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fort crowd


1、 大学二年级的六月,睦在阳台上开辟了一个小型的黄瓜种植园。

素世不太确定她是否该对此发表意见,抱怨后者擅作主张,侵占二人的公共生活空间,内心深处,某个部分诚恳地忠告她,不要涉足这件事,就好比经验丰富的水手不会妄图探寻完全未知的水域。但黄瓜切实地在对她们产生影响,不知何时起,晨跑回来总能发现睦蹲在花盆边侍弄那些绿色蔬菜,她也渐渐受够了珍贵的早餐时间还要听睦讲扦插技巧和不同肥料之间的区别。她为什么只在这种话题上这么善谈?大二上学期对她来说是一场灾难,课排得很满,还要应付烦人的导师和计划外的论文,忙起来连朋友的消息都不一定顾得上回。

当时她们住在离学校十五分钟车程的公寓里,分享略显拥挤的厨房、同一间卧室以及能轻而易举塞下两人份衣服的大柜子。木地板有时会响,有时不会,素世始终没弄清规律——这只是学生时代的简易落脚点,几年后就换了地方。但她和睦都很喜欢那里,虽然谁都没直接说明,那儿有惬意伸展叶片的天竺葵和蜷在躺椅边午睡的猫,当秋天下午,她们在客厅那张厚而柔软、堪比稻田的羊毛毯上做爱时,窗外会飘来烤番薯和苹果的香甜气味。睦把她压在沙发的边缘,俯下身吻她的肩膀和后颈,右手按着她的手背,仔细地描摹她指节的凸起。她听到自行车清脆的铃声,日光漫进窗户,像是潮水,扑上来打湿了她的身体。

公寓外有一条老旧的街道,高中时她也见过类似的道路......对街道的记忆可以延伸得更远些,或许十二年前八岁的她就曾走在同样的路上。想必世上的路都是同一条,装饰着相似的树影、画着别无二致的交通标线,沾满灰尘的广角镜矗立在相同的拐角,对准同一批来了又走的行路人。她从来都记不起她跟睦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那段过去像一座看不见的桥梁,悬吊在两座山崖之间,而回过神来她已经习惯了在两人闹矛盾时接受朋友的善意批评。爱音肯定掺了点公报私仇的性质,但灯是公平的,所以说不定真的是她的错。素世停下脚步,“我不太懂,”她说,“感情不和是双方的问题,你们为什么只指责我?”

爱音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开始逐条罗列她的罪状,宣布她冷淡、不合群、表里不一、固执、别扭,是世界上最麻烦的女人。大部分是真的,没有反驳的必要,剩余的则缺少反驳的心情。发散开去想,是不是就像她不知该如何对待睦,睦对她也存留着某种顾虑?她确实该回到一年前重新审视两人间的关系——那个她十六岁,睦十五岁的夏天。放学后,景观树在夕阳里燃烧,睦在社团活动室外面一动不动地等她出来,像一尊雕像。可雕像是不会跟着她的,睦会。某一天素世意外翻到毕业照,因为身高的关系,她和睦隔了两排。和煦的晴天,光斑在暖风中沙沙作响,即便被此起彼伏的明朗笑脸包围着,睦也依旧面无表情。

睦比她更偏执,这是她花了一些工夫才意识到的,她喜欢不跟任何人交流,独自承担责任,甚至某些时刻,会任由一种带着自我毁灭倾向的献身精神主宰行为,像朝着悬崖走去却无知无觉的人。素世不能否认,其中也有民族性情愫的影响,她本人就是个很适当的例子,但爱别人唯独不需要以伤害自我为代价。后来她频繁做和睦有关的梦,梦到人行道和十月的雨季。由于睦的出现,梦呈现出了不定型、近似于流体的特点,像积云和摇摇晃晃的影子。行人嘈杂拥挤,她一眼就看到了对面的睦,这不是她的问题,睦根本不明白自己有多显眼。红灯,穿梭的车流中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两次跳动的间隔里心脏漫长而冰冷的余韵,心一点点绷紧,仿佛有谁正在调整乐器的旋钮……可就算是最细的琴弦也切不断雨水。睦打着一把透明的长柄伞,看上去就像这场冬雨的一部分,从天上来,要消失在人间的某处。雨没停,信号灯总不变绿,但她觉得这样就很好。她们隔着河流般的道路彼此对望,如同两个恒久而静止的极点,不靠近,不远离,因此也就永远都不会分开。

