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Scarecrow


1、 早在正式见面之前,若叶睦就已对长崎素世有一定的了解:她们曾共同就读于月之森的初中部,月之森采取初高中直升制,这意味着两人将有六年待在同一个地方。既然如此,那校园生活中偶有遇见也就不足为奇。她曾在各式不同的场所、不同的情境中与素世碰过面——一些零散的碎片,说不上有多深刻,但也足够让睦在记忆的夹缝间通过影像、声响和外在的言辞一点点拼凑出对方的轮廓。更何况素世在初中部其实小有名气,她那时在吹奏社团负责低音提琴,很得人心,大多数低年级学生谈到部内那位温柔稳重又才学兼优的学姐,都会愿意红着脸说上几段好话。素世总会在情人节收到不知是本命还是义理的巧克力,鞋柜也时常被偷偷塞进匿名告白信。她认真、聪明——更重要的是懂得交际——会为每份礼物准备回礼,对不得不处理的热情示好,纵然拒绝也会补上一声谢谢。

睦是月之森的异类,幽灵,开学时广受欢迎如今却无人问津的频段,走在路上偶尔会被打招呼的透明人。这算本性流露,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高一那年的夏天她曾有某种奇妙体验,那年是罕见的高温,暑气蒸得人无精打采、昏昏欲睡,她白天在课堂上玩笔发呆,摸鱼写谱子,晚上躺上床就开始做梦。梦里有金色地平线和旷野般纯白的天空,金白双色将天地分割,既为相对也为互补,正中群鸟冲天而起,好似无数相交的剪切线。醒来后她感到困惑,但不是对外显的苍茫景致,而是对梦所隐藏的东西。梦中她是个固定的视点,无法转向、不能言语,被动、消极、一个纯粹的旁观者……而在世界之外另有世界存留,作为证据,脚下那片广袤无边的土地上分明投射着两个人的影子。

2020年的暑假,父母带她去乡下避暑,名义上是度假,却全然没有轻松的气氛,因为双亲爱好热闹,每次都会邀请许多演艺圈和商界的朋友。睦早该习惯于此,但那次种种因素交杂在一起,最终将她的记忆推上了某个暧昧至极的位置:如同通过老照片逆向构筑的生活场景。所谓“因素”不外乎传统定义上的三大类:时间,盛夏。地点,一栋略微脱离都市审美的建筑,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庄园”或者“城堡”。她被从熟悉的环境中剥离,强行塞进了悬空的断层内侧。那儿有堆满灰尘的阁楼、油画中苍白的肖像、磨损的黄铜扶手、几扇永远打不开的门,以及雕塑,田埂,树篱,玫瑰,喷泉,泳池,全无规律的暴雨和清晨散发着苔藓气味的雾气。当成年人在咖啡厅和露台上吞云吐雾时,孩子们聚在日光室里策划了一场大胆的冒险行动。后院,年代久远的马厩里有几匹阿拉伯马,每当有脚步声和喊声传来时总会发出不耐烦的嘶鸣声。

长崎一家显然是以客人的身份被邀请来这里的,但从家长们的闲谈间,她得知素世的母亲原先并没有这样的计划,毕竟——她太忙了,忙到女儿不得不借助几年前的合影来确定家庭生活中锚点的位置。学校正式放假之前,某些变故让她改变了原有的想法,并在公司事务和亲情间取了一个并不高明的中间值。这对母女原先计划搭乘十九号下午的飞机,可惜一场不合时宜的风暴延误了航班,导致她们实际抵达时要比预计晚了整整一天。睦和素世见面是在十六号的上午,七月,阳光照进半开的窗户,墙壁上有摇晃的水波和鸟的剪影。大人们很快退到一边,主动投身无可避免的人际旋涡中,只留下两个孩子面面相觑——这是人物的部分。

“你好,稻草人。”素世对她说。

睦愣了几秒,条件反射性抬头,视野里是张俊秀又柔和的脸。她本该就称呼问题表达质疑,喉咙却莫名发不出声音。素世对她微笑,仿佛刚才不过象征性地聊了聊天气。理所当然的没有解释,要等到对同级生有更深刻的了解后睦才会知道,有时素世会用笑容来结束一段交谈,而你对这种软性的冷淡全无办法。她像一座以友好闻名的城市,却总在暮色来临前早早关闭大门。温柔但疏远,这是睦对素世的第一印象。

