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无之地》

露巽



住在小镇的风早巽在一个雨天捡到站在湖边发呆的Himeru。他一眼以为面前这个人要自杀,劝阻并收留了他。 Himeru过了两天才说:实不相瞒……非常抱歉,我有些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了,但那天如果不是你拉住我,我也许真的会跳下去吧。 风早告诉他,自己是小镇上唯一的牧师,职业关系,风早不习惯看到别人受苦,所以在Himeru回忆起有关自己的事之前可以住在这里。 Himeru性格温柔善良,对好心的风早也抱有敬意和好感,风早一个人生活,没有父母,家里起初只有一张床,两人轮流打地铺。 秋天,气逐渐转冷。某个夜晚,风早把Himeru拉到床上,握着他的手一起做了祈祷,安抚道:床足够大,我们一起睡吧。 Himeru枕着风早的手臂想:他身上有两种味道,我喜欢的和我不喜欢的。

Himeru有时替风早出门采买东西。人们对他很和善,但在听说他跟牧师住在一起,表情微微变了。 尽管不知道缘由,Himeru仍确信,这个镇子里有人不喜欢风早。 他很快就知道了对方是谁 现任镇长的侄子,这个青年似乎很讨厌风早,又时常来找他,风早偶尔会跟他一起出门,回来当晚必定不跟Himeru睡在一起。 Himeru一个人躺在床上,感觉到了讨厌的气味。

镇长侄子又来了,不太友好地在门外踢着石子,风早跟Himeru说自己做了晚饭,有急事需要出去一趟,请Himeru不用等他,自己先吃就好。 他走后,Himeru思考片刻,也穿好外套推门出去。 跟着车轮印记,Himeru来到林中小屋门前。他没有推门,而是走到房子侧面,把耳朵贴到墙壁上。 屋里传来连续有规律的吱嘎声,粗重的喘息呻吟声,以及镇长侄子恶狠狠的声音:那个住在你家的人是谁? 风早好像忍受着痛苦,声音非常压抑。 朋友。 朋友没有自己家?天天住在你家?因为他我都不能去你家了,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吧? ……嗯、嗯不要…… 说话啊! 我……知道。 片刻沉默之后,风早大声叫起来,似乎很难受。 Himeru握紧拳头,他的声音却又消失了。 屋里只剩下另一个人怨毒的声音:别忘了我父亲的灵魂会一直缠着你,让你永远得不到解脱,最终到地狱里去。 风早没有回答,Himeru也没再听下去,挣扎片刻,转身离开了。

风早翌日中午才回来,带着一些刚买的蛋糕。他把东西给Himeru,自己习惯性开始收拾房间,笑着说:怎么昨晚的菜还没吃完?是不合口味吗? Himeru喊他:巽。 风早问:什么事? Himeru走过来,握住他的手。 我有一个秘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也许总有一天会让你知道的,请原谅我暂时的隐瞒。 风早表情僵了一会儿,也握住Himeru的手,吻了他的额头。 风早说:你真是个温柔又坦诚的人,我非常乐意等待你的答案。

镇长侄子又来了一次。风早回来时神态极为疲惫。 那晚他睡在地上,午夜时分,Himeru走到他身旁蹲下,静静望着他。 风早下意识没敢睁眼,只听见Himeru用一种低沉陌生,令人害怕的声音问道:巽,你睡着了吗?

风早没有回答。Himeru在他身旁躺下,拥抱着他。 风早的身体绷得很紧,即使如此Himeru也没有松开手,而是靠在他耳边轻轻说:我陪你睡在地上吧。

风早被人体的温度包围,许久才说:我是个杀人犯呢,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我害死了那个人的父亲……他让我为他父亲祈祷,我照做了,这样的事持续了大半年,直到有一个晚上我被暴雨困在树林里无法赶回,当晚他父亲就去世了。 ……不是你的问题。 不,他父亲有遗传病,是一点点衰弱下去,慢慢死掉的,我知道那个过程。 所以他常来找你? 你都知道了吗……是啊,他总是很恼火,而且坚信他父亲的灵魂没有升上天堂,我没有保住它,所以我不会生气,他给予我的东西是我应得的报应。 我不觉得世上应该有这种报应。 是吗?那可能是因为Himeru是个温柔的人,不会用这种方式对待别人吧,但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可怜的、痛苦的、无法自我说服的……我们的工作就是带领他们走向幸福。

Himeru把脸靠在风早肩头,低声问:那我呢?你怎么帮助我?

风早转过身。 月光下,Himeru俊美的脸像是一种来自梦境的信号,让人不知所措。 风早感觉到面前这个人似乎有种隐忍的痛苦,可他不知怎么才能让Himeru真正轻松起来,所以他凑上去吻Himeru的嘴唇,放松身体。 Himeru翻身压住风早,在他身上摸索了一会儿,风早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出声,可Himeru还是摸到了他身上的鞭痕。 惩戒用的藤条打在身上会留下连成一长串的、深浅不一的小伤口。风早感到疼,Himeru摸得越仔细,风早越难忍受。 Himeru停顿片刻,撩起他的衣服亲吻那些伤疤,他艰难地挣扎了一会儿,不再反抗。 风早轻声问:如何?做这样的事真的能感觉快乐吗,你心里的不满是否有所减少? Himeru反问:别人怎么说? 风早苦笑道:我没问过……我只会问你。

