了自己最爱的寿司店的外卖。他有时像个小孩,有时又非常周全,连给司机的礼物都准备齐全。 车稳妥地行驶在公路上,歌声透过窗户沿途洒落。过公路岔口时还放到了HiMERU的新单曲。

田村异常拘谨。风早为此感到欣慰,这样就不必编造借口来搪塞任何事了。相比粉丝,田村更像被圣诞老人选中的大孩子,跟着她去了梦想之地。她给田村讲了些工作幕后的趣事,听说她录专辑录到半夜,田村会露出同情又关心的表情。 尚未到夏天,湖边人不怎么多。巨大的湖,像一片镶嵌在土地上的镜子。天光净亮,它便也随之澄澈。 或许是心理作用,风早总觉得这日见到的水色没有她和HiMERU一起见到的那么蓝。但这样也很好,她有半年没出来休息过了。 他们请司机把车停在小型海洋那么大的湖水一侧,喝着饮料走在岸边。有一瞬间,田村发泄似的把沙子踢到半空,跟着反应过来,捂着帽子眼镜退到一旁,生怕被风早笑话。 风早把头发盘在帽子里,戴着大圆眼镜作伪装。她眼尖地找到一只极小极美丽的蓝色贝壳,放在手心有些像是静待被打磨成戒指的石材。 田村给风早买了冰淇淋。站在湖水没过小腿的位置,他惭愧地说:“我的第一志愿是东大医学系,只可惜,分数还是差点,去了稍次一级的学校。从那之后,就没再去过海边湖边了。” 风早问他:“你去过海边?”田村笑道:“中学修学旅行,跟同学一起去了箱根。第一次见到那么蓝的水,我们还吃了当地很有名的午餐店。” 风早回忆着上一次去海边的事。毫无意外,也是跟HiMERU一起。他们在日出的紫云下接吻,HiMERU悄声要求:“巽,接吻还是闭起眼睛吧。” 她告诉田村:“我也很久没去海边了。有水的地方真好啊……无论发生多少事,海永远是海,湖也永远是湖,人如何变化都不影响它,就像是上帝放在这里的一面镜子。” 天空深处有一丛卷起的云。田村遥望着它,感激地应道:“说不定,上帝正透过镜子在看呢。”

风早、田村和年过五十的司机在海边吃了简单的晚饭。饭后发车回市区,司机特意找了个安全隐蔽的路口放下风早。至于田村,要做后下的乘客,风早已经安排好,让司机一直送他到家。 其中当然也有安排,例如电话是请工作人员拨打,她独自步行到上车地点与大家会合。田村和司机都不知道风早的联系方式与住所地址,今天的一起就像一场白日梦。 临别时,田村噙着眼泪与风早告别。他的手抖得很厉害,说的话也只是翻来覆去的谢谢。 “谢谢你实现了我的梦想。”田村说。 司机在后面咯咯笑起来:“原来今天不是整人节目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告别到此为止。夜风吹纸一般吹走这场短暂的圆梦之旅。

风早戴着帽子走了两条街,在路灯下等出租。此时旁边的寿司店木门拉开,风早先听见HiMERU的声音,雷声般刺进她耳朵,跟着一眼便看到HiMERU跟工作人员一同走出来。他留长的头发被暖光灯照成了带点绿的蓝色,刹那之间,风早以为他染了与自己相近的发色。 她没出声,但HiMERU一眼捕捉到她。数年未见,她想到的第一反应仍是:和他打个招呼吧,HiMERU不是喜欢先开口的人。 于是她说:“晚上好啊,HiMERU。是在休假吗?” 都是业内人,看见风早难免露出惊喜之色。神奇的是,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人知道她跟HiMERU曾交往过。有时就连风早自己也感觉,那些往事像是她编造出来的幻觉,来得过于轻巧了,以至于走后留不下任何重量。 他们中有人激动地跟她握手,连声说:“我很喜欢您的歌!”风早真诚道谢,笑容里没有任何敷衍。HiMERU站在人群最左边,直到最后一刻才来跟她拥抱。趁着虚假的老友见面时刻,风早问他:“很久没见了,一起散散步吧。” 出乎意料,HiMERU立刻答应下来。自然的做派仿佛他俩真是好朋友一样,与同僚们打过招呼便跟着风早离开。

