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报喜节


……Yesterday

1、 她闻到冰的气味。

风拂过街上的彩灯和喷泉边萎蔫的圣诞树,不安分地拍打她的外套,灌进领口里,潮湿、阴森,像在某座城堡的地窖里发酵了足足三百年。素世扯扯围巾,加快脚步,心不在焉地打量周遭街景——行人寥寥,显然,这是个清冷的平安夜,天气中的颓丧气氛已顺着朔风淌进人的骨髓。圣诞树旁仅有少数几对情侣在合影,脸冻得发白,好似褪毛期的仓鼠。

可对她来说,今天是某种程度上的好日子——风冷而暗,人的情绪比沼泽般的积云更加低沉,而雨迟迟不肯落下——是很适合把子弹送进人脑袋里的夜晚。就算是身经百战的老手,也不会乐意在和乐融融的节庆日杀人,她名义上的联系人,事实上的上司,是体贴她的辛苦才特意选了今天来执行任务吗?可能性大概介于零和无穷小之间,彼此搭档已近三年,她对前者一无所知。对方像虚空中一团不定型的电波,没有长相、年龄、性别、脾气,屈指可数的几次通讯听到的也是干哑失真的合成音,一个冷漠、在墓地飘荡的幽灵,神出鬼没,来去无踪,行事作风却像下班后还厚颜无耻打电话来的恶心领导,专挑在快乐的晚餐时光送来加班指令,用照片、档案和加密文件毁掉她来之不易的好心情。仅仅不到一月,素世对这位联系人的好感就已降至冰点,假如抓到合适的机会,她会毫不犹豫给对方一枪。

目的地的酒馆位于一条僻静的横街西侧,紧挨着一家快倒闭的书店,用于展示的架子上仅摆了几本纸页发黄的过时菜谱,多半只有祖母辈的重量级人物才会产生不必要的阅读兴趣。素世推开门,铃铛响了响,几道漫不经心的目光朝她投来:她今天选了件晦气的深色外套,右手提着一个遍布划痕的廉价公文包,领带松松垮垮,不如不系——十足的落魄上班族模样,最近经济情况不好,下岗的人多过集体跳海自杀的旅鼠,人们早已拿不出多余的同情心。她自觉走到吧台角落坐下,过了两分钟,一个酒保放下刚擦好的玻璃杯,来到她面前,询问点单。

酒保有扎成低马尾的浅色长发和一张属于东方人、俊朗又温和的脸,卷起的宽松袖子搭在尺骨偏上的位置,手腕内侧苍白而柔软,让人联想起剥去外壳的贝类......很年轻,非常,或许还要比她小一些。素世知道她不该过多关注对方,但是眼睛,她想,一双金色的眼睛。

“给我‘阿卡普尔科黄金’。”她说着,指尖不动声色地敲了桌面三下。

酒保点点头,随即走开,没过多久,一杯泛着气泡的金黄色饮料被推到她面前。素世晃了晃杯子,闻到龙舌兰和菠萝的清新气味,如果闭上双眼,你甚至可以把它当成流体的月光,想象一下,在冷海的正中央,一座长在玄武质熔岩里的热带果园。大厅左侧的小提琴手在演奏埃尔加的《Salut d'Amour》,左偏三张桌子,两个男人在打牌,扑克翻动的声音轻快悦耳,带着赌徒特有的疯狂节奏。短暂的停顿,两枚骰子掉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动。她从外套口袋中抽出一支烟,却怎么都找不到打火机……又是那个酒保,擦亮一根火柴,用手小心翼翼拢住火焰,凑上前来,点燃她指间的烟草。

“谢谢。”她贯彻人设,冲前者露出一个忧郁而疲惫的微笑,拿起杯子喝掉最后的鸡尾酒。

酒吧的厕所在一条阴沉的走廊尽头,她提起公文包,走过一扇扇半开的窗户,光影中的侧脸暧昧不清,像长长的胶卷上转瞬即逝的幻影。素世打开某扇隔间的门,吐出嘴里的塑料胶囊。隔壁间有人在交尾,隔断墙如抽搐般摇晃,她当作没留意到。“下岗职工”小心旋开外壳,取出里面的字条看了五秒,撕碎,和包装一起扔进脏兮兮的马桶,按下冲水按钮。

