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最后的夜晚


清晨六点半,她在阳台打电话。

那时是五月,抑或六月,她记不太清楚了,总之还没超出早春的范畴,天气温和,不需要外套,迎着日光能触摸到绉纱般的暖风。但是早上还是有些冷的,特别是下雨的时候,她靠在栏杆旁抽烟,不时用指腹敲击好让烟灰掉落下来。天很暗,烟灰像熔岩中析出的灰色积雪,徐缓地沉进冰凉的雨水里,散发出钢和铁锈的气息。她们的房间正对向旅馆的后院,一片潮湿的深绿色,庭院十分僻静,附近的栗树湿淋淋的。掉漆的铸铁桌椅承受着春雨的打击,空落落的桌面中央摆着玻璃花瓶。

她进房间时睦已经醒了,或许早就醒了。她一直没有睦会睡着的实感,即便是在最适合做梦的凌晨三点,都像只要简单叫声名字就能得到回应。房内没开灯,黑得像是在洞窟里,周遭的摆设死气沉沉,如同一群庞大而阴沉的影子。睦迟缓地坐起来,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关上落地窗,拉开半边窗帘,视线始终没从她身上移开。

素世过了会才反应过来。“这个?”她举起指间香烟,皱了皱眉,在烟灰缸里捻灭,“抱歉。”

睦没回答,她也没兴趣等根本不会存在的东西,素世径自进入卫生间洗漱。酒店的装修颇为复古,像80年代阿根廷的某份剪报,可能是为了营造出怀旧的氛围。素世看见镜子里映出一张模糊的脸,由于光线太暗,很难确定是否是她本人。她撑着洗手台边缘,闻着空气里清新剂和瓷砖的气味,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她和睦刚杀了人,狼狈地逃出日本,一路流亡到这里。没道理,不该这么想的,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度假,她还记得开车越过边境线时的事:负责检查的是两个带枪的警卫,身穿与煤灰同色的制服,向她们索要证件。那天风很大,呼啸着穿越山岭,野草、深蓝色的风,睦把护照递给他们,抬手的时候衣袖从她手腕间滑落下来。她能清晰地看到同行人靛青色的静脉。

素世擦干净脸,甩掉手上的水,开门,睦坐在床沿,背对着她,慢吞吞地脱掉睡衣。她的皮肤很白,黑暗中尤其如此,肩胛骨的轮廓非常明显,让她联想起水泥墙顶的碎玻璃。

早餐她们是直接在旅馆吃的,毕竟下了雨,天又太早,两个人都不怎么有出门物色餐馆的心情——尽管享受食物也是旅行中很重要的一环。淡季,厅内看不到多少客人,可素世还是选择了露台,同行人没意见,端着餐盘跟她一道出去。她们坐在防水遮棚下面,安静地听着雨水敲打尼龙布的声音。睦的食指搭在餐刀刀背上,动作规整地将食物分解,送进口腔,餐桌礼仪无可挑剔。她一定是厨师最讨厌的那类人,不管吃什么都是一副品尝橡胶的表情,而且饭量很小,似乎人类不需要进食也能活下去似的。素世津津有味地享受她的那份餐点,不得不说,早餐的调味很出色,鼠尾草碎和煎至金黄的土豆饼是再合适不过的搭配,培根片焦得恰到好处,海鲜浓汤的味道刺激又醇厚,想必是调了奶油的蛋黄跟东南亚香辛料的神奇效果。她体会到一阵强烈的饥饿感,仿佛她要负责填补睦缺失的那部分食欲。同行人沉默地看她吃东西,目光切实压在她身上,如同两堵不断逼近的石墙间越来越窄的缝隙……她不得不略弯下腰承担这些多出来的重量,并把睦的视线一并吞咽下去,好像同时她也在咀嚼睦,在贝类、盐、蔬菜和肉的触感里用牙齿和唾液将睦一点点切碎、分解,消化她的记忆。这种感觉像缓慢侵蚀堤坝的潮水,她几乎要失去自我了。

