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mon tree


九月二十日上午,一通内线电话打进我的办公室座机,拿起听筒后招待处那个马尾辫女孩的清脆嗓音传来。铃声响得突兀,手忙脚乱间我险些将水杯打翻,害今年来第三个蓝牙键盘报废。“高松老师,有人找,”对话里有短暂的空白,多半是她在保持连通状态的同时还在与另一人交流,“是一位姓长崎的客人。”

这个姓氏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在我的记忆中它对应的仅有一人。我一把推开资料,慌乱起身,险些绊倒椅子。不出所料,被夏季阳光照亮的前台大厅里,素世在等我。厅内接待人员与访客来来去去,她站在角落的休息区翻看柜子里成排的杂志和书籍,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许久不见,她还和原先一样,仿佛洋流中固定的信标,将流转于此的时日凝滞又送回。注意到我,素世回过身来微笑,打了个招呼。她穿驼色双排扣长风衣,手腕间垂下一把深青色阳伞,用得很旧的单反挂在脖子上,挡住了信息牌,只能看见证件照的单色背景和“Nagasaki”的前半部分。

“好久不见,动物学博士小姐。”

她的说话习惯也没变,总是弄不清是在寒暄还是在挖苦人,我涨红脸,一张嘴就结巴,说话吞吞吐吐,几年也改不过来。

“你可以提前联系我,就不用等......啊,刚结束工作吗?”

“算是。从冰岛,冷得想死。爱音还好吗?”

“她去札幌出差了,要下月才能回来。”

“那真是辛苦你了。”

我忍不住笑了,上前几步,这几步漫长又遥远。随着我的脚步靠近,素世的形象也越来越清晰,宛若浮萍漫出水面,渐渐能看到青色的叶脉和水的纹理。日光渗过落地窗,在访客身侧打出一个歪斜的长方形,我猛地停下动作,瞪大眼,难以相信眼前所见场景,自知表情怪异,大概不亚于喉咙中被硬生生塞进一块干冰。素世向来比我懂得读空气,此刻也不例外,她丝毫不怪罪我的失态,自顾自拎起背包,“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咖啡馆,我请客。”

十一时是个有点尴尬的时段了,我们面对面坐下,只要了白咖啡和茶。素世的蓝眼睛浸没在蒸腾的热气里,显得越发飘忽。赶在我开口之前她便发问,“你看得到,是吗?灯。”见我不回答,她笑笑,用右手拇指指腹摩挲着左手食指指甲边缘,“我去看过心理医生,也做了全套检查,都没异常,才这样问你。”

我摇摇头,表示并未怀疑她,只是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一瞬间我觉得死亡之所以能够为世人接受是因为它带有一种不可逆的单行特质,如火焰或流水,一旦燃尽或东去便永不归还。但它若是海潮呢?在深蓝色的腹腔中反刍人的尸骨,将一层未被消磨殆尽的单薄影子兜兜转转冲回海岸。我深吸一口气,看向素世身侧,睦就坐在那里。对上我的视线,她点了点头,我心知这是她的友好表示,便也颔首回礼。

她照旧很安静,不说话时面孔忧郁又沉稳,几近透明,阳光从她身体正中掠过,竟不发生半分偏移。


睦的时间停止在五年前,那时我们还在上大学,虽然学校不同,却也没断掉联系。常由爱音牵头组织几个人三不五时出来聚餐,原先是在家庭餐馆和卡拉OK,慢慢地就改成了居酒屋,按照爱音的说法,这是社畜的提前适应期。素世对此抱怨连连,却仍出席了大部分聚会,大一下半年十一月,她突然带了睦过来,不提前说明也不给任何解释,像雨天发现了没带伞的同学,顺路走居然一道走回了家。睦发色浅淡,有一双金色眼睛,仿佛封存于水晶中千万年前阳光的虚影——第一次有这般陌生人参与,大家多少有些拘束,但借着酒力,不到半小时就放开了,哄闹成一团。爱音蹭到睦隔壁,附耳悄声问她和素世是哪种关系。立希嫌她没礼貌几次把她拽开,她都锲而不舍地重新粘回来,搂着睦的肩膀,指责前者多管闲事,一扭头又想出个馊主意,偷偷告诉睦素世喜欢别人管她叫“Soyo the dangerous”。后来我才知道睦的父母是知名公众人物,她也曾童星出道,出演过不少电视剧——谁又能想到前途大好的艺能人子女会在工作日的晚上和一群普通大学生在居酒屋厮混?