十八时十九分她离开酒吧,走过大路消失在某条阴暗的小巷里,好似列车驶进一条黑黢黢的隧道,谁都无法确定这条隧道有多长,通向哪里,以及出来之后,你看到的还是不是原来那辆列车。一小时过后,十九时二十一分,她撬开旅馆后门的锁,走进一条飘散着火鸡香气的过道,隔着一道墙就是厨房,困倦的厨师正靠着流理台打瞌睡。十九点三十五分,素世把昏迷的服务生搬到床上,换上她的制服,锁上休息室的门,表情自然地推着餐车走进电梯。

805号房,她敲响房门,声称送来了宵夜,“服务生”维持着完美的营业笑容,手上是一把装了消音器的90TWO。三分钟后,房主开门——一个发福老男人,秃顶,穿着皱巴巴的条纹衬衫,脸色差得像准备激情时被指责早泄,没对所谓的“宵夜”发表看法。杀手的食指搭在手枪扳机上,她没能开枪。

这根本不是目标。

两侧房间的门被猛地拉开了,在异常安静的走廊里能轻松分辨出木门碰撞墙壁的声音,四把……不,五把上膛的枪。素世没任何想法,经验之谈,这种时候你最好不要有想法。她条件反射性蹲下身,避开第一波攻击,抄起餐车底部半满的水桶扔向右侧袭击者的脸,紧接着用最快的速度将餐车踹向左侧的三个警卫,沾满酱汁的意大利面和滚烫的热汤泼洒而出,瓷器碎裂声和喝骂声混成一片。某颗子弹擦过她的脸颊。余光里她瞥见某个警卫抬手举枪,来不及多想,杀手上前一步,迅速将男人的手腕往上推。子弹偏离轨道打碎了斜前方的灯管,光线骤然变暗,四散的火花中玻璃碎片如暴雨般倾泻。她趁乱跑过走廊,转手向后开了两枪,听到某个人的尖叫声。纷乱的脚步接踵而至,一只穿黑皮靴的脚插进了即将关闭的防火门,脚的主人得意地笑了一声,素世当机立断开枪打碎了那人胫骨,窃笑即刻变成哀嚎。她狠踹一脚将门关稳,上锁,三步并作两步跳下黯淡的青灰色楼梯。

这种事情她不是第一次遇到,但,该死的,看来比起子弹她更可能死于心脏病发。毫无疑问,这全是那个幽灵的过错,她发誓事后她要索取巨额精神损失费和工伤赔偿。下方传来复数脚步声,素世思忖片刻,这里是五楼,能接受的风险。她翻过楼梯旁边的窗户,双手攀着窗沿屏住呼吸,用脚尖谨慎地寻找落足点。军靴踩踏水泥台阶的嘈杂响声渐渐靠近,穿过平台,消失在上方,没人有心情搭理一扇半开的窗户。素世松了口气,借着墙壁的凸起和空调外机一点点往下移动,临近二楼时她凭着路灯光线发现了一个正在抽烟的男人,手里端着冲锋枪,嘴边的火星一明一灭,多半是负责望风的。“服务生”烦躁地咋舌,借力外侧排水管,一个深呼吸后一跃而下,跳到男人背上——人体确实是相当不错的缓冲垫。士兵如待宰的黑鱼般拼命挣扎,她搂紧男人脖子,掌根将他的脑袋往另一侧重重一推。颈骨断裂的触感传来,士兵瘫倒在地,脸一动不动地埋在一滩肮脏的油污里。

她站起身,慢吞吞地呼出一口气,感到一种迟缓的松弛感,像长跑五公里后的短暂休息。生死时刻被激发出的肾上腺素缓缓褪去,疲惫重新占据了她的大脑,她这才注意到冷汗已经浸湿了衬衫。素世把枪收好,转身准备离开,这时她在明灭的光圈下再次看见了那位金眼睛的酒保。

酒保举起枪,92S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的前额。

她愣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第一反应是“我做错了什么”。扭曲的主观意识中时间被拉长,一秒钟简直像个无限的容器,能塞下不计其数的混乱思维和记忆,这就是此刻的素世所体验到的。从酒吧到旅馆,今晚的经历像蒙太奇镜头般从她脑海中飞掠而过,犹如投射在原始洞穴里人与兽的剪影。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落入了某个圈套内——两股势力之间的可悲牺牲品,即将在不知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毫无意义地死去,三流特工小说从不缺这种烂俗桥段。精神紧绷到极点,她的视线甚至超越触觉感受到了对方食指关节和肌肉的运动。酒保扣下了扳机,其后是类似拳击沙袋落地般的闷响,素世回过头,看到血从另一个警卫的额头潺潺流出。

