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ld Lang Syne


1、17时的暴雨

雨在她们进入公寓大厅的后一秒落下。

夏季暴雨来临前的典型天气:闷热潮湿的风、阴沉的天空,教室笼罩在一层难以洗刷的倦怠感中,几个后排的学生借着课本偷偷打瞌睡。素世没有这样的好运——由于前座的人没来,老师的目光毫无障碍地落在她身上,她不得不挺直脊背苦苦熬完了整堂课。一待铃响,贝斯手迫不及待地抓起早已收拾完备的书包,急急忙忙地应付打招呼的同学,快步跑出了教室。前天MyGO约好周末合宿,地点就在她家,五个人在RiNG门口匆匆会合,赶在下雨前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目的地。

她家在四十五楼,爱音乐奈姑且不论,立希和灯第一次来,难免感慨一番。主唱抱着印有红色豌豆花的笔记本不太自在地走过客厅,低头小声说感觉会迷路。素世不做评价,伸手地接过灯的行李,让她在沙发上坐好,转身去厨房泡五人份的茶。她点燃燃气灶,靠在流理台边耐心地等着水一点点沸腾。外面大雨倾盆而下,雨景透过布满水痕的玻璃窗倒映在清冷的木地板上,像老电影开始前灰白幕布上跃动的噪点,抑或干燥的河床上方某块岩石的记忆。她确实想起了某些事,夏天,可毕竟下了雨,她稍微有点冷。

素世的家几年前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小学,大概十二岁那年母亲带着她搬家了,两人直接坐搬家公司的卡车来到新居。由于楼层太高,等电梯就要费不少功夫,前前后后忙了大半个小时才把所有东西都搬进来,写着“一之濑”的名牌随后被扔掉,改成了“长崎”。素世还记得那时是三月,天气正在转暖,墙壁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就在那个瞬间,她后悔了,她不想搬到这里。从高层的阳台往下看,楼房好像一些摇摇欲坠的积木,而人群变得更加细碎、飘渺,和面包上霉变的斑点没多大区别……也许有一天,连她自己都会毫无预兆地坠落下去。她怀念老房子明黄的灯光和拥挤、挂着剪贴画和幼稚装饰品的白墙。离婚后母亲愈发繁忙,有时连着好几周都不回来,起先她吃冷冻食品,慢慢地才学会了怎么做饭。独自一人坐在餐桌旁咀嚼食物时那些分布着浅色水渍的墙壁静静地守望着她,像一个空落落又温暖的拥抱,悄无声息地融化在灯光的缝隙里。

暑假结束后她上了初中,是市内有名的大小姐学校,她不愿意,可那是母亲的期望。月之森的氛围和普通中学大不相同,素世没有办法,只得强逼着自己去适应,她先改了发型和穿衣习惯,后来又改变说法方式,如履薄冰地藏起并不相宜的性格,配合同学的喜好和日常话题,加入吹奏部,把休息时间全部用在练习低音提琴上……这一切不能说不辛苦,她却缺少脚踏实地的满足感,如同走在五月清晨的雾中,迷茫又惶恐,不知将会去往何处。

好在辛苦最终得到报偿,高一开学后不久,丰川祥子邀她进入乐队。素世和祥子不同班,但多少从朋友口中听闻过一些对方的事迹——或许本人并无自觉,不过当时的丰川祥子毋庸置疑是月之森的风云人物。每次见到她总是和许多人在一块,想必是值得被爱也习惯了爱的人。这样的人突然前来搭话,素世受宠若惊,祥子没察觉到她的不安,只兴致勃勃地解释说她低音提琴演奏得很出色,是否有兴趣来当乐队的贝斯手。

那支乐队的名字叫Crychic,除她和祥子之外,现今分别担任MyGO主唱及鼓手的灯和立希当时也是成员——因缘就像环环相扣的铁链,纵使提刀斩断也还有一些关节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水快开了,淡青色的火苗舔舐着茶壶底部,白色蒸汽喷出壶嘴,发出断续的嘶嘶声。素世回过神来。五个人的乐队,还少了一个人,是谁呢?她控制不住地想。叫什么名字?有怎样的性格?当天放学后祥子把那人带过来,笑着做了介绍。早春,夕阳拉出樱树长长的影子。“素世同学,这位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负责吉他。”

