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M romance


一声震撼大地的巨响,若叶睦抬起头,看见天上成圆弧状排出一行字——“Soyo公主被恶龙抓走了,请勇者迅速赶去救援!”多半是为了突出火烧眉毛的紧张气氛,文字周边还用火焰做了点缀……可关键在于那些所谓“火焰”只是涂了水彩颜料的粗糙硬纸板,其中一块可能是被水淋过,还褪色了。她实在拿不准该摆出哪种表情,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在外人看来差别不大,都是面无表情。

“嘿,劳驾!”一只戴领结穿西装的灰猫拍了拍她的小腿,或许是为了展示威严,颇为郑重地用手杖敲了敲地面,“你准备好了吗?”

我是在做梦吧,睦想。

“准备好什么?”

“那还用说吗,”灰猫急匆匆用手杖挥向天空,“营救公主,打败恶龙,成为拯救王国的英雄!”

好老掉牙的剧本,她腹诽,不过素世的名字出现在这儿倒确实很让人在意,如果这是梦境,或某个异空间,那她是和自己一块被卷进来了吗?睦蹲下来,试图和灰猫保持视线平齐,“公主在哪里?”她问。

“这是商业机密,只有勇者才有知情权,”灰猫用毛绒绒的爪子搓揉胡须,说话间露出一颗闪闪发光的尖利金牙,斜着眼觑了她一下,“不过既然你这么问,是有意向要成为勇者的吧?”

也不是能说“不”的气氛,再说她也的确很想找到素世。“好的,”她说,“我当。”

灰猫大喜过望,胡须抖个不停。它飞快用手杖敲地三声,霎时,浑厚又庄严的钟声响彻云霄,火焰般的白光淹没了睦的视野,等再回过神来她双手双脚都被几团黑色毛球抱住。睦晃了晃手臂,发现完全挣脱不开,“你别动!”灰猫斥责,“它们在给你量尺寸。”睦这才留意到这些神秘生物也不是全黑的,黑绒毛之间能隐约看到猫科动物特有的竖瞳。这也是猫吗?她暗自思忖,我是不是来到了斯凯河边的乌撒城,还是说在月球上?

测量工作很快就结束了,某只猫给她披上一件轻盈的纯白色披风,在肩膀处用一枚金色的胸针扣住,并别上一根青灰色的雀鹰羽毛。她歪头看了眼,感觉有点尴尬,胸针的图案居然是月之森的校徽,该说是前卫还是幽默呢?另一只猫为她戴上点缀着天青石、月长石和珐琅的腰带,几团黑毛球顺势将她手套和靴子上的皮带一条条绑上,整理好垂落的流苏,最后一只猫跳到她头上,离开时留下了一顶用银色的月桂叶编织成的头冠。

“现在能告诉我素世在哪了吗?”

“在——”灰猫拖出一个长长的单音,从身后魔术般抽出一张能把它整个儿包起来的地图,“要先穿越这片平原,趟几条河、爬几座山,经过几座城市,接着出海,恶龙的巢穴就在海岸线另一端的高塔上,我想想,大概......”灰猫动动爪子,“38.44万公里吧。”

“走路过去?”睦倒抽一口凉气。

灰猫拍了拍爪子,“你还可以骑自行车啊!”它敲敲边上一辆锈迹斑斑的破烂单车,猛地止住话头,饶是这只初见面的神秘生物也发觉了睦脸色难看,为了弥补过失,猫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呃,要不然,先去问问贤者?”

“贤者离这儿多远?”睦心有余悸。

“很近!”灰猫匆忙补充说明,它指指前方一座土丘般隆起的教堂,“走过去只要十分钟不到。再说你也还缺把剑嘛!”

教堂

这次它总算还靠谱,教堂是离得近,但实际体验如何又是另一回事了。这是座低矮的建筑,外观会让人联想起猎人小屋,也有几分像中世纪郊区农村常见的混合房,睦留意到一条漆黑的蛇缠绕在教堂外墙的耶路撒冷十字上,鳞片刮擦过四个方位的小十字,三角形的脑袋从空隙间探出来,露出一双危险的金色眼睛。睦出生于无信仰的家庭,但不至于对宗教一无所知,蛇是撒旦的标志,难道信徒能够指望在巴力山羊的瞳孔里见到印着ICQUS的耶稣鱼吗?她心里咯噔一下,收回握住门把的手,疑心进去会和邪教现场撞个正着。