“我很抱歉。”不知名的酒保说。

轮不到你来向我道歉,让你的顶头上司出来,立刻,马上。她把手从枪套上放下,而思绪还在延伸,像随着血液的潮汐搏动的金属细线,忽然之间,她明白了,为什么今晚负责接头的是张生面孔,为什么这个酒保会如此及时地出现在旅店,以及从见到对方第一面起,就始终无法忽视的古怪感觉。“原来是你……”她忍不住笑了,并未掩饰声音里的反感,她的直觉一向很准,“你就是那个‘幽灵’。”

幽灵拉住了她的手腕,冰冷的触感,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道。出于本人都说不清的理由,她没挣开对方。“对不起,我们先离开这里。”

女孩们在夜色中绕过拐角,跑进一条窄巷,路两侧是随着十二月的寒风轻轻颤抖的法国梧桐。幽灵把她带到一面涂满圣诞涂鸦的砖墙旁边,递给她一把银色的车钥匙,那儿停着辆不起眼的深灰色雪佛兰。素世没接。

“恐怕合约里并没规定我要给你当司机。”

同行人顿了顿,收回手,就算觉得尴尬,她也没直接表现出来。“嗯,我来开。”

2、 如果让素世评价,她会说这是她短暂的二十四年人生中最糟糕的一个夜晚,不得不承认,她是有些想念日本了,一丝不苟、沉闷、嵌套在规则里的社会,过分良好的治安,一切都是为想平庸终老的人量身定制的。还在东京时她就对研究料理很感兴趣,换了地方也没改变爱好,此时在她位于市中心的临时公寓里就有一只腌制入味的脆皮火鸡,肚子里填满了红椒、蟹肉和洋葱,冰箱里的覆盆子酸奶慕斯整装待发,搭配煮红酒享用再适合不过。当然,此刻还被困在副驾驶的她是无福享受了,习惯性地,她开始按压右手食指的指节,而幽灵依旧一言不发。

汽车驶进城市主干道。

她的耐心差不多要耗尽了,不明所以的目的地,过于沉闷的同路人,连能不能活过零点都是未知数——棒呆了,这就是今年的平安夜。“你打不打算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会差点死在那家该死的旅馆里面?”沉默,街边的商店在外放铃儿响叮当,零碎的乐曲声飘进来,“……还是说在此之前,你愿意先大发慈悲告诉我该怎么称呼你。”

联系人这次终于有了点反应......不,还不能就此下定论,她的动作太模糊了,未必是在点头。树影渐次滑过挡风玻璃,犹如万圣节的鬼魂,素世偏过头观察事实上的上司,她真的很像幽灵,苍白、安静,轮廓几乎要融化在暧昧的光照里。“睦。”同行人的话语打断了她的古怪联想,素世回过神来。

“代号?”

“名字。”

是吗?太迟了,她已经决定了以后只用“喂”或“你”来称呼后者。

“今晚是我的失误,对不起,”睦犹豫着看了她一眼,“旅馆里的是‘钓饵’。”

嚯,看来我就是那条该下地狱的鱼了。她冷笑一声,“所以你要去找正主?”

“嗯。”

“我非得跟着你一起去吗?”

第二次沉默。这就是这份工作的坏处了,素世带着几分自嘲想到,总是会有很多意料之外的加班,而你并不享有豁免权。她背靠皮座椅认真回想,目标是位中年男子,人们惯常定义的精英人士,简历漂亮,拥有地质学和海洋学双料博士学位,所属公司的主要经营业务却是食品加工。真要命,她早该察觉到事情压根没表面上这么简单。睦递来一个文件袋,素世草草翻阅,“你的计划是?”

没得到回答,汽车碾过桥梁下潮湿的路面,几颗碎石溅开。她翻了个白眼,不再自讨没趣,转而仔细研究资料,记住关键信息,在脑海中模拟必要流程和各种突发情况。路上景象闪过车窗,建筑物的轮廓、交通标志、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群,即便这不是个讨人欢喜的平安夜,上路的车辆仍算得上多,光照下的金属外壳闪烁冷光,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沾着血迹的鱼鳞。红灯,倒计时,在一辆白色雪铁龙和平板货车后方,某辆标致车露出了阴沉的挡风玻璃和后视镜。几乎是在刹那间,她反应过来,长年累积的经验和直觉化作寒流顺着脊背飞速流窜,见鬼,没想过能太顺利脱身,但速度未免太快,明显对方也是有备而来。“后面!”