素世愣了愣,原来是你,她露出笑容,把这句话藏在心底,没说出来。

那个人。

2、睦

早在祥子正式介绍之前,素世和睦就已经认识,在同一年级自不必说,何况二人初三时还做了整整一年的同班同学。睦是很安静的人,不擅长与人交往,在班上朋友不多,乍一看去或许会显得冷淡,素世却明白实情并非如此。不知从何时起,她变得有些在意对方。是为什么呢?后来她试图为这个问题找到足够有说服力的解答,只是想凭借无差别倾泻善意的形式在朋友中间赚个好名声吗?不能说错,可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看见睦坐在座位上,不时从写得满满当当的黑板偏开视线,仰起头去看天。白窗帘在风中飞舞,蓝色、湖水般的天空,窗外的庭院和操场看起来像是遥远又温暖的另一个国度。我觉得我们有点相像,可相像之处又从何而来?她和睦的性格天差地别,家庭环境亦然——睦是知名艺能人的子女,父母可想而知对她寄予厚望,密密麻麻地安排了许多艺术课程。校内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素世常看到睦蹲在庭院的园圃旁敲敲打打,细心呵护着那块小天地里的众多作物。等到收获季,蔬果纷纷成熟,饱满的果实在日光中闪烁光彩,犹如珠宝盒被打翻在地,一片五彩斑斓。

她有时会去帮忙,睦也默许了这点,两人不怎么聊天,就蹲在园圃旁埋头苦干,又是除虫除草,又是浇水施肥。终于做完,素世直起身喘了口气,利落地提起包,向睦道别。她大步走向校门,想到弦轴膏快用完了,而且提琴的尾柱也需要更换,低音乐手一件件回忆着该做的事,走到转角处时不知为何,忽然想回头再看一眼——睦还站在原地,直直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素世怔了几秒,下意识握紧书包带,她不确定是否该挥手再说一次再见,这么犹豫着,最后什么都没做。阳光倾泻而下,即便已近傍晚也依然带着可怕的热度,烧灼着她的后背。她低下头,看了眼花坛边晃动的光斑,这才发现夏天已经到了。

那是初中生活的第一和最后一个夏天,睦就站在那个夏天的起点,如同光中模糊不清的风向标,连园艺用的白色手套都没摘下来。第二年,她遇到祥子,加入乐队,投身更大、更辉煌的浪潮中。相比初三,高一的夏天显然要暴躁不少,她和朋友走过校门口长长的坡道,边用手扇风边抱怨天气,道路两旁,聒噪刺耳的蝉鸣声接连不断。她记得路面泛起的灰尘,记得笔直刺向天际的电线杆和午睡时分飘忽的喇叭声。一种奇妙的畅快感在素世身体里驰骋,那边道路拐角处的热浪,轻盈地起伏着,仿佛将持续到永恒。既然乐队成员顺利凑齐,祥子随即着手下一步打算,她效率极高,办事前总有明确的规划,素世非常佩服她这一点。四月中旬,Crychic成了RiNG的常客,起初她们用时下的流行歌互相磨合,渐渐地才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原创作品。灯负责作词,作曲的任务就理所当然地落到了祥子身上。两人的第一首歌起了个和春天有关的名字,真诚又赤裸,简直像是要把心捧在手里给别人看见。素世认真翻着笔记本,睦坐在离她稍远的窗户边,仔细地擦拭着琴弦。

她们的排练室在RiNG二楼,由于朝向南面,午后空气会渐渐变得凉爽,练习时呜呜运转的电风扇和乐声响成一片。合奏进行了几次,始终不太顺畅,立希放下鼓棒,烦躁地揉了揉头发,“说不出来,总觉得哪儿不太对,祥子,你的意见呢?”

