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


主要人物

长崎素世 画家

丰川祥子 庄园的主人

若叶睦 鬼魂


地点 一座荒僻的哥特式庄园

时间 某某年冬


五月有遍地的鲜花,是对我的垂怜。 [1]
第一幕

马车辚辚驶过泥泞的小路,车轮在晃动的碎石中咣当作响。此时正是十二月,路上堆满脏雪,两侧树林呈诡异的铁灰色,隐约可见冬青树脚萎蔫的桃金娘。雾气于四周弥漫,远景模糊不清,马车停,车侧斜对观众席。

车夫 小姐,我们到了。

[画家上。

素世 (用手捂嘴呵气)这儿真比我想象中更冷,(看向前方)这就是那座庄园吗?

车夫 (低声)您要小心。

素世 何出此言?

车夫 那儿发生过怪事。

素世 哦?愿闻其详。

车夫 (故作神秘)不幸,人世间最可怕、最难以想象的不幸,那儿的入住者不是失踪死亡,就是歇斯底里、精神失常,无一幸免。砍柴路上我曾见到一具被扑克牌割喉的贵族尸体,他的胸膛上还留着五个冰冷的指印。

素世 你是想说鬼魂?

车夫 嘘,嘘,永远不要宣之于口。

素世 我是无神论者。

[上方出现一群乌鸦,在天空与树林间无声行进。

车夫 (慌张地)我说了不可说的话,厄运即将降临在我头上。

[车夫从左侧下。

[画家耸耸肩,提起行李箱推开庄园沉重的雕花大门,脚步分开雾气。林荫道尽头的台阶上,庄园的主人正在等她。

[丰川祥子上。

祥子 欢迎您来这里。

[二人握手。

素世 (轻声)如果说这座庄园真有鬼魂,那一定就是她了。人的眼睛竟能有这种色彩,密林深处萤火的瀑布,抑或秋天太阳初升时露水的反光都不足以形容,那像是梦的颜色。(对丰川祥子)多有叨扰,我是长崎素世,前几日寄信给您的画家。

祥子 (微笑)丰川祥子。

[她们走进华美的前厅,羊毛地毯柔软如沼泽,天花板上枝形吊灯高高俯视。两人脚步踏过时,灰尘在阴冷的气流中翻滚,犹如真菌爆破产生的烟云。

祥子 (亲切地)这边是大厅,那扇门通向仓库,花园旁有日光室,再往后是马厩。(对素世)小心楼梯,有点陡。二楼很久没人用过了,我们的房间都在三楼东侧,您有事随时可以找我……稍微休息会吧,要为您在茶里加点白兰地吗?

素世 多谢您的好意,我不推辞了。

[书房的壁炉点着,燃烧的松木映出主客一行晃动的影子,柜橱中猎枪悄无声息地露出枪管一角。书桌边缘有个黄铜包边的相框,如同界牌,又好似旷野中一枚失灵的风向标,照片里是两个年幼的女孩,差不多高,手牵手站在一起,她们身后是褪了色的树影,静谧、接近于永恒。

素世 (好奇地)这是您小时候的照片吗?

[短暂的沉默。

素世 (自忖)我大概是问错问题了吧?

祥子 那是我十三岁的照片,右边那位是我的朋友。

素世 (困惑地)您确定是右边那位?

祥子 是的。(拿起合影给素世看,背面有用铅笔写下的细小字迹:睦、祥子,摄于XX年夏)

素世 (情不自禁念出声来)睦小姐……

祥子 (面带落寞)她七年前去世了,溺水,那是一次事故。

素世 我很抱歉,实在、实在是不幸的事,我衷心感到难过。(转向观众席,感慨)今天早晨我听见鬼魂,现在我听见死,所有的幽灵都是未竟的执念,是话语落地激起的投影。这是个悲伤的世界,而我站在死亡扩散出的波纹中,所以才会听闻鬼魂的事迹。

祥子 幽灵是人体遗失的黯淡温度,是山谷间回音的残余,也许再过不久她就会彻底消失,我痛恨我不能代替他人死去。(下)

[场景转换,时间切至深夜,画家独自一人在卧室。

素世 (苦恼地对着画架,扯下画纸,撕碎)这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画作了,线条凌乱臃肿、颜色死气沉沉,连墓园的腐土都比它更有生气!画作本应是生活和灵魂的见证,我却用它来讨人开心,似乎只有别人的认可才能让我活下去。我太空虚了,我向无辜的工具祈求精神的慰藉,我的心灵没有坚强到足够支撑我的肉体,我再也画不出画了。

[幕后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素世 那是什么声音?