五月末,都内樱花落完了。地上还有一点残余,被人踩了太多脚而变成浅粉带灰的污泥。风早的鞋子踏在上面,发出与踩进沙滩全然不同的声音。 HiMERU穿着藏青色立领风衣。高中时他有一件类似的短款外套,常在约会时穿。他觉得藏青色是与他最般配的颜色,最适合风早的则是水色与薄藤色。 风早走在他身旁,脑中诞生出一个离奇的念头:我们真的交往过吗? 风早长HiMERU一岁,她十七岁那年,两人开始交往,最终因种种可大可小的原因分手。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分手的根源,公平地说,恋爱中不存在全然无错的一方,可追溯起来,总是HiMERU表现得更不愉快些。有时风早会觉得,正因为他有那样一张英俊脸孔又擅长隐藏自己,人们才用完美、遥远之类词语定义他。她花了好些日子才明白过来,自己所见到敏感、纯粹的一面是猫咪翻出的肉垫,一直存在却难得可见。 分开的四年里,风早意识到她确实是个迟钝而真诚的人。有些人能赤足走过滚烫的沙子,有些人则会踩着桥梁去往任何地方。她是前者。她与HiMERU,本也不是走在同一介质上的人。也所以分手那天,HiMERU表现得很难过。他甚至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告诉风早:“分手吧,回到各自的生活里。” 后来听说HiMERU是听校友提起,据说他被同一所大学文学系的学姐追求过,交往两个月便结束往来。风早自己安安分分,就地进入了空窗期。 偶像出道后,风早身上奇异地出了不少事。鉴于她从不掩饰自身信仰,主的恩宠与感召便也落在她身上,使得人们为她而聚集。当然,并非没有代价。作为强号召力的偿还,她拥有一些相对而言较为极端的粉丝。那些人潜意识里追求着比偶像更崇高的事物,幸运的是,他们认识风早,并坚信风早拥有理想中的事物。 她出道第二年冬天,一个年轻粉丝在老家的旧仓库里自杀了,留下一封极长的控诉信,信中大量阐述他追求风早未果的流程。警方调查后,确定此人与风早仅在一次握手会上见过。人们不出三天便忘了这条小众新闻,只有少量风早的anti通过网络宣称情况属实,她确实是吞噬人心的魔女。 HiMERU的粉丝则是另一风格。风早偶尔会在杂志上看到HiMERU的专访,他本人曾说,与粉丝的心灵关系很近,会面态度相对疏远,疏密相间,使得偶像与粉丝间维持着古老又礼貌的往来。 让任何一位从业者来看,这话都无不妥。即使如此,仍有人称HiMERU傲慢、耍大牌,疏远人心的同时还把粉丝当提款机。可惜他是个老派偶像,不到必要时刻绝不澄清传闻,更不愿亲身反驳只字片语的诽谤。分手后风早所见到的他,只是迷雾后一条幻影。