2、 二零二五年的一月十四号下了雪,正月,那天是睦的生日,她们去看了日出。

不是两个人单独去的,还有灯和爱音。雪在夜里停了,台灯的光晕开了黎明,在日历上投下模糊的光影。清晨五点,她和睦走上一条长长的坡道,气温很低,没有风,冷得几乎能听见冰渣碰撞般细小的碎裂声。睦站在她身侧,跟她间隔不到一拳的距离,呼吸凝成的白汽在空气中迅速散开。

约好的时间是五点一刻,她等了将近十分钟,表盘上的分针指向罗马数字五时才看见灯拉着爱音出现在路拐角。意料之内的发展,她能毫不费力地想象出灯把爱音从床上拽下来并催着(或帮她一起)洗漱的场景。“对不起。”灯气喘吁吁地对她道歉。“没事的,来得及,”她柔声安慰前者,然后转向爱音冷笑了一句,“昨晚睡得好吗,大小姐?”

爱音涨红脸,对她挥了挥拳头,吹胡子瞪眼。

她们顺利赶上了日出,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同登上狭窄的山路,在遍布碎石、散发着露水和泥土气息的观景台等待阳光点亮海面。睦没对这趟短暂的旅程发表任何看法,只是站在护栏边出神地看着远处青灰色的天际线。风很安静,一只鸟滑行般擦过山巅,拂晓前的景色肃穆、原始而苍莽。爱音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听着,Soyorin,我心胸宽广,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早先阴阳我的事,预备大发善心再帮你一把。”

“嚯,那还要感谢你了……你要干什么?等等——”

朋友没理会她的抗议,爱音推着她向前几步,抓起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塞进睦的围巾里,并赶在两人反应过来前窃笑着跑开。木已成舟,这下素世想解释也来不及了。睦顿了顿,转过身来看她,她难得地有几分窘迫。“不,这是......”

睦摇摇头,握住她的双手,低头朝她手心呵气。她无奈又有点想笑,谢过你的好意,但你有留意到你的手比我更冷吗?少许温吞的曙光染红了东边的海角,徐缓地洇进云层,好似闷燃的火焰。她迁就着睦的姿势在原地一动不动,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二十岁……睦今天二十岁了,她想,虽然她的个头始终没怎么长,但这总归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可名目是什么呢?庆祝她以后能喝酒吗?素世从外套口袋中拿出礼物递给对方,“生日快乐。”

“谢谢。”

“不客气。”她笑起来。

到了晚上立希和乐奈也来了,并非不适应热闹或刻意扫兴,是她真的累了,抵挡不了疲乏感,没到九点就打着哈欠回到了房间。影影绰绰浮动的灯光里传来了微弱的歌声,不知不觉间,她睡着了,醒来时周遭一片寂静。脚步声,有谁打开了门,动作很轻。暧昧的光线照射进来,昏暗的橙红色,像洞穴入口燃烧的火炬。

“结束了?”

“结束了。”

睦外衣上有香槟和奶油的气味,能想象出外面闹得有多疯。素世皱起眉,“洗过澡之前不准碰我的床。”

同居人照做了,乖乖抱着睡衣出去,素世放下手机,心不在焉地盯着天花板,不清楚自己在等什么。半小时后睦回来,在她旁边坐下,身上裹着温热的水汽。灯照旧没开,睦的轮廓在夜色中并不容易分辨,她没动,没说话,但素世能感觉到某种难以形容的反应——奇特又惬意的酥痒感,像电流般飞快掠过皮肤。她坐起身,指尖碰到睦的脸和鬓角,比起询问更接近于一种试探。不必要,这是多余的,睦前倾身体填补两人间的距离,手指探进她的长发,按着她的后脑亲吻她。她解开睦衣服的扣子,在她耳边低声说话,却不记得当时说了些什么。她仔细、耐心地触碰睦,知觉被麻木和迟钝的幸福感包围……黑夜,昏沉、温吞的茧,既阻隔了外界的干扰又不完全抗拒光的来临,睦的手滑过她的左肩,顺着上臂的弧度往下,松松垮垮地攥着床单。她听到心跳声,但这急促的跳动究竟属于谁?她?睦?还是说有某位陌生的第三者正和她们一起沉溺在晦暗而燥热的空气里。睦软绵绵地倒在她身上,用汗湿的额头抵住她的锁骨,想抓住她,又缺少足够的力气。素世有些恍惚地收住动作,出神地听着睦的喘息声,听着她断断续续、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