“我知道。”

睦踩下油门,汽车遽然加速,闯红灯抢在一辆慢腾腾的砂土运输车之前弯进了右手边的大道,拐弯时带来不怎么令人愉快的离心力,仿佛你的内脏正一同移位。砂土车在路口急刹,引起了小范围的混乱,短暂拖住了想冲上前拦截她们的标致。这附近更热闹些,遍布流动摊贩和服装店,还能看到几个夜游的中学生。正中偏上,一棵挂满小灯珠的圣诞树兀自发光。素世听见轰鸣的引擎声,还来不及看清楚,一辆黑色大众骤然从左侧撞出,宛若发疯的猛兽,险些轧死旁边的无辜路人。睦迅速作出反应,一把将方向盘转到底,车轮拉出刺耳摩擦声,撞开大众车头,前照灯应声而碎。距离如此之近,她甚至能看清驾驶座那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满脸雀斑,有着一口被烟熏黄的歪牙。

更多车聚集过来,如夜蛾般接二连三涌向光源,两辆摩托同时出现在右侧,再明显不过的包夹意图。很糟,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飞快回想周边地形,“往前。”她告诉联系人,显然,睦也和她做出了同样的判断,同伴转动方向盘,车身倾斜,以一个极其危险的角度插入对面的街道,后视镜刮擦粗糙的砖墙,激起一串飞溅的火花。素世调整车内镜片,看见三辆摩托争先恐后赶入街口,反倒弄巧成拙堵塞了本就狭窄的通路。大众气急败坏地鸣笛,一个模糊不清的头探出车窗,喷泉般接连迸出“蠢货”、“白痴”等词汇。

这条路要拥挤不少,两侧还有几辆歪七扭八的电动车,但睦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她们撞飞咖啡厅外的铸铁桌椅和阳伞,引起店主怒骂。后方两辆摩托咆哮着紧追不舍,其中一辆已逼近车头,素世猛推开车门击向骑手,又补上两枪,被消音器过滤的子弹准确、悄无声息地没入前轮胎皮,接着是刺耳的刮擦和撞击声,骑手翻倒,头颈被路上的消防栓钩住,而身体还没能摆脱前倾的惯性。他扭出一种诡异的弧度滚了几圈,像某种上不得台面的马戏表演。后一辆摩托不及反应,碾过同伴抽搐的大腿后才堪堪转换方向,却失去平衡,毫不意外地栽进了路边的水果摊,压烂了几箱熟透的牛油果。

砖石路的尽头是一截石梯,再往前是通向河畔的散步道,能隐约看到以铁链相连的石制护栏和等间隔排列的白色路灯柱,甜品店窗口漫出的暖橙灯光点亮了一小块青灰色路面。她们直接沿着陡峭的台阶冲下去,车身迎来了意料之内的剧烈颠簸,震颤直抵骨髓。素世实在习惯不了这种感觉,她皱紧眉,强忍住不快,努力让不久前吃下的食物安分呆在原有位置。

后方传来枪响。

响亮、刺耳,如此接近,简直像走入滩涂,惊起一千只水鸟。子弹暴雨般砸向车身,其中一枚打碎了后挡风玻璃,裂纹呈辐射状散开,劲风争抢着涌入创口。素世骂了一声,她忽然理解了立希,说脏话的确是很好的排解方式,有利于保持身心健康。正待确认形势,睦扯住了她的袖子,“换你来开。”

“你脑子正常吗,这种情况下?你会害死我们的!”

但睦已经松开了手,汽车因失去控制而猛烈偏移,一头扎向右边锈蚀的红色电话亭——没多少抱怨的时间留给她了。素世一把拽过方向盘,避开障碍物,手脚并用移动到驾驶座上,这时同伴已利落地从后排座椅下拿起枪翻出了天窗。子弹、引擎、玻璃碎裂、行人的尖叫声,渐渐地连鸣响的警笛也加入了这场平安夜的大合奏,她想象她们举着刀刺入街道的动脉,搅起一股喷涌而出的污浊血流……这就是了,或许比起家庭聚会上的香槟,血跟燃烧的汽油才与平安夜更加相配。雪佛兰如濒死昆虫般颤抖着,运气还算好,油箱没被击中,但它恐怕无法承受更多的攻击了。一道强光射向素世的眼睛,她千钧一发之际转向,避开迎面那辆惊慌失措的面包车,接连撞开了垃圾桶和一个闲置的施工标示牌。

