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她在阳台打电话。
那时是五月,抑或六月,她记不太清楚了,总之还没超出早春的范畴,天气温和,不需要外套,迎着日光能触摸到绉纱般的暖风。但是早上还是有些冷的,特别是下雨的时候,她靠在栏杆旁抽烟,不时用指腹敲击好让烟灰掉落下来。天很暗,烟灰像熔岩中析出的灰色积雪,徐缓地沉进冰凉的雨水里,散发出钢和铁锈的气息。她们的房间正对向旅馆的后院,一片潮湿的深绿色,庭院十分僻静,附近的栗树湿淋淋的。掉漆的铸铁桌椅承受着春雨的打击,空落落的桌面中央摆着玻璃花瓶。
她进房间时睦已经醒了,或许早就醒了。她一直没有睦会睡着的实感,即便是在最适合做梦的凌晨三点,都像只要简单叫声名字就能得到回应。房内没开灯,黑得像是在洞窟里,周遭的摆设死气沉沉,如同一群庞大而阴沉的影子。睦迟缓地坐起来,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关上落地窗,拉开半边窗帘,视线始终没从她身上移开。
素世过了会才反应过来。“这个?”她举起指间香烟,皱了皱眉,在烟灰缸里捻灭,“抱歉。”
睦没回答,她也没兴趣等根本不会存在的东西,素世径自进入卫生间洗漱。酒店的装修颇为复古,像80年代阿根廷的某份剪报,可能是为了营造出怀旧的氛围。素世看见镜子里映出一张模糊的脸,由于光线太暗,很难确定是否是她本人。她撑着洗手台边缘,闻着空气里清新剂和瓷砖的气味,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她和睦刚杀了人,狼狈地逃出日本,一路流亡到这里。没道理,不该这么想的,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度假,她还记得开车越过边境线时的事:负责检查的是两个带枪的警卫,身穿与煤灰同色的制服,向她们索要证件。那天风很大,呼啸着穿越山岭,野草、深蓝色的风,睦把护照递给他们,抬手的时候衣袖从她手腕间滑落下来。她能清晰地看到同行人靛青色的静脉。
素世擦干净脸,甩掉手上的水,开门,睦坐在床沿,背对着她,慢吞吞地脱掉睡衣。她的皮肤很白,黑暗中尤其如此,肩胛骨的轮廓非常明显,让她联想起水泥墙顶的碎玻璃。
早餐她们是直接在旅馆吃的,毕竟下了雨,天又太早,两个人都不怎么有出门物色餐馆的心情——尽管享受食物也是旅行中很重要的一环。淡季,厅内看不到多少客人,可素世还是选择了露台,同行人没意见,端着餐盘跟她一道出去。她们坐在防水遮棚下面,安静地听着雨水敲打尼龙布的声音。睦的食指搭在餐刀刀背上,动作规整地将食物分解,送进口腔,餐桌礼仪无可挑剔。她一定是厨师最讨厌的那类人,不管吃什么都是一副品尝橡胶的表情,而且饭量很小,似乎人类不需要进食也能活下去似的。素世津津有味地享受她的那份餐点,不得不说,早餐的调味很出色,鼠尾草碎和煎至金黄的土豆饼是再合适不过的搭配,培根片焦得恰到好处,海鲜浓汤的味道刺激又醇厚,想必是调了奶油的蛋黄跟东南亚香辛料的神奇效果。她体会到一阵强烈的饥饿感,仿佛她要负责填补睦缺失的那部分食欲。同行人沉默地看她吃东西,目光切实压在她身上,如同两堵不断逼近的石墙间越来越窄的缝隙……她不得不略弯下腰承担这些多出来的重量,并把睦的视线一并吞咽下去,好像同时她也在咀嚼睦,在贝类、盐、蔬菜和肉的触感里用牙齿和唾液将睦一点点切碎、分解,消化她的记忆。这种感觉像缓慢侵蚀堤坝的潮水,她几乎要失去自我了。
“你别这样。”素世当啷一声扔下勺子,终于忍不住发出抗议。睦愣了几秒,别过头,没说什么。
雨上午八点就停了,湿漉漉的太阳刺破积云间的半透明薄膜,像刚出生、裹满粘液的动物,水潭锐利而辉煌的金色反光散布在砖石路之间。她们没做计划表,睦不喜欢太明确的时段划分,显然素世也不会为此跟她起争执。因此她们的旅途从一开始就显现出了某种错位的特征,仿佛一个人口是心非。就在短短几年前,两人还是最疏远、最难以想象的组合,而她的朋友们会说,睦是最糟糕的旅伴,她太沉闷了,足以扼杀一切乐趣。对此素世的想法略有不同,她不会出于乐趣层面和睦一起做任何事,那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声音吗?……为了听见声音。这想法是乘坐列车时突然出现的,如同迁徙的鸟群般掠过她的脑海,她甚至能感受到尾羽扫过鼻尖时细微的震颤。车轮咣当咣当地轧过枕木,磅礴的夕照奔涌而来,镀着金褐色光芒的地平线,无烟的火,平缓起伏的丘陵,核桃树像孩子们的剪纸,层层叠叠。远处那些浅紫色的方形色块,是一座村庄吗?一种遥远、微弱、稀薄的声音,犹如厚厚的冰层下不可见的裂纹,错位的花期和蜿蜒的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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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sterday