倒不用她劳心开门,门自个开了,就当是为跑了十分钟的客人接风洗尘。教堂内部与它的外表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简直像进了异空间——它采用极为传统的巴西利卡式布局,从上往下俯瞰就像一个加长的“T”字。睦走在铺着绒毯的过道上,右侧是排着圣洁队列行进的天使和被光芒笼罩的伊甸园,左侧是火湖沸腾的岩浆和手持三叉戟虎视眈眈的夜叉,正上方悬挂着七重天和三重海,然后是围绕星辰和金玫瑰盘旋的日月。勇者一路忐忑不安、如履薄冰地来到讲台前,这时钟声止歇,身穿罗马领朴素黑长袍的司铎紧握十字架,开始布道。“由上帝创造的事物皆为永恒,世界与万般造物无终有始,往复循环,最终于祂怀内融为一体,在光里得到永生。”司铎后方,恶魔之王好整以暇地浮在半空中,额头威严的长角上刻有繁复而古老的精致纹路,衣袍垂下,宛若流水,身后六片巨大的翅膀遮天蔽日。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司铎和恶魔,半晌后开口说话,“灯,祥,你们是在cosplay吗?”

灯的脸肉眼可见地变红了,她支支吾吾地举起手中圣典,好像恨不得立即逃进书页里似的。天可怜见。“行了行了,”祥子甩起尾巴戳了戳灯的后背,面露不悦,“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你可真够高高在上的。”

高高在上的是你吧,睦打量祥子的翅膀,默默吐槽,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童年好友显然不在乎她心情如何,恶魔之王交叠双手,翘起二郎腿,在空气椅子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想你有很多困惑,比如为什么恶魔也能当贤者,但世界并不只有光明面,人们需要目睹善行,也需要见证恶行,这样才能保证相对的公平。”......实际上她更想问的是你的翅膀是真的吗以及我能不能摸摸你的角,但就算是睦,也知道有些话不能说。

“我想要阿波罗十一号,”勇者思忖片刻,严肃提出要求,“X-15也能接受,但自行车不行。”

祥子有点为难,为了掩饰干咳了几声。“我可以把地狱最新研发的熔岩动力小电驴租给你,友情价六点六六折,只接受现金支付。”

沉默。不远处两个座天使和魇兽及刻耳柏洛斯着手组好牌局,并在过道上架起一张全自动麻将桌,笑骂和清脆的搓麻声不绝于耳,让气氛更加难捱。眼见两人都沉着脸,灯慌忙出来打圆场,“要不要试一下珀尔修斯的符文,它继承了一部分飞行靴的能力,能带人穿梭时空......不过缺点是无法特定目的地。”

她说着在讲台后跪下来,掏出一个银色方形容器,看着有些像圣体匣......不对,这根本是现实生活中灯专门用来装创可贴的那个金属盒。灯在睦面前将盖子打开,里面有三张印着有翼飞靴图案的创......符文贴。睦犹豫了会,伸手接过,说了声谢谢。

“这要怎么用?”

“很简单,拿在手里,默想你要找的人。”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睦向两位朋友点头致意,前面刻耳柏洛斯胡了清一色,三个头兴奋得不停喷火。访客小心翼翼地绕过,走向教堂出口。“睦——”推开门前祥子喊了声她的名字,睦下意识回过头,只见一道银光撕裂空气,直直朝她飞来。她半是迷茫半是确信地后退几步,像在外野待机的棒球手,光芒逼近时微微后仰,稳稳地接住了飞来的不明物体。原来是把剑,剑身开了一道极长的血槽,刃面明亮温暖,宛若日照下奔涌的河水,闪烁着灰蓝色光泽。睦暗想自己臂力不济,应该用不上,但剑在她手里轻得就像羽毛。勇者朝魔王挥手以示感谢,又听到灯扯着喉咙喊了一句。

“加油,希望你能快点找到素世。”

她站在教堂外长满毛茛和桃金娘的土地上,低下头握住灯给她的符文,一股奇特的向心力随即从四面八方涌来,牵扯着她的身体,好似船只航行在回转的大漩涡边缘。她在日光中闭上眼,这时才明白她有多想念素世,上次分别是在什么时候?好像已经过了一千年。她的知觉渐渐模糊,由于心中充满了和素世的回忆,真正带她穿越时空的好像不是远古仙灵的伟大魔力,而是存在于两个彼此倾慕的人之间、如同磁场般的思念螺旋。

森林

还没来得及睁开眼,清晰的刀兵碰撞声先传入了睦的耳朵,太过激烈,仿佛空间本身都在震颤——她十有八九被卷入了一场战斗中。真够倒霉的,若叶睦今年年中升上高中二年级,还没成年,以对一个令和JK来说难以置信的密度在短短几十分钟内一口气经历了过往十几年都没见识过的刺激场面。她趴在地上,锐利的草叶刮擦着她的脸,眼前是两双皮靴和飞扬的尘土。大地在她身下颤抖,迷路的勇者抬起视线,只见两个骑士装扮的人正在围猎密林中的炸脖龙。

