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digo pluto


鸟的影子滑过车窗。

候鸟。大雁还是白鹭?太快了,看不清它羽毛的颜色。她趴在方向盘上,听着车载音乐沉闷的旋律,素世揉了揉鼻梁,看向远处的天空——很明显是下午,如果能信任手表,那就是十五时十八分。日光照亮了云彩的边缘,折射出一种通透的橙黄色调,远比油画的笔触轻盈。她闻到黄木犀草浅淡的气味,来自昨夜的香薰,车门虚掩着,副驾驶是空的,透过窗户能看见睦被风吹开的浅色头发。

她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关节,挪到副驾驶座上,按下按钮让玻璃全部滑下来。睦缓慢地掰开手中的面包,用碎屑喂食地上成排的蚂蚁。这些黑棕色、长着触角的迷你昆虫排成长列越过几株倒伏的枯黄野草,在面包屑周边蠕动着团成一圈。“你要酒吗?”同伴问。

“方便继续头疼?免了,我建议你也不要喝。”她习惯性地揉搓左手食指的指节,“游牧蚁?好像不是。”

睦没给太多表情,但能从风中捕捉到被稀释的笑意。“新物种。”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沉默地观察蚁群搬运食物。离开城市的第三天,已经很难从周遭景色中找到人类文明的痕迹,只有参天的巨树、稀奇古怪的植物和间或传来的的野兽咆哮声。行驶时不时能见到路上的猎杀用陷阱,弹壳和锋利的锯齿浸染着翠绿的脓血,想必是游猎团的杰作。经历的次数够多,女孩们早已学会不对此发表看法。按照旧时代历法的标准,她越过成年的界限已近四百天,和睦认识的时间则要比这长得多。她们同岁,从此刻往前推算,居然有五年之久。

不知该如何描述近几年这颗行将毁灭的行星给她留下的印象,或许就像一团由驳杂的光线、温度和色彩组成的混乱纤维,也像悬空在某类发着荧光的半透明溶液里,别无选择,只能漂浮。她们约定好轮流开车,间隔四小时换一次班,晚上视情况而定,不过两人都不大赞成以遭遇人身危险为代价多赶可怜的几公里。她们都是不大爱说话的人,睦的情况又尤甚于她,当素世负责驾驶时,同伴通常蜷在座椅里一声不响,除了偶尔给收音机换台外不制造半点多余的噪声,如此安静,好像她根本不在那里。

雨水在变少,这是最直观的感受,像一点点蒸发的沼泽,只剩下无休无止的晴天。在飞扬的灰尘中,日光如琥珀般徐缓地变质、旋转,弥合了季节与季节的区别,夏天和冬天的倒影渐渐重叠在一起。清晨或午后,她们会直接在车里做爱,丝毫不在意空间的狭窄和不便。睦跨坐在素世身上,手探进她衣服里,俯下身来亲吻她的眼睑和嘴唇。她汗津津的后颈紧贴着皮革座椅,手臂穿过睦浅绿色的长发——在阳光下它们几乎是纯白的,搂着她的脖子。她们每一次的动作都会撞到换挡杆、方向盘或别的什么,但两人都默契地装作没发现这件事。泛着少许冷意的风从半开的窗户里灌进来,带来草籽和泥土的气味,素世深深呼吸,感受着翻涌的潮水和空气中盘旋的余烬,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喊出声来。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不会有人听见的。睦身上有杜松、秋夜混着霜的露水和查尔特勒酒的味道,尝起来就像一颗遥远的星星。

第五天中午,她们在路边找到了一所还算完好的房子,看上去像一座农场。从车窗用望远镜观察能清晰地望见侧边的畜栏:缺少羊的羊圈和多半业已枯竭的水井,菜园里还有三个没来得及摘的番茄。井口上方垂下半截空落落的井绳,如同晴天里某场绞刑留下的温暖遗迹。她想去里面看看,但睦只是摇头,经过一番不算争论的争论后——在大多数情况下,这意味着长久的对视和少数难以拼凑成句的交谈——她同意了后者的看法。