1、
她闻到冰的气味。
风拂过街上的彩灯和喷泉边萎蔫的圣诞树,不安分地拍打她的外套,灌进领口里,潮湿、阴森,像在某座城堡的地窖里发酵了足足三百年。素世扯扯围巾,加快脚步,心不在焉地打量周遭街景——行人寥寥,显然,这是个清冷的平安夜,天气中的颓丧气氛已顺着朔风淌进人的骨髓。圣诞树旁仅有少数几对情侣在合影,脸冻得发白,好似褪毛期的仓鼠。
可对她来说,今天是某种程度上的好日子——风冷而暗,人的情绪比沼泽般的积云更加低沉,而雨迟迟不肯落下——是很适合把子弹送进人脑袋里的夜晚。就算是身经百战的老手,也不会乐意在和乐融融的节庆日杀人,她名义上的联系人,事实上的上司,是体贴她的辛苦才特意选了今天来执行任务吗?可能性大概介于零和无穷小之间,彼此搭档已近三年,她对前者一无所知。对方像虚空中一团不定型的电波,没有长相、年龄、性别、脾气,屈指可数的几次通讯听到的也是干哑失真的合成音,一个冷漠、在墓地飘荡的幽灵,神出鬼没,来去无踪,行事作风却像下班后还厚颜无耻打电话来的恶心领导,专挑在快乐的晚餐时光送来加班指令,用照片、档案和加密文件毁掉她来之不易的好心情。仅仅不到一月,素世对这位联系人的好感就已降至冰点,假如抓到合适的机会,她会毫不犹豫给对方一枪。
目的地的酒馆位于一条僻静的横街西侧,紧挨着一家快倒闭的书店,用于展示的架子上仅摆了几本纸页发黄的过时菜谱,多半只有祖母辈的重量级人物才会产生不必要的阅读兴趣。素世推开门,铃铛响了响,几道漫不经心的目光朝她投来:她今天选了件晦气的深色外套,右手提着一个遍布划痕的廉价公文包,领带松松垮垮,不如不系——十足的落魄上班族模样,最近经济情况不好,下岗的人多过集体跳海自杀的旅鼠,人们早已拿不出多余的同情心。她自觉走到吧台角落坐下,过了两分钟,一个酒保放下刚擦好的玻璃杯,来到她面前,询问点单。
酒保有扎成低马尾的浅色长发和一张属于东方人、俊朗又温和的脸,卷起的宽松袖子搭在尺骨偏上的位置,手腕内侧苍白而柔软,让人联想起剥去外壳的贝类......很年轻,非常,或许还要比她小一些。素世知道她不该过多关注对方,但是眼睛,她想,一双金色的眼睛。
“给我‘阿卡普尔科黄金’。”她说着,指尖不动声色地敲了桌面三下。
酒保点点头,随即走开,没过多久,一杯泛着气泡的金黄色饮料被推到她面前。素世晃了晃杯子,闻到龙舌兰和菠萝的清新气味,如果闭上双眼,你甚至可以把它当成流体的月光,想象一下,在冷海的正中央,一座长在玄武质熔岩里的热带果园。大厅左侧的小提琴手在演奏埃尔加的《Salut d'Amour》,左偏三张桌子,两个男人在打牌,扑克翻动的声音轻快悦耳,带着赌徒特有的疯狂节奏。短暂的停顿,两枚骰子掉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动。她从外套口袋中抽出一支烟,却怎么都找不到打火机……又是那个酒保,擦亮一根火柴,用手小心翼翼拢住火焰,凑上前来,点燃她指间的烟草。
“谢谢。”她贯彻人设,冲前者露出一个忧郁而疲惫的微笑,拿起杯子喝掉最后的鸡尾酒。
酒吧的厕所在一条阴沉的走廊尽头,她提起公文包,走过一扇扇半开的窗户,光影中的侧脸暧昧不清,像长长的胶卷上转瞬即逝的幻影。素世打开某扇隔间的门,吐出嘴里的塑料胶囊。隔壁间有人在交尾,隔断墙如抽搐般摇晃,她当作没留意到。“下岗职工”小心旋开外壳,取出里面的字条看了五秒,撕碎,和包装一起扔进脏兮兮的马桶,按下冲水按钮。
十八时十九分她离开酒吧,走过大路消失在某条阴暗的小巷里,好似列车驶进一条黑黢黢的隧道,谁都无法确定这条隧道有多长,通向哪里,以及出来之后,你看到的还是不是原来那辆列车。一小时过后,十九时二十一分,她撬开旅馆后门的锁,走进一条飘散着火鸡香气的过道,隔着一道墙就是厨房,困倦的厨师正靠着流理台打瞌睡。十九点三十五分,素世把昏迷的服务生搬到床上,换上她的制服,锁上休息室的门,表情自然地推着餐车走进电梯。
805号房,她敲响房门,声称送来了宵夜,“服务生”维持着完美的营业笑容,手上是一把装了消音器的90TWO。三分钟后,房主开门——一个发福老男人,秃顶,穿着皱巴巴的条纹衬衫,脸色差得像准备激情时被指责早泄,没对所谓的“宵夜”发表看法。杀手的食指搭在手枪扳机上,她没能开枪。
这根本不是目标。