猎杀已到最后阶段,显然,有经验的猎人会提醒你,也是最危险的阶段。愤怒的巨龙爆发出一阵骇人的咆哮声,分岔的两条尾巴如钢鞭般扫过树林,几乎要轰破耳膜的巨响中三株当当树应声倒地,扬起一团团土黄色的烟云。右侧的粉发骑士试图进攻怪龙身侧,没成功,铁甲般的鳞片偏开了她的剑锋——砰的一声响,钢剑脱手,旋转着飞向被繁茂绿叶遮挡的天空。在炸脖龙的攻击逼近的瞬间,睦福至心灵,及时掷出了手中长剑。骑士反手接住,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后迅速将剑上举,锋利的剑刃没入怪龙骨骼缝隙,将它的前爪齐肘切开。这当口,她的搭档调转长矛一步跃上前,矛尖干脆利落地贯穿了怪龙心脏。

睦不由自主前倾身体细看——当然也就避免不了被喷个狗血淋头,飞溅出的深色液体粘稠而滚烫,带有一种类似于沙砾的质感。等等,沙砾?睦低下头,发现衣服上满是散发出甜香气的粉尘,她用手指沾了些塞进嘴里尝了尝,果不其然,是跳跳糖,还蛮好吃的。

“哎呀哎呀,真是千钧一发。”粉发骑士——千早爱音来到她身边,摸着脑袋地抱怨。经历过灯和祥子夸张的角色扮演,睦已对此见怪不怪。“这是你的吧,”爱音把剑递还给她,“刚才真的谢——”话没说完,同伴从后方赶来,无情铁拳不由分说砸在她脑袋上。“谢”的最后一个音飘在空中,像在搞笑漫画中一样夸张地向上延长,演变为一声哀嚎。“我说过别把手脚弄断的吧,和你组队每次都这样,我受不了了。”

立希气冲冲地揪住爱音的衣领。睦看到她手里拎着一个滑稽的龙玩偶,眼睛是用玳瑁纽扣做的,右臂断了,漏出几簇蓬松的棉花。

“我的错,我的错,我缝好。”爱音被晃得像个不倒翁,睦看着也有些晕乎乎的,立希这才注意到她,“你是?”

为表诚意,勇者将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三人漫步在夏日午后的树林里,头上身上都洒满亮晶晶的糖霜,乍一看实在是颇为刺眼。爱音碰了碰睦的头发,“哦!睦身上的是芒果味的!”立希翻了个白眼,没理同伴,跟睦讲起了最近王城内的变故。原来自从公主被恶龙掳走之后,魔女就成了宫殿内真正的掌权者。她和爱音原先是公主的近卫队成员,也被驱逐出境。不过说到底,这或许反而是件好事,魔女发布了一系列唯我独尊的苛刻法令不说,还用黑魔法将女孩们的布偶变形成童话书中的恶龙,男孩们的马裤则在一夜之间成了短裙的样式。城中居民对此怨声载道,宣称化成灰都忘不了这位邪恶魔女的名字,她就是连做梦都不会放过你的祐天寺若麦,因为很喜欢装猫,人送外号喵梦喵梦。

“谁?”

爱音又重复了一遍,睦陷入沉默。

“怎么了?”

“没,就觉得挺符合人设的。”

冒险者们坐在溪边的青石上围成一圈合计。“我很想帮灯的朋友,”立希翘着二郎腿,拍掉手背跳跳糖,“可惜城内早就被魔女的魔法污染了,符文恐怕不管用。”

三个人都眉头紧锁,忽然间爱音猛拍大腿,喊了一声,“可以将计就计,反其道而行之嘛。既然所有的魔力都会流向王宫,我们不如趁夜色把睦送进城,她转移到魔女的内殿里,在那儿一定能发现解救公主的关键。”

她们随即着手准备相关事宜。立希从农庄里牵出一辆牛车,和爱音一起在车厢里堆满土豆、芜菁和猫,又是猫?这是为了投其所好。爱音解释。骑士们的武器藏在铺满货舱的厚厚稻草垫里,外层是农产品堆成的小山,内侧是勇者和小动物们。行驶过程中猫儿像条厚毛毯般盖在她身上,睦只能紧紧抱住它们,以防偶遇颠簸时它们在木板上磕到脑袋。

到城外,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拦住了牛车。“都下车!”一个趾高气昂的小队长大呼小叫。“运的什么?”“全是蔬菜。”立希紧接着扑到他身前,控诉赋税严苛,人手不够,作物欠收,用的是一种很委屈的怨妇语气。爱音几次想笑,都硬生生憋了回去。“我看你们收成挺好啊。嗯?”小队长听见猫叫声,举起火把晃了晃,“里面还有什么?”