那天她们是在附近的树林里扎营的,一个过分寂静的夜晚,没有月光、没有风声、没有虫鸣,甚至看不到星星,又或许其实是有的,只是被橡树繁茂的枝叶挡住了。睦躺在她身边,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两个人没挨在一起,但保持着微微伸出手就能碰到对方的距离。朦胧间素世似乎做了个梦,梦中有温馨感受,同时又一片空无,像刚被退掉的旅馆客房。许多场景在她脑海中逐一浮现又消失,一些没能留下痕迹的人、物、事、声音。等到清醒时她自觉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旅行中归还,不需要清晨的光线唤起她的知觉,因为梦正在消亡,梦死去的下一个瞬间,意识凭借交换恢复了原有的生命力。

睦的外套盖在她身上,但同行人不在身边,素世先是注意到了这件事,然后才是挡风玻璃上的血迹——不是红色,是深蓝色的血,血带有金属质感,在面前描绘出奇妙的图形,仿佛试图重组曾将它们拥入怀中那些蠕动着的内脏的轮廓。第二件事恰巧给出了第一件事的解答:正对着光的方向,她看到睦单腿跪在引擎盖上,用一块打湿的抹布仔细擦拭车上的污渍,宽松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的位置。透过靛蓝血污和同行人的身体,橡树晃动的树影洒落下来。留意到她醒了,睦停下动作,用口型对她说了句早上好。素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猛地拽开车门,跑到睦身边。“起来就这样了,”同伴赶在她开口之前解释,“我没事。”

她松了一口气,“某种隐形生物?”

“大概,”睦点点头,“那边的树上有爪痕。”

妙极了,一场高维生物间的博弈,算是她们运气够好,也设置过基本的保护措施,才没在睡梦间魂归天外。但要怎么解释探测器没发出警报的事?它故障了吗?也许别过分深究会比较好,毕竟这世界上她不了解的事太多了。素世知道这些物种对一般人不感兴趣,既然它们出现在这么近的地方,那说明周围一定有所谓的“感染者”。她想起那座空空荡荡的农场,木门半开着,从外面看就像通过缺失的门牙探视漆黑溃烂的口腔内部。睦的担心确实是有道理的。

发现同行人还攥着那块被血染成蓝色的抹布,素世皱起眉,“你躲开,”她说着直接把整盆水泼到挡风玻璃上,“晦气!”

水珠四散着洒落,泛出暧昧的金光。睦看着她,露出半个难以察觉的微笑。她们四周是高达数十米的巨大橡树,宛如矗立了千百万年的城墙,人从中间走过去与蚂蚁无异。这片宽阔的林中空地被迟来的朝阳照亮,能看到羊齿类植物和灌木在晨风中稀疏的剪影。她转过身,捏睦的脸,“你笑什么,去洗手。”

早餐是咖啡、面包、真空封存的鸡肉和一些脱水蔬菜,虽说手头只有简单的野营用气炉和炊具,但略作料理之后它们的味道也算不上太坏。说实话,她其实还想要少许蛋类确保营养均衡,立希曾经教过她怎么快速获得鸟蛋,可长崎素世只是个普通人,当然也会害怕莫名其妙摔死。橡树树桩堪比圆形餐桌,她们坐在涟漪般的年轮上分享食物,她不时偏过头去看睦,偶尔那双金色眼睛会给她一种怪异的错觉,像站在腐朽的沉船船头,隔着飘摇的海水看见的落日。睦是突然来到她身边的,毫无征兆,毫无道理。确实,早先她们曾在同一所学院里呆过几年,但后来睦就消失了,像掉进了完全密闭的黑匣子,光线无法照射进去,自然也就无法从里面出来。素世能清楚地记起还在学院的日子,陈旧的太阳、反光的窗玻璃以及走廊的气味,她和朋友在窗边交谈,转头瞥见睦背着手站在菜园边。她很喜欢那块荒废的狭窄菜园,亲手翻修过,还为蔬菜搭了架子——戴着白色的农用手套把三根等长的竹棍插进潮湿的泥土里,加上横杆,用胶皮铁丝捆好,一点点拧紧、固定。她甚至会弹吉他给黄瓜听,曲目从古典到民谣再横跨蓝调,心血来潮时也会夹杂几首宗教音乐。当素世给蔬果浇水时,睦就在旁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直到她放下洒水壶都不移开视线。