素世高一就已开始学习摄影,在SNS上经营着几个账号,偶尔也会拍些聚会场景和我们的照片,发到共同群里。但她似乎从来没拍过睦,至少就我所见。我从未问过她这个问题,直到后来听到“葬礼”二字才隐隐有所领悟,有些事物不该被固定,像睦那样的人也不该有“葬礼”。为什么素世要选择摄影呢?她是想借快门挽留易逝的记忆吗,还是把胶卷和底片当作某种路标?因为人会变,季节会流转,每一天都与前一天不同,才需要某些恒定的锚点……又或者换种说法——并非是世界的改变印刻在镜头中,而是镜头催化了世界的迁移。素世从不给睦拍照,在潜意识里,她是否希望睦成为一种接近永恒的存在,她想完整、毫无挂碍、永远地把睦留在身边?

那天闹到差不多半夜才结束,归程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素世撑开直柄伞,宣称要先把睦送回去。两人走在被淋湿的街道上,若不是晃荡的路灯光圈以恰到好处的平衡照亮了路面,很难发现她们其实手牵着手。

现在想来颇为恍惚,是她们都太安静了吗,并着肩坐在一起也不说什么话,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感,如同从不直射过回归线的太阳,亲密到极点竟显出疏远的氛围。爱音过了将近半年才确认二人确实交往已久,为此对素世发了一晚上牢骚,埋怨她连朋友都瞒。素世拗不过她,不知是不是为了堵住爱音的嘴才答应今年八月带我们去青森度假。我犹疑着问会不会太给她添麻烦,她摆摆手,说母亲在那边置办的房产长期没人使用,闲着也是闲着。言谈间睦打开卧室房门出来,递给她一杯红茶。素世抬头道了声谢,睦没回答,只在她旁边坐下,拿起绒布擦拭吉他。这一场景如此自然,以至于没人质疑此刻是早晨八点,而我们正在素世家中。


青森的海与东京大不相同,透着金属质感的灰蓝色、疏离、无边无垠,能在风中清晰闻见盐粒、礁石和海鸟羽毛寂寥的气息,仿佛天地间唯余一人存留。素世经常带着单反出去,有时一整个白天都不见回来,难免又被爱音数落。她直言嫌弃后者碍手碍脚,得到立希频繁出言附和,不过偶尔,她会带我出门。她对这附近很熟悉,耐心热情地告诉我海鸟最常在何处聚集,哪儿能收集到稀有贝壳,浅滩哪处又能发现水母的踪影。她嘱咐我就算再喜欢也不能伸手去碰,或许是自觉无趣,尔后又补上一句“想必灯也不用我提醒这些。”我们三个走在蜿蜒、苍白的海岸线上,睦会回头看我一眼,露出半个隐没在日光中的微笑。

早餐是轮流负责的,包括料理和食材的准备。十九号的担当是我、爱音和立希,素世将近十点才睡眼迷蒙地从楼梯上下来,打着哈欠,穿了一件宽松的衬衫,前两颗纽扣没扣,看得见脖颈和一部分锁骨。爱音一见她就低低窃笑,不出意外被甩了个白眼。“能不能别大清早的就来这出?”坐在桌边的立希叹了口气,将手中音乐杂志翻页,比了比脖子周边,建议她去照镜子。素世愣了会,这才反应过来,扔下一句“我去换件衣服”后跑上楼——好巧不巧正赶上睦从楼上下来。素世一把拉过睦的手肘,拽得后者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你跟我一起过来。”她面色不善地说。

