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天下最后的恶棍,我们之后只有邪恶空虚的真诚。”
1、
那天她、立希、爱音、乐奈——换言之除了灯之外的所有人都去了Mujica的根据地,那是一栋大得吓人、无与伦比的豪华城堡,主体色调是鲜明的红和黑,就算放眼整座魔法师的城市恐怕也找不出第二栋这般炫目华美的建筑。几个戴着面罩的仆人早已在门口等了一些时候,见她们过来立刻鞠躬,忙不迭地引路。宴会厅在城堡二楼,沿路等间距设有水晶壁灯与昂贵花瓶,漫长得望不到顶的走廊上铺着猩红羊毛地毯,两侧墙上是一排排张牙舞爪的恶魔肖像画。
Mujica的四个干部好整以暇地坐在高背椅上,戴瘟疫医生风格的乌鸦面具、穿管家服的海铃一如既往是侍者,用白餐巾托着红酒瓶站在作为组织首领的祥子旁边。祥子理所当然坐在长餐桌上端,她右边主宾位那个浅绿色长发、双手有细长的黑色纹身、表情阴恻恻的人是睦。素世看到那张脸就食欲不振,于是决定当睦不存在。睦身边是初华,再往后是祐天寺,两人都没戴面具……而第四张座椅,素世皱起眉,坐的不是人。她不知道该如何确切形容,总之那玩意看起来像一个人形的锡制啤酒罐。脸的位置用哥特字体印了“AM精酿所谨制”几个大字,齿轮形状的商标下方是容量、赏味期和成分表。字太小,看不清楚。酒瓶人的鼻子以一个造型诡异的金色水龙头替代,乍看确实有点恶心,但还在她能接受的范围内。考虑到祥子和恶魔交往甚密,这可能是双方礼尚往来的纪念品。
“你们迟到了。”刚一进门,宴会的主人就发出了冷冰冰的指责。
“闭嘴!”立希不耐烦地吼道,“我们肯来已经是给你面子了,你又在策划什么?”
“怎么用‘策划’这样难听的说法呢?”祥子一挥手,仆人恭敬地为她们拉开座椅,“我在邀请函里说过了,只不过是一场友好的聚会。八幡。”
海铃朝祥子鞠躬,接着走到酒瓶人身边,拧开水龙头用玻璃杯接了八杯啤酒,分别放在每个人面前。看着手边黄澄澄、盖着一层厚厚泡沫的诱人啤酒,立希心情愉快地挑起了半边眉毛,“嚯,你开窍了?我可受不了那种难喝得要命的红酒。”
有那么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零点五秒,祥子的脸色猛地沉下来,素世以为她会说出“那是因为你品味太差了,下层人”,然后再引发一场断肢横飞、肚破肠流的争吵,好在并没有。祥子语气和缓地说,“我觉得这个更适合你。”
素世可不这么想,作为一个有少许恶魔血统的混血魔法师,她敏锐地注意到了对面两人的微妙变化:初华虽说仍保持着完美到能登上魔法师日报头版的招牌笑容,实际却已满头冷汗,祐天寺则是趁着祥子和立希说话的工夫偷偷把那杯酒倒掉了。素世拿起杯子假装喝了一口,认为自己闻到了一股不太好评价的尿骚味。她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插入到两人的对话中,“所以小祥,这次叫我们来到底是?”
“素世,好吧,”祥子交叠两手,解释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摆脱了那个废物老爹,想要庆祝一下。”
“可这啤酒味道很怪耶,”爱音咂着嘴抱怨道,“那丰川小姐的父亲入土为安了吗?”
“不,他还在这里。”
“是吗,在哪儿呢?”
祥子指了指啤酒人的座位。
死一样的沉默。“呕!呕!呕!”最多不超过三秒,立希和爱音脸色发青地从座位上蹿起来,用手抠喉咙拼命催吐。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立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高背椅一脚踢飞,椅子撞向墙壁,在巨响中摔得粉身碎骨。“操!良心被狗吃了,丰川祥子!还有脸说‘友好的聚会’,结果就端上来‘生爹啤酒’!”
“是吗?”祥子提高音量,“你如果真的相信我的邀请函,那为什么没带灯过来。”
“哈,在这儿等着我呢?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我也懒得跟你多废话了,动手!”
随后一切迅速回到她们往常的节奏里,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所有事情约等于同时发生。乐奈跳上长桌,动作快得素世根本看不清楚,几道模糊的影子撕裂空气,笔直朝祥子的喉咙飞去,是三把银餐刀。随后只听当当几声,餐刀被海铃的托盘悉数挡下,刀刃刺穿金属器皿,直没到柄的位置。祥子起身,轻蔑地笑起来,手按下了面具两侧的开关。
“见鬼了,别让那家伙喷出烟来!”
“看我的!”这次行动的是爱音,她直接掀翻了整张桌子,餐具、桌布、汤汤水水洒了一地,某个人(应该是祐天寺小姐)愤怒地大声喝骂。魔法师的黑烟和胡桃木桌面互相撞击,发出的声音不比羽毛落地更响,不过一次呼吸的工夫,坚硬的木材就变成了比粉末更碎的尘埃,大量爆开的烟尘毫不费力将宴会厅变成了混乱的战场。由于视野不清,谁都没喷出烟攻击,只剩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素世从容地后退,同时谨慎地观察形势,刀刃和钝器如银蛇般在烟雾中交错,她耸了耸肩。早在几年前,素世就已和立希达成双边协议,(除个别特例外)绝不会加入到两拨人的混战中,只承诺会在必要时用魔法给她们开一道回洞穴的门。
现在显然就是所谓的“必要时刻”了,她从嘴里喷出烟雾,黑烟聚拢成一扇精致的铁门,上面有植物和花卉的浅浮雕。她正想回头喊立希撤退,可惜对方似乎正在兴头上,立希擦掉脸上的血,狞笑着攥紧酒瓶人的“脚踝”朝祥子抡过去,“接好你爹!”酒瓶人旋转着喷出大量浑浊的黄色液体,场面实在不可形容。祐天寺上前一步,一拳将祥子前父亲的“脑袋”砸穿,颇为鼓舞人心的激昂画面,只可惜她没把控好距离。砸开酒瓶之后,她的手顺势继续往后,毫不意外地打在了祥子的右脸上。
连着皮的肉片和半排牙齿一齐飞出去,祥子气到了极点,捂着喷血的嘴大吼起来,“祐天寺若麦,你这个蠢货!”
“呃,拜拜,初华,我要溜了。”
“诶?”
“小祥,你没事吧!”