这附近也有一座石桥,相比公司楼下的更宽、更平坦。皮鞋踏过石桥,哒哒轻响。风早停下脚步,问HiMERU:“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HiMERU环视四周。“无所谓,巽决定吧。” “那就在这里聊聊也好。桥上很容易发生对话呢,说起来,前不久我也是在桥上遇见了一个……朋友。”风早说。 真诚之情自风早身体深处流淌出来,要求她向HiMERU和盘托出。所以她详细讲述了与田村君的约定和一日旅行。除了有关HiMERU的回忆,她没有遗漏任何细节。 意外的是,HiMERU听完并未作出任何正面评价,甚至表情也冷了些,看风早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不会飞翔的的鸽子。“如果我希望在这里吻你,你会答应吗?”他问。声音里隐约夹杂的不满堪比春季花粉,风一吹就散。 风早不确定那是不是HiMERU真心发问。时至今日提起吻,心中仍有柔软,可对方是HiMERU,以她对他的了解,只要他还有一点办法就不会让事情发展至今天这样。HiMERU所说的吻,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吧。 她回答得很平静:“是你的话,我一定会答应。” “那样会影响到你的前程。你是偶像,巽。你不是天真,是明知故犯。为什么?去实现别人的愿望对你有这么大吸引力吗?” “是啊……为什么呢?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因为事情发生在你我之间吧。”风早苦笑起来,“就算是HiMERU也不可能做每件事都有充分理由才对。” HiMERU挑起眉毛。他身上突然的幼稚随表情变化而淡去,风早为那种氛围所吸引,忍不住凑近了些。 夜风拂过鼻尖,她压低了声音: “我有很多必须去帮助他人的理由,但对你,不止于此……假如帮助别人能为我带来快乐与满足,你的存在本身也是。就算我有为你做些什么的愿望,也只是因为我控制不住地想那样做。你曾经说那是不好的,但直到今天我都不这么认为。” HiMERU低声笑起来。“所以你是一个可怕的人,你不懂得距离感,你的世界里只有靠近与礼貌两种距离,不因人而异……HiMERU不喜欢那样。就像你不知道我怎么想,以前你说喜欢我的时候,我甚至会想把你从高处推下去,让这句话永无后续。” “……不是因为讨厌我才这样做,对吗?”风早问。 她安静等待片刻,HiMERU仍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人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载体,巽。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只不经碰的花瓶。” HiMERU向风早走去。今晚月光黯淡,他深色的风衣下摆有一截几乎消失在了视野边缘。风早意识到他打算走,下意识挡在前面,不愿躲闪的他便顺势低头吻了风早的脸颊。 轻柔如微风一般。 “我心里有那种声音,你听不到,所以不会明白。”HiMERU说。 一瞬间风早又不明白他到底要不要离开了。握着他的手,他也不会甩开。 “我们不是一种人,但我在乎你的事。”风早尽可能虔诚地说。她对此很有信心,哪怕是过去四年,她也总是想着在一起时更为快乐的时光。只可惜HiMERU不怎么喜欢她的肺腑之言。 他握着她的手,过了一会儿才说:“不必了,世上永远有下一个需要帮助关爱的人。”

HiMERU走后,风冷下来。风早耽搁许久才坐上出租,所幸当晚她没有因此失眠。 梦中还是高中时代的秋季,分手那天好像下了雨,又好像没有。HiMERU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靠着大开的窗。 “被巽喜欢的我既幸运又不幸,因为我也同样喜欢巽,才不能继续下去。”带着从未见过的悲伤神情,他说道,“分手吧,回到各自的生活里。” 为什么我不反对呢?是不喜欢他了,还是从未真正明白过他的那种喜欢?风早想着,逐渐沉入水中。那天洗澡时她似乎短暂地郁闷了一会儿,很快又忘了这种切身的麻木,只是遗憾。只是当她跨出浴缸,脚下的地板因思考变作湖水,涟漪一圈圈散开,每一波都向岸边汹涌,却从未有一次触碰到坚实的土地。 第一次,她感到主都无法驱除她的迷茫。没有了HiMERU,没有了陆地,她多余的爱搁浅在水面,化作他人通往幸福的桥梁。

翌日,风早醒得很早,洗漱后在屋里跑完步喝了杯燕麦酸奶。托主的福,她的早晨一般都很清爽。 晨间新闻开始时,她在厨房看一本前些日子买的健康食谱。她起初甚至以为那句话是她脑海中想象出来的:昨晚十一点左右,警方在东区第四河道水处理站附近找到一具尸体,死者现年19岁,就读于都内某医科大学。发现时,尸体口袋里有遗书……”

就在那天风早救下田村君的桥下,多了一具跳河而死的尸体。田村君的字迹投在电视屏幕上,秀丽得不可思议。 遗书中写道:“我为此生无法与他人或自己和解而感到抱歉。但好在生命最后一日,有天使实现了我的愿望,我感到一切都已被满足,是时候离开了。”

风早站在电视前,毫无缘由地想起HiMERU那晚的吻。 这则新闻很快播完,她却久久没有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