再次遇见睦是什么时候?几个月前?她记不太清时间了,只记得和灯分开也是在那时。不是闹了矛盾,单纯各有目的,灯是和爱音一道走的,女孩们约好过后一定重聚。下午,两点或三点,天蓝得像某种经过特殊处理的矿物,通透,带着奇异的质感,龙和蜥蜴荆棘般黢黑的影子在墙壁上爬行。城市中空的围墙是一座连绵的阴沉堡垒,行人络绎不绝,她抬起头,凝视透明的天空,她明白这里是一切的起点和终点,世界的中心等同于世界的边缘。

睦洗干净餐具,把它们放进后备箱,几分钟后重新回来,坐在她身边弹吉他。同行人的左手在指板上按出一个又一个干净的和弦,催生出极富质感的旋律,仿佛乐器自有其生命所在。她靠在睦肩膀上,感觉倦意正在温吞的日光中缓慢流淌。她真的睡着了,虽然只是一小会,没做任何梦。风停了,遥不可及的光斑不再晃动,就算留心到素世已经醒来,睦也依然很安静。她放下吉他。“我以前和祥去过类似的地方。”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但素世心中了然这一切都是讲给她听的,重逢后值得纪念的第一次,丰川祥子再度进入她们的生活。睦的音量很轻,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变化,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从不主动说自己的事情。素世坐直,认真地看着睦的侧脸,这可能并没有多大意义,可她至少想表现出相应的尊重。“七岁那年,某次野餐。祥想去摘崖边的某朵黄色野花,我拉着她的手,失败了,我们一起滚下了山坡。”

素世想象当时的情景,两个女孩从半空坠落,摔在地上,撞向湿漉漉的野草和尖锐的碎石。下落的过程就像一场无止境的旋转,她们只能在疯狂交叠的光影和倒错的天地间紧贴着彼此,在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把对方作为仅剩的依托。她莫名觉得祥子是为了睦才去摘那朵花的,因为黄色和睦的眼睛很相称,没依据,仅是单纯的直觉。下坠在漫长的数十秒后结束,祥子倒抽一口凉气,撑着地面勉强起身,她的脸擦伤了,头发上粘着灰尘和草叶,手肘和膝盖在流血。一定很痛,但她笑了,抱着睦,笑起来。薄暮淤血的天空下,两个人相互对视,两双犹如倒映在湖面中的金色瞳孔,相似又相反,在夕阳中漫射出零碎的光点,宛若爱与死的双生。

“我和她从小一块长大,她一直是个很好懂的人,可是后来我不再能看清她的想法。”

她应该发表些看法,说没事的,说事情会有所好转,或者索性放弃轻浮的语言,只是握住睦的手。在睦的脑海里,思想到底经过了怎样的沟壑和天堑,在深渊里沉溺、漂浮、断裂又重新联结起几次才最终抵达这样的尽头?很遗憾,她无法成为这段旅程的参与者,就像睦失踪的那几年对她来说也是纯粹的未知,那么她又能说什么呢,对若叶睦这个人,对她被扯进黑暗隧道内的短暂人生和出于完全的信任才交托给她的感情,长崎素世能说什么?

“这不是你的错。”她最后回答。

睦转过头,澄澈的阳光打在她脸上,素世笑了笑,凑近去吻她。


离开林中空地的第四十九个小时,她们在路边发现血迹,暗红色的血,说明受害者是人类。粘稠的血液溅满无花果树的树干,如被大型拖把拖过一般横穿公路。日照下这些血污如此阴沉,以至于漫溢出一种强烈的憎恨气质。睦下意识踩下刹车,有些犹疑地停顿了几秒,伸手去开车门。

“你留在这里。”素世制止同伴。

“不......”

“别反驳了,你留在这里。”

血还没干,但空气是松弛的,很明显狩猎已经结束了。她跳下车,沿着血痕谨慎地走向对面的灌木丛,会是某种猛兽吗,比如锯齿虎、狮鳄或爪犀,抑或奇形怪状的外来生命体,当然,也说不定只是普通的人。虽说根据现状判断能找到幸存者的几率微乎其微,不过出于同理心,多少也该确认下情况。素世拨开横生的枝条,踏入一片枯黄的草地,在正中偏左,她见到一具男性身体:仅有半截,肠子像被强行扯断的电线般稀稀拉拉地挂在外面,左肩和一部分的脑袋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啃咬痕迹。尸体右侧,右手孤零零地躺在小片血泊里,唯余手掌和一小段前臂。一小块白灰色从其中漏出,软绵绵地贴在虎口的位置。素世皱了皱眉,靠近蹲下细看,嗡嗡响的蝇虫随着她的脚步散开。她判断这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但男人攥得实在太紧,僵硬的手指更甚于弯折的钢筋。