两侧房间的门被猛地拉开了,在异常安静的走廊里能轻松分辨出木门碰撞墙壁的声音,四把……不,五把上膛的枪。素世没任何想法,经验之谈,这种时候你最好不要有想法。她条件反射性蹲下身,避开第一波攻击,抄起餐车底部半满的水桶扔向右侧袭击者的脸,紧接着用最快的速度将餐车踹向左侧的三个警卫,沾满酱汁的意大利面和滚烫的热汤泼洒而出,瓷器碎裂声和喝骂声混成一片。某颗子弹擦过她的脸颊。余光里她瞥见某个警卫抬手举枪,来不及多想,杀手上前一步,迅速将男人的手腕往上推。子弹偏离轨道打碎了斜前方的灯管,光线骤然变暗,四散的火花中玻璃碎片如暴雨般倾泻。她趁乱跑过走廊,转手向后开了两枪,听到某个人的尖叫声。纷乱的脚步接踵而至,一只穿黑皮靴的脚插进了即将关闭的防火门,脚的主人得意地笑了一声,素世当机立断开枪打碎了那人胫骨,窃笑即刻变成哀嚎。她狠踹一脚将门关稳,上锁,三步并作两步跳下黯淡的青灰色楼梯。
这种事情她不是第一次遇到,但,该死的,看来比起子弹她更可能死于心脏病发。毫无疑问,这全是那个幽灵的过错,她发誓事后她要索取巨额精神损失费和工伤赔偿。下方传来复数脚步声,素世思忖片刻,这里是五楼,能接受的风险。她翻过楼梯旁边的窗户,双手攀着窗沿屏住呼吸,用脚尖谨慎地寻找落足点。军靴踩踏水泥台阶的嘈杂响声渐渐靠近,穿过平台,消失在上方,没人有心情搭理一扇半开的窗户。素世松了口气,借着墙壁的凸起和空调外机一点点往下移动,临近二楼时她凭着路灯光线发现了一个正在抽烟的男人,手里端着冲锋枪,嘴边的火星一明一灭,多半是负责望风的。“服务生”烦躁地咋舌,借力外侧排水管,一个深呼吸后一跃而下,跳到男人背上——人体确实是相当不错的缓冲垫。士兵如待宰的黑鱼般拼命挣扎,她搂紧男人脖子,掌根将他的脑袋往另一侧重重一推。颈骨断裂的触感传来,士兵瘫倒在地,脸一动不动地埋在一滩肮脏的油污里。
她站起身,慢吞吞地呼出一口气,感到一种迟缓的松弛感,像长跑五公里后的短暂休息。生死时刻被激发出的肾上腺素缓缓褪去,疲惫重新占据了她的大脑,她这才注意到冷汗已经浸湿了衬衫。素世把枪收好,转身准备离开,这时她在明灭的光圈下再次看见了那位金眼睛的酒保。
酒保举起枪,92S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的前额。
她愣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第一反应是“我做错了什么”。扭曲的主观意识中时间被拉长,一秒钟简直像个无限的容器,能塞下不计其数的混乱思维和记忆,这就是此刻的素世所体验到的。从酒吧到旅馆,今晚的经历像蒙太奇镜头般从她脑海中飞掠而过,犹如投射在原始洞穴里人与兽的剪影。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落入了某个圈套内——两股势力之间的可悲牺牲品,即将在不知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毫无意义地死去,三流特工小说从不缺这种烂俗桥段。精神紧绷到极点,她的视线甚至超越触觉感受到了对方食指关节和肌肉的运动。酒保扣下了扳机,其后是类似拳击沙袋落地般的闷响,素世回过头,看到血从另一个警卫的额头潺潺流出。
“我很抱歉。”不知名的酒保说。
轮不到你来向我道歉,让你的顶头上司出来,立刻,马上。她把手从枪套上放下,而思绪还在延伸,像随着血液的潮汐搏动的金属细线,忽然之间,她明白了,为什么今晚负责接头的是张生面孔,为什么这个酒保会如此及时地出现在旅店,以及从见到对方第一面起,就始终无法忽视的古怪感觉。“原来是你……”她忍不住笑了,并未掩饰声音里的反感,她的直觉一向很准,“你就是那个‘幽灵’。”
幽灵拉住了她的手腕,冰冷的触感,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道。出于本人都说不清的理由,她没挣开对方。“对不起,我们先离开这里。”
女孩们在夜色中绕过拐角,跑进一条窄巷,路两侧是随着十二月的寒风轻轻颤抖的法国梧桐。幽灵把她带到一面涂满圣诞涂鸦的砖墙旁边,递给她一把银色的车钥匙,那儿停着辆不起眼的深灰色雪佛兰。素世没接。
“恐怕合约里并没规定我要给你当司机。”
同行人顿了顿,收回手,就算觉得尴尬,她也没直接表现出来。“嗯,我来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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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学二年级的六月,睦在阳台上开辟了一个小型的黄瓜种植园。