[脚步声渐近,越来越清晰。

素世 看来流言也不全是假话,这当口我烦躁得要命,正是与深夜来客照面的好时机。今晚的月光清澈似酒,纤弱如银,还有屋外幽寂的庭院和颤动的湖水,正适合当作鬼魂的背景!

[画家猛推开门,外面空无一人。她去书房拿猎枪,小心探查宅邸各处,只见一条断断续续的水迹打湿木楼梯,贯穿东西走向的长廊。

素世 溺水者的幽灵(自言自语)。这条水迹好像划分时间的子午线,只不过隔开的是阴阳两极,不知除了我,它是否还照见过其他人的脸?……真是个诡异的夜晚,连夜莺都不再歌唱了,在这座空空荡荡的宅邸里,只有我和未曾谋面的鬼魂。

[灯灭,画家下。
第二幕

早晨,有太阳,阳光苍白。窗台上累着白盈盈的积雪,透过玻璃能看到远处幻影般的乡村风景。屋内非常空旷,大厅右侧,祥子在弹钢琴。屋主所奏是舒伯特声乐套曲冬之旅的第八首——《回顾》。

[画家从右侧上。

素世 (下楼梯)最近真是怪事连连,不知是不是我听多了灵异传言,也开始疑神疑鬼。风吹树动,光影交错,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却总觉得像有谁在暗中窥探,若是那位鬼魂小姐,真希望能和她见上一面。(听到钢琴声,停住)这琴声仿佛流泻的水银,简直和光融在了一起,我不能打扰她。

[演奏结束,画家上前鼓掌。

祥子 (露出笑容)谢谢您。

素世 美丽的琴声,却也很悲伤,您有心事吗?

祥子 我在哀悼。

素世 莫非是为宅邸中的鬼魂?

祥子 (站起)您见到了?

素世 一些怪现象。

[沉默。

祥子 长崎小姐,您愿不愿意陪我去外面走走?

素世 不胜荣幸。

[二人外出,看见苍莽的冬日景致。远处,辽阔的旷野一望无涯。近处,凋敝的果园,石桥、流水,稀稀落落的野苹果和栗树。上方,天空高远,瞬息万变,如同团团翻滚的烟雾,抑或宇宙间一次呼吸。

祥子 (向前方打手势)那条是乡村主干道,数十年来人的性命承载于此,车辆往来、粮食贸易、婚礼葬礼,它是条生生不息的脉管,白天运输生,晚上见证死。十二点的钟声过后,荒野是孤魂野鬼的游猎场:罪人与刽子手举杯欢歌,魔鬼扮做圣徒取人首级,地上鬼火肆虐远比星辰更盛,而天顶满月是致人癫狂的豺狼之心......可即便如此,即便是在最深最黑的夜里,我也从来没见过鬼魂。

素世 为何您执着于见她?

祥子 我在找一个答案,我想要回我失去的东西。七年前的那场事故里,她为救我死去。

素世 (感慨)被救与救人者......

祥子 互为塔罗牌的逆位。

素世 倒吊者。(暗忖)她和我多么相像,我寻找虚空中的灵感,她寻找暗影里的鬼魂,我们都甘于被不定型的倒影主宰命运。(向丰川祥子)您愿意更多地说说您的故事吗?