几天后再度提起这个话题,就变成“一定是你记错了”。我不会说这样的话,太失礼了,素世苦笑着辩解,似乎真的有点伤心。她们在中庭,一棵大榉树下面,由于石凳有些窄,意外坐得很近,素世的茶色长发碰到了她的脸。阳光滤过树冠,光斑落在她们裸露的膝盖上,几乎是浅绿色的,素世的右手拇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左手食指的指节。不远处有几个嬉闹的同龄人从泳池边向同伴问好,招呼她加入到游玩的队伍里来,女孩们随即一前一后聊起野餐的话题。睦没听见,她在走神,一段时间内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脚边晃动的野草。不知为何,她心里涌出了一股难以描述的复杂感情——显然不只和称呼有关——这情绪既像难过,又像提早到来的懊悔,但具体究竟如何,她自己也没法说清。

2、 度假从七月中旬持续到八月中旬,将近一个月,像一组稀奇古怪的蛋糕模具,恰巧容许液化的夏天在其中发酵出特定的形体。假期的大部分时间,睦都躲在卧室里研究乐器,应童年好友的建议,她在尝试一种新的作曲风格,鉴于想赶在开学前拿出成品——也因为讨厌吵闹——而拒绝了许多同龄人的邀请。父母对此自然不乐见,但并未亲自前来劝说,取而代之的,是定期前来拜访的素世。后者通常会在下午两三点带着饮料和点心过来,笑着问睦有没有饿。后来得知是母亲拜托素世多照顾她时,睦有种被背叛的奇怪感觉,仿佛她们无视她的存在,自顾自地签订了某种霸道的单边协议,这份协议允许长崎素世穿过漫长、阴沉、多半发生过谋杀案的走廊,敲响房门来确认若叶睦的死讯。

她的作曲过程很不顺利,始终确定不了整体的框架。乐曲成了一架故障的录音机,反复制造重叠的噪音,变形的磁带纠缠在一起。错乱的音乐很快成了她的噩梦。多少有几分讽刺,明明大脑里塞满了一段又一段彼此矛盾、轰鸣的旋律,听觉却变得异乎寻常的敏锐。睦能毫不费力地捕捉到周围所有细小的声音:昆虫的嗡鸣声、木地板轻微的吱呀声、修枝剪绞断枝叶的响声。她盖上钢琴,在房内来回走,扯出五线谱潦草地记上几个八分音符——却被外面清亮的笑声打断思路,只好把纸揉成一团,全部丢掉。她的房间是个密闭的小方盒,漂浮在宇宙顶点的数字终端,世上一切声响都变成扭结的透明管道,尽数通向她的耳膜。她不自觉在其中寻找某个特定的音色,却又隐隐害怕听到它。当素世来她房里时,往往被屋内的凌乱景象吓到。访客叹气,半是无奈地喊她名字,试探性地推她肩膀,睦趴在琴键上,把脸埋在交叠的手臂形成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但除此之外,两人间少有接点,或许只剩每天固定的午餐晚餐时段能够碰面。如若真有所谓改变——只是假设——那么就一定是在那些琐碎的时间里发生的。进食也是徒有其表的社交活动,睦无意参与其间,她是怪小孩,不笑、不说话,全程只是沉默地用刀叉切割食物,机械性地咀嚼、吞咽下去。话语声在她四周飞溅,如暴风中的雨水,也无法渗透她这座打了蜡的塑像。其中素世的嗓音尤其清晰,说来奇怪,仅仅凭着音调、语气词和停顿居然就能拼凑出某个人的表情到这般真实的地步。偶尔两人坐在隔壁,素世的手肘会不小心撞到她的,这时她会转过身飞快向睦扔下一句礼貌的道歉,接着又重新投入到和朋友的笑谈中去。睦放下餐具,起身,在离开前看了长餐桌一眼,感觉这个狭小而嘈杂的世界和自己并无关联。