素世被这画面吓了一跳,立刻把门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急匆匆地跑上前想确认祥子情况。就在这时,她察觉到了某些违和感,刚才那场混战中好像缺少了某个人,某些颜色。问题浮现的时候,答案也随之而来,一双有刺青、冰冷的手从背后用力捂住了她的嘴巴。糟了。睦的嘴唇贴着她的后颈,令人厌恶的低沉声音传过来,“Soyo,你太在乎祥了,这点很致命。”
以前睦的手还不是这副模样的。现在她偶尔挽起袖子,手臂上的图案经常被不经意看见的人误解为缝合痕迹,但素世知道这并非误会,而是不折不扣的实情。一年前,睦去洞穴找灯做了改造手部烟管的手术,目的是为了增大烟量和放烟速度,术后疤痕很刺眼,只好用纹身掩盖。她特地费心力去做这些麻烦到极点的事情,毫不犹豫地接受只要一步走错就会落下终身残疾的手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更快、更迅捷、更利落地杀死她。想到这些,素世心里涌出一股复杂的感情,她想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像睦这样,既能让她体味到刻骨铭心的憎恨,又能勾起她心底难以言说的怜惜。
根本来不及挣脱,黑烟从睦的手掌中骤然喷出,眨眼间就罩住了她整个头部。她先是感觉胸口传来麻痹感,紧随其后是无法形容的剧痛,于是明白此刻已经没人能救得了她。睦的魔法会把她的每一根血管扭曲成疯长的藤蔓和荆棘,不到十秒钟,最多二十秒,她就会变成一团血淋淋、粘腻、茎叶上挂满内脏和肠子的灌木植物。
素世决定认栽,气恼地闭上眼睛,失去意识之前似乎又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母亲确实在对她讲话,从最底层的地狱里,用半是无奈半是好玩的语气。“素世,你又死了一次。”
“对不起,妈妈,她们会把我复活的。”
“这个不是重点,我关心的是数字,”母亲哗哗哗地翻起笔记本,“这个月你是八次,小睦刚才——加一道线——是第九次了。”
不,不不,我不想知道。
最后是笑声。“你要加油哦,我可是在你身上下了很大的赌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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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祥西部pa
若叶睦正午十二点去警局,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满是碎石灰尘、遍布车辙印的道路简直要被阳光烤焦。她掀开警局布帘,只见两个别着警徽的男人正翘着二郎腿在长桌后玩德州扑克,不时挥手赶走嗡嗡乱飞的绿头苍蝇。
“小姐,你有事吗?”
“我找人。”
她简短地说出必要情报。两人先是沉默半晌,之后面面相觑,干巴巴又轻浮地笑了几声,有点类似于你发现某人屁股上沾了冰淇淋渍后又决定不告诉对方后和朋友交头接耳的那种偷笑。几秒后,他们放下扑克站起来,“小姐,麻烦你等一下,我们有位同事比较擅长处理这类‘失踪’案件。”
也没别的办法,睦只好照做,她拉出一张嘎吱作响的皮质折叠椅,百无聊赖地看着墙上张贴的悬赏令。三分钟后,那个负责失踪案的倒霉蛋如期出现。“你好”,这是个漂亮(睦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用“漂亮”这个词形容警察)的年轻警官,金发,警徽别在右侧的西装马甲上,纽扣间能看见金光闪闪的怀表表链。“我是三角初华,您......”
“若叶睦。”
“好的,睦小姐,听说你要找人。那个人的名字是?”
“祥。”
“祥......”初华复述一遍,用铅笔笔尖笃笃笃地敲着笔记本,“祥......丰川祥子?”
短暂的沉默和互相打量。半晌,睦点点头。初华扯下警徽,收起笔记本,“我们换个地方聊吧。”
她们去了靠近邮局的那家酒馆,二楼,象征性地点了培根炖扁豆和咖啡。空气中有草料和马粪的气味,就算开窗通风也不见缓解,睦觉得这气味八成已经泡进了砖石和木材的骨髓里。她懒得再花心思,不冷不热地用勺子戳了戳一颗软烂的豆子,“你不上班?”
“其实今天我休息,”初华耸耸肩,她把那盆散发出腥味的炖豆推到一边,“那么,小睦(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你说小祥失踪了,是怎么回事?”
睦从口袋里取出一沓捆好的信封,解开,“几个月前,祥出了趟远门。”
她说着把最上面的那封递给初华,警官接过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行清秀的字迹:
睦
贵安。近来状况如何?
这是我平安抵达后的第一周,无需担心,事情还算得上顺利。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我在旅馆房间给你写信。煤油灯很不幸地坏了,只能问店主借几根蜡烛用以照明,在这般深夜实在令人不安,如有错漏字或词不达意之处还请不要过分苛责。托亲戚的福,我顺利解决了住宿问题,但我会尽快搬出去。长久依赖亲属实在有违我的初衷。
我不确定该怎么跟你描述这座城市,当然很想在信里告诉你这个是好地方,但可惜它并不是......
可惜它并不是,尤其是对一个舟车劳顿的外来者来说。无可避免地,祥子也中了邮政马车的狡猾陷阱,临出发前才被告知先前所缴费用并不包含行李重量,所以你要么“扔掉一部分该死的行李”,要么打道回府。迫不得已,她只能选择前者,跟海啸般摇摇欲坠的邮包挤在同个狭窄空间,晚上睡觉时蜷着膝盖躺在橘黄色的皮革坐垫上,谨慎地揣着左轮枪。路途中,她听同行人聊到周边强盗事迹,抢人钱财,把受害者倒吊在冷杉林里。探出车窗看到荒野里果真有片凄凉的墓地,大中午不禁打了个寒噤。
安顿好之后,她先去了酒馆,问侍应生——一个爱答不理的中年女性,围着印有菱格的花围裙,心不在焉地翻着账单——要了一份鲔鱼三明治。酒馆是栋陈旧的木建筑,很明显害过白蚁,不少地方还留着刺眼痕迹:二楼是住宿的客房,一楼用作餐厅——和所有餐厅一样,油腻、肮脏,充斥着大面积的尼古丁毒雾,不管什么时候进来都能看到有人在用扑克赌钱。这地方显然对外来者没兴趣,祥子也乐得如此,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摊开先前买来的报纸。
到下午三时,一个人走进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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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Soyo。”
“我要生火。”她没好气地回道,“别跟我讲话。”这个洞穴很浅,素世只好把帐篷布固定在入口抵挡寒气。她取出木柴,熟练地摆成方形,边岔开去想睦是怎么知道她名字的,哦,是在那座破地下城里她自己说的。回忆起那时的事,她觉得陌生又遥远,在冰原过的几天简直像几十年。火星落进小树枝和早先削下的树皮里,火很快就点燃了,她转过身,朝同伴打了个模糊的手势。
“脱掉衣服。”
“你还好吗?”
两个人一齐开口,词语和词语碰撞在一起,纠缠不清。素世不耐烦地抱住手臂,“你先?”
睦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意味,又重复了一遍。
“我的事自己会处理,用不着你担心。”疼痛像甩不开的烙铁般紧贴着左腹,她换了个姿势,下定决心不让睦看出来。“为什么那个时候你要过来?根本没必要。”
“我只是……”
你只是?话语中断在这里,令素世更加烦躁,她神经质地反复按压指节。“你那是什么表情?我是不是该说‘天啊,谢谢你救了我,我的王子殿下‘?”