我还记得那天傍晚的景象,篝火燃烧着,看不见太阳,暮色暗沉,深蓝浪潮泛起白沫,白沫翻涌裹住砂砾,显出三种交叠的层次,宛若古老岩石的断面。远处的海滩上她们交谈、牵手,在海风中短暂接吻,背影渺远又虚浮,比起现时场景,更像是未来幻觉般的警示。我应为这一温馨画面感到快乐,那刻心中却有说不出的哀伤,又是谁选择由我来旁观这一幕?岁月流逝,相爱的人陪伴又分离,她们的幸福和痛苦都要由最亲密的朋友来见证。


大学三年级的八月,凭空消失五天后素世终于和我们联系。爱音带着我火急火燎赶去素世家,急匆匆敲开门,一进屋就看见她在整理房间。大开的行李箱直接放在地板上,里面是整齐叠好的衣服、摄影设备和一些生活必需品。爱音深吸气,上前一步,“Soyorin,你听我说......”

“你说吧,我在听。”

她走开,从书架上扯下一叠书,在翻腾的灰尘里掩着口鼻咳嗽,“你……”爱音欲言又止,“你要去哪儿?”

“去上班。”素世随即解释说她收到了地理杂志的Offer,这是她一直以来追求的目标,当然不可能拒绝。书太多了,有几本不受控制地摔落在地,掉出一张老照片。素世将手中剩余的几本重重拍在桌面上,不耐烦地蹲下,捡起那张照片皱着眉地看了会,递给我。

......是睦的照片,从校服看应该是高中时拍的,素世不会给睦拍照,那么是别人送她的吗?“很过分吧,”素世看着我的脸,笑起来,“灯,你知道吗,高中到大学这些年来她的长相没变过一丝一毫……你想要的话我可以把这张照片送给你当作纪念,我不会留着。”

“Soyorin!”

“够了。灯,爱音,别说教,我明白你们想说什么,但过去的事毕竟是过去了。”她拿起一包纸巾随手丢进行李箱,“如你们所见,我心态积极,生活健康,还有一份工作要应付。已经做得够好了,没人能再对我提要求。”

她果真言出必践,以超乎想象的热情投入到摄影中,甚至缺席了大学的毕业典礼。也许是工作的缘故,素世更新SNS的频率大幅降低,她忽然变得非常稀薄,好像要把自己淹没在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留住她。爱音每月都会购买定期发售的杂志,我和她一页一页翻过去,从特定的照片中推断她去了哪里,又看过怎样的景色。我每天都会给她发消息,讲周边的琐事,像是研究所和都立动物园的联动、立希的Live、乐奈的新吉他,她未必及时回复,也不常发表看法,有时只在零点前发我一句“晚安”。有一次,接连好几天她都音讯全无,电话也打不通,我提心吊胆等了很久,最后在某天清晨接到一通陌生来电。那时太早了,爱音没睡醒,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我拿起听筒,听到素世的声音。

“对不起,”先是道歉,“按时差算你那边才六点,一定吵醒你了吧。”

“不……不!一点也不打扰,”我隔着电线连连摇头,“你没事就再好不过。”

倒是勉强算没事。素世笑了笑,我听见嘶吼的、尖利的风声,风的呼啸里夹杂着船舶汽笛和噪点般的人群,我想象她在凌晨静谧的灰蓝色天空下背靠着电话亭略微锈蚀的白色铁门,调试相机光圈。早些日子她搭一艘渔船和渔夫们一同出海摄影,归程前夜却遇上不讲道理的暴风,发狂的大海险些让船只倾覆不说,还极具戏剧性地用一个高涨的浪头卷走了她的手机,好在保护得当,单反没怎么受害。“糟糕透顶,真的笑不出来。”她在另一头抱怨。

“你会回来吗?”我犹豫了很久,低声问。

“会。”

