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しい流星》

露巽



今晚据说有流星雨。但巽忙着应付在桥洞底下发现的那个孩子,无暇顾及。 那孩子个子小小,一头金色头发像是沸腾的黄金滴入冰水后于炸裂的瞬间凝结,因而往四面八方胡乱伸展,形态充满了生命力。他的双脚伸在不那么干净的河水里一下下踢着,溅起成串涟漪。巽从一旁人行道上走过,见不得小孩子在这种季节受寒冷之苦,便冒着掉进冰水的危险跳到桥洞底下,问对方:“你是从哪来的?为什么呆在这里?不冷吗?” 他看巽的眼神像是觉得新鲜,用问题回答了问题:“大哥哥,我丢了东西,能帮我找找吗?如果找不到的话,我就要一辈子留在这里了。” 巽是幼教老师,不擅长这些,但他善于帮助人们解决烦恼,于是带上孩子去了位于三条街外一栋办公楼顶层的侦探事务所。

HiMERU是巽的老同学,毕业前关系甚好,毕业后往来甚少。他做了侦探,据说原本是要去警视厅任职的,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留在了这片街区。这里离市中心有一定距离,算是近郊小地方,热闹程度相比市区低上许多,麻烦的事情也少了许多。好几次巽工作日路过事务所,都看见HiMERU站在窗口,有时抽烟,有时举着一本书在读。巽从底下向他招手,他心情好时会点点头,算是致意。 巽带那个名叫流星的孩子上楼,坐在HiMERU前些日子刚换的新沙发上。许久没来,屋里换了张沙发,多了几盆绿色植物和一只四层的黑色书架。事务所的主人兼大侦探窝在办公桌后那张转椅里,右侧头发别在耳后,正在看一本医学书。 HiMERU没问任何话就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他招呼流星过去,问他名字,让他用纸笔写下这几个字及注音。察觉流星不会写字之后,HiMERU微微动了下眉毛,意味着他开始思考了。巽从他的眉眼距离变化揣测他的思维进程,自觉是成为了华生般的角色。至于这位福尔摩斯,三言两语便问出了流星不会写字也暂时无法回家的结论。 他的眼神转向巽。 “巽是老师,很擅长应付孩子才对。是有什么需要HiMERU为你们做的吗?”HiMERU口气里稍微有一些虚情假意。那种口吻提醒了巽,巽立刻想起侦探事务所的重要规则之一:不接风早巽的委托。 该从何说起呢?总不能说流星是个冬天把脚伸入冰水的怪孩子吧。巽想。说真的,在巽看来那没什么奇怪,谁都做过同样程度的怪事。看见流星,巽便会想到从前的自己与从前的HiMERU,情不自禁地就想为他做些什么。 “流星,这位是侦探哥哥,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跟他说吧。哥哥我能做的就是带你来这里,剩下的要靠你自己。”巽说。 流星的注意力不知何时从HiMERU身上转移到面前那支钢笔上。他拿起钢笔甩了甩,墨水溅在白纸上,构成一道向着窗口而去的墨点阶梯。流星深受启发,指着被弄脏的纸嚷嚷起来:“就是这样的哦,我要找这样的路……不然就回不去了。” HiMERU瞥了巽一眼。巽本能地理解了HiMERU眼中那种怀疑,正常大人都会觉得此刻有个孩子正在找借口不回家。但巽知道流星没在说谎,他身上有孩童特有的诚挚之情。 巽问流星:“流星要回哪里去?” 那孩子立刻把手指向天上。巽犹豫着,又问:“是要回到天上去吗?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一颗流星。”流星说,“流、星……是掉下来的星星哦。回不去的话,就会消失。”