“是献给王后陛下的猫。”

“让我看看。”

小队长爬上车厢的瞬间,立希举起了手斧,斧柄重重砸向士兵后脑。他闷哼一声,像个破布袋般栽倒下来,其后是某个士兵的大声呼喝。“敌袭,快关门!”“操!”立希骂了句脏话,一招放倒他,拉过睦的手不由分说将她拽下车厢,“速度快!”

勇者跌跌撞撞地跑向城门,肩膀上趴着一只大猫,怀里抱着两只奶猫,身侧的长剑不安分地拍打着她的大腿。由于场景一片混乱,也可能是肾上腺素的影响,睦感觉那个夜晚像混合着火光、疯狂旋转的星星和无数叫喊声的混沌沼泽,飞舞的钢剑离她如此之近,同时又极其遥远。后方爱音和立希的轮廓混在深夜幢幢的鬼影里,不再容易看清。“别回头!”只能听到她们的叫喊声。仓促中她甚至没发现长弓手的羽箭早已对准了她。关键时刻,肩上的猫一跃而起,对着弓箭手的脸就是一顿猛抓。士兵在狂暴猫爪攻击中如喷发的间歇泉般接连发出怪叫,丢失了准头,羽箭拖着长长的尾巴消失在夜空深处。

完全关闭前一刻,睦挤过渐渐合拢的城门,把小猫放进草丛里,用汗湿的手捏紧了符咒。

魔女内殿

“魔镜魔镜告诉我,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谁?”

睦看向前方,若麦双手捧着脸,陶醉地半闭着眼睛,距离太近了,她再往前几厘米就能碰到若麦的鼻尖。视野里一切都发生了颠倒,光的方向、物品的摆放、文字的顺序,再结合刚刚若麦说的话,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在镜子里面。

“魔镜你怎么不吭声——妈呀!”若麦睁眼,不出意外吓了一大跳,她条件反射性躲开,差点连人带椅摔倒在地。谁能想到会在自家最擅长溜须拍马的镜子里看到别人的脸!“呃......”魔镜吞吞吐吐,无口......就是有口也难言,但作为魔法器物仅剩的一点自尊不容许它推翻既定事实:镜面中映出的人即为问题的唯一解。“世上最美的女人是,若叶睦。”它嗫嚅着宣布。

“妈的!这不算!”若麦气急败坏地跳起来,“你搞偷袭!”

睦走出镜子,跳下梳妆台。“素世在哪里?”

“好啊你睦子,”若麦气极反笑,“一见面就提女人?”

睦懒得回答,她想了想,考虑到若麦的性格,最好采取稍微过激点的做法。勇者半带威胁意味地拔剑出鞘,剑尖指向魔女的喉管,“告诉我。”

“哼哼哼哼哼,你很有自信嘛。”若麦怪笑,她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反而有恃无恐地拍了拍手。睦愣了愣,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手腕处传来的剧痛打乱了架势。在长剑清脆的落地声中她感觉天地忽然转换了方位,再回过神来已经跪倒在地。某个人的膝盖压着她的脊骨,一只戴护手甲的手顶住她的太阳穴,把她的脑袋牢牢摁在坚硬的地板上。

“这么菜也能当勇者吗?”海铃诚恳、不带恶意地发问。

她艰难地转了转视线,只能看见贝斯手轻微晃动的发梢,身体完全无法动弹。若麦的轻笑声传来,个中得意自不必多说。又过了会,宫殿的紫红色真丝幔帐被掀开,另一人的脚步声响起,她听到很耳熟的声音。“若麦,大半夜你又在搞什么?”是初华。主唱穿着一件滚了荷叶边的宽松白衬衫,看上去就像吉卜力动画电影里的某位主角,“啊,小睦?好久不见,晚上好。”

初华爽朗地笑起来,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在为这场意料之外的重逢而高兴。气氛松弛了些,连带着背后海铃钳制的力道也略有减弱,“半夜工作,”雇佣兵报了个数字,“加班费按三倍计算。”

这回换若麦不高兴了。“你们还跟这儿废什么话,”她几近暴跳边缘,踹椅子撒气,“还不快把她给我弄牢里去!”