她意识到她喜欢这种状态,呜咽和难以抑制的呻吟……这些都不重要,睦的身体,触感、滚烫的温度、肩胛骨的起伏,再到肋骨的边缘。被子和床单共同构成了无形的障碍,她们浸没在曲折的山峰和河流中,她伸手帮睦整理凌乱的头发,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后者的耳垂,略往后,温热的掌心覆盖着她的后颈。睦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睫毛擦过她的嘴角。某盏灯亮了,冷色调的灯光越过窗台淌进来,宛若闪烁着磷火的海,海浪半透明的纹理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漂浮。她凑上前,脸贴着睦的颈侧,停下,感受着脉搏的跳动,然后缓慢地咬下去。睦颤抖了一下,抱紧她,没说什么。

天似乎永远都不会亮。

她没睡着,只感到一种沉滞的失重感,仿佛从高空落入一片由阴影组成的沼泽——如果阴影也具备形体和重量。一月份的夜晚很冷,而被子已经被她们挤到了床沿,她不想感冒,可是睦抱着她的腰,几乎是趴在她肚子上。黑暗中的同居人苍白、赤裸、毫不设防,以超乎想象的大度给予了她一切伤害她的权利。素世小心翼翼拉过羽绒被......虽然睦还是醒了,睡眼惺忪地看向她。

“抱歉?”

睦“嗯”了一声,脸蹭着她的侧腹,实在是很痒,她决定抱怨。“我现在要盖被子,你要么闷死,要么换个稍微正常点的姿势。”

不知她听懂了没有。同居人抖了抖脑袋,晃晃悠悠地下床,在散落一地的衣物里摸索了一会,躺回她身边,“Soyo。”

“你请。”

意识仍旧不太清醒,像隔了一层毛玻璃,素世隐约看见睦抬起手,短暂的空白,接着粗砺的摩擦声撕裂了寂静。她条件反射性挡住视线,对于习惯了昏暗的双眼来说,眼前的火光过分明亮了,不亚于一个突兀绽裂的太阳。是火柴,她很快找到了答案,多半是生日宴会的副产物。“卧室内请注意用火安全。”

“一个愿望。”

“可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睦好像笑了,更可能没有,是她的错觉。晃动的光焰照亮了她们的脸,照亮了睦的眼睑和鼻梁,静悄悄地沉淀下来,映在她的瞳孔里就像一片柔软而轻盈的雾。

再次亲吻她之前,素世吹灭了火焰。

3、 险些在雪山遇难那天,她还差两个月满二十四岁。

就像大多数曾经命悬一线的人,她也同样记不清事故的具体细节,当雪雾铺天盖地涌来时,人坠落得比飞鸟更快。那时的世界像某种庞大松散的白色物质,一面纯白、笨重的高墙,你要花一些时间才能发现它正在向你倾斜。根据命运的安排,她的位置处在幸运与不幸的中间地带,这意味着她没能全身而退,同时也没遭受太大损失,事故造成的后果仅仅是在当地医院躺了七十一个小时外加右腿骨折。由于药物的作用,醒来时她感觉糟糕透顶,好像刚从福尔马林溶液中取回浸泡了三天三夜的大脑,皮层已经腌渍入味。她记得酥油的气味和藏香袅袅上升的烟雾,在日喀则逗留的时候,有人把一杯热气腾腾的甜茶递给她。当地人是用热水壶装茶的,非常老的款式。记忆深处响起某个微弱的声音,她看了会天花板,闭上双眼。

第三次恢复意识的上午,她及时抓住时机,确保了余量不多的返程机票。医生和同事都劝她再多观察两天,她婉拒了,过于逼近死亡的后果之一是挥之不去的溺水感,像长久凝视着一个潮湿冰凉的空洞,几乎要成为它的一部分。为了这个原因,她要早点见到睦,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当然,就算情绪崩溃,她也不会对睦吐露这些想法哪怕半个字。她带着右腿一点都不可爱的纪念品陆陆续续转了几次飞机,深夜抱着拐杖在候机大厅打瞌睡。石膏太显眼了,一路上受到邻座旅客和空乘人员诸多关照,简直让人受宠若惊。从西藏到日本,归程既长又短,不知不觉间一抬头已是家门口,手指刚从门铃上放下。十秒的间隔,门开了,睦站在她面前,系着一条茶色的围裙:三周前穿着这条围裙的睦差点让可怜的烤箱爆炸。“下午好,”她开口,“你的菜园怎么样了。”

睦没笑,没回话,长久的沉默,素世终于忍不住了,“拜托你,先让我进去吧。”