“没……有。”
“够了。”素世懒得再玩没意义的文字游戏,她把一张厚实的毛毯铺在火堆旁边,“坐下来,脱掉上衣,让我看一下。”
睦顺从地照做,先是毛皮披风和手套,再解开系住长外套的腰带,连同剑鞘、腰包一同卸下,其后是围巾上的玳瑁纽扣,里层垫着鹿皮的护喉甲,羊毛制的绒衬衫。她的手有些发抖,每个动作都很慢,素世耐心地等待着,把她脱下来的衣服粗略叠好放在一边。睦最里面只穿了一件高领的无袖背心,冰原的严寒将伤口冻结,结霜的血液在火光中闪烁。她的血是金色的,和眼睛的颜色一样。察觉到异常,睦困惑地拽了几下,都没成功,想索性用蛮力扯开。素世连忙制止。“你会连皮一块撕下来的,稍微坐一会,等血融化。”
单音节的回应。不远处的帐篷布因寒风发出猎猎声响,山洞里却渐渐温暖起来,明朗的橙色光点在石壁上跳动。几分钟后,素世示意睦抬起手,拉住下摆小心地脱掉衣服,拨开她散落的长发仔细查看伤势。她伤在肩胛骨下面,三道平行的伤口,中间那道从身侧倾斜着延伸到脊椎的位置,伤得最深的地方能看见苍白的骨头,鲜血不停涌动。素世倒抽了一口气,过了几秒才后知后觉用干净的亚麻布按压止血。“趴下来。”她拍了下睦的手臂,轻声说。
睦点点头,手肘撑住毛毯缓慢地趴下,长发散在身侧。她真的很瘦,从素世的视角看尤其如此,纤细的背部更接近于骨骼的半透明拓印图。脊椎、腰侧、后颈附近都有零星的浅绿色鳞片,触感像上好的皮革,并不坚硬。素世做完清创,拿出酒,犹豫了几秒,又找出一团柔软的棉布递到睦嘴边。“如果受不了就咬住。”睦含糊地应了声,她的手指能感觉到对方羽毛般细弱的呼吸。
烈酒浇进裸露的血肉里时睦没有动,也没发出喊声,素世只感到她的身体猛地绷紧,伤口受到刺激,更多的血涌出来,跟酒水融在一起,在毯子上晕出深色水痕。“再忍耐一下。”素世准备好针线,消毒,按住睦的肩膀,烧红的缝针刺进流血的皮肉里。这一次睦终于喊出声来。她反射性弓起背,徒劳地想从那根尖利、让她痛苦的银针中逃开,右手不停抓挠地面,尾巴抽打她后腰。素世得用力按住她才能勉强完成剩下工作。腹部的疼痛依旧没消退,她手指发抖,视线模糊,好几次差点看不清下一针的位置。睦颤抖着,发出一种近乎呜咽的声音,素世仔细听了会才发觉那是她的名字。“安静点,好吗?”她的手碰了碰睦满是冷汗的额头,摩挲她的脸,手指往前探进嘴里顶在她牙齿之间。“就快结束了,我保证。”
七分钟后,她剪断羊肠线。这时风暴已经停止,一片深海般的寂静,木柴的爆裂声分外清晰。睦继续躺了会,慢吞吞地起来,凌乱的长发黏在汗湿的皮肤上。她前面也有伤口,因为血的颜色太浅,看不清楚,大多是擦伤和细小的割伤。侧腹下方有面积比较大的淤青,大概有好几天的历史了,不确定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素世凑近细看,睦瑟缩了一下,往后退去。“你又怎么了?”素世瞪了她一下,不耐烦地把她拽回来,逐一涂上药油。
做完这些,她起身,揉了揉肩膀,这才感觉到强烈的饥饿。下午遭遇了那种事,午饭又吃得很潦草,这会儿是真的饿了。素世拿出餐具,顺手扔进几根新的木柴,火星盘旋翻涌。睦裹在毛毯里缩着身体,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把换洗衣服弄丢了。”
“这种事不用跟我汇报,我不是你的保姆。“
她指的是遇袭之前搁在地上的行李,现在肯定不能回去找。不幸中的万幸,睦的大部分食物和必需品都放在了她这边,随身携带的只有衣服、被褥、少数干粮和木柴捆。想到这事,素世仍感到不可思议,虽说她确有收纳上的优势,但睦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将能救命的物资全寄存在一个认识没几天的陌生人那儿?难道说龙裔都是这样的吗?她用靴尖挪了挪木柴,长长叹气。“你穿我的试试看。”边说边找出衣服递过去。
不适合,太大了,与其说是穿不如说是松松垮垮地套在睦身上,衣袖长到几乎能盖住手背。“你凑活一下吧。”素世冷淡评论道,着手准备晚饭。得益于时常停下打猎,食材储备始终充足,她以一种苦中作乐的心态构思晚餐内容,主餐自然是肉食,考虑到天气,炖着吃是个不错的选择。她包里存了不少永聚岛带出来的香料,此外还有腌制的根茎蔬菜、酱料、突米斯的岩盐。再配上精灵的行路面包,切片面包蘸酱吃特别美味,跟肉汤也很搭。雪块迅速融化,切好的肉在锅里发出愉快的咕嘟声,她盛了一碗给睦,同伴双手接过,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地面。
“Soyo……”她唐突喊道。素世停下动作,转过头看同行者,耐心地等待下文。“我没……”睦咳了几声,接着说,“没把你当成累赘。”
一定要吃饭的时候说这些吗?她不悦地皱眉,但睦的语气很认真,说不定这几句话已经在她脑子里转了几天几夜。考虑到这点,素世并未出声打断。“我没受太多影响,”睦偷偷看了她一眼,低下头用手指反复摩挲着碗沿,“觉得该多做点事。”
你做得倒确实够多。其实她早就不生气了,唯一隔在她和睦之间的也就是那些见鬼的面子问题。素世搅动汤锅,食物的香气充斥了整个山洞。她刚才尝了尝,很满意,香料的味道全都渗进了肉里。特意将兽肉炖得偏软些是对的,不需要过多咀嚼,吃着暖和又舒服。这种肉类似鹿肉,有少许膻味,肉质略硬一些,不过油脂要丰富许多,还带着微妙的奶香气。见睦还没拿起勺子,素世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要给那个天杀的矮狗做事?”想起前雇主,她仍感觉气不打一处来。“你好像也不怎么缺钱。”说着踢了脚睦的皮靴——就算是最愚钝的人都能看出这双靴子价格不菲,别的不说,搭扣居然奢侈到用上了精金。素世很好奇睦遇到过几次拦路抢劫。
“我见过你。”同伴小声说,端起碗喝了口汤,“……好烫。“
“什么意思?”一个糟糕的想法冒出来,“你跟踪我?”
“不是!”睦慌忙否认,“是以前。”
“在哪儿?”