键盘手没正面回应鼓手的问题,她想了会,按下B大调最初的白键,“各位,我们再合一次吧。”

音乐响起,盘旋着爬升,午后的光影褪成了喑哑的古铜色。一遍结束,祥子抬头看她,“素世同学,睦,麻烦二位弹一下副歌的部分。”

这次连她也察觉到了乐声中的不和谐之处,仿佛只有她们在遥远的海面上漂浮,抑或遗失在了永不结束的周日午后,贝斯和吉他成了乐队里的离群者。“你们如何看待彼此的声音呢?”祥子说着,欲言又止,素世不想她为难,急切地回道,“Live前我会和小睦调整好。只要小睦有时间,我都方便。”

祥子微微颔首,又看向睦。“睦,你呢?”

她一如既往地不爱说话,给了个难以分辨情绪的单音节,又回到了惯常的沉默里。

那天的练习在三点结束,乐队分成两拨离开排练室:祥子要和灯讨论新曲,立希也顺势跟了上去,她和睦正好顺路,走反方向一道去了车站。路上很空,基本看不到什么人,炽热又苍白的太阳映照在瓷砖上——一个孤独的太阳,无数个反射出的太阳,前方挺拔的榉树在无边无际的白日中映出一小块水潭似的影子。她走在路面上,走进晃动的树荫里,无所用心地漂浮着,直到朋友的谈笑声逐渐远去之后,才靠过去小心地拉住了睦的手。

睦的手有点凉,像触碰放着温开水的玻璃杯,她用拇指缓慢摩挲睦的手背,指腹似有似无地按压她的指节。稍嫌亲密的举动,大概不会发生在普通朋友之间,对当时的她们来说却是极其自然的——那个夏天,她和睦正在交往……当然了,这是个秘密,刚认识不久的灯和立希自不必说,连身为睦多年好友的祥子都没能例外。

3、B-side

那一年素世十六岁,睦十五岁,正是感情丰富、容易冲动的年龄段。她之前并无恋爱经验——换句话说,睦是她的初恋——这段恋情开始得也没半点预兆,跳过了起、承……甚至是作为“转”最重要的告白部分,仿佛一个人深夜梦游,毫不知情地抵达了全然陌生的地方。对此,素世没有特别的想法,她不在意睦和自己皆为同性,也不在乎感情进展得不明不白,她本是个理性的人,但夏季的高热让她的知觉变迟钝了。有时听朋友聊周边的恋爱八卦,倾吐人际关系中的烦恼,突然后知后觉、醒悟过来是她们太过怪异。现在想想,她对睦根本称不上是了解,几条一知半解的信息勾勒出若隐若现的空中楼阁——但人也未必要知晓对方的一切才够格去喜欢。至少那时的喜悦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将来回忆起这段时光,不至于为当初的决定后悔。

七月下旬学校正式放暑假,她的日程一下子全空了下来,作业根本算不上是障碍,她尽可以放心大胆地把精力都用在乐队上:除了五人的共同安排,也有必要和睦私下练习,不能因为她们的问题拖整个Crychic的后腿。两人假期的行程很有规律:睦空闲的时候她们通常会先约好早上一道去学校照顾蔬菜,九点左右结束,返程去素世家,中途也许会绕道超市买食材和必备的生活用品。睦提着购物袋走在她身边,不时偏过头来看她,她都说了些什么呢?吉他手浅绿色的长发笼罩在朦胧的日光中,像是和她隔着一层缥缈的雾气。周围,汽车来来往往,交通信号灯变了又变,褪色的广角镜立于道路侧旁,落满灰尘的模样颇为寂寥,好似在等某个永不归来的人。

午饭大部分是由素世负责的,睦每到这时都会有点坐立难安,总希望能帮上忙。素世不止一次地被她料理常识的缺乏吓到,只能匆匆停下手上工作,纠正她的错误做法。她从背后握住睦拿刀的手,耐心地解释:“切菜时不能这样,很容易受伤,你是吉他手,平时要更注意这些。左手手指弯起来,用中指指节抵住刀身……”她随即俯下身做示范,茶色长发落在睦肩膀上,“大概是这种感觉……小睦,你有在听吗?”