“行行行,都听你的,”初华无奈叹了口气,“抱歉,小睦,不得已,请原谅我。”

金发魔法师伸出手,对着她打了个响指,动作优雅到大概能引起全日本Ave mujica以及Sumimi歌迷的尖叫并登上报纸头条。睦感到迷雾从四周涌来,光线遽然变得昏沉,像掉进了隆冬的深井里。她迷迷糊糊地闭上眼,意识在摇晃的水波中熄灭了。

监狱&王宫正殿

月光射过地牢的小窗,投下几个细窄的四边形,隐隐照亮了周遭由惨淡的青灰色砖石垒成的墙壁。睦躺在地上,隔着等间距排列的铁栏杆看向夜空苍白的半月和闪烁的星星。半晌,她坐起身,拍掉身上的稻草屑,在牢房里转了几圈,不时蹲下敲敲打打,想着从哪能悄无声息地溜出去。

“你这样行不通的。”

隔壁懒洋洋飘来一句话,睦转过头,先是注意到翘起的腿,其后才是枕在手臂上一个毛绒绒的白色脑袋。这个人......她有印象,是素世那个乐队的吉他手。“你有办法吗?”睦问。

乐奈翻了个身,眨了眨那双左右异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先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睦思索片刻,决定只说重点。“我私闯王后寝宫。”

“那跟我也差不多。”吉他手伸个懒腰,“昨天我去她那儿吃抹茶帕菲。”

“……偷吃?”睦试探着问。

“才不,是她请我去的。”乐奈歪歪头。睦随即想起素世的评价,她真的很像猫,睦几乎能看见乐奈身后晃动的长尾巴。“她请我吃帕菲,第一百三十次说她想包养我。”

鼓手还有这种兴趣。“然后?”

“我心想她这人挺没意思的,就拒绝了。”

睦暗暗在心里捏一把汗,乐奈被抓进地牢的原因已经很清楚了,硬要说的话,她认为若麦确实有几分得不到就毁掉的倾向。两人闲谈间外面传来急切的猫叫声,乐奈“啊”了一声,“该喂食了。”她说着飒爽起身,从靴底抽出细铁丝插进锁眼随手捅了几下,在睦震惊的目光中推开门怡然自得走出去,又倒回几步,顺手把睦那间囚室的门也一并打开。

“听说明天有葬礼,祝你好运。”

葬礼?还来不及问,乐奈的身影已在地牢阴暗的走廊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听到极其遥远的钟声在空中震荡,三下,半夜三点,梦与死的时间。两个狱卒东倒西歪地躺着,桌面上是被酒渍泡得软趴趴的纸牌和几枚油腻的骰子。她偷偷把剑取回来,沿着楼梯和昏暗的廊道快步离开地牢,躲进长满葡萄、常春藤和忍冬的庭院里,抱着膝盖,再也抵抗不了潮水般的倦意。疲惫中她做了个古怪的梦,梦见闪回的奇诡场景。梦中的人也会做梦吗,是否在梦的心脏里,还有另一颗透明的心脏在无声跳动?

第二天乐奈又帮了她大忙,神出鬼没的盗贼坐在高处,挥挥手用影子向她打招呼。睦抬起头,见到一根连着钩爪的绳索像爬山虎般从正殿的扶拱上垂下。乐奈晃晃绳子,示意她爬上来,这难度不亚于让连山都没爬过几座的人突然挑战无防护攀岩,但睦居然做到了,或许要归功于外墙有比较多的落脚点以及睦优秀的心理素质,毕竟她不恐高,也不太怕死。从穹顶外围能勉强听到牧师的祷词和仪仗队演奏的圣乐,旭日光辉倾泻而下,宛如燔祭的烈火,岛屿般漂浮着的蓝花包围着中间漆黑的灵柩。她看见了戴着王冠的初华,原来主唱还有国王的表面身份,在梦境世界都免不了身兼二职,睦有点同情她。

“需要很多运气和戏剧效果。”乐奈趴在被晒暖的砖瓦上,手托着下巴。

“我想好了。”

“什么?”

“戏剧效果。”

她举起剑砸碎穹顶的彩绘玻璃——真不可思议,简单得就像在桌角磕碎鸡蛋——然后跳下去。没想过从十几米的高度坠落可能会摔得粉身碎骨,只是跳下去了。碎裂的彩绘玻璃和她一同下坠,淅淅沥沥洒落好似五彩斑斓的雨水。睦感觉自己没有形体、没有重量,跌进盛开的深蓝色花丛就像水滴融入深海,但落地时她几乎掀起了一场风暴。玻璃和花瓣,刺伤人的和抚慰人的,在这一刻具有了同等的温度和触感。

四周响起轰鸣的人声,音乐停止,阳光像是发生了某种倒转,沿着象牙白的台阶一点一点逆流,在光芒中将正殿淹没。“睦子,你这人真是......”若麦长长叹气,“你有想过这是谁的葬礼吗?”