“……烛堡。”
这个地名勾起了她不少回忆,来到费伦后她先去的是深水城,其后就是烛堡。“可我对你没印象。“
“我进不了翠门[1],一期[2]后就走了。“
假如睦说的是真话,她们应该是正好错过了,她在大图书馆里呆的时间恰巧也是一期。能进翡翠之门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她更多是沾了母亲的光,实在没什么好称道的。素世记得图书馆内迷宫般的古书和高耸的天花板,搭乘浮碟的侍僧上上下下,有时能听到被海水淹没的地下洞穴里传出古怪的哭泣声。在大图书馆内阅读的时候,两名不苟言笑的宣扬者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素世理解他们的戒心和忠诚,这些僧侣几乎是把知识当成了一种宗教。还有雄狮之路尽头的宏伟城门和烛堡举世闻名的“入场礼“,“你捐了什么书?”她问睦。
“日记。”龙裔金色的竖瞳眨了眨。“栽培记录。他们翻了好久。”
栽培记录。素世差点笑出声来。怪人,她在心里想。
她将餐具和锅洗净,脏水泼到洞外,重新固定防水布,接着拢起洞内的土盖在火堆上——木柴烧得太快,让它们在土壤里闷燃能提供更持久的暖意。山洞一下子暗下来,透过土壤能看到呼吸般闪动的橙色火光。素世摸索着铺好毛毯,把两个人的床铺拼在一起,再把外套和乱七八糟的衣服也堆上去。睦揭开被子,小心地在她身边躺下,“你会冷吗?”她悄声问。
没有回答,素世感觉到了睦摇头的动作。她似乎想靠得更近些,但最后只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背。“晚安。”同伴小声说。
“晚安。”
睦没几分钟就睡熟了,素世能听到同行人均匀的呼吸声。她继续被腹部的疼痛折磨了一会,盯着上方黢黑的岩壁,缓慢地吸气、呼气,持续这一过程,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汽在空气中渐渐消失。差不多到深夜零点,她终于开始做梦,梦境分外清晰——这是精灵血统的坏作用,仿佛脑海里的另一个微缩现实。梦最初的场景是深水城的雨天,融雪月[3],泥泞的街道,雨水打在窗台上的声音无比嘹亮。母亲满不在乎地把房子卖给了贸易区的商人工会,拉着她登上了开往永聚岛的船只。当然不是直接去,两人先搭乘人类的商船去了月影群岛,再由北地岛的日精灵和海精灵负责将她们送往目的地。永聚岛厌恶人类世界,且距离费伦足有一千八百英里之遥,强大的魔法力量、精灵海军、洋流和风暴重重看护着这座与世隔绝的岛屿,随时准备将没受邀请贸然前往的无礼客人变成无痕海底的亡魂。
精灵的造船工艺远非人类能及,这艘船还有魔法加护,航行起来十分平稳,可她的晕船症状却始终无法缓解。眩晕、恐惧、呕吐,吃不下饭,半夜惊醒。母亲喂她一种加了奶的甜酒,她偷偷攒了半瓶,以便能在白天入睡。白昼的海面太亮,也太宽广了,苍白的天体在海面分裂出成千上万个太阳,一个晃动的地狱。晚上要好一些,但也仅仅是“一些”,古铜色的积云,桅杆顶端遥遥俯瞰的满月,像一只巨大的金色眼睛。
现实中航程仅持续了不到一周,梦里却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直到她因为生物钟准时醒来,闻到山洞和泥土的气味。噢,对,她在该死的冰原里。闷燃的木柴早就熄灭了,但床铺里依然暖和,她发现自己是抱着睦睡觉的——像抱毛绒玩偶一样把睦整个搂在怀里,脸贴着她的颈窝。这一事实过分有冲击力,她被吓清醒了,素世慌忙松开手,又心虚凑近观察睦的状态。同伴没醒,幸好。睦侧躺着,表情平静、安稳,因为洞穴内昏暗的光线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漠然。就算素世再怎么不愿意也得承认,这确实是一张非常精致漂亮的脸。
是因为龙裔的体温要比精灵高,她离开床铺整理衣着,愤愤地为昨晚的行为开脱,熟睡中会下意识寻找热源再正常不过,不能怪我。反正今天扎营的时候我会睡得离她远一点,这样的事不会发生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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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第三次留意到那个龙裔的目光。
这不能怪她,当然也不能责怪对方,毕竟她们此时正位于一条狭窄曲折的隧道内部。石壁逼仄锐利,由于提灯灯光和一些说不清的视线错觉,仿佛肠道的内壁般正缓慢蠕动着朝中央逼近。岩石滑而潮湿,冰冷的凝水从头顶滴下,打湿凹坑、干硬的蝙蝠粪便和发黄的动物头骨,空气中满是呛人的霉臭味。她正在一支五人的冒险小队里担任后卫,负责侦察、翻译以及用法术掩护同伴的攻击,同行的有作为雇主的坏脾气侏儒、担任雇主近卫的矮人战士、一个没原则的人类牧师,然后就是那个龙裔。矮人侏儒姑且不论,在人类城市中龙裔实属罕见,素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后者有金色眼睛和浅绿色长发,尾巴上的鳞片也是类似的颜色,只不过颜色要更淡一点。象牙色的长角从她耳旁弯曲着往侧后方延伸,角上盘绕着螺旋状的精致纹路,看上去就像某种失落的古老语言。
素世是在前天下午接下这场委托的,那时她从博德之门出发,跟着一支运送皮革和食物的商队一路走向西北。由于恶劣天气以及在巨魔咆哮森林外围遭到了兽人的袭击,原本二十多天的路程硬生生拖到了三个十日。虽说一路多有波折,但素世的心情还算不错,他们出发是在暮爪月[1],抵达深水城时正好赶上居民庆祝绿草节。她对这座别名光辉之城的城市本就有很复杂的感情,此次久别重逢,更是感慨良多。不过好心情中常有隐忧相伴,从永聚岛中带出的希尔梅尔[2]只剩下了十几个,她用这些精灵货币换到了五十个龙金[3],却仍担心它们对于接下来的旅途来说过于单薄。就是这天,那位富有的侏儒在“滴血匕首”向她搭了话,宣称队伍里需要一个法师。侏儒开出的价格十分慷慨,素世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们要探索的是位于深水城东郊一座极其隐秘的地下城,侏儒宣称这是一位伟大法师留给他家族的财产,素世保持合理怀疑,但明智地没宣之于口。这座地宫远比她预想的复杂,他们经常因为错误的引导走向死胡同,不得不花费许多体力与时间辛苦地原路绕行,或者误触机关,被喷火雕像困在阴暗的墓室角落里,除此之外,地宫里还游荡着石妖、巨蜘蛛一类的危险怪物。到第三天,墓穴终点依旧遥遥无期,侏儒本就稀缺的耐心到达了底线,他不停地在石室里绕圈,脚底板烦躁地敲打着地面,每隔几秒嘴里就像喷泉般蹦出一大串唾沫星子和无数尖细的咒骂声。
矮人耸了耸肩,人类也埋头解决着自己那份干粮,她和陌生的龙裔一道坐在墙边,出神地盯着地上的碎石块。抵达休息的石室之前她在洞穴里发现了几只徘徊的野兔,来不及细想,褐发精灵处于本能捕获了这些呆傻的草食动物。误入地宫入口?——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到这么深的地方。进入地宫之后她灵敏的知觉确实察觉到了少许异样:和外界比起来,这儿的魔网[4]似乎存在某种难以描述的扭曲——可那细碎的波动如闪光般易逝,素世实在无法尽数解析,只好把它归因于地理要素。
无论如何,至少这几只野兔的血管里淌的不是毒液,她熟练地清洗、剥皮、切块,没到五分钟就把兔肉全数扔进了炖锅。金眼睛的龙裔前倾身体好奇地注视着她的动作,她没在意,照旧专注于料理,水开后撇去带血的浮沫,撒入适当的岩盐和香料。汤很快炖好了,素世给同伴也准备了一份,考虑到对方一路上都处在和怪物交锋的最前线,又往碗里多盛了几块兔肉。龙裔小心地接过碗,抬起头来看她,缓慢地眨了眨眼。“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睦。”
“我是长崎素世。”
交谈到此为止,再没别的好说的,这几天的相处足以让素世对睦远超一般人的沉闷有深刻了解,作为碰巧参与到同一场冒险里的战友,她自然非常可靠,可要是以旅伴的标准评价,想必比睦更坏的选择不会太多。显而易见,两人在这次委托结束后也不会有更多交集,素世不认为自己该花心力去和她打好关系。
短暂的休息过后他们重新上路。第五天,日落——也有可能是夜晚,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地宫的终点。一只足有三人高、手持长戟的活化铠甲是最后的守护者——相当难缠,但并非不可战胜。一番恶战过后躲在后面的侏儒喘着粗气,上前一脚踢开地上破碎的臂甲,急切的手掌匆匆擦掉石棺上的灰尘。“喂,长耳朵!”他头也不回地喊道,“上来翻译。”
雇主粗鲁的称呼近乎于一种冒犯,精灵只能吞下喉咙口翻滚的怒火。她看了一眼棺盖上的文字,“深渊语,意思是只允许拿走一样。”
“放屁!”侏儒朝棺材喷口水,“骨头都烂了的狗子,是我找到了这座地宫,这些都是我的!”