祥子 我的一生非常短暂。

素世 短暂即为漫长。

祥子 幼年时我是贵族的女儿,音乐是我的教母,彼时世上还没有阴影,天地万物充满纯粹的喜悦。我看见金色的太阳和银色的火,走过河边时,船上白帆宛若城墙。在仲夏的夜晚,玫瑰花开了,鬼魂和我坐在一起,她还不是鬼魂。

素世 悲剧故事往往不以悲剧开场。

祥子 青年时我明白水是塔尔塔洛斯的镜子,我游荡于生死之间,活在得救的永恒失落中,夜里梦见踽踽独行的鬼影。我去教堂告解,神父宣扬十二使徒的福音和弥赛亚的复归,我却只看见蛇的影子——摩押平原上被毁灭的罪恶之城,盐柱、诺亚的洪水,第四印的灾厄骑士骑坐在灰色马上。于是明白了神的恩典并不惠及我。

素世 那么现在......

祥子 现在我从梦的谋杀中苏醒过来,远离家族,一个人留在这里。人世的温情像晨雾般飘散了,荣耀也在远去。不必挽留,让它走吧,这些冰冷的余烬,枯朽的残骸。从我的位置来看,幸福不过是星点绿洲,而等待与虚无的沙漠横无际涯。今天我只有一个愿望,请让我见见鬼魂吧!请让我重新变得完整,或消逝在应该消逝的地方。

素世 宅邸中的鬼魂......她真的是幻影吗?

[画家若有所思向前,她的身边有几株枯萎的苹果树,被冬日蛀空的幽灵苹果晃晃悠悠地挂在枝头。

祥子 (低声)也许我才是幻影。

素世 刚才您有说什么吗?

[灯暗。丰川祥子下,若叶睦上。

素世 (回头,犹疑地)丰川小姐?不,那人不是丰川祥子。(上前几步)你像无声的流星骤然撞进白昼的渊薮,我所见又非我所见,你是谁,谜面还是谜底?

睦 我是鬼魂。

素世 答非所问。(凝视睦,退后)世界上竟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睦 只要你愿意相信。

素世 你和她毫不相似。

睦 除了眼睛?

素世 只有眼睛。你们像被水面分隔的实在与倒影,是扑克牌里上下颠倒的国王。(停顿)有人跟你说过吗?

睦 什么?

素世 别用这种眼神看别人。

[睦不答。

素世 (摇头)附近的流言都是真有其事?

睦 有些人死于刀枪,有些人死于野兽,有些人死于言语。

素世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你因不被爱而死吗?

睦 死去的都是被爱的人。(向素世)我看见,天上有三个太阳。[2]

素世 四十三次落日的幻觉。

睦 忧郁。

[灯灭,二人下。
第三幕

画家的卧室。下午,光线很明亮,树的影子投射在露台上,光斑微微晃动。幕布后传来风声和鸟叫声。素世专心致志地作画,身边有湿布团、各色颜料和装水的小桶,画架背对观众席。她后退几步确认画作整体印象,最后一次修改光影细节,长长叹气。

素世 如果说命运能巨细靡遗地安排一切,那么想必也是它让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呢?让我完成这幅画吗?确实(打量画纸),失色的画笔竟还能画出这样的画作,即便在我未来的画家生涯中,这也必定是最好的一幅。简直像是纸上早已有透明的形体,只等我让它重见天日。唉,失意的画家来到闹鬼的庄园,是为了用她的画笔重整错乱的秩序,只因那是一种闻所未闻的倒错症!我虽然是一枚颜色错误的碎片,但至少能嵌进这张形状正确的拼图里。这画业已完成,就让我去做我该做的事吧。

[场景切换至大厅。祥子在弹钢琴。

素世 丰川小姐,你在这里了。依旧是冬之旅吗?

祥子 (面带不舍地抚摸键盘)是啊,不知为何,今天演奏时我总感觉比往日更加怅然,好像等在屋外的离别已抬起了它正要敲门的手。(拿起琴谱)这是套曲中的最后一首了。

素世 (自言自语)预感同时降临到我们身上。(转向祥子)您的钢琴声很美,我想我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

祥子 谢谢(发自内心的笑容)。我还没招待您,您想吃点甜品吗?

