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眨动的眼睛与染血之室:一出荒诞闹剧


“有针线吗?”

“那边的柜子里。”

睦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没留意大腿上的重量,她才变成鬼魂没几分钟,还无法习惯新的变化。尸体被她带得失去平衡,眼看就要跌倒在地,素世及时接住,半跪下来伸出手托住它的后脑勺,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熟睡的幼童。

“小心点,这可是你自己啊。”吸血鬼似笑非笑地说。

睦动了动手指,没说什么,她走到上述木柜边,推开一堆发黄的信和落灰的金属摆件,在第二个抽屉里找到了想要的工具。这不是专门修补丝制衣物的细针,打开盒盖后画家才意识到,造型粗犷,多半是用来缝麻袋的,由于长久未使用过,已经生锈了。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也都差不多。睦转过身,素世依然抱着那具尸体,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它颈部可怕的刀伤。庄园主人的双手和领口都被染红了,胸前也有大片骇人血渍,这就是原本流在我身体里的东西,睦想。

“有这么好吗?”

“最好的红酒只是洒出一滴都会觉得可惜的。”

画家不以为然。“它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吸血鬼看看她,挑起眉毛,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碰了碰下唇。“你确实是很特殊的例子,我还从没见过哪个鬼魂还能有如此具象化的肉身,简直像是被杀之前就已经死了。”她说着认真观察尸体的脸,用刀切开睦脖颈的那个瞬间,访客的表情凝固在半分惊讶半分释然上,从动脉中喷出的血溅满了整片墙壁。画家死去的同时,鬼魂出现了。鬼魂看着她抱住尸骸,脸埋在颈窝里迫不及待地吞食血液,一言不发。素世轻声叹了口气,仔细整理尸体被血浸湿的头发,拨开刘海,凑上前和它额头贴着额头,“还是温的……果然很可惜,我不能留下它吗,反正你也不要了。”

睦近乎冷漠地皱起眉。素世笑了,她让尸体在沙发上躺好,吻了吻它的眼睑。

“那就麻烦你缝好后自己搬下楼埋了吧。”

“你不来帮忙吗?”

“绝不。”

“外面在下雨。”

“是啊,”庄园主人起身慢悠悠地整理裙摆,“辛苦了。”


外面在下暴雨。她看着睦半拉半拽拖着自己的尸体下楼,起先画家想用抱的形式,尝试了几次,放弃了。她力气不大啊,素世想,这也自然,常年只用拿画笔的人哪需要什么臂力呢。睦两手插过死尸的腋下,在胸口处交握,从背后把那具沉重的肉块拉出客厅。血没止住——即便缝合了伤口——浸透缝线,在昂贵的地毯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深红色斑点。睦走得踉跄,尸体也跟着不停摇晃,手背无力地贴着打了蜡的光滑木地板,经过门槛时鞋尖会跳动几下。

她想起了和睦初见时的事,隔得很久吗?似乎也不,才三个月前的事。睦是来取材的,这个有着金色眼睛、一头浅绿长发的矮个子自称是风景画家,朝她伸来的右手远比她自身的要冷。素世露出完美的社交笑容,努力咽下快要溢出喉咙口的心跳声,不执着于进食并不意味着她没有对食物的欲望,尤其是这样干净、迷人,近乎于纯粹的猎物。她一直忍耐着,或许睦也同样,越是渴望对方就越是要加倍的忍耐——想着痛苦和甜美哪一方会最先登上顶峰——直到今天,睦主动来到她面前,拿着左轮和一把锋利的匕首,问她哪种更好。

不用多说,当然是匕首更好,枪会让血染上令人不快的火药气味。

睦打开门,风裹着飘摇的雨水涌进大厅,这场暴雨几乎把庭院淹没了,又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它淹没了外面所有的一切。这本就是个偏僻的地方,一旦碰到夏秋的雨季,数日不断的大雨会把在低洼处聚集的污水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略往前,几株孤零零的果树矗立在贫瘠的山丘上,映衬着远处破败的教堂和荒废的村庄。雨后的清晨通常有雾,九月的浓雾,如同灰白又温吞的洪水席卷而来,有时能从白茫茫的乡间小路上听到马车驶过的声音。