他立刻招呼矮人上来推棺材盖,石块异常沉重,矮人、人类牧师再加上龙裔才终于勉强推开。无比响亮的撞击声,盖子落向地面,带起一股腾飞的烟雾。素世捂住口鼻朝棺内看去,她在琉希帕城过了将近半个百年,见过世间最华美的建筑和最巧夺天工的饰品,这种程度的宝藏还不足以让她吃惊。但精灵王庭的标准当然不适用于费伦大陆,这一点可以从侏儒激动的表现中看出来。“您还是应该……”素世斟酌着建议,“尊敬一下墓室原来的主人。”
死人远比活人可怕,大多数冒险者都会同意这一点,想必侏儒也有所顾忌。雇主让她和人类牧师共同探查了一遍墓穴周边,确定没有隐藏的机关陷阱后才把手伸进了棺材里。侏儒先拿起了一条铂金项链:吊坠雅致的银色底盘上镶嵌了一颗鸽子蛋大小的蓝宝石,切工令人惊叹,纵使沾上肮脏的灰尘也无损于其精致华美——很可能带有某种神秘的魔法力量。侏儒让项链在手里转了几圈,贪婪地欣赏了好一会才收进口袋里。这些“战利品”很难全部带走,侏儒兴奋地舔了舔嘴唇,拿出一个次元袋——素世很熟悉他手里绣着奇妙图腾的皮口袋,她自己的那个现在就挂在后腰上。这种神奇的小袋子能装最多五百磅的物品,但无论往里面放多少东西,它永远都只重十五磅。看到侏儒拉开系绳,又朝一个乌银角杯伸出手,素世谨慎且悄无声息地往旁边退开几步,不管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只希望这个蠢货的血不要溅在自己身上。
就在这个时候,魔网微微动了动。
很难详细描述这种感觉,或许有些像蛇鳞刮擦脊背带来的战栗感,每种依赖魔网生存的职业对此想必都深有体会。素世看见那名人类也有些坐立难安,可惜这时制止已经太迟了,侏儒拿起角杯,一把扯开袋口——时间仿佛在此暂时停止,然后是刺目到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光线,仿若一道怒吼的光芒之海凭空升起,其间闪耀着数千个紧紧相依的紫色太阳。超乎想象的亮度如滚烫的铁水般烧灼着素世的视网膜,她甚至来不及抬手挡住。不知是否是错觉,精灵注意到光线中有一些模糊的银蓝色丝带,那是飘散的以太尘埃。她拼尽全力让停滞的大脑恢复运转,偏偏在这当口想起了隧道里落单的野兔。那几只兔子不该在这里,因为?……因为这里本就不是它们所处的位面!死去的法师一定在墓室里下了一个十分高明且范围极大的传送陷阱,一旦来者用他们的脏手拿起第二件宝物时就会启动——而次元袋的加入又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两扇相互冲突的异界之门毫不意外地引起了一场以太爆炸。“该死的狗侏儒,”素世不敢相信她竟会这么倒霉,忍不住在心里高声骂道,“你们全族都该下九层地狱!”
与此同时,次元袋原先所在位置的光线以目光无法捕捉的速度坍缩、逆转,眨眼间成了一个恐怖的黑洞:光与暗确实是一体两面,暗到极致的黑色,无边无垠,无从抵抗的炫目、苍茫、耀眼,人的视线不能在其中停留。
……太快了,任何法术、物理手段都不起作用,素世分不清楚是她被黑洞吸引过去,还是黑洞正朝着她靠近,天地无休止地旋转,整个宇宙都成了镜像里的幻觉。意识被彻底吞没之前,她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起先法师以为那是人类的手,因为那只手非常柔软,直到她颤抖的指腹碰到了对方手腕内侧一枚细小的鳞片……
是那个龙裔,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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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稿,稿主Wb@城外土馒头,感谢
一年之后,睦仍能清楚记起刚来乡下老家时的事情:先是列车,哐当哐当作响的车窗,咸涩的海风、以及无论坐在哪个位置都能闻到的煤烟气味。烟尘滚滚,越过锈蚀曲折的铁轨轰鸣着向前。父亲坐在对面的位置上,双手环抱,神情严肃,一言不发。睦拉开车窗,偏过头观察灰绿色的大海,被稀疏的浮沫包围的海岸线。风穿过玻璃缝隙的啸声像无数匹马的嘶鸣,让她联想到了死亡和战争,正是因此,他们才不得不放弃东京的住处,千里迢迢回到乡下。母亲已于一周前先行出发,看到睦时,她从人力车上下来,笑着打了个招呼。母亲身穿浅绿色和服,腰带上有菖蒲和蔓藤的图案。她和父亲谈话,两个成年人的脸融进倒置的日光里,如融化的蜡块般模糊不清,滚烫的液滴顺着他们的脖子往下滑落。
老家的宅邸是栋古老的日式建筑,距车站约四十分钟路程。睦走在被日光晒得滚烫的外走廊上,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飘满浮萍的池塘和岩石上干裂的苔藓。庭院靠西的空地盖了一座小巧的佛堂,由于信仰的缘故,家里与寺院达成了协议,会有僧人定期来这里诵念经文。出了后门再往外是一片青绿色的竹林,几个仆人鬼魂般在树荫中来去。睦将为数不多的行李搬进房内,坐在床沿看着地板的接缝发呆。她觉得自己似乎梦见了许多事,可回过神来眼前却只有一片空无,好像处在某个模糊不清的起点——乡镇、家族庞大的日式宅邸、处于其中那个只属于她的房间。从今天开始,每一天都会有一个带着崭新记忆的若叶睦坐在同样的位置,像赛之河原上堆积石塔的亡灵。记忆叠加又消散,所有事情都有其相似之处,正如钟表是生活中循环的象征。
当晚全家人一起吃了晚餐,在睦的印象里,这是极其稀有的事——遑论双亲,只要用餐时能见到其中一位的脸也算是罕见了。餐点的内容比较偏向西洋式,有淋了酱汁的烤羊排、龙虾汤和金枪鱼色拉,父母在谈有关战争和工厂的事,报纸上登载的大规模空袭。“应该不会影响到我们这边。”“谁知道呢,爆炸只是一瞬间的事。” 母亲打了个手势,说了些神佛保佑之类的话。睦低头用刀叉分解食物,餐厅的暖光照在她瘦削的肩膀上。“睦。”父亲忽然喊她的名字,她愣了一秒,反射性抬起头。“你才十六岁,”父亲接着说,“不能荒废学业,我已经提前联系好学校了,等下周一就过去吧。”
她“嗯”了一声,不再说别的话。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不能忤逆父母的意图——至少在明面上。睦用餐刀切开羊排——为了保证口感,羊排只烤到五分熟,粉红色的切面中有血水流下来,和酱汁混在一起。母亲的家族信仰佛教,却并不排斥肉食,偶尔会让她想起尸毗王本生或摩诃萨埵以身施虎的故事。这些宗教经典被包裹在时间和人心的滤纸中,其中高洁的献身意味逐渐消散,只剩下鲜血淋漓。
睦摇了摇头,举起餐刀,刀刃没进断面柔软且脆弱的纤维里,没有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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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session
三月
在睦正式成为睦之前,她只是个没有名字的陌生人。
素世清楚记得两人遇见那天的事,傍晚,一场露天舞会,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陌生人坐在角落的铸铁椅上,像一颗离群的卫星。这类宴会总是千篇一律,烟草、酒精的臭味,一双双私底下暗送情意的双手——对此素世说不上讨厌,只是那晚实在有点累了。于是她走到那人身旁,礼貌地问了一句“晚上好,请问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对方没有回答。
她把这当成是默许,径自拉开椅子坐下,为了不显得突兀,又说道,“社交很耗费精力,不是吗?”