很像是在梦里,后来她想,隔着雾气、火光和靠近死亡时特有的麻木……先是紧张,再是迟钝的昏沉,最后会发展成缓慢失血般的欣快感。像某个黄昏,你在机场睁开双眼,孤身一人,而夕阳的光照射进来,温吞的橙红,忧郁、舒缓,泛着乡愁般的蓝紫色余韵。这时的枪声变得清亮又遥远,听起来像绷断的弦或石子落入水面时的细碎声响。她能感觉到睦的枪声,就好像她能触摸到睦的心跳,一种切实存在的鼓动。睦的枪声很有韵律感,这种比喻可能不太合适,但她确实想起了乐曲,在某个短促、难以捕捉的瞬间,甚至让她体会到了安稳而悠长的平静。数十分钟后同行人钻进副驾驶,表情如常,不像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她费力操心。

车还活着,光冲这点就该感谢她——虽然离死也差不了太远,行驶过程中总会发出某种古怪的刮擦声,很像牙医的钻头,带有让人从心底里畏缩的节奏。之前不见踪影的标致此刻带领着三辆捷达再次现身,气势汹汹从桥梁另一端驶来,车载重机枪对准了她们,亟待喷火,仿佛悲剧结尾试图拯救世界的英雄。现在她们是恶人了。“你会游泳吗?”她心不在焉地向睦抛出一个问题。

睦愣了会,看向光照下河面粼粼闪动的波光,又看向她,笑了笑——只是一瞬间,像火柴熄灭前的微弱光亮,旋即宣告消失。“……我不会。”她低声说。

“那你可以开始祈祷了。”

她在下一秒猛打方向盘并加速,车头驯顺地转向,以时速八十公里的势头撞碎桥边护栏——从视觉上判断大概不比撞碎一块豆腐困难多少。她们同时做好了准备。

轿车坠入河道。

近一点五吨的质量重重砸向河流柔软的躯体,在巨响中激起漫天水雾,桥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阵雨。四辆轿车停在栏杆破口的地方,几个黢黑的人影伸长脖子窥探动荡的河水。河流像母亲一样保护了她们,水是安全的。素世握紧破窗锤,在水彻底淹没车厢前吸进一大口气。饶是早有预估,暴烈水流带来的阴冷恐惧感仍旧很难完全克服,进逼全身的压力更甚于一场爆破。她屏住呼吸,快速且冷静地打开车门,游到另一边帮助睦脱身。见鬼了,同行人居然真的不会游泳,她还以为那是某种修辞手法,世上哪有不通水性的特工?好在睦很配合,没表现出多余的惊慌拖她后腿,配合得仿佛她根本没有求生本能。两人艰难爬上桥墩,躲在立柱的阴影里,此时行人渐渐聚拢过来占据了桥面,远远地能听到底噪般的人声。

她们需要离开,越快越好,不论是出于何种考虑,可现在素世没法开口提要求。睦捂着肚子,跪在潮湿的水泥平台上不停咳嗽,水从她湿透的长发不断滴落。素世蹲下,尽量轻柔地拍她后背,耐心地等着她恢复过来。寒风飞快掠过河面,如同捕猎中的猛禽,波纹晦暗的投影在石柱上晃动。“现状来看,我们暂时要不了别人的命,”湿淋淋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她聚起全部意志抵抗凌迟般的寒意,“你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总不会是打算跟我一起回家吃火鸡吧?”

睦顿了会,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丝毫不回避对视,有那么几秒,素世真担心同伴会说出一句“是的”。幸好这设想并未成真。“说不定还来得及......”睦拉住她的手,试图起身,没成功,很快又重新跪倒在地,素世这才注意到异常。她皱起眉,冬天的夜晚让一切都变得稀薄,包括气味和血液,平时她应该能更快察觉到,就算是睦这种惜字如金的人。她架着同伴的手臂帮她背靠立柱站好,睦喘着气低头看她,右手还捂在肚子上。流淌的血像沥青般在她手指间跳动。

“手拿开。”

同行人照做了,她外套下面还是酒保的打扮,这让素世想起了自己也还穿着旅馆服务生的制服,她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外人来看她们该是多么奇怪的二人组合。她半跪在睦面前,着手解开西装马甲的纽扣,抽出被血浸透的衬衫下摆,血很冷,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连带着也染红了她的手指。伤口在侧腹、浮肋下方的位置,算是擦伤,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比她预计的要严重得多。她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水的触感,泛滥的河流,比起止血,更重要的可能是消毒,万一伤口感染……可她没法凭空变出碘伏或双氧水。睦注视着她的动作,“你有语言能力吗?”她抽出刀利落地割开围裙,头也不抬地问到。

同伴歪着头,花了些工夫消化这个问题,没能拿准她的弦外之音。“有?”她半是试探性地回话。

“我猜也是有的。”素世绑紧布条,站起身,她比睦高至少7公分,身高优势允许她毫不费力地俯视后者,“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就这么不喜欢说话吗?”