七月下旬下了几场不连续的雨,乡下又不比都市,有几天气温降得不像盛夏,反倒像是在初秋的早晨。她白天和谱子苦战,夜里失眠,要不就做难以宣之于口的怪梦,梦到数不清的地点和面孔相互交杂,终于在混乱中拼贴出同一张脸、同一个笑容、同一种烧灼感。凌晨时她惊醒过来,疲惫、头疼、又热又冷,怎么都没法再睡着,只能躺在床上盯着窗外黯淡的蓝灰色天空直到太阳升起。睦认为她的身体出了些问题,可能是发烧了,但她不想告诉父母或者吃药,总觉得凭借惯性也能克服过去。琴键在她手下驯服地跳动,今天的曲目是《Murmures》,睦看向湿漉漉的窗台,雨下了一整个上午,暧昧的天际线映在交错的水痕里。

雨水意味着来自外界的声响会减少,下雨时大人会聚在桌球厅,孩子们则用网络和手机游戏聊作消遣。素世在她房间里的时间变长了,有时索性整个下午都呆在这里——看书,或旁观她练琴、写谱子。由于害怕影响到睦,她很少制造不必要的噪声,但偶尔也会发表看法。素世缺少作曲经验,可古典乐基础打得很扎实,她提议睦调整某些小节内时值的分布以及在连音前加上复倚音。这些意见微不足道又确实有所助益,同时还控制着距离,不冒犯曲作家,自始至终都不逾越旁观者的范畴。

可惜对睦来说这未必是件好事,不是指乐曲,是在乐曲之前。那天她弹吉他时一直走神,手指屡次颤抖到按不稳弦,对她这种从小练到大的人来说,这是很不正常的。练习曲弹完她还在发呆,逃避似地想着今天有没有给吉他调过音。六弦的音有点怪,是不是该换琴弦了?

“你还好吗?”

她抬起头看素世。“什么?”

“今天午饭时你很早就走了。”

“没胃口。”

素世又说了句话,她没听见,神经质地用拨片碰了碰一弦,锐利的高音Mi在空气中震荡、弥散、其后消失。素世站起来,拿走她手里的吉他,放回架子上。

“好好听我说话。”

睦张了张嘴,低下头,局促地看向吉他,好像只要看得足够久吉他就会长出脚来救她似的。她坐在房间中央的矮凳上,背对着门,素世就挡在她和窗户之间。泛着金属质感光线漫过窗框,好似在枯水期暴涨的河流。素世的影子压在她身上,沉重、滚烫,带有切实的窒息感。梦中的场景再度出现,她的胃一阵收缩。午餐的内容……肉冻、蘑菇浓汤、一道叫不上名字的油炸类菜肴——甜品,不知道,她没等甜品上桌就走了——说实话,太油腻了,她无法承担这么繁重的消化任务。少数吞下去的餐点在她的胃袋里翻腾,这些本不属于她的部分现在正狂热地宣誓主权,拒绝和她融为一体。“小睦?”素世靠过来,拨开她的刘海,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

她倒抽一口凉气,听到全身血液逆流的声音。“好像有点低烧……”素世皱起眉说。睦猛地推开对方,起身跑向卫生间,离开时绊倒了凳子和旁边的谱架,乐谱散了一地。她锁上门,跪在抽水马桶边呕吐,想把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幻像一并吐出来。时间的流逝陡然变慢,几分钟长得像几千万年。素世走到浴室外,迟疑地喊她名字,道歉,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敲门,再度道歉。“不……”睦想,她不停咳嗽着,说不出话来。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在一片失望的寂静中被关上,咔哒一声,世界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之后的几天,素世没再来她房间,用餐时两人也尽量避免有交集,具体表现在如果胡椒瓶放在睦的旁边,素世会干脆放弃它转用别的调料。眼尖的母亲很快察觉到了两个女孩间的古怪气氛,饭后她把睦拉到一边,问她是不是和素世吵架了。“没事。”睦摇头。“真的吗?”母亲不大相信,“要是吵架了要快点和好,你们这年纪不会有大矛盾的。”