来侦探事务所之前巽已做好万全准备,想着HiMERU不肯帮忙的话还能找谁,是否该去警署。原本遇到这种事就该直接去警署才对,但某种神秘力量作祟,巽瞬间便想到HiMERU,赶着来见了他。这份信任也并非没有意义,又或是巽和流星的表情太过真诚,使得那个滴水不漏的HiMERU、帮助警视厅分析过案情的侦探HiMERU破天荒接受了流星玩笑般的说辞。 十分钟后,巽和HiMERU一左一右带着流星往商店街去,吃那家令流星非常在意的红色招牌快餐店。高中时HiMERU和巽常去那家店吃午饭,后来两人双双毕业,工作地点刚好位于电车站出来的相反方向,就没再一起进过这间店门。时隔多年走进那扇门,巽无法不感到惊讶——店里已经翻修得认不出来,墙上原本幼稚的招贴画都改成了油画,楼梯扶手雕着花,以快餐店的价格定位而言实在不太般配。 HiMERU带流星去找座位,巽去买吃的。柜台边大多是带着孩子的父亲或母亲,看见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孩子走进来,表情都有些耐人寻味。听见巽点了两份芝士汉堡套餐,店员更是不解,反复向巽推荐家庭套餐。巽看到里面有HiMERU不喜欢的菠萝冰淇淋,但面对那般盛情,又实在没有推脱的借口,最终还是买了下来。端上楼时,店员在意的目光几乎穿透巽的皮鞋底。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坐在一副暖色调的静物油画底下。巽端着餐盘过去,HiMERU果然当即流露出嫌弃之色。 “这是……”他指着菠萝冰淇淋欲言又止。 巽立刻说:“这个我来吃就好。” 看得出,HiMERU还想问为什么不买芝士汉堡套餐,但无需巽开口说明,周遭好奇的眼光已经将三人彻底淹没。聪明如HiMERU,一定也参透了人们的心声——也许他们就像一个同性组建家庭。 流星第一次吃快餐。他也许真不是普通孩子——一颗星星落到地上,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变成人坐在河边等待着好心人路过捧起他。无疑是个童话,但童话并不全面,巽也不记得有什么童话能教人把星星送回天上。所以他只能拉着HiMERU陪伴流星,告诉流星:这是薯条,那是芝士汉堡,双层的芝士汉堡比单层的贵;这是双马尾女孩,那是戴眼镜的大叔,看热闹的人正在说话……他们在偷偷议论我们。 HiMERU显然不喜欢被人误会的感觉,他喊巽“老师”,询问巽觉得这孩子的家在哪里。周围好奇的目光因这句话而淡去,一下子,巽从那种暧昧又尴尬的氛围中挣脱了出来。 “也许真的在天上吧,”巽胡乱说了个国家,“地球是圆的,能沿着地心穿到地球另一侧,那往天上走也一样……对吧?说不定,流星的老家就在日本对面的……嗯……巴西?” HiMERU似乎笑了一下。当着孩子的面,他没有反驳巽,只是说:“有人送东西来。” 巽回头,见那个收银的店员托着一杯巧克力冰淇淋过来。“今天是本店店庆,这个送给小客人。”她把那杯冰淇淋递给流星。 流星有些好奇地搅着塑料勺,店员问他:“你不喜欢巧克力吗?”他茫然地回答:“巧克力是什么?”