素世不太确定她是否该对此发表意见,抱怨后者擅作主张,侵占二人的公共生活空间,内心深处,某个部分诚恳地忠告她,不要涉足这件事,就好比经验丰富的水手不会妄图探寻完全未知的水域。但黄瓜切实地在对她们产生影响,不知何时起,晨跑回来总能发现睦蹲在花盆边侍弄那些绿色蔬菜,她也渐渐受够了珍贵的早餐时间还要听睦讲扦插技巧和不同肥料之间的区别。她为什么只在这种话题上这么善谈?大二上学期对她来说是一场灾难,课排得很满,还要应付烦人的导师和计划外的论文,忙起来连朋友的消息都不一定顾得上回。
当时她们住在离学校十五分钟车程的公寓里,分享略显拥挤的厨房、同一间卧室以及能轻而易举塞下两人份衣服的大柜子。木地板有时会响,有时不会,素世始终没弄清规律——这只是学生时代的简易落脚点,几年后就换了地方。但她和睦都很喜欢那里,虽然谁都没直接说明,那儿有惬意伸展叶片的天竺葵和蜷在躺椅边午睡的猫,当秋天下午,她们在客厅那张厚而柔软、堪比稻田的羊毛毯上做爱时,窗外会飘来烤番薯和苹果的香甜气味。睦把她压在沙发的边缘,俯下身吻她的肩膀和后颈,右手按着她的手背,仔细地描摹她指节的凸起。她听到自行车清脆的铃声,日光漫进窗户,像是潮水,扑上来打湿了她的身体。
公寓外有一条老旧的街道,高中时她也见过类似的道路......对街道的记忆可以延伸得更远些,或许十二年前八岁的她就曾走在同样的路上。想必世上的路都是同一条,装饰着相似的树影、画着别无二致的交通标线,沾满灰尘的广角镜矗立在相同的拐角,对准同一批来了又走的行路人。她从来都记不起她跟睦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那段过去像一座看不见的桥梁,悬吊在两座山崖之间,而回过神来她已经习惯了在两人闹矛盾时接受朋友的善意批评。爱音肯定掺了点公报私仇的性质,但灯是公平的,所以说不定真的是她的错。素世停下脚步,“我不太懂,”她说,“感情不和是双方的问题,你们为什么只指责我?”
爱音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开始逐条罗列她的罪状,宣布她冷淡、不合群、表里不一、固执、别扭,是世界上最麻烦的女人。大部分是真的,没有反驳的必要,剩余的则缺少反驳的心情。发散开去想,是不是就像她不知该如何对待睦,睦对她也存留着某种顾虑?她确实该回到一年前重新审视两人间的关系——那个她十六岁,睦十五岁的夏天。放学后,景观树在夕阳里燃烧,睦在社团活动室外面一动不动地等她出来,像一尊雕像。可雕像是不会跟着她的,睦会。某一天素世意外翻到毕业照,因为身高的关系,她和睦隔了两排。和煦的晴天,光斑在暖风中沙沙作响,即便被此起彼伏的明朗笑脸包围着,睦也依旧面无表情。
睦比她更偏执,这是她花了一些工夫才意识到的,她喜欢不跟任何人交流,独自承担责任,甚至某些时刻,会任由一种带着自我毁灭倾向的献身精神主宰行为,像朝着悬崖走去却无知无觉的人。素世不能否认,其中也有民族性情愫的影响,她本人就是个很适当的例子,但爱别人唯独不需要以伤害自我为代价。后来她频繁做和睦有关的梦,梦到人行道和十月的雨季。由于睦的出现,梦呈现出了不定型、近似于流体的特点,像积云和摇摇晃晃的影子。行人嘈杂拥挤,她一眼就看到了对面的睦,这不是她的问题,睦根本不明白自己有多显眼。红灯,穿梭的车流中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两次跳动的间隔里心脏漫长而冰冷的余韵,心一点点绷紧,仿佛有谁正在调整乐器的旋钮……可就算是最细的琴弦也切不断雨水。睦打着一把透明的长柄伞,看上去就像这场冬雨的一部分,从天上来,要消失在人间的某处。雨没停,信号灯总不变绿,但她觉得这样就很好。她们隔着河流般的道路彼此对望,如同两个恒久而静止的极点,不靠近,不远离,因此也就永远都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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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震撼大地的巨响,若叶睦抬起头,看见天上成圆弧状排出一行字——“Soyo公主被恶龙抓走了,请勇者迅速赶去救援!”多半是为了突出火烧眉毛的紧张气氛,文字周边还用火焰做了点缀……可关键在于那些所谓“火焰”只是涂了水彩颜料的粗糙硬纸板,其中一块可能是被水淋过,还褪色了。她实在拿不准该摆出哪种表情,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在外人看来差别不大,都是面无表情。
“嘿,劳驾!”一只戴领结穿西装的灰猫拍了拍她的小腿,或许是为了展示威严,颇为郑重地用手杖敲了敲地面,“你准备好了吗?”