“你别这样。”素世当啷一声扔下勺子,终于忍不住发出抗议。睦愣了几秒,别过头,没说什么。

雨上午八点就停了,湿漉漉的太阳刺破积云间的半透明薄膜,像刚出生、裹满粘液的动物,水潭锐利而辉煌的金色反光散布在砖石路之间。她们没做计划表,睦不喜欢太明确的时段划分,显然素世也不会为此跟她起争执。因此她们的旅途从一开始就显现出了某种错位的特征,仿佛一个人口是心非。就在短短几年前,两人还是最疏远、最难以想象的组合,而她的朋友们会说,睦是最糟糕的旅伴,她太沉闷了,足以扼杀一切乐趣。对此素世的想法略有不同,她不会出于乐趣层面和睦一起做任何事,那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声音吗?……为了听见声音。这想法是乘坐列车时突然出现的,如同迁徙的鸟群般掠过她的脑海,她甚至能感受到尾羽扫过鼻尖时细微的震颤。车轮咣当咣当地轧过枕木,磅礴的夕照奔涌而来,镀着金褐色光芒的地平线,无烟的火,平缓起伏的丘陵,核桃树像孩子们的剪纸,层层叠叠。远处那些浅紫色的方形色块,是一座村庄吗?一种遥远、微弱、稀薄的声音,犹如厚厚的冰层下不可见的裂纹,错位的花期和蜿蜒的叶序。

她们转过拐角,走进一条热闹的街道,原来今天是市集的日子,她漫不经心地打量两侧摊位:着实五花八门,有祭祀用的木雕面具、关在笼子里的雀鸟和各色动物头骨,一口铁锅架在简易燃气炉上,熬煮的浓稠糖浆散发出奇异香味,和占卜师桌前盘绕的轻烟渐渐融合。睦在前面等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多半是东方人的长相真的引人注意,抵达同行人所在的位置前她就被搭讪的人围住了,几个男人凑过来,热情地问她对海滩感不感兴趣。睦这才回到她身边,她及时拉住对方的手,微笑回绝,“对不起,我有同伴了”。

“欸?”其中某个人还不死心,“两位是朋友吗?”

“不是。”睦回答,语调里只有彻头彻尾的冷淡。

听了她这话,男人们耸耸肩,不再纠缠,悻悻离去。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想了会,手伸进口袋摸出烟草,直接当着睦的面点燃,重重呼出一口气。烟幕后的太阳朦胧不清,像老报纸上森林火灾的场景。睦抬起头,直直看向她的眼睛,她拿下烟递给对方,“要不要试一下?”

同行人不会抽烟,结果是显而易见的,睦捂住嘴不断咳嗽,只有在这时,她看上去才比较像同年代的青年人。素世拍她的背,不带歉意地道歉,“对不起,你要糖吗?可以压住涩味。”

睦摇摇头,没给回应,自顾自地向前走,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还夹着她的香烟,看来是不打算还给她了。这条路非常宽敞,中央以布幔分隔,白布随暖风左右翻飞,好似墙壁的幽灵。素世走在道路另一侧,通过布帘与布帘间的空隙观察同行人,睦背着蓝色的双肩背包,她的步幅与肩膀,以及日照下愈发浅淡,几近纯白的长发。那支烟还在燃烧,冒出丝丝缕缕的烟雾,落下余烬般的烟灰。抽不了烟的人拿着烟属实是有些奇怪的场景,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相称。素世有一瞬间的愣神,忽然无法再区分现实与记忆中的嘈杂声,恍然间回到了高中的社团活动室,听着成员们七嘴八舌地讨论校园八卦。有人提到了睦的名字,她回过神来,朋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和你是同班的吧,素世?”