庄园建在地势最高处,推开雕花铁门,最先看到的正中间的喷泉:水池中的海怪雕塑原本是能喷水的,可惜出水口被淤泥和枯叶堵塞了。再往两侧是用于种植玫瑰的园圃,自从园丁“离开”后,已经没人能照顾这些娇弱的植物们,此刻土地空空荡荡,拿来掩埋死尸再适合不过。睦淋着雨摸黑从马厩旁的仓库里取来铲子,低下头一声不响地挖坑。如果遇到阻碍作业的石块,她会蹲下直接用手把石头抱出来扔到一旁。素世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往杯子里倒了约一指深的红酒,穿着睡衣靠在窗台上饶有兴致地注视这一景象,呼吸在玻璃上晕开一片朦胧的白雾。吸血鬼原本是不该有体温的,大概是进食了睦血液的原因,她的身体居然也奇迹般的有了些许温度。注意到这点,素世低声笑起来,她抬手轻柔地抹开水汽,正在这当口,墓穴也已挖好,睦提脚抵住尸体侧腰,缓慢地把它推了下去。从更高处看她们两人,睦那一脚被雨幕和夜色模糊,显得无足轻重,尸体反倒更像是因为素世手的动作掉落的。它是血肉淋漓的影子、是无知无觉的思想,倾斜、滑倒,穿过漫长黑暗的渊薮,直抵世界中心。


时针指向罗马数字七的时候画家回来了,睦扔开铲子,当啷一声,在入口蹭干净皮鞋后走进了大厅。她满身的血和泥,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不停有冰冷的水珠淌下来。素世把她带进浴室,试了试水温,往浴缸里加了更多的热水。鬼魂也会冷吗,她不确定,于是问了睦,可睦无动于衷。

“你要穿着衣服洗澡吗?”

素世并不觉得冒犯。她凑近过去,伸手解睦的领巾,那一瞬间,无声的愤怒在画家金色的瞳孔里飞快闪过,旋即消失。如此短暂,有如一场幻觉。睦退后一步,摇摇头。

“我自己来。”

她先解下了领巾,狭长的刀伤暴露在灯光下,边缘泛白的皮肉略微外翻,隐约能看见里面红黑色的创面:由于这具身体早已死亡,已经不会流血了——接着是外套,掉在地砖上;皮鞋、吊袜带、黑色长袜;羊皮腰带擦过裤耳的窸窣声,西装短裤……只剩衬衫的时候素世走上前解开睦的纽扣,脱下她身上最后的衣服。睦的身体孤独、完美、苍白。吸血鬼眨了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收回视线,半是戏谑地说。

“好瘦啊,小睦,你真的有好好吃饭吗?”

睦没回答,径直躺进浴缸里,水满出来,淹过她的肩膀,流到地上。素世耸耸肩,搬来一张矮凳坐下,把睡衣衣袖挽到手肘的位置,打湿毛巾帮睦擦掉身上的污渍。画家服帖地配合她改变姿势,随着血污和泥浆渐渐被清洗干净,水变成了浅褐色的。素世放掉脏水,拧开龙头,干净的水流从雕成鱼嘴状的出水口流下,在睦后背形成了一层透明的薄膜,紧贴着她的脊柱和肩胛骨。睦舒了一口气,后仰,靠在浴缸边缘,聚积的热水迅速漫过她的脚踝和小腿,只剩屈起的膝盖还裸露着,犹如高出海面的悬崖。

“你挖了多深?”

“一米。”

“浅了,不过反正这附近也没有野狗。”

蒸腾的热汽让素世的思考变得模糊,她俯身向前,趴在睦膝盖上,抱着她的大腿,手心反反复复地摩挲睦的膑骨,沿着腿根的弧度移动。睦侧过头冷淡地注视着墙上的装饰,没配合也没拒绝,她似乎永远都只有这样一幅漠然疏远的表情。弥漫的水雾现在完全笼罩了浴室,素世把凳子移近些,环住睦的后颈,亲吻她的眼睑和嘴唇,温热的食指顺着画家轮廓分明的肋骨一根根往下,直到柔软的腹部。

“小睦,做点什么吧。”