她是没太想过,当然也没准备给她想的时间,海铃握住了双手巨剑,初华用接骨木魔杖对准了她,而若麦手中......是两柄钉头锤。确实没规定过魔女不能使用钝击武器,再说她现实生活中是鼓手,也不算师出无名。迫于对面的威压感,睦在遍地的花瓣中退了几步,但忽然,钟声响了。准备进攻的三人不约而同停下动作,面面相觑,不知为何一块笑了出来。“合约期限到了,”海铃利落地转过身,“我是不内卷主义。”

“我去补个觉免得猝死。”初华用国家级的端庄姿势打了个哈欠。

“我也得准备直播,那口破棺材就留给你了,噢,对了,”若麦边走边说,“记得给我打SC哦,睦子。”

勇者目送她们离开,愣了几秒,这才回过神来。盖子太沉了,她得压上全身的重量才能推开它,透过逐渐扩大的缝隙,她与自己的脸两两相对——不,不对,那是镜子,一面银镜镶嵌在棺材底部。慢慢地,石棺被推开,沉闷的撞击声中盖子轰然落地,她灵敏的耳朵隐约捕捉到了某种鸟类细弱的啼鸣。短暂的停顿,一道曲折的裂纹自上至下贯穿了湖水般的镜面,几根羽毛颤抖着伸出裂口,接着是喙和青灰色的尾羽……镜子很快完全碎裂,一千只鸟挣破蛋壳冲天而起。那是椋鸟,它们朝睦洒下沾满露水的桐花,在没药的气息中越过穹顶飞往洁白高远的云层,隐没在天际线深处。

宛如夏夜升起的第一颗星星,最后一枚符文在她衣袋里闪了闪。

一条街上的神秘与忧郁

暗沉的建筑群犹如沉默的塑像,簇拥着一条苍白的街道静静向前延伸,所有的门都敞开着,永远不上锁,不拒绝、也不欢迎任何客人。睦跟着一个空落落滚动着的铁环来到石砌城市正中的广场上,在那儿她遇到了素世——不是十七岁,是七岁的素世。女孩坐在一块方尖碑下哭泣,泪珠接二连三地从她脸上滚落下来。睦在她身前蹲下,用所能发出最温柔的声音安慰她,问她是不是迷路了。

“不,”七岁的素世抬起手胡乱擦了擦眼睛,“迷路的是你,大姐姐,我会依赖任何人,除你之外。”

说完她就像冰块般在日照中融化了,甚至没能留下水痕。睦愣了会,站起来,继续往前。她来到道路的尽头,看见一座圆形的迷宫——恰似世界本身的投射,迷宫内的一切都在无止境地循环:如同镜面倒影般的廊柱、尖塔和水井。她拖着沉重、漫长、疲惫的影子迈进迷宫内部,得到两侧长队的夹道欢迎。许多对称分布、没有脸、双手交握的塑像朝她投下倾斜的阴影,用回音般的空洞声调重复着同一句话。

欢迎,欢迎,阿斯特里昂。

睦在正中站定,于是几个暗影毕恭毕敬地上前,为她整理着装。她任由它们摆布,一动不动。某座雕像轻柔地取下勇者的长剑、白披风和叶冠,为她系上镶有祖母绿的克拉巴特式领巾和绣着金线的黑色短斗篷。两双腿在她面前跪下,整理腰带、调整下摆的弧度、打好衣褶并缓缓把一枚紫红色的石榴石戒指推到她手指靠近关节的部位。一双冰冷的手扬起她的浅色长发,亲吻她的脸颊,若有若无地碰了碰她颈侧锥形的耳饰。最后无数身躯逼近过来,用夜色般的黑面具覆盖住她的脸。

她在空中闻到海风的气味,和泪水不一样,更咸涩也更干哑,不由自主地,她开始沿着螺旋爬升的阶梯走向高塔顶端。越往上海的气味就越浓烈……越温暖,越寂寥,到塔顶,白垩般起伏的海水吞没了她的视线。几只面目狰狞的石像鬼盘踞在石墙外侧,她翻过栏杆,在它们被太阳晒暖的后背上坐下,越过无边无垠的浪涛眺望海岸线彼端摇曳的幻影。她知道人们风传恶龙居住在海边,还知道她就是这座城市的主人。