若叶睦。“若叶同学?”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是真真切切感到困惑的表情,“抱歉,我没怎么跟她说过话,实在是称不上熟悉。”是啊,很快有同班的女孩应和,她太冷淡了。素世笑了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不再搭话。

那天的合奏很难用“顺畅”来形容,社团活动延长了半个多小时,回家时已接近六点。她打开门,看到睦侧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脸埋在抱枕里一动不动。她还真半点都不见外。素世想去开灯,顿了顿,最后收回了打算按开关的手。“一直以来我都很想问,你太神出鬼没了,该不会真是鬼魂吧?”她没刻意收敛话里的讽刺意味,拉长了声调,“若叶同学?”

不速之客睁开眼,放下抱枕坐起身,转过头来看她。夕阳漫过窗玻璃,落在睦的额头和眼睑上,比冰块更明亮、更寒冷,透出澄澈的鲜红色,逐渐融解,向下渗透。不知为何,她认为这景象有特殊的意义,远胜过千万句浮于表面的言语。


她们最终去了海滩,两个人,在午饭之后。附近的餐馆提供相当地道的本土料理,人气极高,由于去的时间早,又或许是照顾罕见的远东旅客,她们阴差阳错得到了空位。侍应生动作利落地送来点单——首先是必不可少的玉米薄饼,盛在器皿中像褪色的太阳,配合软嫩多汁的碎猪肉、新鲜生洋葱、牛油果和特制辣酱一起享用。酱汁的味道堪称惊艳,她一度想冲进后厨向厨师讨教菜谱:橙皮和莳萝的清甜中和了青辣椒的少许涩味,而两者又被核桃极富包容性的香气紧紧包裹,宛若爆破味蕾的洪流中几颗相互牵引、又保持着绝妙平衡的行星……但睦似乎不太感兴趣,背靠座椅长久地看着窗外,她随即想起她们位于日本的公寓上侧也有一模一样的天空。可这样的话,出来旅行到底算什么呢?其后上来的菜肴算是特色菜:将温和些的辣椒挖空填入熏制肉糜,再裹上蛋液炸熟,切开后会有融化的奶白色牛髓流出来。“你不饿吗,”她专心切割餐点,头也不抬地说,“还是要我喂你吃?”过了会,餐具碰撞瓷盘的声响从另一侧传来,即便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嘈杂中也分外刺耳,几乎令人难以忍受。

专线公交带她们去往目的地,下车后她索性拉住了同行人的手——现在她们看上去稍微有点贴近世俗定义中的“情侣”了。睦任由她牵着走,手很冷,冬天真不想靠近她。海滩上随处可见游客,才五月也穿着短裤和短袖——许多色彩艳丽的斑点,无规则地来来去去。一顶红色帐篷下设置了冷饮小摊,贩卖甜红薯、加冰块的柠檬水和蛋奶酒,再往前是租赁潜水设备和泳圈的商店。两人来到海边,海面平稳,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几个健壮的渔民正招揽客人。他们如气枪般接二连三喷射出突兀又粗鲁的短句,并不标准的西班牙语中夹杂了大量方言,素世用英语和他们交谈,只可惜双方都不太能听懂对方的话,磕磕绊绊绕了半天,最后是睦伸出手,指了指远方海面上淡青色的小岛。

“啊!”渔民喊了一声,恍然大悟点点头,打个手势请她们上船。

相比热闹的沙滩,岛上要冷清太多,人声远去,只有无边无际的青绿色海水冲刷礁石,似乎已和蜷曲的海岸线达成了暧昧的共生关系。高处有零零散散的房屋废墟,断裂的钢筋从水泥墙中支出,好似战争时期的遗迹。更远处茂盛的绿色水生植物霸占了滩涂,错落着圈出大大小小的水潭。她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坐下,凝视狭长、闪闪发光的天际线,渔民惹人发笑的英语还在脑海中回荡,反复强调说一小时后再来接她们。天蓝得近乎炫目,云层像老虎皮毛上金黄的纹理,她产生了一种诡异的联想,认为阳光也是血液的某种表现形式,纯金的血浆,缓慢失血的白昼。她是否该跟睦说些什么,或许谈谈这次为期近一个月的旅行?但每次一牵扯到睦,话题就会像被吸入漩涡般接连消失。也许就是从此刻开始,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看向睦,这样在强光中观察的时候,睦的脸会变得更加虚幻,仿若盛夏热浪中的幻影,看似靠近,实则隔着极其遥远的距离。