睦过了会才僵硬地点点头,“嗯”了一声,素世疑惑地停下动作,发现睦的耳朵红了,这才意识到刚才她们贴得有多近——她几乎是把睦整个抱在了怀里。素世退到旁边,用手捂住嘴,尴尬地移开视线。睦踮起脚吻了吻她的侧脸,没说什么。

天热得吓人,从阳台看出去,周遭的景色无比遥远,又因炽热的阳光而显得陈旧。风拂过她的发梢,她闭上眼,陷在昏沉的满足感里,发觉初见时令她畏惧的家此刻有了全新的意义:最高层的豪华公寓,任何人都没法前来打扰,她和睦独享了整个世界。收拾完餐具后二人去卧室,素世抱着睦躺倒,余光瞥见远处苍蓝色的天际线,棉絮般的积云层层叠叠。我们都还是高中生啊,她想到,认识仅仅一年多一点,却能像真正同居的情侣般呆在一起,即感觉荒唐,又有几分不可思议。贝斯手回过神来,忽然心血来潮想捉弄同伴,偷偷伸手挠睦的腰。睦吃了一惊,下意识蜷起身体。“Soyo,等一下……”她起先还能冷静抗议,渐渐地就抵挡不住、大声笑了起来……素世还是第一次见睦笑得这么开心,不由得愣了几秒。睦颤抖着拽住她的领口,两人在床上滚作一团,衣服都弄乱了。素世的手恰好按在睦裸露的小腹上,正待收回,睦拉住了她的手腕。

“就这样。”

于是她保持着这种姿势躺下,额头抵着睦的肩膀,睦转过身,顺势把脸埋进她颈窝里,她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如同暖风从羽毛的缝隙间吹过。素世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搂住睦,没被压住的手扯了条毯子过来。恍惚间她听到若有若无的歌声,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个古怪的梦:梦到她和睦在某栋木制建筑里——类似于临湖的猎人小屋,四周光线很暗,是暴雨来临前特有的氛围。睦坐在床沿拉着她的手,身上湿漉漉的,有湖水和盐的气味。梦没有结尾,她怅然地醒来,看到时针指向数字二。睦也醒了,晃晃脑袋,缩进她怀里躲避刺眼的光线。素世理了理对方略微汗湿的刘海,把毛毯扯过头顶,明知公寓内空无一人,仍窝在里面小声说话。

“差不多该去练习了。”

“……再待一会。”

她无奈地笑了笑。“好,那就十分钟。”

睦点点头,凑上来,一个处在睡眠与清醒的夹缝间、极其浅淡的吻。八成是那个怪梦的错,也有可能是因为想起了孤身一人的童年,她本该早已习惯两人间的亲密接触,却措不及防地被睦的吻打乱了心神。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顶上喉管,让她眼眶湿热,素世低下头用手背擦了擦,解释说是睡醒后的生理反应,不必在意。睦没发表意见,沉默了几秒,抬起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她的耳廓。素世任由她这么做,处在庞大的幸福感中,又清楚地明白凡是幸福的事物都不能长久。她想人大概永远体会不到全然纯粹的正面情感,坚定托生于迷茫,快乐总和悲伤相伴,幸福到了极致就可以改名叫痛苦。如果结束的时刻终究要来,她希望能尽力留住此刻的感受,好在将来面对选择时能凭借记忆中的美好情绪找到支点,不至于冒然地去怨恨别人。


Crychic结束在这一年的十二月,正好是平安夜的前一天。那会儿她们刚办过一场颇为成功的Live,新曲目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划中,一切都在朝好的方面发展。素世只觉得期盼的心情源源不断地流淌,没有丝毫减弱,怎么都想不到会在二十三号的排练中得知祥子要退出乐队的消息。那几天很冷,她清晰地记得前一晚特意看了电视:天气预报分析了即将到来的寒潮,并宣称未来三到五天内会有降雪。她给睦发信息,提醒后者注意保暖,却始终没有收到回复。素世并未多想,只猜测睦多半早早睡了。