睦站起来,跨出浴缸,被带起的热水全部溅在她脸上。素世没忍住笑了,她追着睦湿漉漉的脚印走过客厅,来到卧室,品尝着滚烫的血在肚子里翻腾的滋味,一股隐秘的冲动顶得她的心砰砰直跳。有点像加了蜂蜜的白葡萄酒,不过也很难完全概括,血的味道,你知道你有多好喝吗?卧室远比浴室要暗,睦穿了件简单的白衬衫,没扣扣子,她的背后是淅淅沥沥、灰色的雨水,素世隐隐听见了远处山崖下海水冲击礁石的声音,强风吹来,庭院里古老的栗树随之摇晃。

她继续做在浴室里没做完的事,顺着睦的小腹向下摸,手渐渐偏移到她的脊椎附近,在尾骨的位置停下。睦按住她的手腕,摸索着去找睡衣的系带。素世轻笑着咬了咬画家的耳垂,抬起后者的下巴,让那双金色的眼睛直视自己,慢条斯理地说。

“总觉得还差点什么……跪下来,小睦。”

睦没犹豫太久,就算她认为这是屈辱的事,画家也没在明面上表现出来。她拉着素世的袖口,修剪平整的指甲刮过丝绸衣料,很慢地跪下,像找不到支撑点似的斜斜倚靠在庄园主人的大腿上。吸血鬼温柔地摸了摸客人的头发,用手背蹭她的睫毛,以一种柔和又略显粗鲁的速度按压她的喉管。

睦发出细碎的呻吟,手探进她衣服下摆,偶尔抬头看她,照旧没太多表情,既像是询问,又像是某种无所谓的祈求。素世被这眼神烫到,微微推开她,毫无预兆地往后退了几步。睦没想到她会退开,险些摔倒,不得不半趴着用手肘撑住地面。吸血鬼在床边坐下,主动解开睡衣,沉默地看着她。睦抬起头,跪着挪到对方面前,她身上的水还没擦干,湿淋淋的膝盖在坚硬的橡木地板上打滑。画家撑开吸血鬼的大腿,环住她的腰,亲吻小腹苍白的皮肤,等了几秒才不疾不徐地趴下,先是嘴唇和舌头,比较柔和的舔舐,试探她的限度,过了会才加上了咬的动作,节奏也变得更粗暴,用牙齿来回折磨她的敏感部位。素世发出近似叹息的闷哼声,拽紧睦的衣领,反射性地夹紧腿,睦再次扳开,凑上前。

“小睦……”

睦顿了顿,咽下嘴里的东西。“是的,Soyo。”

“别停下。”

闷哼逐渐变成粗重的喘息,又转化成难以控制的呜咽。素世努力保持清醒,审视跪在她面前的睦——她们居然才认识三个月?有时候她真的拿睦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看到睦就让她痛苦,即便是在要淹没肉体的可怕快感中,也孤独得让人无法忍受。

“好了。”

她强硬地把睦拉起来,太过突兀,睦被呛到了,趴在她腿上止不住地咳嗽。不等画家缓过来,素世扯下她的衬衫扔到一边,把客人拖到床上和她接吻,咬她的锁骨和肩膀,长长的尖牙隔着皮肤刮擦她冰冷、死气沉沉的血管。她们都很急切,无意间似乎打翻了某样东西,房里响起尖锐的碎裂声。无人在意。素世的指腹滑过睦肩胛骨的边缘,插进她后脑的头发里,嘴唇略往上寻找画家脖子上的刀伤,缓慢地舔那道吓人的伤口,舌头蹭着轻微外翻的边缘——没有血的味道,没有任何味道。那道伤口非常冷,仅此而已,就像不会融化的冰,素世这才想起睦已经死了。

“还是感觉可惜。”她喘了口气。

“什么?”

“你的血。”

睦的动作凝滞了一瞬,反映在身体上是一阵微不可见的颤抖。素世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睦起身把她压在了下面。“等等,你……”她的话被强行打断,睦一手按着她的后腰,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地塞进两根手指。因为之前被口了很久,她根本不需要多余的润滑措施。睦从容地进退,不时改变角度,观察她的反应,画家的指尖擦过某个位置时素世倒抽了一口凉气。

“别……”

没理会她的请求,睦手上猛一用力,素世立刻感觉有一道凶狠的电流笔直蹿向囟门。她条件反射性弓起背,咬住虎口强忍着不喊出声来,她不想让这种状态的睦听到她的叫声。吸血鬼艰难地做了个深呼吸,把冰凉的空气和不安一起咽下去,故作轻松地说,“你难道……嫉妒了吗,对一具尸体?”