这是一段完全虚度的时光,缺乏质感,好比沙滩上的脚印,会随着海水的涨落不可避免地消褪……连带着接下来的事也一并遗失在了无意识的狭缝间,说实话,素世不太记得了。只剩些许模糊的印象,比如渔船隆隆作响的引擎声,船头微微翘起,简直快到要摆脱重力,比如卷起的浪头,翻涌着白沫的海水,返程路上熙熙攘攘的观光客。是坐车回旅馆的吗?时针指向数字三,太早了,但没关系,就这样吧。日光淌进室内,照亮了翻飞的粉尘,空气中有被打湿的灰浆的味道。她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注视电视机旁边的海报——背景是热情的橘色海岸,摇摆的椰树下一群人手拉着手围绕熊熊燃烧的篝火跳舞。睦走出淋浴间,放下手机和钥匙,挨着她躺下。

她习惯性地靠过去,睦闻起来像泛着水汽的黎明,她额头抵着同行人肩膀,手探进她衬衫下摆,掌心碰到肋骨,停下,用触觉仔细记忆皮肤的触感和温度。睦浅淡的呼吸声落进她耳膜,仿佛沙漏倒置,细沙碰撞平滑的玻璃。迷迷糊糊间,素世睡着了,又梦到了海岸和沙滩。她们在一块礁石后面做爱,睦凑上前吻她,嘴唇擦过她的颈侧,湿热的喘息顺着衣领一点点滑进脊背。海鸟的叫声自上方传来,和着潮水拍打岸礁的节奏,昏沉、喑哑,像喝醉了酒或处于连续的高烧中。

这并非纯粹的虚构,她们真的做过这种事,就在大学的第二年。那时两人仍在心照不宣地玩反向社交游戏,坚持和对方交情不深,这方面睦简直是个天才。有一回导师组织聚会,叫上一帮人一起去海边玩,还以为她们互不认识,好心地为双方都做了介绍。“素世,这位是若叶同学……说来你们是同所高中的吧?”她友好地伸出手,“初次见面。”睦简单地回握了一下,朝她点头。

庆功会一直持续到半夜,八九点她扯了个谎,宣称想去买点东西,结果一买就买了一个多小时。岩石并不平整,参差的凸起顶着她的肩胛骨,两个人的呼吸都很急促,她觉得身体烫得骇人,似有烈火灼烧,不由自主把睦推开了些。“你怎么会来参加这种聚会?”

“我想见你。”

她们确实很久没见面了,两人课业都算得上忙碌,时间安排也天差地别。睦抱住她,脸埋在她颈窝里,她犹豫了会,摸了摸前者的头发。“你见到了,我们回去吧。”

睦却没有停下的打算,右手摸索着去解她裙子侧边的纽扣,她皱眉制止对方,“到此为止,艺能人子女要是被发现和别人做这种事恐怕不太好吧?”

“为什么?”同伴丝毫没迁就她的顾虑。她今晚有些反常,“她们不在乎你,你也不关心她们。”

这句话呛到了她,她唯独不想听睦这么说,素世拍拍身上的沙土起身。“人总归是无法脱离群体的,这样就放弃相处吗?好刻薄的话,居然是从你口中说出。”