半个月后,长崎素世回到了东京,身边跟着若叶睦的幽灵。


时光恍然间似乎回到了从前,又处处截然相反。确定只有我能看到睦后,素世嘱托我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她没和其他人联系过,只有同事和少数几个密友收到了她回来的消息。上下班路上我常见到她在广场喷泉边,拍夕阳、流水和觅食的白鸽,睦站在她身后的树荫里,一言不发。她们几时隔得这么远过?就算是纯粹的陌生人都不会保持这般生疏的距离。素世仿佛当睦不存在,不给她视线,不与她交谈,又无法狠下心来完全说服自己对若叶睦视若无睹。午休时我带便当去找她,和她一道坐在喷泉水池边吃午饭,睦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晃动的光斑几乎要融进她的身体里。素世表情复杂地看着她,一动不动,食指长久地悬在快门上,睦一转头就像被烫到般飞快移开目光。我又该说些什么?我没经历过她所经历的事,何来资格轻易对此做出评判。

睦回望我们,面容在光中模糊不清。她的眼神只有素世能够看懂。若是长崎素世低下头,若叶睦就成了世上最通透的雨水、最纯净的结晶盐,清澈、孤立、难以解读,空空荡荡地悬停在天地间。

整个十月我都在忙一套科普丛书的编纂工作,中途有位摄影师临时起意退出,丢下一堆烂摊子,属实叫人焦头烂额。不知素世从哪儿得知这事,宣称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后发了封邮件给我,附件中的照片正好能填补书中空缺——其中几张摄影难度很高,我想不通她是怎么办到的。她几近全能,又慷慨到不可理喻,甚至不要求稿酬和著名权。十一月书籍编纂大有进展,素世和睦的关系竟也略有回温:她们不再隔得那么远了,偶尔会并排走在一起,小声交谈。爱音在我耳边嘀咕,说不晓得Soyorin一个人在开心什么,她几次想跑上前出其不意拍素世后背,我费了好大劲才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有一次我在广场后的公园里找到她们,素世疲惫地抱着相机,在一棵榉树下睡着了,绕过膝盖垂下的右手捏着一本被暖风吹得哗哗响的杂志,金属耳坠和茶色长发挡住了一部分侧脸。睦在她身边跪下,看了她很久,最后凑上前去吻她的额头。

许久未见的感受重新涌向我,寥寥数语就能概括童话的幸福结尾,而悲剧的台下却往往座无虚席。它要报偿,要人去见证、流血。十二月上旬,素世约我在先前那家咖啡馆见面,她赶得有点急,喘着气拉开椅子,我看出她心情不错,问她是不是有好事发生。

她递给我一个信封。

从触感大抵能猜出里面的东西,我迟疑了会,揭开封口。果不其然,是照片,每一张拍的都是睦——睦在雨水般的日光下,睦坐在窗台上,睦看着镜头背后的人。现实中睦是水面晃动的倒影,倒影里的睦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人类。她的影像如此清晰,甚至仅仅凭借视觉就能实现某种程度上的触碰。“我居然能拍到她,”素世带着几分不可思议说,“这是个大发现吧。”

相纸坚硬的边缘硌着我的指腹,我如鲠在喉,问不出问题。唯有睦她是从来不拍的,不是吗?对这一突如其来的重逢,素世心中是否早已有定论?睦是在哪里和她再会的,是在冰岛吗?就在她跟我通完电话后不久?沸腾的海吐出一艘船的性命,将人曲曲折折送回岸边。冰岛的夜晚一定比日本更冷,海风大不大,那天能看到极光吗?摄影师和渔民们走下渔船,路灯苍白的光圈和船舶尾灯散射的鲜红交相融合,人深蓝色的侧影来来去去,将空间切割成流体状的粒子。就是在人潮的间隙,她看见了有着一双金色眼睛的亡灵。我记不太清了,我不愿意记清,但睦是怎么去世的?好像是船难,也可能是空难,没留下尸体,葬礼上铺满白花的棺材是空的。相比遇难,她更接近于突兀蒸发,掉进无底洞,迷失在异空间,在天蓝的背景中一点点褪去声音、色彩、轮廓,终于踪影全无。

“你打算......”我问,“你打算拿这些照片怎么办呢?”