“你看上去不像这种性格。”
她等了至少十秒才等来了对方的回应,一双冷漠、毫无感情色彩的暗沉眼睛直直地朝她看过来,不知为何,素世有种脊背发寒的感觉,像是踏入没有标识的地雷区,或者走进了遍布蝮蛇的草丛。她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爱好,也不喜欢跟阴沉、散发出明显敌意的陌生人在热闹舞会的角落里讨论处世哲学。提琴家很快找了个理由离开。散场返程的路上,半是愤懑半是不解,她询问朋友是否对那个坐在铸铁椅上的人有印象。朋友喝得晕晕乎乎,手里晃着一朵被压扁的襟花,一口咬定根本不存在此等人物。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素世认为自己在舞会上见到了鬼魂。
再次见面是一周后,在深夜十点的电车上。那会儿乐团正在排一首难度极高的曲子,回家时间也相应有所延长。她背靠座椅认真翻看乐谱,不时拿出钢笔做几个记号,抬起头猛地发现那位舞会的不速之客就坐在她对侧靠右的位置,其中惊讶自然不必多加赘述。后者完全没注意到她,全神贯注在书本的世界里,素世放下笔,心不在焉地拧着盖子:那人有浅绿色长发和漂亮的金色眼睛,因为电车光线的缘故,至少看上去没那么阴郁了。谱子仍旧摊在她膝盖上,但素世已经不再有研究的心情,她心知肚明盯着别人看称不上礼貌,也不希望对方注意到她,所以只是小心地打量着对方托着书脊的手,一双像盐粒一样干净、骨节分明的手,以及因为坐着的缘故,裤腿和皮鞋间露出的一小截脚踝,她整个人都让人联想起古堡石墙上褪色的藤蔓,不知该如何用言语描述的遥远、纤细、毫无血色的苍白。
下车铃响起,出乎意料,两人竟在同一站下车。到空无一人的站台上,那人抬头瞥她一眼,“你也在这里下。”
现在才说这句话未免太迟了些。“看样子是的。”回答时,素世完全无法控制话语中的讽刺意味。
可陌生人并不在意,她抬眼看了会天色,接着说道,“我送你吧,这附近不安全。”
素世愣了会,提琴家本想婉拒,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提案,说到底,这也没什么不好的。车站周边的道路狭窄而拥挤,仿佛虬结的血脉,只有两侧稀疏的路灯用以照明,黑暗中明灭的灯管披着丧礼般惨白的晕。也许这儿真的不安全。同行人走在她身后几步,路面两人的影子犹如晃动的指针。有影子,所以那天的宴会并非一场幻影,此刻走在她身边的人也不是鬼魂。
她坚持邀请陌生人上楼喝一杯茶,对方几次拒绝无果,只能同意。睦脱下外套递给她,素世接过她的衣服挂上衣帽架,在领口隐隐闻到了雪松和雨水的气味。“你能接受肉桂吗?”她试探着问。
“嗯。”
“那太好了。”
提琴家旋即走进厨房准备,找出杯盘和昨晚放在冰箱冷藏室里的黄油磅蛋糕。客厅明朗的灯光投下橙红色光晕,犹如丝绒组成的浅海。新买的那张桌子确实有些窄了,桌底的空间略嫌紧张,不适合用作两个人的交谈,素世时常会撞到睦的鞋尖和膝盖。每当这时,她总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投入到时断时续的对话中。那晚她们的交谈很难用流畅来形容,像在涡流中不断触礁的落叶。睦的回答总是很疏远,素世偶尔会觉得自己是在拍打一堵又高又厚的城墙。
“之前好像从没在这边见过你。”
“上周刚来。”
“工作原因?”
“嗯。”
“这样啊,我是......”
“我知道,”睦放下茶杯,“你在乐团负责低音提琴。”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片刻,“别人跟你说的吗?”
“海报。”
“原来如此......那份海报是上次巡演时留下的,我跟指挥说过好几次该换掉了。”
睦摇摇头,素世不确定她想表达什么,她习惯性地摆弄指节,想着该怎么在这座遍布荆棘的混乱迷宫里找到出口。可睦已经站了起来,“谢谢招待,”客人冷淡的声音像在做某种总结,“我该走了。”
她送她到入口,开门时却有几分犹豫,“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某种跟她似是而非的声音从喉咙中传出,素世清了清嗓子。如果她真的有错,那一定是在这时犯下的。“只有你单方面了解我,未免太不公平。”
睦看向她的眼睛,漫长的寂静,只有客厅里灯丝微弱的爆鸣声。半晌,陌生人满足了她的请求。就是在这几秒,睦走过了那扇透明的大门。那时提琴家在虚无中抓住了某个隐形的锚点,只是借助一个没有重量的名字,她就能赋予睦新的形体,让她得到存在于世的永久证明。
之后两人上下班路上偶尔也会碰面——说不上巧合,既然同站下车,想来住所也不会隔得太远。素世常在街拐角的咖啡店看见睦——通常是清晨六七点,睦会点咖啡和培根蛋,端到露台靠近边缘的座位边看报纸边慢吞吞地咀嚼。素世印象深刻,因为那时是春天,她能轻松回忆起街边两棵古老的梧桐树(无数青绿色的叶片在三月的日光中燃烧),还有锈蚀的栏杆和宽敞的遮阳伞,太阳升起的瞬间它们的影子稀薄到几近模糊。
她有时会和睦打招呼,更多时候不会,至少在认识的前两个月素世更习惯远望的角色——走过咖啡店时看着睦逐渐消失——像一场徐缓的吞咽表演,先是袖口、再是领夹和衣摆,最后是那双金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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睦五点下班,抵达公寓时天依然是亮的。她住威斯敏斯特二十七层,下楼时会经过三十层的餐厅兼交易舞厅,几个伽马减负责服务及卫生清洁,在她走过门口时殷勤地递来装在银餐盘里的新甜品:一款唆麻含量达30%的覆盆子樱桃奶冻。睦挥手示意他们走开,脚步不停地回到公寓,输入密码时她注意到了透过百叶窗投射出来的浅色灯光,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两秒。
一个茶色长发、穿着长风衣的女人正坐在客厅的真皮气垫沙发上。
“初次见面,”陌生人先开口,她有非常公式化,柔软又富有亲和力的口音,正如《我的一生及事业》中绝对性的教导——下班后要“恰如婴儿”。“我的名字是长崎素世。你的眼睛很漂亮,看来他们的DNA控制也并非完美,不是吗?”