天气预报没撒谎,可惜错算了时间,雪从二十二号晚上开始下,到二十三号清晨街道已是一片刺目的银白。祥子进来时满身的雪片,零碎的冰晶簌簌落在木地板上,又因暖气融化,洇进衣服里变成深深浅浅的水痕。“我要退出Crychic。”键盘手面无表情地宣布,垂在身侧的手指被冻得通红。素世没能立刻理解刚才那句话的意思,脑中满是“为什么不戴手套呢?”她情不自禁上前想拉住祥子,却被对方生硬地甩开,排练室内一阵难捱的寂静。

“小祥,发生了什么吗?”

“单纯是我个人的问题。”

“……你真的要退出吗?”

“哈,真能给别人添麻烦,既然随随便便就能放弃,当初何必大费周章组乐队呢?”

“立希!”

祥子没回答,素世感到脊背冰冷,似乎恍然间又回到了七岁时父母离婚的那一天。我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摆脱?高一春天笑着向她搭话的丰川祥子和眼前冷漠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同一个人竟能有这样截然相反的两种面貌?她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素世颤抖着转过头,看向祥子身后的睦,“小睦,能解释一下吗?”

睦看了她一会,金色的双眼分外暗沉,阴影伏在她肩上,仿佛沉默的同谋。这个曾经无比亲近的人此刻站在离她最远的地方。良久,吉他手摇摇头,偏开视线。她该如何理解这个动作?不想解释?不能解释?抑或单纯只是离别的信号。你要背叛我吗?愤怒不可遏止地涌上来,刚暴露在混乱的心跳里就变成了沉重的疲惫。她朝睦的方向走了三步,祥子挡在她面前。

“到此为止吧,”键盘手的语气不容辩驳,“再见。”

话音刚落,她一步不停地走出了房间,睦跟着她离开。冷风吹进她们留下的缺口,尚未关紧的木门前后摇晃,现在她几乎感觉不到暖意了,排练室是灯塔坍毁后黑暗又孤独的海。素世环视四周,看了眼灯和立希,两人都一声不响,于是领悟了静默是此时至高无上的主宰——它犹如一堵环形的透明高墙,把所有人都困在了各自的篱藩里,无法越过、无法征服、无法摆脱。Crychic确实结束了。

那之后的一年过得浑浑噩噩,她只能尽力杀死每一刻空闲,像挥起铲子填埋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继续吹奏部的活动、练琴、上课、应付考试,直到MyGO结成素世才隐隐有了踩到地面的实感。祥子和睦退出后她曾多方打听,可两人消失得如此彻底,简直近乎于人间蒸发,没给她半点挽留的机会。从C班学生的口中,素世得知祥子已经转学,至于睦则全然是个未知数,没有任何人知道相关情况。是否她原本就是不存在的,是素世臆想出的幻觉,梦里的视频游戏?迷迷糊糊地抱着冰度过了整个夏季,某天醒来突然记起它早在七月的第一天就融化了。

睦的联络方式还留在手机里,是她存在仅剩的证明,对话的最后一条是“别忘戴围巾。”素世几次输入文字,又全数删除,真是徒劳啊,既早已预见不会有回复,何必再做这些。她对着空空荡荡的园圃发呆,往后又该如何呢?要去憎恨睦吗?不,憎恨一个人不是容易的事。无法憎恨,也不再是爱,对睦的感情只好没有名字地悬空在那里,或许忘记才是最好的。

时光飞速流转,又是一年春天,她快十八岁了。学校还是老样子,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年早春的樱花——开得比以往都要灿烂,似是某种补偿。她在文化馆里参加开学仪式,听完校长的讲话后代表在校生上台做了致辞,高中第三年,分别的起点,台下热烈的掌声中隐隐有伤感的情绪。

她回去得比大多数人要早,抵达新教室时班里仅有寥寥几个学生。站在前门往里看,最右那排座位紧贴墙壁,正对向鲜花盛开的中庭,四月的晴天,有人推开了窗,暖风如温水般在空气里流淌。她看到从后往前数第三排坐了一个人,风拂动纱帘,吹开了那人浅绿色的长发。

素世愣住了,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老师走过来。新班主任是高二的国语教师,对她向来有好感,“又见面了,长崎同学,”扎马尾辫的女人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了,站在这儿发呆?”