良久,睦起身,迎着海风她感到身体起了某种变化,变得难以想象的庞大、轻盈、透明。她从塔尖跳下,但并未坠落。她漂浮在风中,就像躺在水底——躺在针尖般的高塔、翻滚的大海和分裂的三个太阳之间。她明白她能轻而易举去往任何地方,哪怕是世界的尽头。

春天,三月,她停在某座阳台上,看见清晨的阳光照亮象牙白栏杆,折射出铜管乐器般的色彩。身后,海水在闪烁的光点中轻轻摇晃。她闭上双眼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门被打开,熟悉的声音响起。

“你又来了?”听得出素世很烦躁,“恶龙小姐。”

公主的阳台

一开始素世甚至不愿意跟她说话。

按照后者的说法,大清早在自家阳台上跟面具怪人惊险邂逅,没把她推下去已经算仁至义尽。睦忘了她们认识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第一次交谈,就像你也弄不懂哪一块冰会最先在春季融化。习惯于拜访素世后,她发现世界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很难说清楚,或许就像电视普及之后,人们的梦境都渐渐变成了彩色的。她起初一月来一次,接着是半月,再然后一周一次,对于突如其来的相遇,双方都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她们犹如两条并行的河流,隔着飘浮的尘土缓缓摸清了对方的生活规律、爱好和不经意间的习惯,知道该在何时汇聚、何时分开。

这一成果主要体现在时间上——睦通常在周四下午三点抵达,而素世则会在四点开窗,双方对此心知肚明,但睦从不推迟一分,素世也不会提前半秒,好像这一小时是必须绕的远路,而抄近道是一种背叛,会让此前所有努力付诸东流。素世会对她说“下午好”或“你怎么又来了”,用冷淡、不耐烦、敷衍的口气,吝啬至极,以至于不愿意给睦比几毫秒更长久的视线。她读书,或者发呆,睦就在旁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既然素世默许了她的行为,那她就有权不间断、永永远远地看下去。

两人保持着这种边界分明的默契感,仿佛她们天生就被塑造成这样,直到不知哪个季节、哪一天,素世突然提早半小时,在三点半推开了窗。她谈起舞会,描述深夜的华尔兹,一对贵族情侣躲在露台偷偷接吻,睦安静地听着,想象月亮和在南风中晃动的玫瑰。“你觉得,”公主漫不经心地向恶龙抛出一个问题,“接吻前最先要做的是哪件事?”

睦想了会,摘下面具,走上前,于是她们在温暖的日光中交换了一个浅而短促的亲吻。

约定俗成的模式被打破,从那以后一切都乱套了,幸福不再是如同日月般恒常而稳定的东西,它更接近于埋伏于密林深处的套索,随时准备勒住苦命情人的脖子。就算睦天性迟钝,也慢慢察觉到了恋爱具有某种截然相反的二象性,某些时刻就像死亡,会一直渗透、渗透,渗进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它既能让人体会到几乎要融为一体的亲密,也能将人推到比光年更远、遥不可及的距离,而这些都是在同一种情绪下催化完成的。她们第二次、第三次接吻,在窗台上、在栏杆边,对视、拥抱、触碰彼此,但极少交谈——众所周知寂静的言语要比声音的言语更加真切。

“其实我很好奇,”后来素世问她,“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按照童话的角色分配,你应该掳走我吧?”

“嗯。”

“那为什么不呢?”

她摇摇头。

“没见过这么莫名其妙的恶龙,下次你干脆换个身份。”

“什么?”

“比如勇者之类的。”公主叹口气,“算了,现在按我说的做。先拉住我的手……”

她照做了,但比起她拉住素世的手,素世拉住她的手可能是个更确切的说法。她们一步步走向阳台边缘,睦注意到栏杆不见了,还来不及指出这一点,素世拉着她跃入了大海。

她下意识深呼吸,在惊讶中呛进好几口水,可身上居然是干燥的。眨眼间,海洋蒸发了,她正在目睹宇宙的形成。无垠的虚空中星云飞速旋转,炫目到极致,好似亿万颗宝石的尘埃。身下,月亮无拘无束地漂浮着,宛若一片金黄色的大气,她穿着笨重的宇航服,借着六分之一重力的牵引落向低洼的月海,有九个法国那么大的风暴洋。没来得及站稳,炸开的警报声突兀传入耳畔,“船长!”有人高声喊。海军包围了他们,站在旗舰甲板上的是高举指挥刀的素世,她猛地将船舵向右打满,却没能避开迎面射来的火炮。龙骨断折,她在爆炸的气浪中被抛上高空,情急之下伸手挽住一块悬空的冰棱。冰棱立刻化作透明的骏马,载着她在平整耀眼的土星环上奔驰。素世给枪上膛,在她身后穷追不舍。睦听见她喊了句什么,话音却被铺天盖地的噪音淹没了,一只巨鸟高高飞起,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太阳。啊,这想必是利维坦的化身。利维坦毫不费力地吞下了冰马和惊慌失措的女孩们,没入宇宙深处。它的腹腔大到能够容纳十四个国家。胃袋里的国度正举办庆典,鲜花到处开放、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睦开车越过十四片荒原,在入口长久驻足,把悬赏令折成四折与左轮一并藏入口袋。她被人群推挤着,一千只手将她送上主席台。“欢迎我们的幸运来宾。”主持人见状开口,“今天你要向谁求婚?”