她把稿子和资料整理好发给主编,得到了后者的感谢、致歉以及近两个月的假期。时间猛地松弛下来,像一杯水流进空空荡荡的泳池。起初她不太适应没有工作的日子,但能借此躲避社交和某些男性同僚动机不纯的邀请倒是因祸得福。睦主动承担了大部分家务,这很好,可她的动手能力实在令人不安——所以大部分情况下,在家共处的时光其实像一场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反向捉迷藏游戏,她放心不下睦,睦又太过在意她。同居人开始习惯于扶着她走路,有几次,从姿势上判断,甚至是想拦腰抱起她。天啊,看在上帝份上(尽管她不信教),这太可怕了,她无福消受。素世反复强调她自己能走,伤势也并不严重,可睦坚持要把她当作易碎的玻璃制品对待,她毫无办法。

早餐是最需要留心的,毕竟涉及到火,她斜靠在流理台上,看着睦笨拙地磕开鸡蛋。蛋黄柔软而易碎,像刚出生的太阳。水烧开了,温和的沸腾声。她闻到芒果、黄油和枫糖浆的味道,不自觉想象起睦身上散发出同样的气味。也许睦也在想类似的事,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她要忽然凑上前来吻她。同居人按着她的肩膀,小心翼翼避开她受伤的右腿,踮起脚来寻找她的嘴唇。水珠悬挂在吊兰的叶片上,细碎的颤动......某辆车正在鸣笛,由于时间太早,洒落在地的阳光还很苍白,缺少应有的温度。睦尝起来不太像甜品,更淡一些,更轻一些,让人联想起九月的天空。

她还有不少繁琐的交接工作要完成,深夜一通电话打过来,也只能翻开笔记本电脑自愿加班。睦搬了张椅子坐在她身边,表情上透出一股要通宵的架势,但没有一次能保持清醒状态到哪怕十点钟。她手放在膝盖上晃着脑袋,呼吸声平和而安稳,不时说含混不清的梦话,靠在她肩膀上,喊她的名字。她叹了口气,关掉电脑,怎么把睦搬上床成了她此刻面临的最大困境。这个状态的睦是叫不醒的,像一块粘牙的奶糖,最多也只会短暂睁开眼,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用不到五秒就会重新睡过去。她单手拄着拐杖,用另一只手抱住睦,手心贴着她的肚子,像在照顾迷路的树袋熊般半拉半拽别扭又艰难地把她拖到床上。睦翻了个身,脸埋在枕头里,素世把被子拉到她肩膀的位置,看了她一会,在被黑暗包裹的卧室里发呆。

她曾无数次设想这样一个世界,在那里没人记得她,没人会和她交谈,她是空气,是被阳光拉长、映射在地面上一道阒寂的影子。很难准确追溯这种想法的根源,但起点或许是八岁,父母离婚的那一天。上初中时她不再姓一之濑,而更换姓氏就像解构躯体的形成。时光无可挽回地流逝,她只能不断舍弃掉自己的一部分,仿佛走过逐渐崩毁的楼梯,唯一的依靠是下方摇摇欲坠的落脚点。梦醒回过神来,无法摆脱迷乱状态,迫切地想抓住某些永恒的东西,但那只是船难残留的朽烂木板,甚至救不了一个溺水的人。她和睦交往,估计谁都想不到不久后的将来两人会发展出长期同居的关系,日光,或是雨水,薄暮时分弧形、稀薄的大气,她触碰睦,两个人的额头挨在一起。当这么做的时候,她察觉到她正在一点点踏入睦的记忆......那儿也有她的存在,她在睦的瞳孔里窥见自身。她不止一次地想问对方,是否已经摆脱原生家庭带来的顽固影响,是否还认为自己一无所有,因此感到孤独,是否还傲慢地断定,只要她过得快乐,就能自作主张以她不乐见的方式干预她的生活?止步于思维层面的问题得不到答案,睦很安静,多半睡着了,她注视着天花板上的花纹,长舒一口气。

假期结束前的半个月她很大程度上摆脱了拐杖,这时初夏的热潮已彻底取代晚春的景致,她们去箱根,饭后偶尔在海边散步,交换对料理的看法和一些零零散散的无趣对话,更多时候保持沉默。海滩里埋着漂流物和贝壳的碎片,暖风吹开睦的长发,扬起灰黄的沙砾,她停下脚步,目送海鸥振翅飞向渺远的天际线。日光在变暗,白昼迅速流失,海岸骤然变得清冷,鸟儿们都不见了——只剩礁石,只剩锈红色的海水和一颗黯淡的星星……她们还不愿意离开,坐在一起看着行将淹没的太阳,也许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太阳。