巽知道店员心中的他们三人已经从同性情侣家庭变成了养着问题儿童的老师与单亲家长。不知道巧克力的孩子,在整个日本都寥寥无几。所以他飞快吃完自己那份,用眼神催促HiMERU加快进食速度。等HiMERU的时间里,他用湿巾给流星擦了两遍嘴。 巽没有问流星想去哪里。流星一点都不了解自己身处的国家——巧克力、气球、日币……对一颗星星来说都是远到极点的未知。而星星总归要回天上去的,巽想带这孩子去游乐园。 HiMERU对此很有意见。他似乎对游乐园的摩天轮没什么好感,想来也是,像他这样的性格,应该不会喜欢那种设施才对。反倒是巽,成天跟孩子打交道,已经习惯乘坐这种超大型玩具。与巽截然相反的HiMERU听完巽的建议,当即反驳:“如果是要去离天空近的地方,还不如去天空树。” 这一意见很快也被放弃。HiMERU从官网查到天空树今日不营业,遗憾万分。此外,大部分游乐场也不开放,巽凑过去看他的手机,上面写着:为筹备圣诞夜晚宴,本园暂停开放,将于12月24日恢复营业。 圣诞节啊……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再过三天就是圣诞夜,四天后是圣诞节,再往后三天,就是巽的生日。到那天,巽就26岁了,距离第一次见到HiMERU差不多过去了九年。每每想到此事,他都会为他们仍能走在一条街上感到庆幸。 最终三人决定去隔壁区的市营游乐园。HiMERU用手机打车,巽本想带流星坐在后座,没想到流星先入为主抢占了副驾驶座,后座是留给两个大人的。许久没有与成年人同挤后座的经历,巽甚至因为动得太慢而被HiMERU的膝盖顶到大腿。久远的回忆一下复苏,去的路上,巽忍不住说道:“我18岁后就再没去过那家游乐园了。” HiMERU右手稳定地划着手机。巽不确定HiMERU是否在听自己说话,可就在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忽然又看向巽,迟到的眼神中满是对话题的不理解:“难道你觉得HiMERU去过?你才是跟小孩子关系比较近的人啊。” “但那间游乐园很旧了,现在年轻人都爱去新开的乐园。HiMERU桑去过吗?新的那间有八十座的旋转木马哦,很厉害。” “巽喜欢旋转木马?”HiMERU的眼神又回到手机屏幕上,看来是不打算跟他多聊,想敷衍几句了事。 巽不打算勉强,流星却在此时加入对话。“旋转木马?”他好奇地转过头来,“马有木头做的吗?” 巽想问他:天上的星星也知道马这种动物吗?或者是因为有些星座构成了马的形状吗?可在他开口前,HiMERU就把手机上搜索出来的旋转木马给流星看了。流星看那些彩色玩具的表情无比激动,像一个真正的人类孩子。



直到坐上木马,巽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接受了流星是颗星星的说法。同样可疑的还有HiMERU,身为侦探,他居然没提出任何怀疑。三人站在排队坐木马的队伍中,被来自各个地方的游玩者挤得紧贴在一起。HiMERU让流星站在自己和巽之间,人流涌动时,他的手臂甚至会跟巽的紧贴在一起。隔着两层毛衣都能感到炎热。 帐篷形的旋转木马设施,远看宛如一只巨型八音盒。流星远远看到它的顶上有颗金漆覆盖的五角星,挥着手跟那颗星打招呼。 “我是星,它也是星,真想跟它说说话啊,”流星拉拉巽的手又拉拉HiMERU的手,“你们听到它说话了吗?” “巽的听力很不错,应该听见了吧。”HiMERU指指巽。 流星立刻抱住巽的腿,小熊摇果树似的晃个不停,反复问:“听见了吗?听见什么了吗?” 巽不忍辜负他,屏住呼吸,拿出周末去教会祷告的诚意与集中力来聆听,即使如此也没能从喧闹的游乐园里捕捉到任何特别的声音。他闭起眼睛再接再厉,恰好此时人流又往前蠕动,他能感到HiMERU的手从后面贴着他的背,推着他向前。 “小心脚下。”HiMERU说,却没有要求巽睁眼。 “这样呢?”流星忽然两手握住巽的双掌,“这样能听到吗?” 伴随流星的话,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巽听见风流动了,应该是有个孩子拖着气球跑过去;木马们开始交谈,“喂,吃胡萝卜吧?”“不要让没礼貌的大人上我们的背,去驼孩子!”“小骑士可是我们的伙伴,千万要抓紧缰绳啊!”;紧接着,四周响起欢呼声,巽不睁眼就能听出灯打开的声音,犹如火焰从一个罩子流入另一个罩子,游乐园的灯光由远及近亮起,汇成潮水快速涌向他们,漫过他们攀上了旋转木马顶部…… “听见什么了吗?”HiMERU也问,“小心,后面在走动了。” 巽想把那些告诉HiMERU,没想到不等开口脚下就一个踉跄,流星和HiMERU同时来抓他的手,两大一小三双手握在一起,瞬息,灯火、人群和潮水般的声响全都停歇下来。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以及远方遥遥传来的广播声:“圣诞流星雨预计将于今晚八点出现,东京市居民可前往开阔处观赏……” “……巽,风早巽!” 巽回过神来,发觉HiMERU紧紧拉着他,面前已经空了一个人的站位。流星站在那个空位上,还在仰头看木马顶上的星星。 “木马刚才说话了,还有广播。”巽小声问HiMERU,“你听到了吗?广播。” HiMERU皱着眉头看了巽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薄荷糖:“园内广播没有响过。吃颗糖清醒一下吧。” “不是园内广播,是市区广播,”巽模仿那个声音给他听,“‘圣诞流星雨预计将于今晚八点出现,东京市居民可前往开阔处观赏……’” 不知是不是错觉,HiMERU完美的不在意表情褪去一半,露出底下掩饰不住的惊讶。他没再看巽,而是学着流星,也望向木马的顶端。橙红金三色灯光落在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像是火焰流入了黄昏时分的澄澈湖水之中。 “巽,那个广播……”HiMERU的声音轻轻的,被往来孩童的叫声盖去许多,“……不。总之,刚才没有广播。”