“没事。”睦又说。

两人间的“冷战”持续了差不多一周,素世不像有受到什么影响——她照旧和同龄人处得如鱼得水,每次走在路上时总和几个眼熟的女孩在一块。睦的曲子有了些进展,但总体来说仍旧磕磕碰碰的,卡壳时她会站在窗边长久地注视下方的庭院,也就是在那时,她留意到素世的笑容只是墙壁上逼真的投影,并不真实。长崎素世微笑,不是因为她内心有满溢到必须外露的温暖情感,而是笑容有利于对话更顺畅地进行下去,总是如此。换句话来说,她的笑并未考虑到自己,是纯粹为了他人而存在的。在花园里笑着的素世从未注意到睦的视线,就算她有所察觉,也没给出任何明显的反应。

八月上旬,睦终于有了决定性的灵感,她编曲途中心血来潮,想试试苏格兰风笛在其中的效果。为此她去了阁楼,印象中那里收藏了不少民族乐器——记忆没出错,风笛就放在角落的木箱里。睦抱着乐器往下走,不巧和正来阁楼找东西的素世撞见,楼梯很窄,两人一上一下进退不得,难免有几分尴尬。素世叹了口气,侧身给她让出路来,睦点点头,没看对方,也没说话。

她没能成功回到房间,走到半路就被拉住了,素世收回拽着她手肘的右手,对她露出半个微笑。她表情平和,仿佛先前隔在她们之间的小小龃龉从未发生过。“我想去商场一趟,”茶发女孩说,“能陪我一块去吗?”

拒绝不了。尽管她本该去对付她的曲子,也想不通素世选择她的理由。热天,大中午,两个人步行近两公里去购物。太阳很猛,好在路上多少有些荫蔽。“你知道吗,”素世回头看她,“你总是能把原本可以轻松解决的事弄得很糟。”

睦愣了愣,脚步僵住几秒,过了会才重新回忆起该怎么走路。同伴自顾自地往前走,显然不会再和她搭话了,睦沉默地跟在素世后面,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子。在上方摇曳的树丛里,鸟雀在枝叶间鸣叫,叫声有如雨水。她感觉她正被一点点地掏空、过滤,变得愈发飘忽透明。正午的泥沼吞没她的影子,风穿过她的身体匆匆流逝。

返程时她们没直接回去,而是绕路去了附近的大麦田,谷物已被收割,只剩下一地金灿灿的麦茬。睦撕开饲料包装袋喂食田里的野麻雀,这些身材矮圆的深栗色鸟儿不时飞到她手臂和肩膀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辆轿车鸣着笛经过,突然在田边停下,某个人从车窗探出头来,挥着手高喊素世的名字。同行人对此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在叫你。”睦提醒。

“一个小技巧,这种时候装作没听见就行了,对方很快就会放弃的。”

她说得没错,确实不必要追着得不到的回应示好。银色轿车旋即重新发动,离开,睦的视线追随着它驶过街道,“我以为你喜欢和她们在一起。”

“你也不是不懂社交,用不着我多解释吧。”

要是她心里能有哪怕一毫克的敏感,就应当让意识偏离原有的轨道,岔开去思考这句话里的潜台词——既然素世也不喜欢表面上的交际,那此刻的睦又是以何种身份陪在她身边的?睦没去留意这点。素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冷淡,和她平时待人接物的温柔形象大相径庭。对此她惊讶又有些释然,却比想象中更轻易地接受了这样的转变。素世微微蜷起膝盖,用鞋跟蹭着一丛倾斜的麦茬,同行人若有所思地偏过头看了睦一眼,忽然笑出声来。睦慢吞吞地抬头,用眼神询问原因。

“没什么,就是在想……我和你并不经常出来。别人路过,看到刚才的场景,不知情的说不定还以为我们在秘密交往。”

她手抖了一下,掌心那座由面包屑和麦粒组成的城堡猛然坍塌,碎片无可挽回地坠向黑褐色的土地。一只机灵的麻雀适时飞到她手腕上,抖动脑袋啄食为数不多的珍贵食物。

3、 八月七日有场宴会,这就能解释为什么素世前几天要拉她外出采购。父亲下了死命令,曲子也已接近完成,睦再也拿不出足够有说服力的借口,只能不情不愿地加入进来。宴会在傍晚六点开始,当时天还没全黑,朝西方看去能看到夕阳半掩于积云后面,投射出一片明灿耀眼的霞光。随着宴会的进行,光线也在消褪,七点,阳光彻底黯淡,泛滥的阴影吞没了庭院里谈笑的人群。