她没回头,也清楚地知道睦不会追上来。她有时会觉得很可笑,她们简直像两个氧气中毒患者,过分依存彼此,在其他所有理由之上,最重要的是无法分开。


她睁开眼,天色已经变暗了,木地板上的阳光正逐渐熄灭。睦没在她身边——消失得干干净净,连气味也没留下,好像从始至终这里都只有她一个人。素世叹了口气,神不守舍地看着地毯上的花纹,她的视网膜似乎在睡梦中也忠实地存留了记忆,丝毫不差地还原出了同行人离开时的场景:睦坐在床边整理衣领,后背衣服上有睡觉时压出的少许褶皱,她站起来收拾东西,人的重量减少,床垫也轻轻晃了晃。素世继续躺着,等待梦的回音消褪,梦和现实稍有不同,真正的海滩上,她们没说任何话,只是拥抱和接吻。下垂的夕阳犹如深红色的空洞,照出了高压电线上鸦群的剪影,她有种溺水的感觉。六点,她疲惫地揉了揉鼻梁,终于没忍住给睦的手机打了电话。

三次,都是无人接听,烦躁感渐渐涌上来,素世草草换了件衣服,没耐心整理着装,转头时瞥见窗外的街景,只见亮起的路灯下有人正给流浪猫喂食。她乘电梯下楼,遇见拖地的服务员,问他有没有见过同房的旅伴。服务员——一个看上去有几分腼腆的年轻人,打着紧紧勒住脖子的领带,无辜地歪了歪头。“同伴?您难道不是一个人来的吗?”

她听见弦绷断的响声,说不清的情绪,又或许是一股喷涌的气浪,猛地冲上她的囟门。她先是感到愤怒,其后才是朝着周身蔓延的寒意。玩人间蒸发,你也配吗?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心中横冲直撞,她没理会身后服务生的呼喊,粗暴地推开旅馆大门,径直出去。傍晚气温有所下降,风殴打着砖墙和路边的行道树,往来的行人却全不在乎,脸上挂着衷心的喜悦表情。他们行走、笑闹、交谈的模样中显现出某种刻骨的宗教意味,映在她眼中分外刺目,启示录的天灾,致命的重启,是否到明天这颗星球就会毁灭?而人们毫无挂碍地接受了这件事,并与世界达成了和解。她站在坚硬的砖石路上,庞大的茫然突然吞没了她。有一瞬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交岔口另一端的交通信号灯迅速闪烁,绿色,人潮如浪涛般朝她奔涌而来,他们的牙齿和鬓角闪着模糊的白光。素世闭上眼睛。

也许她不必那么着急找到睦,焦虑又有什么用呢?她是担心她死了吗,担心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若叶睦的存在?可她还记得她。身处人群中,又不仅仅如此,因为她为睦采取了行动,因为两人间还有无法切断的联系,所以她不至于彻底被面孔和声音的洪流淹没,从而能在真正意义上成为孤身一人,没有痛苦,不必思考,也无须挽留。

素世做了个漫长的深呼吸,迈步穿过人行道,路两侧的橱窗笼罩在橙色灯光中,是圣诞节会有的氛围。她无所事事地到处乱逛,想着既然都出门了又何必匆忙回去,不如消遣消遣,正好晚饭还没吃。几分钟前的慌乱变成了极为可笑的事——她确实笑出了声,有点想抽烟,可惜烟在换下来的那件衣服口袋里,只能作罢。埋怨的冲动让血管发痒,你有留意到你毁了我的生活吗,她平静地对想象中的睦说。

走几步路就是夜市,挤满了正待满足口腹之欲的客人,她来到一处摊位前,点了卷饼。摊主会说英语,好奇地问她是打哪儿来的,她微笑着回说日本,对方挑了挑眉,露出惊奇的表情。他抄起小铲把虾仁、鸡腿肉和生菜叠在饼皮上,摆好切片的番茄,再洒满芝士碎……当然不能忘记腌渍辣椒,这才是真正的主角。她道了谢,背靠街灯吃完,依旧无法填满饥饿感,于是又点了第二份。前方能看到用霓虹灯围出的招牌,陌生的文字旁是酒杯的图案。素世揩干净手指,想了会,走上前。