素世的笑容里掺进几分苦涩,“我不知道。”她如实回答。


正月前后我们拿到意外假期,故地重游又去了一趟青森,只不过这回是在冬天。房屋应该是有被整修打扫过,很干净,看不出太大的改变。爱音催素世上楼休息,宣称晚饭由她和我来负责,等好了会叫她。她的计划是烧烤:组装烤架,准备好备长炭,把调料、盒装的肉和蔬菜陆陆续续从包里拿出来分门别类放好......又不知从哪摸出几包烟花,对着我笑起来。“Soyorin的状态看上去还不错,是吧?”

“嗯。”我点点头。我答应过素世要保密,就算对爱音也不能讲,平时遇到比较敏感的问题也只能随口蒙混过去。冰箱门上的磁贴还保留着原有的布局,其中一枚吉他形状的贴纸下面压着一张便条,过去许多年,文字多少有些褪色了,但还能辨认。便条上写着:盐用完了,上午去买——睦。啊......原来她的字迹是这样的。

等到正式开饭,爱音就不得不承认她失算了。烧烤是个很好的主意,可它需要活泼的气氛,青森的夜晚却唯独与热闹格格不入。好在烟花某种程度上挽回了颓势,线香花火在我们手中无声燃烧,外围是潮水般呜鸣的海风。烟花光芒渺小却坚固,没有被风吹灭,就连睦的脸也笼罩上了一层温暖的橙黄。“以爱音来说还真算个好主意。”素世小声叹气。

“什么叫‘以我来说’,”爱音气鼓鼓地反驳,“我是觉得大晚上的有点阴森,想让大家开心一下。”

“说不定女鬼就在你旁边呢。”素世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波动。

“别吓我啊,”爱音跳开,“你怎么就确定是‘女鬼’?”

她照旧外出摄影,或者发呆,经常只是对着空无一物的空间按下快门。她婉拒了我和爱音的好意,说只想一个人待着。再一次,她变得稀薄而遥远,难以触及。我走出门,目送她离开,风很大,触感锐利得就像钢针,冰冷的海浪携来沙石和碎裂的漂流物,抹平人的脚印。她戴着围巾,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出一段路又转身朝我挥手,示意我回房,不必再送。

冬季日落得很快,更别提这儿是青森,常常不到五点天色就已如同深夜,到一月下旬还下了雪。雪洁白、松软,几小时就能积得很深,远方的礁石孤独地立在浪涛里,像无际无涯的地图下方一小截漆黑的比例尺。我和爱音聚在大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也许是受制于天候与季节,话题总也无法维持长久。爱音认为这种天气外出太危险,下定决心要对素世提意见,等她回来后又往往不了了之。素世一般会在下午四点前推开门,带着一小股肆虐的风雪进来,抖落头顶和肩膀上的冰晶,把单反递给我,然后蹲下来把冻红的手对着壁炉的火光取暖,抱怨海边太冷了,明天绝对要和壁炉厮守到天黑。我接过相机,按下回放键,爱音也跟着一块凑过来看。

她拍了很多。我看到闲置的渔船、锈蚀的龙骨、积雪的松树、洋流、远山、和海水交融的青灰色天际线、层叠的积云、建筑群的剪影......我和爱音看着同样的照片,但我们所见又截然不同。我注意到睦的形象正在变得浅淡,像逐渐融化的晶体,有几张若是不细看,甚至很难将她从苍茫的远景中分离出来。我捧着相机,虽早有预感,却仍感觉手心发凉,是这个意思吗,就算是第二次的离别,也应该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爱音挑起眉毛,有些困惑地发问,“你什么都没拍?”