她见过双亲的朋友,处理了几场避无可避的交谈,好不容易才找到空当躲进最北边的亭子里喘口气。她是孤僻、被所有人注视着、在聚光灯下一点点气化的幽灵。睦趴在桌边,观察闪烁的灯火和人往来的影子,如果让她比喻,她会把嘈杂的会场比作海流——被灯塔照亮,各种不同大小、流向的漩涡汇在一处,在狭小的海域里彼此撞击。音乐悄无声息地流淌,被人声盖过,睦打了个哈欠,有点发困,谱子刚一放弃折磨她沸腾的睡意就涌上来,占据了脑海。她恍恍惚惚地打量着桌布的纹路,直到旁边的铸铁椅被人拉开。椅腿擦过地面,锐利的一声响。

睦抬眼,正好对上素世的视线,“这儿有人吗?”不速之客无辜地歪歪头,明知故问。

由此来看今夜的素世多半是开的社交模式。朋友理了理裙摆,坐好,极其自然地把一块裹着沙拉酱的黄桃递到她嘴边。睦顿了会,越过散发着清新香味的果肉看向身边人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短暂犹豫后接受了她的好意。素世看着她咀嚼的动作,笑起来。

“你胃口好点了吗?”

“嗯。”

“那自己来,”她把餐盘推到睦面前,手肘撑着桌面,下巴靠在双手交叠的十指上,笑眯眯地开口,用的是那种甜美又带着点威胁意味的语调,“要全部吃掉哦,む——つ——み——ちゃん~”

她抖了抖,没敢说“不”,乖乖地拿起餐叉消耗盘子里的食物。晚风掠过树篱,树叶簌簌作响,依旧能听见夏蝉沙哑的鸣叫声。就算多了一个人,周围的景色也不会因此发生任何改变。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出一阵鬼叫,两人都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一群发情的小女生正对着网络媒体上的男偶像图片大呼老公。素世小声叹气,用拇指和食指侧面捏着左手无名指的指节,“其实你不想来的吧。”

“是。”

“那不走吗?”

“走不了。”

也未必。素世握住她的手,“跟我来,”她说着把睦拉进人潮里,前面不远处就是她的父母,从双亲的视角来看她的一举一动一目了然。睦没花多大工夫就理解了素世的计划,朋友需她配合出演一场“戏剧”。素世走向成列的餐桌,几分钟后端了两杯饮料回来,走到她面前时装作被某块不存在的石头绊倒,把其中一杯泼在了她身上。

散发着番石榴、柠檬和茶叶香气的液体淌进衣领,顺着肋骨流下来,现在她闻上去就像学校文化祭里蹩脚的诗朗诵节目。素世惊呼一声,周遭的人都看向她们——当然,她的父母也不例外。“真的很对不起。”朋友连声对她道歉,脸上的愧疚如此真实,睦差点就信了。显然几张纸巾解决不了这样的突发危机,两个女孩最好是回房一趟,换件衣服。

被果茶泼了一身的是睦,但当晚她们去的却是素世的卧室。为什么那时谁都没对此提出质疑?素世要比她高不少,但两人身材相差不算太大,睦换掉脏衣服,坐在床边,出神地看着窗外朦胧的月亮。宴会的声音在此时变得遥远,远得像是在另一个世界。素世在洗澡,零落的水声不时传来,她甚至能想象出浴室里弥漫的热气。睦蜷起身体,抱住膝盖。

等同行人再次出来,时间好像已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素世烧了水,把刚泡好的红茶递给她,两个人的手都有些发抖。

这简直就像那天的重演,那个下着雨、潮湿、阴冷、弥散着金属气息的下午,素世的影子压在她身上,她被囚禁、淹没、填满。同行人在她身边坐下,姿势优雅地啜饮红茶,身上温热的水汽还没完全散开......她能清楚地闻到橡苔和岩兰草的香味,也许是来自同伴爱用的洗发水。她们挨得太近了,因此无法确定是谁的手先碰到了对方的。素世放下茶杯,侧过身来,像是要挡住屋外窥探的月光。再一次,她们的额头紧紧贴在一起,“想吐的话要提前跟我说哦。”素世用社交口吻调侃她,但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别扭地皱着眉移开视线。