和预料中一样,是家酒馆,也供应现成的小吃。她选了最右侧的高脚凳坐下,请酒保给她“随便哪种酒”。晚上七点,正好是高峰期,和她隔了几个座位,两个上班族打扮的女性头挨头小声谈论着什么,尽管如此,素世的耳朵仍然捕捉到了刻意压低的啜泣声。人是会哭泣的,她愣愣地想,尤其是在夜晚,眼泪就像烟火和脱落的玫瑰花瓣……她从没见过睦流泪的样子,睦悲伤时会非常安静,安静到你会误以为在她的身体里听到了断断续续的雨声,但也仅此而已。一位钢琴师在高台坐下,放好谱子,快节奏的旋律从琴键间涌出,狂乱的舞曲,不少人在喝彩,她下意识回头去看,恍惚间似乎真在人群中看见了一双金色的眼睛。高中的演奏会上,睦弹过一次钢琴,只有一次,那是别人期待中若叶睦应有的姿态,对长崎素世而言太过陌生。她双手交叠坐得笔直,出神地注视着礼堂的穹顶,也许是灯光的缘故,它显得极其高远,让人联想起无声而庄严的行进。

这儿的酒太烈了,而且足有一大缸,她慢吞吞喝了很久,回去时特意绕了条远路。进酒店后领班迎上前来,鞠躬向她道歉,她认出了对方身后那位举止局促的年轻服务员。他是刚来的实习生,还不太清楚情况,领班解释说,做了失礼的事,还请不要见怪,您的同伴已经回来了。没事,谢谢你,疲惫感涌上来,她勉强笑了笑。

她原路上电梯,走过长廊,清晰地听见自己脚步声微弱的回响,像踏步在永不终结的梦境上。房门没锁,落地窗也开着,最先占据视野的是翻飞的窗帘,浸泡在夜色里,几乎是蓝黑色的;然后是庭院的剪影,月亮,那些晚风中窸窸窣窣的栗树。睦站在栏杆边,注意到响动,回过身来,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走进房间。

“你去哪儿了?”

关紧的窗玻璃阻断了风声,室内蓦地安静下来,她弯腰解凉鞋的搭扣,隔了几秒才心不在焉地回答,“这是质问吗?”

没得到回应,她怎么能期待从睦口中得到回应?睦来到她身边,素世闻到烟味,她不抽烟的,那么应该是去了一个弥漫着尼古丁毒气的地方?对,就比如说她刚光顾过的那家酒馆。她想象睦在夏夜的露台上,四周是没有五官的人群,睦转身看向某处,于是烟幕漫过她的双眼,就像河流淹没砂石。搭扣可能卡住了,她扯了几下,没成功,睦半跪下来,帮她解开。

别这样。同行人的指尖碰到她的脚踝,发自内心的冷,一股隐秘的战栗顺着绷紧的肌肤流进脊骨,迟缓地炸开,形成连锁,变成虬结的线状闪电。睦的动作继续往上,划过小腿,在膝盖处停下,仔细描摹髌骨的线条,摩挲骨骼与骨骼间柔软的凹陷。灯没开,粘稠的空气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加暧昧、拥挤,压迫着胸腔,素世深吸一口气。她听到远处含混不清的歌声,唱着清晨与夏至夜,睦吻她的膝盖,从上往下看能透过松开的领口看到她肩颈处一部分苍白的皮肤。她略微俯身,抬起同行人的下巴,认真观察那张熟悉的脸,“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Soyo。”

睦喊她名字,仿佛那是一个咒语。她按住她的手,依次亲吻指节、掌心和手腕内侧,凑近过来,睫毛和发梢扫过她的脸颊,手指碰了碰她长裙腰带的扣环。

她推开她,睦脸上有一瞬间的受伤表情,很快就消失了。“别太着急,”她尽量装出轻松的语气说,“我不喜欢每次都做妥协的那方,这次请从你先开始。脱掉衣服。”