一截木柴在炉火中猛地断裂,噼啪声分外刺耳。素世笑了一声。“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她说。

假期最后几天她没再出门,整天研究甜点,或和爱音在客厅讨论最新的连续剧,单反被她冷落在行李箱内,好像她从没学过摄影似的。她跟我聊天,揶揄我,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某个晴朗的早晨突然谈起睦——毫无预兆,我根本没法做准备。她说睦高中时就灾难性地不擅长言辞,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是在别人雷区跳舞,能轻而易举地引起连环爆破事故。她想不通为什么会和她交往,总不能真的是因为脸吧?她们初高中连读六年,没刻意选择过,但大学居然又进了同一所学校,如果真有所谓命运,未免也太不讲道理。而且,你很难从外表和家世猜到,睦的爱好是种黄瓜。手机壁纸和社交软件头像都离不开黄瓜元素,她真怀疑睦学吉他也是为了弹给黄瓜听。说白了,这倒也没事,但连情人节都送黄瓜就有点过分了吧?白情那天她用一个空纸袋还礼,配上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祝你高产丰收。所以你看,有时候问题并不在于你太喜欢黄瓜,而是你喜欢黄瓜胜过喜欢你的女朋友......素世保持着笑容,流畅自然地讲完这些话,中途只停下过一次,像料理时莫名忘了该加几克淡奶油,需要翻翻菜谱。我也应该用轻松的语气回应吗?睦不在这里,我最近不太能看见她。素世靠着座椅,习惯性地摆弄指节,冬日清晨的阳光打在她手背上。楼下爱音在喊我们的名字,她站起身,干脆利落地切断了这次对话,再也没提起任何有关睦的事情。


这段失而复得的时间里她们得到了多少,快乐更多还是悲伤更多,这不是我能揣测的。我对青森最后的记忆是明灭的电灯光线。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很奇怪,那栋房子保养得很好,不该有电线老化的问题,那为什么电灯光会闪烁?表盘的时针指向一的位置,半夜,我失眠了,晃晃悠悠地按着扶手,下楼时听到模糊的说话声……素世的声音。客厅的灯亮着,雪粒敲打窗玻璃,撞击声沉闷而干哑,接连不断。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根本不想再见到你。”

“我知道。”

沉默。“你当然知道,”素世用手按住额头,似乎想笑,实际上却发出了像被水呛到般类似于咳嗽的声音,“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对不起。”

“够了。”她像难以忍受般站起,带动椅子晃了几晃,传来清晰的咣当声,“不用道歉。到此为止吧。晚安,小睦。”

她径直上楼,我没来得及避开。看见我,她愣了愣,露出半个微笑,我明白她不在乎我听见,也不会为此而责备我,但当时她要是冲我发火我会好受得多。她走过我身边,我想拉住她,想跟她说你们的对谈不该在这种氛围中结束,可始终没能鼓起勇气。我走到大厅,睦还站在原来的位置,我叫了她一声,等待着,过了很久她终于抬起头,来到我面前。

“谢谢你一直陪着她。”

啊......唯独不要说这样的话。

这就是我该见证的?因为她们不擅长郑重其事地分离,因为不管睦还是素世都不会说“再见”,所以“晚安”就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道别。


三月,地面上的积雪都融化了,草叶、泥土和空气中融雪扑面而来的清新气味更能让人体会到春天的来临。科普丛书顺利出版后我和爱音去看了素世的个人摄影展,这也许将是今年最奇怪的一场展览,初日无人问津,第二天却在网络上引发了一场空前的热潮,对此,摄影师本人没出面做任何回应或致意……摄影师隐没在了镜头背后的阴影中,只留下数百张照片——它们没有名字、没有说明,只是单纯地悬挂着。它们有应有的一切,清冽的冷光中观众们看见被夕阳照亮的列车座椅、青森的海和闪光的喷泉中起飞的鸽群,所有的景物似乎都只为衬托唯一的一个人,但那个人不在那里,她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当人们走进展厅,他们能从中看到自身的映射,由于空想的主体是纯粹的虚无,所以在外界注视的观众就成为了照片真正的主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