睦怔了怔,虚弱地看着她的眼睛,没回答,因为失血,她看上去比初见时更加苍白,简直像半透明的幻影,视线能轻而易举地从中穿过。忽然之间,素世失去了所有耐心,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寒冷,她的手一直发抖。我又何必生气,她冷冰冰地质问自己,这难道和我有关?“你真的很擅长把人逼疯。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如果你没话说,我回家了,我不想冻死。”

同伴踉跄着拉住她的衣袖,“带我去一个地方,用最快的速度。”

“你能走吗?”她挑起半边眉毛。

“能。”

等女孩们回到河岸,桥上早已挤满看热闹的人群,这反倒给她们制造了机会。一对情侣正对着事故现场大言不惭地指点江山,素世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偷了男方停在甜品店外的摩托车——考虑到她们制造的交通堵塞,这是目前的最优解。要是从这里抄近道闯掉所有红灯,大概用不了一刻钟就能赶到目的地。

“Soyo。”

同伴的喊声从背后传来,被翻涌的强风吹散了一部分,听不太真切。她难得的有几分恍惚,已经很久没人叫过她的真名了。“......怎么了?”

漫长的沉默。“我能抱着你吗?”

这有什么好征求意见的?“那就劳烦您抱紧点,”她没好气地说,“过一会就没这么舒服了,无论如何别被甩下去。”

睦“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脸贴在她的背上,环紧了她的腰。摩托车低吼着没入夜色之中,庞杂的风声吞没了她们。

3、 睦要去的地方是一家电器行,素世有印象,这是家有些年头的老店,主要经营范围是二手电器的贩卖、回收以及维修保养,她本人就曾光顾过,为了修好家里总闹脾气的吸尘器——往返多次,她却根本没发现前述业务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这里的真实身份是秘密联络站和安全屋。诚然,素世只是个远离核心的编外“清洁工”,等级还没高到能接触这些。她对此表示理解,却也禁不住自我反思:她的阅历和敏感度的确还远远不够。

她们来的时候很晚了,电器行的卷帘门半拉着,摆出了一副明显的拒绝姿态。店员坐在几个纸箱边就着草莓蛋糕和可乐看动画,被不请自来的客人打扰,心情不太好,“今天不营业,”他烦躁地开口,起身挥手示意她们出去,“请圣诞后再来。”

“我想买99年的刈草机。”

听见这句话后店员的脸色变了变,“好的,我明白了,”他跑向柜台,拿起听筒按下几个按键,但并未通话,转而为她们开了一扇缠着挂锁的玻璃门,“请稍候片刻。”

睦带她走进门内,那是个略显促狭的空间,左侧有扇上锁的木门通往二楼,之后是一条铺着旧地毯的走廊。睦走得摇摇晃晃,好几次差点摔倒,她不得不伸手扶住对方。走廊尽头有间散发出老旧木材气味的会客室,虽说装修天差地别,那儿的布局仍让她回想起了以前在东京的高档公寓——也即意味着不太契合“家”这个概念的住房,更接近于展览用的样品,适合摆在后现代主义的博物馆里,体现当代青年情感生活的空虚。睦脱掉湿漉漉的外套,在沙发上坐下,她坐在另一侧,两个人隔得很远,谁都没说话。

过了大概两分钟,细碎的碰撞声传来,但不是来自入口,而是上方。素世警觉地抬起头,看到天花板被移开一块,一架柔软的绳梯随即垂落,仿佛废弃庄园里摇晃的葡萄藤。两个人经由暗门出现,先跳下来、有着紫色短发的那位故作夸张地吹了声口哨,“天呐,深受震撼,你都学会带女朋友回家了?”她不怀好意地打量素世,转了转手里的93R,又看向睦,视线在同行人身上停留了几秒,轻浮的语调消失了,“你没事吗?”