同行人的犹豫没持续比一秒更长的时间。睦毫不迟疑地照做了,一个个解开扣子,动作罕见地有些粗暴,像急于要确认某个答案。她用目光消化她手指间细微的颤抖,想起了大学二年级的海岸,嶙峋的礁石,还有座废弃的灯塔,生了锈的楼梯不断发出嘎吱声,好似用铁丝重重刮擦玻璃表面。她们登上顶层,海鸥好奇地飞下来,啄食睦手里的饼干碎。历经风雨的摧折,塔顶的围栏已不再坚固,几只干瘪的救生圈堆在角落里。睦的右手离她很近,她盯着栏杆上油漆滴下的白色斑点看了会,想去碰那只手,却不知为何没这么做。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像慢镜头——织物撞击地毯的零碎声响,时断时续的呻吟,酒精偏偏在这时发挥了作用,烧灼大脑的神经,她觉得她不再像自己,而是成了某种悬空的、纯粹的感觉。有水,水淹过木地板,睦搂着她,和她接吻,咬裸露的脖子和肩膀,抓住她的手让掌心沿着胸口一路向下。睦的身体很像雕像,特别是肩颈的连接处、侧腹和轮廓分明的锁骨……并且和雕塑类似,都带着特殊的色调,白垩,又或者是象牙,难以形容的透明感,尤其是在黑夜。素世挣开同行人的束缚,转而环住她的背,从后颈开始,小心翼翼地探索每一寸肌肤,肩胛骨、脊椎的弧度,好像那是一张脆弱的地图,随时都会碎裂风化。睦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单音节,微微弓起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胸廓的运动,和她紧紧贴合在一起……同行人的喘息很凌乱,这让她心里莫名发紧,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吸气,凭借意志力修正心跳的轨道,以便使其恢复原有的秩序。人体到底是由什么构成的?太虚无也易碎了。她们走下铁楼梯,空空荡荡的脚步声在无人的灯塔里引出震颤的回响,一束雾蒙蒙的光线穿过窗玻璃。我喜欢你,她看着睦的背影想,但我永远都不会说出这句话。

不知何时,歌声消失了,或许唱歌的人已经离开。她认为她尝到了盐的味道。相比想法,行动往往更快,素世凑近睦,闭上眼,贴着她的嘴角低声说话……她真的说了话吗,她不该这么做的。一道银白色的月光跨越阳台的阻隔,悄悄照进室内,拉扯被单,勾勒出护栏的形状。睦难受地偏过头,蜷起身体,躲避意料之外的光线,她忽然变得分外敏感,好像一点最轻微的刺激都能对她造成伤害。素世拉上窗帘,帮同行人整理头发,手指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耳廓。睦动了动,翻身看向天花板,手无力地搭在褶皱的床单上。

一个古怪的想法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占据了脑海,素世伸出手,指腹按着同行人的脖子。隔着温热的皮肤,她确实感受到了脉搏的跳动,动脉,包裹在血管里、沉默、来自生命与死亡的血流,但这对她来说还远远不够。为了得到明确的答案,素世俯下身,趴在睦身上,屏气寻找胸腔内部的声音。睦一动也不动,像完全放弃了躯体的支配权。皮肉之下会是纯粹的虚空吗?说不定内脏、筋肉和骨血只是妄想,毕竟从外面看不到任何东西。

……但是她听到了心跳声,这说明睦有心脏,在黑暗迷宫的最深处,有一颗心脏在跳动。她居然是有的?啊,当然了,她也是人类,于情于理都该有这个必不可少的器官。素世自嘲荒唐,又觉得不可思议,与此同时,隐秘的刺痛感在体内迅速扩散开,犹如纯白棉絮里一根闪烁的钢针——那么显而易见,这就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心脏还在跳动。

“小睦,你开心吗?”

同行人没立刻回答,她耐心等待着,良久,睦很轻地“嗯”了一声。

“是吗?”她想笑,却控制不住话音里的颤抖,“那你为什么要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