我是在做梦吧,睦想。
“准备好什么?”
“那还用说吗,”灰猫急匆匆用手杖挥向天空,“营救公主,打败恶龙,成为拯救王国的英雄!”
好老掉牙的剧本,她腹诽,不过素世的名字出现在这儿倒确实很让人在意,如果这是梦境,或某个异空间,那她是和自己一块被卷进来了吗?睦蹲下来,试图和灰猫保持视线平齐,“公主在哪里?”她问。
“这是商业机密,只有勇者才有知情权,”灰猫用毛绒绒的爪子搓揉胡须,说话间露出一颗闪闪发光的尖利金牙,斜着眼觑了她一下,“不过既然你这么问,是有意向要成为勇者的吧?”
也不是能说“不”的气氛,再说她也的确很想找到素世。“好的,”她说,“我当。”
灰猫大喜过望,胡须抖个不停。它飞快用手杖敲地三声,霎时,浑厚又庄严的钟声响彻云霄,火焰般的白光淹没了睦的视野,等再回过神来她双手双脚都被几团黑色毛球抱住。睦晃了晃手臂,发现完全挣脱不开,“你别动!”灰猫斥责,“它们在给你量尺寸。”睦这才留意到这些神秘生物也不是全黑的,黑绒毛之间能隐约看到猫科动物特有的竖瞳。这也是猫吗?她暗自思忖,我是不是来到了斯凯河边的乌撒城,还是说在月球上?
测量工作很快就结束了,某只猫给她披上一件轻盈的纯白色披风,在肩膀处用一枚金色的胸针扣住,并别上一根青灰色的雀鹰羽毛。她歪头看了眼,感觉有点尴尬,胸针的图案居然是月之森的校徽,该说是前卫还是幽默呢?另一只猫为她戴上点缀着天青石、月长石和珐琅的腰带,几团黑毛球顺势将她手套和靴子上的皮带一条条绑上,整理好垂落的流苏,最后一只猫跳到她头上,离开时留下了一顶用银色的月桂叶编织成的头冠。
“现在能告诉我素世在哪了吗?”
“在——”灰猫拖出一个长长的单音,从身后魔术般抽出一张能把它整个儿包起来的地图,“要先穿越这片平原,趟几条河、爬几座山,经过几座城市,接着出海,恶龙的巢穴就在海岸线另一端的高塔上,我想想,大概......”灰猫动动爪子,“38.44万公里吧。”
“走路过去?”睦倒抽一口凉气。
灰猫拍了拍爪子,“你还可以骑自行车啊!”它敲敲边上一辆锈迹斑斑的破烂单车,猛地止住话头,饶是这只初见面的神秘生物也发觉了睦脸色难看,为了弥补过失,猫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呃,要不然,先去问问贤者?”
“贤者离这儿多远?”睦心有余悸。
“很近!”灰猫匆忙补充说明,它指指前方一座土丘般隆起的教堂,“走过去只要十分钟不到。再说你也还缺把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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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日上午,一通内线电话打进我的办公室座机,拿起听筒后招待处那个马尾辫女孩的清脆嗓音传来。铃声响得突兀,手忙脚乱间我险些将水杯打翻,害今年来第三个蓝牙键盘报废。“高松老师,有人找,”对话里有短暂的空白,多半是她在保持连通状态的同时还在与另一人交流,“是一位姓长崎的客人。”
这个姓氏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在我的记忆中它对应的仅有一人。我一把推开资料,慌乱起身,险些绊倒椅子。不出所料,被夏季阳光照亮的前台大厅里,素世在等我。厅内接待人员与访客来来去去,她站在角落的休息区翻看柜子里成排的杂志和书籍,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许久不见,她还和原先一样,仿佛洋流中固定的信标,将流转于此的时日凝滞又送回。注意到我,素世回过身来微笑,打了个招呼。她穿驼色双排扣长风衣,手腕间垂下一把深青色阳伞,用得很旧的单反挂在脖子上,挡住了信息牌,只能看见证件照的单色背景和“Nagasaki”的前半部分。
“好久不见,动物学博士小姐。”
她的说话习惯也没变,总是弄不清是在寒暄还是在挖苦人,我涨红脸,一张嘴就结巴,说话吞吞吐吐,几年也改不过来。
“你可以提前联系我,就不用等......啊,刚结束工作吗?”
“算是。从冰岛,冷得想死。爱音还好吗?”