Himeru看了风早一会儿,低下头吻他的脸颊、鼻尖和嘴唇。 吻得很轻,蜻蜓点水一般,但又会久久地停留在嘴唇上。 Himeru轻轻地说:你还有没说的话吗? 风早低声道:那个人……和他父亲一样得了遗传病。我完全可以反抗,因为他并不强壮,我们全力搏斗的话,也许我会赢,可他总有一天会死,像他父亲那样,在一个失去祈祷的日子死亡……每当想到这点,我都不会反抗。 Himeru的嘴唇靠在风早唇边。 你想说什么?巽。

我不会反抗或伤害他,因为他在害怕,害怕失去天主的庇护坠入地狱,害怕死后灵魂无法得到拯救,所以他需要我,他把他的灵魂固定在我身体里。 风早说着,揽住Himeru的脖颈。 每个人生来都有无法逃避的事物,我的职责正在于此……我不会怨恨他们。

后半夜,月亮暗下去,天色昏暗,隐约是要下雨的样子。 风早跨坐到Himeru腿上,捧着Himeru的脸吻他的眼皮。 他们做了,太阳升起时Himeru还停留在风早身体里,风早摸着小腹,断断续续地问:好受点了吗?把痛苦寄存在我这里……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把灵魂固定在我身体里。 Himeru把风早抱起来慢慢地抽顶,在风早嘶哑的长吟里问他:你救我那天在想什么?觉得我看起来很痛苦,要自杀吗? 风早回答:我不知道……但你可能会需要我,所以我来到你身边,照看你。

Himeru睡着时像个小孩子,身体稍稍蜷缩,靠在风早身边,风早醒来看到他那样,欣慰了许多。 他想,Himeru确实有些奇怪,偶尔会停下来观察周围,似乎是要确认自己处于怎样的状态,在做什么。他好像脚不沾地,漂浮着……因为太过纯粹特别而无法落地。 这样的人,恐怕不会太受普通人欢迎。

风早侧身抱着Himeru,沉沉睡去,梦里Himeru还站在那片湖畔。 早逝的父母告诉过风早:水是连接一切的媒介,是每个灵魂终将回归之处。 Himeru背对他,轻轻转动着手腕。

正式进入冬天,天气更冷了。有些怕冷的风早提早穿上了厚外套,还给Himeru准备了一件。他暗中猜测Himeru可能会和自己一样怕冷。 Himeru跟风早穿着一样的外套,坐在一块儿事好像两只瘦弱的熊。 风早笑Himeru从背后看厚实了一整圈,Himeru笑着转了一圈,做出野熊伸爪子的动作。 他们还在门边闲聊,突然有水滴落下。明明不是多雨的季节,却又下起雨来,很快就有浑身湿透的人从面前跑过。

风早靠在窗边听雨,不小心打了个瞌睡。醒时天已黑透,屋里没有点灯。 他坐起身打开灯,屋里漆黑一片。

Himeru不在屋里,镇长侄子的车停在大门外。 风早猛地起身,伞都顾不上打便冲出门。

他在屋后空地找到了Himeru,镇长侄子就躺在地上,血水被大雨冲得极淡,几乎看不出来。 Himeru站在树下,衣服头发都被雨淋湿,手里拿着镇长侄子的打火机和香烟。 他用手遮着点上一支未沾水的烟,以一种与平日大不相同的神态对风早说:这就是我的秘密。

风早想起Himeru说过以后会把秘密告诉自己,却不觉得喜悦。 真实的Himeru,就在眼前。声音很低,与那天晚上靠在他身后时一样。 风早没有问为什么,自然地领会了Himeru的意图。 Himeru是为了他才这么做,只是Himeru看起来似乎丝毫不害怕杀人,也不害怕尸体。

他们一起把那个人的尸体卷进毯子,用车运到树林里,找了处空地埋藏妥当,又把车停进废弃的棚屋。 一切都趁着大雨,一切都触目惊心又井井有条。 回去路上,Himeru始终一言不发。到家时,他问风早: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风早反问他: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杀人呢? Himeru点点自己的太阳穴:遇到你之前,我在路上碰到几个劫匪,他们要拿走我的钱包,我不会同意,那时已经天黑了,趁着夜色他们拔出匕首,而我的眼睛能在夜晚看得很清楚……下雨天很方便,只要做得足够小心,就能全身而退。 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和别人不太一样,你知道人是怎样的……假如人宽容地活着,他就会遇到无穷无尽的灾难,要是我不像现在这样说话,就有人认为我是个愚笨的善人。 听见这话,风早表情变得无比悲伤:可你确实是善人……你有着非常温柔美丽的心。

Himeru没有回答,侧身吻了风早。 天亮以后我会离开,Himeru说,你留在这里也有麻烦,和我一起走吧。

风早看着自己的家,许久,才说:请给我一点时间。

破晓时分,Himeru离开风早家,沿着公路往更远处走去。 他在约定好的公路旁咖啡厅等着风早来与他会合,但直到中午,风早都没有来。

Himeru看着面前那杯咖啡,清楚地知道:风早不会来了。 他起身结账,离开时刚巧看见警车远远从小镇方向驶来,两个警察下车,与Himeru擦肩而过走进餐厅。 他们低声交谈:不敢相信那么年轻的牧师也会杀人……手法很利落。他有多年轻?就跟旁边这小子差不多吧?

Himeru抄在口袋里的手握紧了,无形中像又闻到了风早身上那两种气味。 讨Himeru喜欢的,柔软慈爱清爽的味道; 以及另一种忘我、极致、舍身的,由内而外腐烂的味道。

没有神的地方,每个人都相信自己能见到神,触摸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