身边传来军靴踩断树枝的响声。

她太专心了,以至于没注意到有人正在靠近。素世心跳漏了半拍,反射性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灰熊Ⅴ的枪口。握着枪的是个高大的男人,一米八、九上下,长了张蠢笨而残忍的猪脸,穿着脏兮兮的军用夹克,沾满泥点的狗牌在胸口晃荡。令人作呕的丘八,她在心里骂了句,飞快换上刚想好的人设。“他是我的同伴。”她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低着头,不乏悲伤地解释。

“那为什么你身上这么干净。”

士兵的口音很重,粗重的字词像被胶水粘成了一团。趁他左右环顾的间隙,素世偷偷握住了死人那只冰冷的手,“很抱歉,”她默默向死者赔罪,“你大概并不想要我这种‘同伴’吧。”她用余光留意敌人的动作,在后者结束观察、将头转向她的那一刻猛地把地上残缺的右手朝着他的脸扔过去。飞溅的污血喷在士兵的眼睛上,他吼了一声,食指抽搐似的用力,在扳机被扣下之前,素世抽出匕首用刀柄猛击男人的手腕,沉重的手枪飞出去,划开一条黯淡的灰色抛物线落在她身后几米远的草地上,发出沉闷的钝响。女孩迅速起身,一脚踹向士兵的膝窝,在对方无可控制地跪下后照着他的后脑勺狠狠来了一下。士兵喉间漏出几个短促的气音,就地昏迷,不再动弹。

很好,现在,逃!经验告诉她兵痞绝不会单独行动,让睦呆在车里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更重要的是万一发生意外她们能在最短时间内撤退。她最后扫视草地一眼,转身朝外面跑去,就在同一时刻,近处响起了诡异的嗡鸣声,时间仿佛突然卡死。一股骇人的凉意沿着她的脊骨飞速往上攀爬,90TWO就在身侧的枪套里,她最初的反应是伸手去拔枪,其后才是“我耽搁太久了”——有人扔出了某种经过改造的震撼弹。求生本能起了作用,她及时抱住脑袋滚到一边,但眼前仍被耀眼的白色笼罩,像近距离目睹爆炸的人,处于一种很难解释的麻木状态里,体会不到痛觉,只有铺天盖地的光和一瞬间的热。冰冷和灼热轮流支配她的知觉,有那么几秒,她失去了意识,再然后,她在海啸般的耳鸣中听到了模糊的枪声。

枪声在她身后响了两次。

长崎素世睁开双眼,扭曲的视野里出现三个朦胧的黑色人形,最前面的是个指挥官模样的男子,第一发子弹就击中了他的前额。在这种距离下,灰熊Ⅴ的12.7mmAE子弹能轻而易举地把人的脑袋变成一碗碎裂的甜豆汤。尸体夸张地往后仰,像一截挤压变形的弹簧,从原本是头的位置喷出混合着血和碎骨的褐色液体。指挥官身后的士兵动了动,吃不准他是想逃跑还是上前迎战——男人没来得及实际采取行动,第二发子弹精准地轰开肋骨,贯穿了他的心脏。雇佣兵流着血,晃晃悠悠地栽倒,体会到痛苦之前他的脸就已直直埋进了灰扑扑的草丛里。

轰鸣的枪响,像真菌般爆破的火药和硝石,血和碎肉组成的迷宫,她吃力地回过头,由于光线在摇晃,花了很大力气才辨认出开枪的人是睦。为什么,她有留意到她在杀人吗?血浆炸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气味,不止是血,更多是恐惧的气息——显然,并非源自于她的同伴。唯一还活着的敌人颤抖着抬起枪口,睦沉下手,平衡后坐力的影响,电光石火之间,他和睦几乎同时开枪。

雇佣兵的子弹擦伤了同行人的手臂,但睦的子弹笔直没进了他的眼窝,士兵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犹如瘫倒的影子。日照下的死亡居然可以这么柔软,让人联想起午睡时分漫长又昏沉的余韵。血飞快涌出来,浸湿了同伴的衣服,漫过手背顺着她的指节往下流淌。素世瞪大眼,难以置信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睦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