睦缓慢地点头。

“开玩笑的吧。”她上前确认情况,骂了句脏话,转向金发同伴,“医药箱!”

后者在此之前就已作出反应,递给她们保暖用品,又依次准备好剪刀、生理盐水、镊子、碘伏、纱布和绷带,素世起身,自觉走开,为她们留出空间。睦偏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直到确认她不打算离开后才收回目光。会客室的灯光昏黄,远不足以照亮整个房间,橱柜上的黄铜雕像和天球仪投下狰狞的影子。睦在同伴处理伤口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和她们交谈,询问情况如何,三人间的对话琐碎、充斥着暗号和数字,她猜测大致是形势发生了变化,需要更换应对手段。素世叹了口气,背靠着门,等着她们的商谈结束。睦偶尔会瞥她一眼,视线很短暂,像不小心把书翻到了错误的页码,她装作没留意到这件事。为什么开车时要告诉我名字呢,她莫名其妙、不受控制地想到,尽管那有很大的概率不是真名,但你根本没必要这样做,是为了表示公平吗?对我,一个初见面的人?不,她立即否定了这一前提,不是初见面,我们认识已经有三年了。

那两人的手法非常利索,伤口的处置很快宣告结束。金发的、看上去更细心稳重的那位扶着睦站起来,递来一个黑色吉他包,犹豫了一会,“赶快点确实来得及,但你真的要去吗?我可以安排别人。”

“我去。”

“……好吧,千万别勉强。车在后街。”

“我也建议你尽早全须全尾地回来,我不想被队长暗杀。”

“嗯。”

她们经由另一条路走出电器行后门,拐进清冷的住宅区,一辆车停在拐角。接触不良的路灯不时闪烁,像一只闭不拢的眼睛。她先去开车门,睦拿稳包之后才伸出手,两个人的动作差了几秒,睦的手撞到了她的手背。

“我来开吧,”她说,“告诉我地点。”

同行人点了点头。

——

这有点像回到了几小时前:同样是在某辆车里,同样没掌握核心情报,好似蒙着眼被扔进全然未知的空间,不敢迈步,害怕脚边就是悬崖……可说来奇怪,此刻她心里居然有种诡异的安心感。素世通过前后视镜观察后座的同行人,黑色防水包斜放在她身边,抵着前排座椅,她猜里面是狙击枪零件。睦暂时没有组装的意思,同伴双手握住通讯器,闭着眼靠在窗玻璃上,不时咳嗽,除此之外都一动不动,找不到有效手段确认她是睡着还是死了。素世几次想喊她的名字,都抿起嘴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用最快车速开车,快到码头时睦喊了停,素世转动方向盘,谨慎地把车停进小巷的阴影里。相比市中心,这儿要荒凉不少,没倒霉鬼会愿意在平安夜装卸货物。沉闷的仓库和集装箱占据了码头的大半区域,黑暗中犹如重叠的漆黑方块,石脑油和淤泥的气味弥散在空气中。她们走过阴森昏暗的小路,脚步声空空荡荡地回响,一只黑猫蹲在垃圾桶上警惕地盯着这两位陌生而危险的客人。附近有几栋老旧的楼房,属于河运公司,窗口全都漆黑一片。睦挑了其中一间挂着“待售”标示牌的房子,门锁着,但意义不大,她直接取下睦耳边的发卡掰开,探进锁眼捅了几下解决门锁。同行人对此并无怨言。两人在木材的霉味中踩着嘎吱作响的梯子登上顶楼,睦跪下来,拉开拉链,取出L115A1的零件一一组装好。即便在黑暗中,她的动作也没受到丝毫影响,流畅灵活得不像是一个受伤的人。

“货船,”同伴把望远镜递给她,“编号是C320641。”

说了等于没说,就没点更容易辨认的特征吗?从屋顶到码头上货点,直线距离超过一点五公里,她要在这种状态下狙击?素世的近身格斗和射击成绩都十分出色,但狙击又是另一回事了。睦当然不会解答她内心的困惑,同伴裹着毛毯趴在地上,找好角度,一声不响地调整狙击镜,素世拿起望远镜又放下,习惯性抬起表确认时间——真不可思议,居然还没到十一点,今夜如此漫长,她还以为早已过了一个世纪。