队伍进入内圈,抬头也看不到顶棚上的星星了,流星安分下来,靠在巽身旁问HiMERU:“侦探哥哥,你会飞吗?” “不会。”HiMERU说,“但巽会。” “我会吗?”巽连忙问。 “你把车开到最快就能飞起来了。” 巽知道那是一种对他驾驶技术诸多不满的委婉表达,没有否认。他低头问流星:“流星问这话的意思,难道是你会飞?” 没想到那孩子只是摇头:“不会哦,星星都不会飞,只会游泳。” 直到坐上木马,巽都不断回味着那句话。多么有趣,星星落下来,人们认为那是在飞,却没想到它们只会游泳。星星坠落不是鸟落进海里,而是鱼蹿出水面搁浅在人间。除了星星自己,还有谁能说出这么真实又残酷的句子呢? 两大一小三个人各占一匹马,铃声响过,木马动了。木头雕刻的腿像真正骑士的战马一样奔跑,嘴里不断呼出热气。 巽坐在马背上,感到它木头的身躯正在变暖,带着他们,就着音乐和向上的力道冲破桎梏进入夜空。巽惊讶地抱紧马颈,这一刻童话又被续写下去,他看见许多光点往城市另一端奔涌,盛大的赴宴之姿犹如流星雨。 顶棚上的金色五角星飞在队伍最前方。流星大叫一声,拍打马屁股追了上去。巽回头看向HiMERU,他似乎已经过了惊讶的阶段,正在调整缰绳试着掌握空中奔驰的节奏。看见巽大幅回身的动作,他用口型警告道:别分心,小心掉下去。 巽无声地用口型回复:流星跑了!在前面!HiMERU摇摇头,巽想,HiMERU也许不打算汇聚到那股明亮的洪流里,便停下来等他。无数人掠过巽奔向星星,他感到极度不可思议:刚才排上木马的真有那么多人吗? 不去追星星吗?巽问。HiMERU没有说话,伸手指指上方。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那颗金色五角星,它在空中划过一个U字,凌空翻折过来,向着他们头顶飞来。流星的白马紧追其后,金色流光在那孩子身后聚成了帚尾般的光之河,眼看就要将他们覆盖。 此时,广播响了:“圣诞流星雨预计将于今晚八点出现,东京市居民可前往开阔处观赏,本次流星雨是金色箭头雨,以九年一次的概率经过地球……” 箭头般的光之河落下来。毫无来由地,巽想到九年前。不可思议,直到此刻他才想起九年前他跟HiMERU一起看过流星雨。那晚他对HiMERU说:流星向下坠落的过程不可逆,就像人的生命……巽忘了自己为什么说到如此严肃的话题,也忘了后面发生过什么,只记得那晚流星到来时HiMERU和他正维持着预备接吻的姿势。接着,巽马上明白了为什么HiMERU刚才是那种表情,因为那年广播还响起一次,而他只字未闻。 “HiMERU桑,你想过回到过去吗?”巽问,“说起来为什么我要叫你HiMERU桑呢,是因为你当侦探时用这个名字,神秘感强的侦探确实更让人信赖,不像以前,以前你可不叫这个,我都是那样叫你的……” HiMERU没有说话,眼睛一直看着空中。