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它会冲出胸腔吗?还是说在冲破胸腔前它就会爆裂。睦用冰冷、颤抖的手指拉住素世的衣摆,凑上前去越过了那条无形却始终横亘在她们之间的线。现在不再有值得在意的事了。她把脸埋在对方的颈窝里深深吸气,向下去寻找衬衫的扣子,因为手不稳,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们逐个解开。某只鸟掠过窗外,月亮出现又消失,宴会余音噪点似的浮动,她觉得她正在丧失知觉:由于浸染了过多长崎素世的元素——这整个的房间,这里的气味、这儿的温度——若叶睦渐渐失去了本我的独特性。她的意识找不到着力点,把握不住空间的坐标,控制不了身体的行动,半梦半醒间居然还记得要为对方着想,不能在太显眼的地方留下痕迹。

“稻草人。”

“素世。”

“好像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

“对不起。”她亲吻素世的手腕,牙齿轻轻擦过后者的尺骨,手滑向她的下腹,探到两腿之间。

素世闷哼一声,搂紧她的脖子,“你真就半点都不客气?”

“对不起。”

起初她们还会试着压低声音,但没多久就放弃了,到后面大概全世界都知道了两人在卧室里做些什么。睦有一瞬间想到万一父母去她房里怎么办——只是“一瞬间”——这想法如同石子投进水面留下的细碎波纹,很快就被汹涌的海潮吞得半点不剩。她有时会掌握不好力道,直到素世呜咽着抱住她抗议才停下动作。同伴的手死死扯着她后背的衣服,差点把整件衬衫都拽下来。睦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去整理素世的长发,仔细地凝视着她的脸。素世用手背胡乱擦了擦眼睛,抬起手肘推开她。“我想掐死你......你委屈什么?”

走廊另一头有隐约的说话声,两三个谈笑的人经过她们房外,脚步靠近又远离。银色、泛着柔和涟漪的月光悄无声息地覆盖在木地板上,就像一层温暖的沙子。她蜷缩在毯子和床单的褶皱间,整晚都没怎么睡着,总是断断续续地做梦、醒来,又重新沉进梦里。凌晨四五点左右她被同伴的动作吵醒,睦睡眼惺忪地看着素世关掉空调,抖开那条快掉到地上的毯子,把两人一同包裹进柔软的阴影内侧。

她晃晃脑袋钻出毛毯,头枕在枕头下沿,抵着素世的肩膀。“为什么是稻草人?”

“欸——不太清楚呢……”同伴拿腔拿调地装傻。她在刷社交软件,手机的冷光照亮了她的鼻梁和睫毛。睦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挡她的屏幕。“说不定是配色吧。”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那就……俄罗斯套娃。”

“为什么?”

“因为就算到最后都不能确定你是不是实心的。”

素世叹了口气,放下手机,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清醒地盯着天花板。不知不觉间,钟表的时针跨过了数字六,着手横越将六与七隔断的荒原——天快亮了。东方半流质的混沌云层隐隐勾勒出曙光的轮廓,某个角落,隐晦的钟声传来,带着黎明潮湿的气味,仿佛攀登过千万里层峦迭嶂的云雾才终于抵达尽头。又过了会,一束亮光跃过窗框,投射在墙壁上。

她们不约而同转过身,看向后方的窗玻璃——朝阳的光是一种通透而和暖的红色,轻盈地飘落下来照亮了她们的手指,如同新生的血液。如果忽略其他因素,它看上去就和薄暮时的日照没多大不同。时间在过去和未来间来回摆荡,循环的倒影和实体于此刻交叠时产生了相对性的错位,从而让这个清晨拥有了某种近乎于永恒的特质。