4、素世

明明选择了离开,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你是故意的吗?退出乐队那天也好,现在也罢,全是让我不开心的事,看到我难过你就舒服了?现实的睦回答不了她内心的问题,就连想象中的睦也一言不发,素世握紧拳走过课桌间的过道,只觉得心跳在逐渐变冷。留意到脚步声,睦抬眼看她,许久不见,她仍是那副精致漂亮的样子,只是显得更加苍白,看上去瘦了一点。她和睦对视片刻,僵硬地别过头,不愿意看见那双金色的眼睛。素世在睦后面坐下,烦躁地挂好包,翻开课本,托腮看着窗外。

跟睦同班已经够糟,这座位安排更是难以想象,素世差点翻白眼,我罪不至此,何至于被如此对待。对此,睦没有特别的表示……当然了,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不爱说话,如今相比以往又冷淡许多,几乎不和任何人交谈。素世不想发表看法,这关她什么事?平日她只当睦是陌生人,不产生半点多余的接触,若是老师让她转交作业或讲义,她会委托朋友帮忙,遇到值日也照此办理。私底下,这种过分疏远的古怪态度引起了不少同学的好奇心,朋友悄悄问她以前是否和若叶同学发生过矛盾,她摇摇头,解释说她们曾经同班,但并不熟悉,人有擅长应付的人事物,与之相对也有不擅长的,若叶同学属于后者,仅此而已。

——不算谎话,她真的是这么想的。黑板上方的挂钟显示十时十七分,这堂课还要多久才会结束?她心不在焉地做着笔记,岔开去听外面的鸟叫声,云雀?也可能是乌鸫,录下来问问灯吧。风从前排吹过,带来睦身上的气味,仅仅一点微不足道的刺激,又让她回到了两年前的夏天。啊,没错,她偷偷翻了翻手机,不知不觉已是五月,再过几周就该换制服了。

Ave Mujica出道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周六练习结束,爱音求着说她有五张电影票,不看就会浪费,立希被她烦得没办法,只得同意。四个人结伴乘电车去影院(乐奈提前溜走了),虽说才初夏,近来气温仍旧很高,光是在街上走都是一种拷问,抵达冷气充足的商场时一行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影院位于最顶层,她们乘坐扶梯上去,爱音滔滔不绝地说着这部电影获得的好评,话题一转又谈起化妆和时尚杂志。灯没在听,愣愣地对着三楼液晶屏上的宣传MV发呆,素世好奇地顺着前者的视线看过去,怔了怔。

那是一支五人乐队的宣传影片。原来如此,虽然其中有三个人她不认识,而且乐队成员都取了源自拉丁文的假名、戴着面具,但键盘和节奏吉他担当不是祥子和睦又是谁?立希也注意到了这点,鼓手冷笑一声,挑起半边眉毛,“这算什么?”

“小灯……”

“没事的,素世,”灯表情复杂地注视屏幕,“……原来她回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爱音瞪大眼,趴到立希肩上,见到画面,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嗯……Ave Mujica最近的人气非常高,这种神秘的风格确实挺吸引人的,不过看你们刚才的反应,难道说认识乐队成员?不会吧!喂,也告诉我啦!”

素世没理她,继续看MV,华丽的布景、哥特式的服装,平心而论,Mujica的风格和世界观设定她实在说不上是喜欢。你更偏好这类型的音乐吗?重金属?所以才放弃Crychic?既然睦和祥子在同一支乐队里,当初又是一起走的,想必她们之间一直有联系……不对,她犯蠢了,这两个人本就是青梅竹马,关系紧密是理所当然的,哪里轮得到她这个外人来说三道四?