不像巽,他很认真,似乎在等待一个机会。他飞快抓住巽的手,从这里,两人并肩看着盛大的木马飞行队伍,那些男女老少并入大流,带来洪水般的光,淹没他们。 金色长河中无数光点争相闪烁,巽心中想的却是:HiMERU的眼睛也是金色。 巽向着夜空全力伸出手。位于队伍最后的他握住了流星那匹白马的缰绳,上下交接,开始和结尾相连,刹那间,时间和世间一切都停了下来。 巽听见九年前的广播从远方传来,毫无疑问,它就是来自九年前,只是因为流星雨才凑巧让九年后的他再次听见。HiMERU同样听见了,静止的世界里,唯有声音和他俩在移动。 巽看见远方山头上两个靠得很近的身影。九年前那个十六岁的HiMERU穿着制服站在山顶,手里端着一罐热水果茶。九年前的巽自仰头看着天空,也停止在那里。声音从年轻的巽口中涌出:“流星向下坠落的过程不可逆,就像人的生命一样哦。” 巽听见HiMERU哼了一声。他单手撑着头,胳膊支在马头上,有些嘲讽地看着山顶上年轻的自己。 “听说这种流星雨是九年一次,活到一百岁的话大概能看十次,去掉婴儿时期和老得走不动的次数……能跟人一起看的次数很少啊。” HiMERU对年轻的自己嗤之以鼻。“多年轻才会说这种话……”悄声的抱怨被巽听得清清楚楚。 “我二十六岁的时候会在哪里呢?三十五岁,四十四岁……一直到老。”年轻的巽说着笑了起来。 因为这笑容,他们身上的时间又开始流动,像巽记忆中一样动了起来,共同仰着头,问出那个问题:“我们真的会一直看这种流星雨吗?” 不会,巽想。不会的,这颗星球上能一起看十次流星雨的组合少到无限趋近于零,即便是当初在山顶上接吻的人也会在几年后因为种种原因分开。后来的日子里,我从被爱的人变成分手的人,跟着又成了思考的人。我考虑我的工作、前路和与HiMERU一同的未来,无数可能性构成的夜空里,我们是最小的两颗星,任何一点强光就能盖过我们。而这颗与我同在的星,或许又是讨厌我的。 “要将来想做什么?”年轻的巽问。 年轻的HiMERU闻言坐了下来,慢慢喝着手里的热茶。 巽看得很清楚,年轻的自己搓了搓手,年轻的HiMERU就把那个罐子递了过来——原来那时候他们就是间接接吻的关系了啊。 “可能会考警校吧,还没定。巽呢?要当医生之类的吗?” “志愿是幼教老师。” “哎?不觉得大材小用了吗,凭巽的成绩能考精英专业啊。” “不知怎么就想这样选择。我从以前就想当老师了。说起来,要入学时因为成绩太好还被人说过是怪孩子吧?我想当老师,这样就不会有人说其他孩子的坏话了。” 年轻的HiMERU没有接话,伸手摸摸鼻子,放下手,又抬起来摸了一遍。时隔九年巽才意识到,HiMERU或许是因为高兴或害羞而遮掩自己,说来也是,认识太久,他几乎要忘记HiMERU曾是个那样懵懂的年轻人了。