“她去札幌出差了,要下月才能回来。”
“那真是辛苦你了。”
我忍不住笑了,上前几步,这几步漫长又遥远。随着我的脚步靠近,素世的形象也越来越清晰,宛若浮萍漫出水面,渐渐能看到青色的叶脉和水的纹理。日光渗过落地窗,在访客身侧打出一个歪斜的长方形,我猛地停下动作,瞪大眼,难以相信眼前所见场景,自知表情怪异,大概不亚于喉咙中被硬生生塞进一块干冰。素世向来比我懂得读空气,此刻也不例外,她丝毫不怪罪我的失态,自顾自拎起背包,“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咖啡馆,我请客。”
十一时是个有点尴尬的时段了,我们面对面坐下,只要了白咖啡和茶。素世的蓝眼睛浸没在蒸腾的热气里,显得越发飘忽。赶在我开口之前她便发问,“你看得到,是吗?灯。”见我不回答,她笑笑,用右手拇指指腹摩挲着左手食指指甲边缘,“我去看过心理医生,也做了全套检查,都没异常,才这样问你。”
我摇摇头,表示并未怀疑她,只是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一瞬间我觉得死亡之所以能够为世人接受是因为它带有一种不可逆的单行特质,如火焰或流水,一旦燃尽或东去便永不归还。但它若是海潮呢?在深蓝色的腹腔中反刍人的尸骨,将一层未被消磨殆尽的单薄影子兜兜转转冲回海岸。我深吸一口气,看向素世身侧,睦就坐在那里。对上我的视线,她点了点头,我心知这是她的友好表示,便也颔首回礼。
她照旧很安静,不说话时面孔忧郁又沉稳,几近透明,阳光从她身体正中掠过,竟不发生半分偏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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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的影子滑过车窗。
候鸟。大雁还是白鹭?太快了,看不清它羽毛的颜色。她趴在方向盘上,听着车载音乐沉闷的旋律,素世揉了揉鼻梁,看向远处的天空——很明显是下午,如果能信任手表,那就是十五时十八分。日光照亮了云彩的边缘,折射出一种通透的橙黄色调,远比油画的笔触轻盈。她闻到黄木犀草浅淡的气味,来自昨夜的香薰,车门虚掩着,副驾驶是空的,透过窗户能看见睦被风吹开的浅色头发。
她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关节,挪到副驾驶座上,按下按钮让玻璃全部滑下来。睦缓慢地掰开手中的面包,用碎屑喂食地上成排的蚂蚁。这些黑棕色、长着触角的迷你昆虫排成长列越过几株倒伏的枯黄野草,在面包屑周边蠕动着团成一圈。“你要酒吗?”同伴问。
“方便继续头疼?免了,我建议你也不要喝。”她习惯性地揉搓左手食指的指节,“游牧蚁?好像不是。”
睦没给太多表情,但能从风中捕捉到被稀释的笑意。“新物种。”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沉默地观察蚁群搬运食物。离开城市的第三天,已经很难从周遭景色中找到人类文明的痕迹,只有参天的巨树、稀奇古怪的植物和间或传来的的野兽咆哮声。行驶时不时能见到路上的猎杀用陷阱,弹壳和锋利的锯齿浸染着翠绿的脓血,想必是游猎团的杰作。经历的次数够多,女孩们早已学会不对此发表看法。按照旧时代历法的标准,她越过成年的界限已近四百天,和睦认识的时间则要比这长得多。她们同岁,从此刻往前推算,居然有五年之久。
不知该如何描述近几年这颗行将毁灭的行星给她留下的印象,或许就像一团由驳杂的光线、温度和色彩组成的混乱纤维,也像悬空在某类发着荧光的半透明溶液里,别无选择,只能漂浮。她们约定好轮流开车,间隔四小时换一次班,晚上视情况而定,不过两人都不大赞成以遭遇人身危险为代价多赶可怜的几公里。她们都是不大爱说话的人,睦的情况又尤甚于她,当素世负责驾驶时,同伴通常蜷在座椅里一声不响,除了偶尔给收音机换台外不制造半点多余的噪声,如此安静,好像她根本不在那里。
雨水在变少,这是最直观的感受,像一点点蒸发的沼泽,只剩下无休无止的晴天。在飞扬的灰尘中,日光如琥珀般徐缓地变质、旋转,弥合了季节与季节的区别,夏天和冬天的倒影渐渐重叠在一起。清晨或午后,她们会直接在车里做爱,丝毫不在意空间的狭窄和不便。睦跨坐在素世身上,手探进她衣服里,俯下身来亲吻她的眼睑和嘴唇。她汗津津的后颈紧贴着皮革座椅,手臂穿过睦浅绿色的长发——在阳光下它们几乎是纯白的,搂着她的脖子。她们每一次的动作都会撞到换挡杆、方向盘或别的什么,但两人都默契地装作没发现这件事。泛着少许冷意的风从半开的窗户里灌进来,带来草籽和泥土的气味,素世深深呼吸,感受着翻涌的潮水和空气中盘旋的余烬,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喊出声来。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不会有人听见的。睦身上有杜松、秋夜混着霜的露水和查尔特勒酒的味道,尝起来就像一颗遥远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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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床边有一只猫,这是长崎素世醒来后发现的第一件事。