睦没回话,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不速之客,虽然没穿实验室的制服,她仍注意到了挂在来访者胸前的名牌,和她自己的是同种款式,只不过包边是红色的。睦顿了顿,指出,“我记得我们实验室的负责人是希格。”
“现在不再是她了,还有和你共享这间公寓的人。请坐。”素世指指眼前座位,翘起二郎腿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双手交叠优雅地放在膝盖上,“她下周会调到情绪工程学院担任名誉讲师,这只是个虚衔,当然,在判断她有足够的能力弄清楚该吞几克唆麻才不会导致频繁缺勤之前,我们会为她保留职位。”
沉默。素世笑了笑,既然主人之一没有动作,她就自食其力起身去厨房泡了两杯红茶(顺便给睦留了一杯),“说到唆麻,我一直认为总统福下应该一定程度上限制它们的用量,不过也不能对低种姓人群太过苛刻,这个度很难把握,你不这么认为吗?”
“也许。”
“‘也许’。”素世学舌,她抿了口红茶,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睦认出那是她上周投稿给科研杂志的论文。
“它……”
“它在我手上,这让你感到吃惊吗?”素世打断她的话。客人用手背轻拍文件袋,“我前前后后看过三次,非常出色,非常,或许其他阿尔法一生也写不出一篇这样的论文……”她意有所指地停顿几秒,“而这正是问题所在。”
睦偏开视线,在素世看来,这像是某种示弱的标志。她脸上的笑容更甚,研究员将资料翻到第二页,“在这篇论文里,你试图推翻睡眠教育的绝对性……”
“不是试图。”睦突然开口,素世下意识抬起头来,“我总会成功的。”
“你应该庆幸只是‘总会’,这让你在理论上还是一个合法公民。”
睦叹了口气,往前走几步,松开领口,把领带的下半部分塞进衬衫胸袋里。她没理会素世放在茶几上的红茶,径直走向冰箱为自己开了一罐冰镇芒果汁,“你是来把我送去海岛上的吗?”
海岛,穆斯塔法·蒙德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响,也许是在他的办公室里,谁说得清楚呢?“世界上有那么多海岛。”现驻西欧总统的声音清晰一如往常,“要是没有那么多海岛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素世在几秒钟后给出回答,“观察,”她说,“以及评估,乐观来看,你还有至多两个月的时间。”
“你们希望我怎么做?”
“首先否认这篇文章和你过去一切激进的论点,假如你有的话。”她站起来,走到睦身边,指腹缓慢划过洗碗槽的边沿,装作对这些银光闪闪的金属器皿产生了兴趣,接着以一种计算好的节奏把一个精致的小瓶子推到研究员面前。再次开口时,灰蓝眼睛的阿尔法加引用了一句绝对不会出错的格言,“‘只需吞下一小片,十种烦恼都不见’。”
睦看也不看地将那瓶唆麻扔进装厨余的垃圾桶,回到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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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时的暴雨
雨在她们进入公寓大厅的后一秒落下。
夏季暴雨来临前的典型天气:闷热潮湿的风、阴沉的天空,教室笼罩在一层难以洗刷的倦怠感中,几个后排的学生借着课本偷偷打瞌睡。素世没有这样的好运——由于前座的人没来,老师的目光毫无障碍地落在她身上,她不得不挺直脊背苦苦熬完了整堂课。一待铃响,贝斯手迫不及待地抓起早已收拾完备的书包,急急忙忙地应付打招呼的同学,快步跑出了教室。前天MyGO约好周末合宿,地点就在她家,五个人在RiNG门口匆匆会合,赶在下雨前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目的地。
她家在四十五楼,爱音乐奈姑且不论,立希和灯第一次来,难免感慨一番。主唱抱着印有红色豌豆花的笔记本不太自在地走过客厅,低头小声说感觉会迷路。素世不做评价,伸手地接过灯的行李,让她在沙发上坐好,转身去厨房泡五人份的茶。她点燃燃气灶,靠在流理台边耐心地等着水一点点沸腾。外面大雨倾盆而下,雨景透过布满水痕的玻璃窗倒映在清冷的木地板上,像老电影开始前灰白幕布上跃动的噪点,抑或干燥的河床上方某块岩石的记忆。她确实想起了某些事,夏天,可毕竟下了雨,她稍微有点冷。
素世的家几年前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小学,大概十二岁那年母亲带着她搬家了,两人直接坐搬家公司的卡车来到新居。由于楼层太高,等电梯就要费不少功夫,前前后后忙了大半个小时才把所有东西都搬进来,写着“一之濑”的名牌随后被扔掉,改成了“长崎”。素世还记得那时是三月,天气正在转暖,墙壁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就在那个瞬间,她后悔了,她不想搬到这里。从高层的阳台往下看,楼房好像一些摇摇欲坠的积木,而人群变得更加细碎、飘渺,和面包上霉变的斑点没多大区别……也许有一天,连她自己都会毫无预兆地坠落下去。她怀念老房子明黄的灯光和拥挤、挂着剪贴画和幼稚装饰品的白墙。离婚后母亲愈发繁忙,有时连着好几周都不回来,起先她吃冷冻食品,慢慢地才学会了怎么做饭。独自一人坐在餐桌旁咀嚼食物时那些分布着浅色水渍的墙壁静静地守望着她,像一个空落落又温暖的拥抱,悄无声息地融化在灯光的缝隙里。
暑假结束后她上了初中,是市内有名的大小姐学校,她不愿意,可那是母亲的期望。月之森的氛围和普通中学大不相同,素世没有办法,只得强逼着自己去适应,她先改了发型和穿衣习惯,后来又改变说法方式,如履薄冰地藏起并不相宜的性格,配合同学的喜好和日常话题,加入吹奏部,把休息时间全部用在练习低音提琴上……这一切不能说不辛苦,她却缺少脚踏实地的满足感,如同走在五月清晨的雾中,迷茫又惶恐,不知将会去往何处。
好在辛苦最终得到报偿,高一开学后不久,丰川祥子邀她进入乐队。素世和祥子不同班,但多少从朋友口中听闻过一些对方的事迹——或许本人并无自觉,不过当时的丰川祥子毋庸置疑是月之森的风云人物。每次见到她总是和许多人在一块,想必是值得被爱也习惯了爱的人。这样的人突然前来搭话,素世受宠若惊,祥子没察觉到她的不安,只兴致勃勃地解释说她低音提琴演奏得很出色,是否有兴趣来当乐队的贝斯手。
那支乐队的名字叫Crychic,除她和祥子之外,现今分别担任MyGO主唱及鼓手的灯和立希当时也是成员——因缘就像环环相扣的铁链,纵使提刀斩断也还有一些关节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水快开了,淡青色的火苗舔舐着茶壶底部,白色蒸汽喷出壶嘴,发出断续的嘶嘶声。素世回过神来。五个人的乐队,还少了一个人,是谁呢?她控制不住地想。叫什么名字?有怎样的性格?当天放学后祥子把那人带过来,笑着做了介绍。早春,夕阳拉出樱树长长的影子。“素世同学,这位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负责吉他。”
素世愣了愣,原来是你,她露出笑容,把这句话藏在心底,没说出来。
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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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针线吗?”