晚风吹过屋顶。

除了偶尔沙沙作响的树叶,周遭听不到其他声音,化石般黯淡的星星在她呵出的白汽里若隐若现。她提高望远镜倍数,压下翻涌的疲惫感,努力调动起仅剩的注意力:下水道垃圾的臭气、昏沉的驳船,河水奔腾,一去不返——镜片的另一端是陈腐、恒久不变的世界。素世听到心跳声,属于她自己的,通讯器指示灯微弱的蓝绿色跟随呼吸一同闪烁。她又看了睦一眼,但是睦,因为她是睦,所以不会给她任何回应。

二十二时五十一分,三辆黑色雷诺经由街道驶入码头,车灯在水泥路上投下孤单的光圈。车停了,十来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呈圆弧状排开,持枪警戒四周。又过了五分钟,一艘小型渔船划开动荡的波纹迅速靠近。三个人从第二辆雷诺下车,路灯照出他们被拉长的影子。素世看向更远处的河面,那儿某艘货轮的轮廓正于水波中屏息以待。

渔船在码头边缘停靠,中间的那个男人向前一步,依次和左右的两位握手,睦毫无反应,不知为何,她在同伴的等待中解读出了某种漠然的情绪。男人走向渔船,某个人从甲板上俯身,朝他伸出手,男人紧紧握住。就在这时,睦扣下了扳机。

好安静,她想,隔着一千五百米她的耳膜捕捉不到半点多余的响声。男人的身体直直倒下,头的大半部分溅射开,变成了脑浆、血和碎骨的混合体。过了好几秒,渔船上的人才反应过来,往后重重跌坐在甲板上。她放下望远镜时睦已经叠好支架,把枪塞回了包里,她们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停车地点,驶离,归程时依旧没人说话。

4、 近三个月她都没接到任何“清洁”工作,这对素世来说无疑是件好事,毕竟谁会不喜欢带薪长假呢?她终于能有点空闲时间花在兴趣爱好上,素世仔细改良了甜品的配方,做出了堪称完美的桑葚蓝莓渐变慕斯。周末她给公寓做了个大扫除,花一上午逛香薰店,顺便补充了食材,看完了一直以来搁置的科幻小说。傍晚手机收到爱音的消息,是张照片,内容是她和立希在某座著名雕像前的合影。立希一脸不情愿,眉毛皱得能夹死一打蚊子,真不知爱音是怎么说服她同意拍照的。实在是很有张力的画面,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五点,天渐渐暗了,她出神地凝视着悬挂在天际线边缘的夕阳——即将落下,淤血一样的深红色。没有指令突然出现是再惬意不过的事,她告诉自己,最好永远都不要出现。

学校放假结束后她去新班级上课,三月末,寒冬的冷意渐渐褪去,只留下若有若无的融雪气息。按照基督教的历法,今天是很神圣的日子。午休时同办公室的朋友找她一起吃饭,饭后两人去中庭散步,讨论各自班级的问题儿童和棘手事件,同为主课老师,她们从不缺少共同话题。朋友抱怨学生太过懒散,阶段考试成绩不佳,让她操碎了心。素世深表同情,她原先也苦恼过,不过最近她发现,只要许诺一场甜点盛宴,学生就不会让她面上无光。

教师们经过庭院中间的花坛,一路说笑,日光洒下明朗的光斑,一个戴着报童帽的园丁坐在折叠梯上修剪无花果树。素世走过几步,愣住,停下,指着那个园丁的背影询问朋友她是不是新来的。

同行人茫然地摇摇头,示意并不知情。

园丁结束剪枝工作,从梯子上下来,注意到教师们的视线,摘下帽子按在胸前朝她们深深鞠了一躬。这是个年轻的女孩,穿着亚麻色的衬衫和深色背带裤,衣服上沾了几片零碎的叶子。她剪了短发,素世想,看上去精神了一些,至少不那么像鬼魂了,以及那确实是一张非常漂亮的脸。许多情绪涌现出来,占据了脑海,她短促地吸了口气,走上前。

“‘昨天下午,我看见一只野猫跑进了庭院。’”

“‘猫儿会在天黑前回来的。’”

“跑进某地”意味着破坏现状,“天黑”的意思是进一步指示,“回来”表示共同行动。她一阵窒息,这代表什么?今后每一天都是那天晚上的威力加强版?跟眼前这位组队……不,绝不,她要申诉,和谁都行,总之让这个瘟神离我远点。

但是她一句话都没说,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睦的眼睛。雨水般的金色。“是吗?”最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那麻烦你给猫喂食了。”说完,她笑起来,转身走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