尽管心里不太痛快,素世仍把这份心情压了下去,她没时间想这些了:随着盛夏的脚步逐渐临近,MyGO的演出活动也日益增多,为了减轻灯和立希的负担,她会在作词作曲方面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除此之外,课业和演出服的制作同样耗费精力。素世整日来往于教室、社团活动室、爱音的家和RiNG之间,字面意思上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次放学时她路过中庭,看到睦蹲在园圃边,似乎在种新的蔬菜,吉他手抬头看她,目光或许多停留了一会,她皱起眉,背着贝斯快步离开——两人的关系仅止于此,不再有进一步的发展。

五月飞快过去,等到六月,说来奇怪,如同彼此的立场对调一般,她突然闲了下来,反倒是睦变得异常忙碌。她常提前回去,缺席的频率也高了不少,偶尔来上课也是趴在桌上睡觉,连铃响了都浑然不觉。她成绩很好,老师们多半也清楚她的情况,只简单提醒她要好好休息,并未强加干涉。可乐队活动是需要这样消耗自己才能做的吗?周三下午第二节是体育课,那天素世忘带水壶,跑回教室取,睦居然还在睡。快上课了,她站在座位旁左右为难,伸出手又收回,不确定该不该叫醒她。睦睡得并不安稳,不时发出零碎的单音节,眼睑下方有疲惫的影子。素世看了会,蹲下来,碰了碰她的头发。

雨始终没停,也许是天气的影响,大家练习时都不太有干劲,立希没到八点就喊了休息,宣布明天继续。没人有意见,时间空出不少,她们决定看电影,可惜没到十点就接二连三地睡着了。素世叫醒灯和爱音,让她们回客房,接着又和立希一人抬肩一人抬脚把完全没反应的乐奈搬到床上。差不多安顿妥当,她回客厅着手收拾,立希跟出来,敲了敲门框,问需不需要帮忙。

“难得你一片好心,那就全做了吧?”

“喂。”

“开玩笑的,你去睡吧,让客人做这些不太合适。”

鼓手困倦地“嗯”了一声,接受了她的说法。素世一个人站在客厅里,听到雨水接连不断敲击窗玻璃的声音,透过雨幕,她看见混乱又潮湿的夜景,闪烁的灯火仿佛在呼求援助。无可避免地,前年十二月的场景再度浮现。就在这时,门铃响了,贝斯手回过神来。“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应该不是妈妈,她用不着按门铃,那难道是走错了楼层?”铃声又响了一次,很明显不愿意放弃。素世疑惑地上前,贴着门镜往外看,愣住了,手按在门把上,犹豫许久,颤抖着开了门。

门口灯光很亮,在地毯上投下橙黄色的光晕。她挺直身体,强迫自己微笑,赶在访客之前开口。

“真奇怪啊,若叶同学,迷路了吗?这里可不是你家。”

5、现在我又回到了这里

睦没回答她的问题,停顿了几秒,抬起头和她四目相对。她全身都湿透了,水从发梢和衣摆滴滴答答地落下,形成彼此相连的水潭,但那双金色的眼睛没受到雨水的影响,仍和以前一模一样。素世抿了抿嘴,移开目光,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来找我,她心有不忿,莫非我家是开旅馆的?我又凭什么要让你进去。

难捱的沉默。半晌,她做了个深呼吸,把路让开,“有客人,小声点。”

睦点点头,走进玄关,看了客厅一眼:茶几还没收拾完,上面零星放着几个装饮料的玻璃杯,如热闹场景消散后的脚注。吉他手侧对着她,大半张脸被阴影盖住,素世难以确定对方的表情。她握了握拳,又松开,不快地皱起眉,压低声音。

“闭上嘴。我不想听你讲话,知道吗?”