分手是在HiMERU二十二岁那年,那时巽刚做了一年老师,周末按惯例约会,HiMERU说起就业志向,说是没有去警视厅任职的打算,市中心太热闹了,他更想留在东京的小角落开一间侦探事务所。 巽在那刻听见警示的钟声,不住地想:难道他是为我留下的吗?可流星向下坠落的过程不可逆,就像人的生命一样……有限的时间难道都要给我吗?即使本来这颗星可以升向更高的地方? 巽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 既然能为我停下,那你能为我再行动起来吗?不必只想到我,请去更远的地方。

“巽。”年轻的HiMERU说。年轻的巽如梦初醒,猛地回过头,因为离得太近而撞到对方的鼻子。 巽记得那次撞得很痛,可他俩偏要就着这种疼痛接吻。九年前,流星雨也是在那个时刻到来,持续了一分多钟,期间两人的嘴唇几乎没分开过,他所见每一道光都是从HiMERU头发的缝隙间望见,HiMERU眼瞳的金色比流星雨更强烈地留在他胸膛里。 “接吻了啊……”巽百感交集,喃喃地说。HiMERU摇摇头不打算再看,却又不舍得切断目光,最终只是换了个撑脑袋的姿势。 光之河的另一头,那座山上,年轻的巽挣脱片刻换取呼吸机会。巽看着那副嘴唇翕动,总算想起当年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要是流星能停住就好了。”

因为那句话,巽似乎明白了什么,好一会儿才惊得坐直身体。与此同时,流星年轻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就像贴着头顶:“呜哇!我在游泳!” 静止的时间似乎快要结束了,流星是HiMERU与巽之外第一个恢复动态的个体,滑出马背,像条回归大海的鱼那样凌空游起泳来。金色的光聚到身下托起他,他游了一会儿,慢慢地“啊”了一声。 “有河了,河就是路,我能回去了,大哥哥!”流星向巽跟HiMERU挥手,“在这里留了很久,总算可以回家啦,谢谢你们!” 很久是多久呢?巽默默地较紧手指。是从我说出那句话开始,一直在人间停留了九年吗?因为流星要在今天回归天上,时间才会与过去短暂接轨吗?上述种种问题,他都没有问。他知道流星雨能带来奇迹,他已经见过奇迹,更该感激地送别流星才对。 那孩子在空中扑腾起来,很快游到他们身边。巽用力拉住流星的手,HiMERU也做了同样动作,三双手掌再次交叠。如同在大海中触摸到放水的开关,咔哒一声,旋涡出现,光变了方向,开始往天上流淌,无数往事也再次随之顺流而上。年轻的HiMERU和年轻的巽从山上倒退着走了下去,倒退到路口,各自分开回到家中,就像分手那晚他们所做的一样。 巽心中停止的事物随之流淌起来。他意识到,流星落下便不会回到天上,这是错误的,名叫流星的小小朋友犹如迷路的多萝西,最终碰响鞋跟回归了星海。九年前途径地球的星离开了,可并非永别,也许九年后它们还会在某处与人相见。 而身处流星雨下的,停顿时间中的我们,靠近又分离,亲密又疏远……往尽头走,一定也会有U字型转弯等待着我们吧。 “再见!”巽对流星喊道。 他想到早先,他在河边发现流星,再稍早一些,他站在路边,听见街区广播里说:今夜有流星雨。

HiMERU桑,你还讨厌那个让你生气的我吗?巽问。 光的洪水滑过HiMERU,HiMERU俊美的面孔好像被纱帘覆住了,让巽无法读懂。 过去几年巽正是如此失去他,此刻双重障壁叠合在一起,他忽然又在巽心中变得清晰。

HiMERU没有回答,仅仅是仰起头。 流星消失在了光线尽头。HiMERU没有对那孩子说什么特别的话,却也目送他直到视线不可及。回忆起来,假如人越成长就越不像自己,HiMERU便是如此。二十岁之后他变了许多,因为这个世界,因为巽,因为爱。 然而,时间流动起来,流星雨再次到来。九年后的今天,无数金线从更高的天空中淌下,巽被那片炫目的光感动着,虔诚地交握双手。

假如爱是循环往复,请让我们再次前往其中。让我们再次开始,学着为对方着想,为爱前进后退。十七岁,二十六岁,三十五岁……直到永远。 巽这样祈祷着,闭上双眼前看到HiMERU迎向他。

恒久的光雨之中,他再次吻了他。

如同结束一场漫长的梦,巽回到了地面。脚跟落地的瞬间,他像是回到了家中。他猛然清醒过来,急忙查看手表。 下午一点整,捡到流星的五分钟前。巽身后,广播喇叭准点响起:“今夜有流星雨,市民们可以前往开阔处观赏,本次流星雨预计将持续1分30秒以上……”



桥洞下没有金发的流星。 巽转过身,看见HiMERU从道路另一头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