白猫?不对,比起白用浅薄荷绿来形容大概更加合适。猫闭着眼,蜷缩在她枕头旁边,长而灵活的尾巴若有若无地扫过她耳廓。素世不想承认,但她确实被吓到了,类似于网上刷到的猫与黄瓜动图,只不过两者的立场发生了颠倒,而她扮演的是黄瓜的角色。房间主人条件反射性跳开,踉跄几步,小脚趾差点撞上茶几。天啊,这里可是四十五楼!MyGO的现役贝斯手喘着气,惊魂未定之余轻手轻脚检查卧室:窗,关着,门,同样。这猫到底是从哪儿来的?难道这种神经质生物的构成成分真是液体?不知为何,刚才脑内一闪而过的奇思怪想再次浮现,黄瓜……是的,素世深吸一口气,仔细观察,这只猫倒确实和睦有几分相像。
不不不,这种离奇的怪事怎么可能会发生。可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猫睁开了双眼,与那双金色眼睛对视的刹那,素世前一秒敲定的结论发生了可怕的动摇。有时直觉会压倒性地盖过理智,仿佛在宣称唯心论才是世界唯一的真理——这就是此刻的素世面临的困境。似在回应她心中所想,手机适时震动了一下,素世犹豫片刻,解开锁屏,聊天软件上是立希刚发来的消息,鼓手称刚从海铃处得知睦不见了,问她有没有头绪。
她打了行字,摇了摇头,删掉,重复几次上述过程,最后回了句“我不知道”。素世叹口气,把枕边的猫抱起来。猫没表现出半点抵抗的意思。它温顺地蜷在素世怀里,轻而柔软,像一小片温暖的沼泽,毛发散发出阳光、枫糖和草本植物的清新气味。贝斯手弯曲指节,试探性地挠了挠猫的下巴,这只神秘动物从喉间发出舒服的咕噜声,亲昵地蹭她手臂。“你是小睦吗?”她轻声问。
手机再度震动,吓了她一跳,单这十分钟内她就已经被吓两次。素世放下猫,皱起眉,不悦地检查信息——出乎意料到能用破天荒形容的程度,居然是祥子发来的。真亏前乐队键盘手肯放下身段解除对她的屏蔽。对话框里一行字大剌剌地戳在空白的屏幕上,分外显眼,睦变成猫了,接着是短暂的停顿,似乎连发信人自己都觉得这几个字很蠢。过了一分钟,第二条消息跳出来,她在你那儿吗?
素世对着屏幕瞪了几秒,突然想起些什么,着手翻找系统相册。没记错,几年前Crychic的合影确实还在,她拍的,说来有几分唏嘘,居然这么久了都没舍得删。从初中到高中这段时间,她从没和睦一起拍过照,Crychic时期的副产物是少数留存的几张。素世放大图片,指了指画面最左侧拿着粉色吉他的年轻女孩,“你是小睦吗?”她又问了一次。
猫轻轻叫了一声——一种像是浮在空中、不太有实体的声音,确实就和睦平时回话的样子如出一辙——它抬起前爪淡漠地越过Crychic众人,最后停在素世身上。然后这只原本是睦的猫甩着尾巴跳上贝斯手的膝盖,舔了舔她的手心。
好吧,现在没给她留下多少质疑的空间了。平心而论,素世的应变能力还算强,只要给点缓冲余地,也不是不能接受一个大活人变成猫……就算那个人是她女朋友。她为人随和,大家都认同这一点,或许偶尔会有些记仇——真的只是稍微有点。确定身边的猫是如假包换的若叶睦之后,素世点开聊天界面,反手将祥子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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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说,”若麦捧着睦的脸,眼睛一动不动、无比专注地凝视着队友,“首先是对视,你的视线不能移开,知道吗?一闪躲就会给对方留下坏印象。”
“我会努力。”
“努力还不够,是必须要做到。然后是手,环着对方的腰,如果你觉得腰有困难,可以改成拉住手,接着用你一生中最认真的声线向她告白,说‘我是你的’。”
睦做了个漫长又艰难的深呼吸,“我是你……”
“喂,那边三个,别笑!”若麦大声喝止,“这是很严肃的事,没什么可笑的。”她再次转头看向睦,露出鼓励的笑容,“去试试看,别害怕把事情弄糟,只要你去做了,你就已经成功了百分之九十。”
“你最好别。”
“祥子的意思是你要隐秘行事,免得第二天登上周刊文O的头版。”
“嗯。”
“别忘记成功后要来参演我的网络直播哦。”
队友用一个单音节做回应,拿起挂在架子上的挎包,离开前回过身看了若麦一眼,迟钝地点了点头。若麦实在弄不清楚她是明白了还是没明白,但显而易见后者的概率要压倒性地大过前者。确认房门关上,睦已经走远,若麦长叹一口气,她毫不客气地在沙发上坐下,左右腿交叠着翘在茶几上,随手从矮桌的瓷盘里捞起点心。
“我真搞不懂她这样的怎么还没被甩。祥子——”当红主播津津有味地嚼着甜甜圈,潇洒地弹掉指腹碎屑,“她们多久了?”
“从初中开始,算起来差不多三年了吧。”
“三年?”
“怎么?”