“嗯。”

意料之外的客人并未引起多余的注意,客房的门依旧紧紧关着,素世松了口气,向睦指指洗手间,随后转身走进卧室。说来讽刺,她衣柜里居然还有睦的衣服,是为了方便留下的,这么久了一直没机会还。Crychic结束得过于突兀,像核泄漏后的废墟遗址,人影全无,只剩家具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她抱着衣服在浴室外站定,出神地看着起雾的毛玻璃:灯光被热汽晕开,偶尔有零落的水声传来。

时至今日,她早已明白失去的事物无可挽回,也不会再一味地沉溺于过去,可有时她又忍不住会去想,是否她们并非直行,而是在环形迷宫中周而复始地移动……所以她和睦才会兜兜转转,最后又来到同一个地方。无数错乱的想法纠缠在一起,素世长长叹气,插上电源帮睦吹头发。她没开灯,房里仅有少许来自外部的光线,睦的衬衫在黑暗中留下暗沉又刺眼的轮廓,看上去更接近于淡蓝色,好像她本身就是个不该存留于人间的鬼影。素世的手指不时碰到睦的额头和耳廓,两人都当做没留意到这点,右侧,发狂的雨水前仆后继地涌向墙壁,如同世界末日的场景。

“我不会问你原因,”短暂斟酌后她开口说道,“但请你在明早离开。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你比我们要麻烦得多。”

睦没出声,素世立刻感觉烦躁感涌上来,正待发作,忽然记起了是她让睦不要说话的,意识到这点,素世又好气又好笑,一千句嘲讽的话在脑海里迅速成型。“算了。”最后她收好吹风机,耸耸肩,走向门口。“晚安。”

不成功。睦拉住了她,她顿了顿,回过身去,惊讶于手腕处传来的触感,以前即便是在冬天,睦的手也不会这么冷。

“你到底想干什么?拜托你说话。”

“……留在这里。”

“理由是?”

“这是你家。”

“真让人吃惊,你还知道这是我家啊?我以为是你家呢。”

没听到回答。睦低下头,一个接一个地吻她的指节,还带着些微水汽的头发扫过她的前臂。素世倒抽一口凉气,想抽回手,可睦攥她的手攥得那么紧,她根本无法挣脱。一瞬间,夏季的鬼魂再次缠绕住她。不要这样。一道雷光猛地撕裂云层,照亮室内,落地窗变得惨白,地面却亮堂堂的,连角落都在闪闪发光。睦拽着她往前,让掌心紧贴着脖颈,动脉跳动的地方。她能感觉到温吞的心跳声,像失重的水银般顺着脊柱飞快流淌,后脑一片冰凉。

“Soyo。”

睦喊她的名字,吃力又干哑地拼凑出每个音节……她好像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素世犹豫片刻,碰了碰睦的脸颊。初三那天她们在园圃打理蔬菜,躲在植物的阴影里看学生来来去去,忙了好久才终于做完。睦拧开水龙头,不介意灰尘会弄脏裙摆,直接半跪在地上,膝盖顶着沙土和碎石,一点点帮她把手洗干净。水哗哗流下,冲击瓷砖,溅开的水珠在日光下简直是金色的。她任由睦这么做,在水流中感受对方的体温……所以不是Crychic,她们的交往从那时就开始了。

睦放开她的手,于是她继续往前,手心越过睦的颈侧,覆盖在她后颈上。或许直线和环形都是错误答案,之所以无法摆脱,是因为喜欢是种持续性的行为,不允许中途停止。她解开睦前几颗纽扣,拉开领口,俯下身咬她肩膀,非常用力,直到有血流出来。睦颤抖了一会,抓住她的衣服,安静、没有怨尤地忍受着,一言不发。

她把血的味道咽下去,和睦接吻,听到黑暗里零散细碎的声音,明白过去的十八年和两个消失的夏天正于此刻重叠。血、亲吻、触碰、拥抱、伤口,她今晚所做的一切会成为某种证明,见证连绵的雨水、漫长的夜晚以及永恒的夏天。她凭借牙齿体会到了睦的痛苦,那种疼痛感席卷而来,毫无保留地淹没了她的心脏。忽然之间,她什么都不需要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