“闭嘴。”

从她的角度看不太清楚睦的脸,房间里很暗,外头又在下雨,画家全身都笼罩在漆黑的阴影里,只剩下伤口边缘微弱的反射和一双鬼火般跳动的金色眼睛。睦毫不留情地加进第三根手指,指节一次又一次地刺激刚才的位置,这次什么预防措施都不管用了,素世尖叫出声。她试图抵抗,可睦几乎摧毁了她全部的意志力。直到抵达高潮后一片空白的瘫软状态,画家才终于愿意放过她。睦俯下身亲吻她的头发,抽出湿漉漉的手指放在她嘴边,语调平静地开口。“舔干净。”

“……我现在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你变成恶灵了。”

睦的回答是直接把手指塞进她嘴里,食指和中指掠过牙齿尖端,粗暴地顶住她的上颚。素世断断续续呛了几声,下意识按住睦的手腕。透明的液体先后滴在她的下巴和脖子上。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狂风不断鞭打单薄的门窗,她想起了大量血液接连涌过细窄的喉管时那种近乎于麻木的满足。良久,素世直起身拉过睦的手指挨个亲吻,从指尖到指节再到手背。睦没发表意见,依旧面无表情,她这才察觉到自己真的做错了。

“对不起,”她抱住睦,“别生我的气。”


吸血鬼凌晨三点左右睡着,醒来时是正午十二点整,画家的鬼魂没在身边。素世打了个哈欠,进浴室把身体洗干净,穿上翻领的浅蓝色礼裙,想了会,又取下装饰着风鸟羽毛的黑色宽檐帽戴好。今天是阴天,但也说不准,万一过会放晴了呢。睦在昨晚埋尸的园圃里,正着手往树苗边填土,素世好奇地问道。

“什么树?”

睦放下铲子,回头看她。“无花果。”

“能种点别的吗?”素世过去帮她整理衣服,让领巾正好能遮住那道伤口,“我更喜欢杏树。”

“我会记住的。”

她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杏树差点死在今年十二月,好在最后和无花果树一起活了下来,睦确实很擅长照料植物。后几年它第一次结果的那个春天,两位旅行者意外来到了这座荒僻的庄园。这似乎是一对情侣,心血来潮要开车度假,出发前却忘了给车子做一次检修。他们毫不意外地抛锚了,不得不徒步在荒郊野外走了大半天,又饿又冷,雨水沾湿了衣袖。两人找到这座庄园时入口的铁门是开着的,傍晚五点,一个浅色头发的画家坐在喷泉边写生。

对狼狈造访的客人,画家显得漠不关心,她甚至没放下画笔。主人亲自迎接他们——庄园主人是位优雅的年轻女性,博识、友好,态度亲切,有微卷的茶色长发和一双矿石般的蓝眼睛。迷路的男人很快放松下来。“其实我们上个月刚结婚。”晚餐时他腼腆地说。“那就是度蜜月了?”主人有点惊讶,“蜜月期遇到这种事很不好受吧。你们可以自由使用这儿的房间,我想不久就会有人来接你们。”

“请原谅,”另一方——那个女孩,小声问道,“这里只有你们二位吗?”

“是啊。一些人走了,剩下的参军去了,没能回来。小姐,战争毁了他们。”

女孩焦虑地揉了揉手腕,不再说话,她躲躲闪闪地看了画家一眼,又移开目光。

“她是我的远房亲戚。”留意到对方的眼神,主人随即补充道,“或许冷淡了点,请别见怪。”

“不,”男方急切地插话,“怎么会呢。”

电话打不通,不管怎么拨号都只能听到刺耳的杂音。“我想是上次的雷暴导致的线路故障,”主人解释道,她说着困惑地看向画家,“小睦,你有办法吗?”

“明天再说。”

当晚这对新婚夫妻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争吵,女方坚持认为这座宅邸太过诡异,男方则反驳说她该少看点哥特故事了。几小时后,躺在血泊中的他回忆起这段对话,就必须承认妻子是有道理的。他们来时阵雨刚过,庄园的喷泉池有一层薄薄的积水,可他走过台阶时,却没在池水里看到那位画家的影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