素世 不,我不是为招待来的,我来是要实现您的愿望。

祥子 我的?

素世 鬼魂。

[沉默。

祥子 (伸出手,阳光落在她的掌心,像温驯的鸽子)天这么早,太阳才刚过天空的轴线。

素世 有些鬼魂也出现在日光中。

祥子 (合上琴盖)请带路吧。

[二人来到画室。素世揭开防尘布。

祥子 (不解)这是?

素世 这是我所见的你。

[灯光转向画作,上面是睦的肖像画。

祥子 (愕然)不,这怎么可能……(喃喃自语)难道那一天死去的人……

素世 那一天死去的人。

祥子 (后退几步,疲惫地在椅子上坐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笑)我们的欢乐,我们的悲伤,都是些鬼火的游戏![3]

素世 您会怨恨吗?

祥子 怨恨……或许有一些吧,我不愿意被人擅自怜悯。可又何必再说这些呢?我已经不再怨恨了,也不再迷惘了。本该终止的生命在黑暗中划出一道虚无的延长线,我从未活着,却又真正活过……这样就很好。(向素世)我能借用一下您的床吗?

素世 如您所愿。

祥子 感激不尽。

[祥子在床上躺下。

祥子 真不可思议,此刻我感到一种仿若天赐的释然感,也许唯一还遗憾的,是始终没能好好和她说上一句话。这么多年来,我到底都在干些什么呢?我们像不应季的花朵,生在了错位的花期里。活生生的灵魂间却有比冥河更遥远的距离,世上最讽刺的事莫过于此……但那也到此为止了,新的风帆即将启航,新的天穹即将破晓。我要归还她应有的东西,取回我失去的东西。河底柔软的淤泥,河面飘零的浮萍和透亮的雨水,我之前从未想过,死亡居然能如此安详柔软,好像一份裹在天鹅绒中的礼物……这一切就如我心愿的那样。

素世 您听到了什么吗?

祥子 一片寂静。

素世 您看到了什么吗?

祥子 (近似梦呓)浮空海岛、华美宫殿,一座埋葬着天使的奇迹之城。天上很亮,到处漂浮着透明的氮冰,火焰有孔雀尾羽的色彩……啊,有河,一条河流到天上,落回地里,贯穿云层。肆虐的雨水是大河拍击星辰产生的雾气,辉煌的闪电是河水冲刷太阳发出的轰鸣。河上有桥,一千座象牙白的石塔,河面有船,船边有桨,船里有人……(声音渐低)

素世 丰川小姐?

[寂静。

素世 好梦。

[画家重新盖上防尘布。灯光闪烁,渐暗。丰川祥子下,若叶睦上。

[沉默。

素世 你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睦 我无话可说。

素世 那就不要说了。

[之后谁都没再说话。素世把椅子搬到窗边坐下,手搭在窗台上,注视着庭院金灿灿的流水。睦坐在床沿,低下头看着木地板。

睦 下雨了吗?我好像听到雨声。

素世 看来也不能完全信任外面的天气。

睦 我做了错误的事吗?

素世 或许。我不知道。

睦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素世 已经听说。

睦 互为一个质点的两极,她上我下,她前我后,她进我退,向来如此。

素世 能够预见。

睦 可是她离开了。我只是想留住她,想让珍视的人变得幸福。

素世 就算想切断也无法切断,我们都还只是孩子啊。可要我来说,一味为他人奉献并不见得都是高尚的行为,有时候或许更接近于某种傲慢。

睦 我不知道别的办法了。

素世 那你自己又算什么呢?

[睦不答。

素世 不正视自己的人也很难走进他人的内心。藏在所有人背后、沉默,主宰我们行为的影子,你要说的话就只有这些吗?