“也没,就是感觉能和若叶睦纠缠这么长时间,那位叫Soyo的多半也不是正经人。”
祥子想起不高兴的事。她拿起手中茶杯,抿了一口红茶,“那倒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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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在正式见面之前,若叶睦就已对长崎素世有一定的了解:她们曾共同就读于月之森的初中部,月之森采取初高中直升制,这意味着两人将有六年待在同一个地方。既然如此,那校园生活中偶有遇见也就不足为奇。她曾在各式不同的场所、不同的情境中与素世碰过面——一些零散的碎片,说不上有多深刻,但也足够让睦在记忆的夹缝间通过影像、声响和外在的言辞一点点拼凑出对方的轮廓。更何况素世在初中部其实小有名气,她那时在吹奏社团负责低音提琴,很得人心,大多数低年级学生谈到部内那位温柔稳重又才学兼优的学姐,都会愿意红着脸说上几段好话。素世总会在情人节收到不知是本命还是义理的巧克力,鞋柜也时常被偷偷塞进匿名告白信。她认真、聪明——更重要的是懂得交际——会为每份礼物准备回礼,对不得不处理的热情示好,纵然拒绝也会补上一声谢谢。
睦是月之森的异类,幽灵,开学时广受欢迎如今却无人问津的频段,走在路上偶尔会被打招呼的透明人。这算本性流露,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高一那年的夏天她曾有某种奇妙体验,那年是罕见的高温,暑气蒸得人无精打采、昏昏欲睡,她白天在课堂上玩笔发呆,摸鱼写谱子,晚上躺上床就开始做梦。梦里有金色地平线和旷野般纯白的天空,金白双色将天地分割,既为相对也为互补,正中群鸟冲天而起,好似无数相交的剪切线。醒来后她感到困惑,但不是对外显的苍茫景致,而是对梦所隐藏的东西。梦中她是个固定的视点,无法转向、不能言语,被动、消极、一个纯粹的旁观者……而在世界之外另有世界存留,作为证据,脚下那片广袤无边的土地上分明投射着两个人的影子。
2020年的暑假,父母带她去乡下避暑,名义上是度假,却全然没有轻松的气氛,因为双亲爱好热闹,每次都会邀请许多演艺圈和商界的朋友。睦早该习惯于此,但那次种种因素交杂在一起,最终将她的记忆推上了某个暧昧至极的位置:如同通过老照片逆向构筑的生活场景。所谓“因素”不外乎传统定义上的三大类:时间,盛夏。地点,一栋略微脱离都市审美的建筑,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庄园”或者“城堡”。她被从熟悉的环境中剥离,强行塞进了悬空的断层内侧。那儿有堆满灰尘的阁楼、油画中苍白的肖像、磨损的黄铜扶手、几扇永远打不开的门,以及雕塑,田埂,树篱,玫瑰,喷泉,泳池,全无规律的暴雨和清晨散发着苔藓气味的雾气。当成年人在咖啡厅和露台上吞云吐雾时,孩子们聚在日光室里策划了一场大胆的冒险行动。后院,年代久远的马厩里有几匹阿拉伯马,每当有脚步声和喊声传来时总会发出不耐烦的嘶鸣声。
长崎一家显然是以客人的身份被邀请来这里的,但从家长们的闲谈间,她得知素世的母亲原先并没有这样的计划,毕竟——她太忙了,忙到女儿不得不借助几年前的合影来确定家庭生活中锚点的位置。学校正式放假之前,某些变故让她改变了原有的想法,并在公司事务和亲情间取了一个并不高明的中间值。这对母女原先计划搭乘十九号下午的飞机,可惜一场不合时宜的风暴延误了航班,导致她们实际抵达时要比预计晚了整整一天。睦和素世见面是在十六号的上午,七月,阳光照进半开的窗户,墙壁上有摇晃的水波和鸟的剪影。大人们很快退到一边,主动投身无可避免的人际旋涡中,只留下两个孩子面面相觑——这是人物的部分。
“你好,稻草人。”素世对她说。
睦愣了几秒,条件反射性抬头,视野里是张俊秀又柔和的脸。她本该就称呼问题表达质疑,喉咙却莫名发不出声音。素世对她微笑,仿佛刚才不过象征性地聊了聊天气。理所当然的没有解释,要等到对同级生有更深刻的了解后睦才会知道,有时素世会用笑容来结束一段交谈,而你对这种软性的冷淡全无办法。她像一座以友好闻名的城市,却总在暮色来临前早早关闭大门。温柔但疏远,这是睦对素世的第一印象。
几天后再度提起这个话题,就变成“一定是你记错了”。我不会说这样的话,太失礼了,素世苦笑着辩解,似乎真的有点伤心。她们在中庭,一棵大榉树下面,由于石凳有些窄,意外坐得很近,素世的茶色长发碰到了她的脸。阳光滤过树冠,光斑落在她们裸露的膝盖上,几乎是浅绿色的,素世的右手拇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左手食指的指节。不远处有几个嬉闹的同龄人从泳池边向同伴问好,招呼她加入到游玩的队伍里来,女孩们随即一前一后聊起野餐的话题。睦没听见,她在走神,一段时间内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脚边晃动的野草。不知为何,她心里涌出了一股难以描述的复杂感情——显然不只和称呼有关——这情绪既像难过,又像提早到来的懊悔,但具体究竟如何,她自己也没法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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