4、 睦音讯全无的第五十三天,敲门声响了两次,当时她正为阳台上的黄瓜剪枝。

毕业后她们换过住址,可惜搬家时也没能摆脱那几大盆碍事的绿色攀援植物,算了,她很早就放弃了对此提要求,睦开心就好,她并不在意。同理,她也无所谓睦回不回来,她大可继续放心大胆地玩她的人间蒸发游戏,她绝不提半点意见。睦的工作不比她清闲多少,她很清楚这件事,再说严格来讲,她们只是室友,无权过分干涉对方的私生活——不过黄瓜是无辜的。同居人的笔记本放在客厅的茶几上,里面夹着一支削好的铅笔,接连好几天她都不敢翻开它。至于原因,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担心翻阅后会发现睦给每根黄瓜都起了名字。

同居人事无巨细地记载了几年间的栽培过程和突发事件的应对情况,纯外行都能对照着她的记录做好种植工作。她想起晨跑回来的早晨,走进客厅时经常能看到睦蹲在陶盆边,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上午七点半,她几乎要融解在日光里。三月的风拂过植物宽大的叶片,冷,气温迟迟不转暖,偶尔甚至能从气象预报里得到寒潮的消息。她抬头打量天色,积云如无烟煤般堆叠,晚些时候大概会有降雨。晒干的衣服还挂在阳台上,她慢吞吞地收回,一件件叠好。

敲门声又响了一次。

电话铃也响过,但手机调了震动模式,埋在几个重重叠叠的抱枕下面,很难注意到。素世抱着衣服愣住,顿了很久,突然体会到了恐怖片主人公的心情——她不想接近那扇离她仅有几步远的门。你有钥匙,她想,不必征询我的同意。她们都有钥匙,可当其中一人在家时,另一方很少会去用它。

她最终选择了把门打开,仅仅是为了证实某个猜测。她看见睦站在走廊昏暗的阴影里,衣领上有零星的水痕,雨下过了吗?同居人缓慢地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她深吸一口气,等待着,但睦一言不发,有那么几秒,她难以抑制给她一耳光的冲动,拼尽全力才总算忍住。素世着手关门。

睦及时抵住了门把手,“一根火柴。”她说。

生气到极点,她反倒差点笑出声来,你没资格跟我提要求。她张开嘴,话语堵在喉咙口,居然让她产生了一种近似哽咽的错觉,破碎的字符、声音的线团,“滚开,”她转身离开玄关,睦追上来,跟在她后面,“我说了,滚开。”

同居人做了完全相反的事。睦向前一步挡在她身前,拉住她,不知为何,她没尝试挣脱。在倒映着她们身影的落地窗上,第一滴雨从天顶落下,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条。直到碰到睦的手,她才察觉到她在发抖,睦低下头,唇角贴着她的指节,她们模糊的影子投射在冰凉的木地板上。

她花了更长时间发现她在流泪......今天,至少今天的下午和夜晚,她没法做一直以来的自己,毫无疑问,这都是睦的过错。但有什么关系呢?正如笑容未必遵循逻辑,又何须为哭泣安排因果。睦愣了愣,抬手擦掉她的眼泪,她摇头,示意对方停下动作。她不需要她做任何事,尤其是此时此刻。

雨势很快变大了,春季的暴雨,关着窗户也能听到风锐利的嘶鸣。她们在客厅坐下,面对着彼此,水痕迅速在窗玻璃上蚀刻出一副混乱而嘈杂的版画,光线狼藉、残损,房间像风暴中饱受摧折的池塘。她短暂地回到了二零二八年的春天,阳光照在积雪上,太过炫目,飞快杀死了仅剩的视觉。她觉得她正凝视着某只雪豹的眼睛。世上最高的雪山朝她倾泻而下,庞大,出乎意料的温暖,世界变成了黑色的……但睦擦燃了火柴,睦二十岁的生日,她还差四个半月满二十一岁。

她们坐得很近,额头挨着额头。她开始害怕睦开口说话,哪怕只是几个音节,一句叹息。好在没有。在最重要的事情上,她们一向缺乏交流,从前如此,今后也不应当有多余的改变。她不需要拥抱和亲吻,在沉默中她能更轻松地找回过去,交替的晴天和雨夜,夏季的傍晚和冬日的黎明,到人群和悬崖之外,超越躯体和感觉无休止地漂浮、坠落——只有水,只有雾气。她的心再度绷紧,金属微弱地震颤着,而雨水滴落下来,掠过她心里的那根弦,发出一声遥远而锐利的鸣响。

她可以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世界终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