睦 (近乎沉痛地看着素世)

素世 (站起)不,我说过了,别这么看我,我无法许诺你任何东西。

[灯灭,二人下。
第四幕

夜晚,场景同样是画家的卧室,烛光勉强照亮了室内摆设。可以看到画架被移到了房间角落,仍旧蒙着白天的防尘布。靠近床的地方有行李箱,已收拾妥当,但搭扣还未扣好。素世半躺在床上看书,不时心不在焉地翻过几页。敲门声响起。

[画家下床开门,若叶睦上。

素世 晚上好,乔班尼小姐。

睦 (抬头看着素世)

素世 请进来吧。

睦 (关门,注意到行李箱)你要走了吗?

素世 人总有一天都是要走的,我能做的只是努力成为最后一个。(指椅子)不坐下来吗?

睦 (摇头)

素世 随你喜欢。

睦 (转向画架)那幅画……

素世 它不会跟我一起走,就当是留给你的礼物吧。

睦 (揭开白布,凝视)画里的人到底是她还是我呢?

素世 这不是画家能决定的,但现在这里就剩我们两个人了,只是当你的听众倒也无妨。

睦 (看向素世,又怅然若失地移开视线)我一直分不清楚,是她在我体内,还是我在她体内,这么多年都像活在梦里一样。变故发生了,我试图让事情重回正轨,却弄巧成拙,把所有人都远远推开。那一天死去的到底是谁呢?在宅邸后方有一片茂盛的松林,穿过松林是一块小小的空地,倒着一截被雷电劈焦的树,小时候我曾和她一起坐在那里。彼此对望时,我看到她,又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她也透过我的双眼在看吗?这座庄园已经很久没人造访了,只有我们两个,她醒着的时候我没有睡着,她睡着时我依然醒着。深夜没有时间、没有太阳,一切都在悄然逝去。这样也很好,因为我害怕光,那是狡狯的戏法,会捏造出物体莫须有的巨大阴影。我恐惧他人窥探的视线。但……你是对的。我心里也有欲求,我渴望被爱,被理解。它一直在那儿,我却始终没能好好留意。晚上月亮升上天顶时,能清晰地听到月光挤压房梁的声音。树冠高耸入云,被尖锐树枝刺破的月亮淌下稠密的汁液,那液体闪着光泽,仿佛流体的珍珠,逐渐汇聚成一道缓慢、流光溢彩的瀑布。它们是由人的记忆发酵而成的,摸上去粘稠冰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悲伤的记忆是蓝色的,愤怒的记忆是红色的,快乐的记忆是金色的,交融在一起后只剩下苍茫的白色。记忆流过身体时,肋骨渐渐变得透明,心也不跳动了。这个冬天似乎没有什么真实存在的事物……只有远道而来的你,除了你之外。

素世 因为我是画家,职责要求我成为实在。(走近)而且你看……

[素世拿起烛台,木地板上映出两道纤长的影子。

素世 看来我们两人都还活着。不过也说不准,万一我也只是你的一个梦呢?一个在鸟雀鸣叫的夏日清晨按响门铃的鬼魂。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曾经错误地认为,人必须依靠某些东西才能活下去,可是现在我意识到,存在应该是完全向内、自我的事情,而且即便放手、即便早已崩解,真正重要的事物也不会就此消失,像是死后也能继续爱人的灵魂,或是这座房子和这儿发生的一切。你不是缺腿的玩具锡兵,虽然你很像是,我也不是纸宫殿里的舞蹈家,我们不必把心留在炉火的灰烬里。

睦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素世 请说。

睦 你可以抱我吗?

[二人在烛光下拥抱。

睦 可以吻我吗?

素世 两个。

[她按住睦的肩膀,低头吻她。

[灯暗,布景变得模糊而辽阔,似月光淌在沙丘上。

素世 我们还能拥抱,还能亲吻,世界并没有变过。

睦 我是鬼魂,我还活着,我体验过不幸,也体验过幸福,我会继续留在这里。

素世 我是画家,我画存在的人和不存在的人,我体验过幸福,也体验过不幸,我会在明天离开。

睦 或许再不相见。

素世 或许终将重逢。

一齐 或许。

[灯亮,众演员谢幕,幕落。

——

[1]缪勒《晚安》

[2]缪勒《幻日》

[3]缪勒《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