她不受控制地单膝跪下,向主持人献上一朵金色的玫瑰,台下众人大声起哄。

茶色长发的主持人无情地皱起眉,“不,要我说,小姐,你没戏。”

她说完笑了,丢下话筒转身跑向后台,睦也踉踉跄跄地跟上去,经过抛球的霜巨人、踩高跷的独角兽和三只正在跳火圈的奇美拉跑进了即将开动的列车。车门在警报声中关闭,其后列车驶过两侧芒草和龙胆起伏的铁轨,飞向紫灿灿的仲夏夜天空。它到底是使用哪种动力呢?转瞬间就能跨越千万光年的距离。终点站的汽笛响起,南十字星站到了,她茫然地下车,发觉周遭宽广得无与伦比,原来她刚从一架小孩子的玩具火车中出来。嘭的一声,大地在震颤,一只穿西装的灰猫拍打她的小腿,“太棒了,你是第一个前来报名的勇者,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什么?”

听不到回答,灰猫不见了,周围景象也随之消失,世界蓦然变得漆黑一片,她失去了落脚点。可就在坠落前一刻,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小睦——”素世朝她大声喊,“别松开。”

不,快点放手……你也会掉下去的。她看到冰层般的土地上出现了裂纹,几条白线不可遏制地扩大、断裂,仅剩的支点崩塌了。素世索性抱住她,两个人在深渊中一同下坠,女孩们下方,几行发着白光的字慢慢悠悠地往上飘,字符软绵绵的棱角撞向她们的后背,像棉花糖一样抖个不停。

Cast

勇者/恶龙/宇航员/海贼/牛仔——若叶睦

公主/海军上将/警官/主持人——长崎素世

司铎——高松灯

恶魔——丰川祥子

近卫队员A——千早爱音

近卫队员B——椎名立希

盗贼——要乐奈

魔女/王后——祐天寺若麦

国王/魔法师——三角初华

流浪佣兵——八幡海铃

制作——快速眼动冒险委员会

她们掉在长长的破折号上,这原来是一张蹦床,接住她们又高高抛起。素世及时伸出右手,拽住了“み”的尾巴,她眼疾手快,但遗憾的是平假名的笔画软趴趴的,根本承受不了两个人的体重。女孩们像弹球般在字幕中滚动,先后试图借助“こ”、“ん”和“か”字的结构减轻下落的力道,总算勉勉强强保持了平衡。可一站稳,她们又都想着要把对方推到更安全的地方,反而弄巧成拙,手拉着手双双从边缘栽倒。

素世没生气,反而大声笑了起来,睦抱着她,暗自希望这场坠落永远不要结束。

“如果我们能活下来?”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我就勉为其难送你一个吻。”

掉落、掉落、向下,穿过所有的祝福、痛苦和回忆,渐渐地,黎明的光华在终点迸裂开来,如同无数条翻飞的绸带,涌起金黄、深红、靛青、天蓝以及银白色的烈火,散发出黄木犀草的香薰和清晨阳光的气味。睦猛地惊醒过来,看到素世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就着红茶翻看一本奇幻小说。她显然是晨跑完刚洗好澡,颈间垂落的茶色长发还有些潮湿,“你醒了?早上好,要喝茶吗?”

“你没死?”睦条件反射性地说。

素世顿了顿,合起手上的书,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几个意思?”贝斯手语气不善,“棒呆了,若叶睦小姐,早上醒来对女朋友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还没死?’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想分手。”

这和她的原话好像有不少出入,但现在哪还管得了这么多,睦打了个激灵,差点摔下床。梦境的片段蒙太奇般掠过她脑海,一点点卡死了她的情绪。她挺直脊背站在素世面前,感觉口干舌燥。“我……”

素世放下书,拿起茶杯喝了口红茶,等待着。

“你应该……”睦深吸一口气,最后鼓起勇气说到,“应该给我一个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