睦呆呆地看着空气里清澈的金棕色粉尘,乱七八糟竖起的衣领挡住了一部分耳朵。素世帮她理好领口,笑了笑,回过神来又习惯性地开始摆弄手指。睦一言不发地拉过同伴的左手,脸蹭着她的掌心,眼睑贴着她的食指指腹。“小睦?”她喊了声,没得到回应,却也没抽回手。到最后,素世还是拿睦的怪异行为没办法,她只好摇摇头,不再追究。

4、 事情本来很简单——对于父母的度假计划,睦是有拒绝权的。毕竟她是高中生了,不跟着去乡下,一个人待在东京孤零零的大房子里也不至于饿死。她原本没打算去,直到那晚听父亲谈起参与者名单。素世那边更好理解,她人际关系处得圆滑,但绝非老好人,要是不想接近睦,她根本就不会同意睦的母亲提出的请求。素世会说睦笨拙,总把事情弄糟,但她也实在没高明多少。暗线蜷曲在画面外侧,落进日光里就成了苍白的影子,披露的和隐藏的终于在那个夏天交融在一起。

素世没能陪睦过完这个假期,她的母亲临时有事,得尽快赶回公司。出发那天她跟素世的朋友一道为她送别,睦出现的时候,几个女孩头撇到一边窃窃私语。睦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麦田里素世和她的对话,不知情的说不定还以为我们在秘密交往。素世向前几步,挡住女孩们朝睦投来的视线。她挂上社交笑容就像戴上一张面具,不动声色地引开了话题。朋友们送素世到入口的雕花铁门外,但睦还要送得更远些。不清楚素世是怎么跟她母亲解释的,但当她打开车门坐进最后排时,女人并未表示反对。

车驶过乡间并不规整的道路,路的两侧是收割完毕的大麦田,更远处黯淡的天际线上翻涌着墨蓝色的潮水。她听着素世和她母亲的谈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气和学校,话题间始终夹带着某种微妙的错位,如同大体切合但局部缺漏的齿轮。素世的母亲穿着干练的灰西装,一副女强人派头,言谈间却又透出几分孩子气。她问素世暑假作业完成得怎么样了,话说到一半却歪着头抱怨起生意上的事来。素世靠过去,揉着母亲的头发安慰她,偶尔回头看睦几眼。当她看向睦时,用的是一种略带沉滞感、夹杂着留恋和迟疑的复杂目光,如果不仔细加以辨别,很容易误解成冷漠。

目的地很快就到了,司机等在机场外面,睦则跟着素世走向安检口。上扶梯时素世若无其事地挨近她,“你不用跟到这儿来的,”她说着又自顾自地叹气,“等回去了发个消息给我。”

“不会有事的。”

“记得发。”

“好。”

机场回荡着空旷的合成音,自动扶梯把行人送往颠倒的两极,相对的方位里每个人都在不可逆地走向各自的黑洞。素世抬起右手拨弄耳边的长发,她又在这么做了,这算不算是她的坏习惯?似乎长崎素世这个人总在寻找触手可及的参照物,需要有某种确实的支点才能不在空洞的生活中滑落下去。她下意识的动作,她和身边人的交往,她安慰她母亲时的样子,夜里的素世偶尔会露出特别漠然的表情,但她触碰睦的手是温暖的,她的呼吸也是温暖的。当挤在同一条毛毯里的时候,外界的一切都无法触及她们。

我是实心的,她想对素世说。交错的字符和提示音在被灯光照亮的登机大厅里旋转,通往无数不同的天空,“小睦,”素世的母亲笑着转向她,“你该……”

她上前一步拉住素世的手,低着头没说话,女人无奈地笑笑,耸一耸肩,转身离开,“我去买点土特产,过会回来。”

素世目送母亲走远,过了几秒才转过头。“要去我家吗?”

“嗯。”

“那等开学后你再来找我,但不要站在教室门口,那样太显眼了。”

“嗯。”

“你知道我们还能再见面的吧?”

睦缓慢地松开素世的手,那双瞳色浅淡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明显的感情。“你能抱一下我吗?”她问道。

法律并未禁止女高中生在离别时拥抱,所以素世满足了她的请求。在彼此靠近的人眼里,嘈杂的景色相交又远离。夏天的尽头,被淹没的地平线上,睦看到光的入口,从世界的另一侧,金色潮水滚滚而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