“那边的柜子里。”
睦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没留意大腿上的重量,她才变成鬼魂没几分钟,还无法习惯新的变化。尸体被她带得失去平衡,眼看就要跌倒在地,素世及时接住,半跪下来伸出手托住它的后脑勺,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熟睡的幼童。
“小心点,这可是你自己啊。”吸血鬼似笑非笑地说。
睦动了动手指,没说什么,她走到上述木柜边,推开一堆发黄的信和落灰的金属摆件,在第二个抽屉里找到了想要的工具。这不是专门修补丝制衣物的细针,打开盒盖后画家才意识到,造型粗犷,多半是用来缝麻袋的,由于长久未使用过,已经生锈了。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也都差不多。睦转过身,素世依然抱着那具尸体,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它颈部可怕的刀伤。庄园主人的双手和领口都被染红了,胸前也有大片骇人血渍,这就是原本流在我身体里的东西,睦想。
“有这么好吗?”
“最好的红酒只是洒出一滴都会觉得可惜的。”
画家不以为然。“它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吸血鬼看看她,挑起眉毛,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碰了碰下唇。“你确实是很特殊的例子,我还从没见过哪个鬼魂还能有如此具象化的肉身,简直像是被杀之前就已经死了。”她说着认真观察尸体的脸,用刀切开睦脖颈的那个瞬间,访客的表情凝固在半分惊讶半分释然上,从动脉中喷出的血溅满了整片墙壁。画家死去的同时,鬼魂出现了。鬼魂看着她抱住尸骸,脸埋在颈窝里迫不及待地吞食血液,一言不发。素世轻声叹了口气,仔细整理尸体被血浸湿的头发,拨开刘海,凑上前和它额头贴着额头,“还是温的……果然很可惜,我不能留下它吗,反正你也不要了。”
睦近乎冷漠地皱起眉。素世笑了,她让尸体在沙发上躺好,吻了吻它的眼睑。
“那就麻烦你缝好后自己搬下楼埋了吧。”
“你不来帮忙吗?”
“绝不。”
“外面在下雨。”
“是啊,”庄园主人起身慢悠悠地整理裙摆,“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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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人物
长崎素世 画家
丰川祥子 庄园的主人
若叶睦 鬼魂
地点 一座荒僻的哥特式庄园
时间 某某年冬
五月有遍地的鲜花,是对我的垂怜。 [1]
第一幕
马车辚辚驶过泥泞的小路,车轮在晃动的碎石中咣当作响。此时正是十二月,路上堆满脏雪,两侧树林呈诡异的铁灰色,隐约可见冬青树脚萎蔫的桃金娘。雾气于四周弥漫,远景模糊不清,马车停,车侧斜对观众席。
车夫 小姐,我们到了。
[画家上。
素世 (用手捂嘴呵气)这儿真比我想象中更冷,(看向前方)这就是那座庄园吗?
车夫 (低声)您要小心。
素世 何出此言?
车夫 那儿发生过怪事。
素世 哦?愿闻其详。
车夫 (故作神秘)不幸,人世间最可怕、最难以想象的不幸,那儿的入住者不是失踪死亡,就是歇斯底里、精神失常,无一幸免。砍柴路上我曾见到一具被扑克牌割喉的贵族尸体,他的胸膛上还留着五个冰冷的指印。
素世 你是想说鬼魂?
车夫 嘘,嘘,永远不要宣之于口。
素世 我是无神论者。
[上方出现一群乌鸦,在天空与树林间无声行进。
车夫 (慌张地)我说了不可说的话,厄运即将降临在我头上。
[车夫从左侧下。
[画家耸耸肩,提起行李箱推开庄园沉重的雕花大门,脚步分开雾气。林荫道尽头的台阶上,庄园的主人正在等她。
[丰川祥子上。
祥子 欢迎您来这里。
[二人握手。
素世 (轻声)如果说这座庄园真有鬼魂,那一定就是她了。人的眼睛竟能有这种色彩,密林深处萤火的瀑布,抑或秋天太阳初升时露水的反光都不足以形容,那像是梦的颜色。(对丰川祥子)多有叨扰,我是长崎素世,前几日寄信给您的画家。
祥子 (微笑)丰川祥子。
[她们走进华美的前厅,羊毛地毯柔软如沼泽,天花板上枝形吊灯高高俯视。两人脚步踏过时,灰尘在阴冷的气流中翻滚,犹如真菌爆破产生的烟云。
祥子 (亲切地)这边是大厅,那扇门通向仓库,花园旁有日光室,再往后是马厩。(对素世)小心楼梯,有点陡。二楼很久没人用过了,我们的房间都在三楼东侧,您有事随时可以找我……稍微休息会吧,要为您在茶里加点白兰地吗?
素世 多谢您的好意,我不推辞了。
[书房的壁炉点着,燃烧的松木映出主客一行晃动的影子,柜橱中猎枪悄无声息地露出枪管一角。书桌边缘有个黄铜包边的相框,如同界牌,又好似旷野中一枚失灵的风向标,照片里是两个年幼的女孩,差不多高,手牵手站在一起,她们身后是褪了色的树影,静谧、接近于永恒。
素世 (好奇地)这是您小时候的照片吗?
[短暂的沉默。
素世 (自忖)我大概是问错问题了吧?
祥子 那是我十三岁的照片,右边那位是我的朋友。
素世 (困惑地)您确定是右边那位?
祥子 是的。(拿起合影给素世看,背面有用铅笔写下的细小字迹:睦、祥子,摄于XX年夏)
素世 (情不自禁念出声来)睦小姐……
祥子 (面带落寞)她七年前去世了,溺水,那是一次事故。
素世 我很抱歉,实在、实在是不幸的事,我衷心感到难过。(转向观众席,感慨)今天早晨我听见鬼魂,现在我听见死,所有的幽灵都是未竟的执念,是话语落地激起的投影。这是个悲伤的世界,而我站在死亡扩散出的波纹中,所以才会听闻鬼魂的事迹。
祥子 幽灵是人体遗失的黯淡温度,是山谷间回音的残余,也许再过不久她就会彻底消失,我痛恨我不能代替他人死去。(下)
[场景转换,时间切至深夜,画家独自一人在卧室。
素世 (苦恼地对着画架,扯下画纸,撕碎)这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画作了,线条凌乱臃肿、颜色死气沉沉,连墓园的腐土都比它更有生气!画作本应是生活和灵魂的见证,我却用它来讨人开心,似乎只有别人的认可才能让我活下去。我太空虚了,我向无辜的工具祈求精神的慰藉,我的心灵没有坚强到足够支撑我的肉体,我再也画不出画了。
[幕后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素世 那是什么声音?
[脚步声渐近,越来越清晰。
素世 看来流言也不全是假话,这当口我烦躁得要命,正是与深夜来客照面的好时机。今晚的月光清澈似酒,纤弱如银,还有屋外幽寂的庭院和颤动的湖水,正适合当作鬼魂的背景!
[画家猛推开门,外面空无一人。她去书房拿猎枪,小心探查宅邸各处,只见一条断断续续的水迹打湿木楼梯,贯穿东西走向的长廊。
素世 溺水者的幽灵(自言自语)。这条水迹好像划分时间的子午线,只不过隔开的是阴阳两极,不知除了我,它是否还照见过其他人的脸?……真是个诡异的夜晚,连夜莺都不再歌唱了,在这座空空荡荡的宅邸里,只有我和未曾谋面的鬼魂。
[灯灭,画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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