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Y】Zwischen Immer und Nie 【4】

Ch.4: If that the world and love were yo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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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清冽而沁人心脾的花香。 画家找到了林间的一处空地,四周围绕着矮小的灌木与花树。明黄色的的的花瓣从伞型的树冠上一串串垂落,如同被前夜暴雨打翻了的颜色盘,肆无忌惮地散落在了草地上,透过雨滴与晨露散发着莹然的金色光芒。 他深深地呼吸着冷冽而清新的空气,毫不在意地坐在草地上支起了木板,银尖笔在上面落下了疏落有致的线条。脱离了逼仄的小教堂,繁冗的工作,只有在这里他才会感受到难得的放松与惬意。 只是这里已经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天地了。   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的时候,画家挑了挑眉,眼前的树林中踏出了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阳光流淌在它高大的身躯镀上一层金色的战甲,晨风扬起了栗色的鬃毛,带着不言而喻的威严与倨傲,颇不耐烦地来回踏着步。但他狂躁的行动显然被阻止了——马背上的人收紧了缰绳牢牢地控制住了它的动作。在他们目光相触的一刹那,画家的唇边漾起了一个柔和中带着戏谑的微笑。 “我知道像您这样的人,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漫无目的的闲逛。但偶尔也要享受下在林间漫步的自由吧。” 对方似乎因为这句话而踟蹰不前,低声问道:“我打扰到你了吗?” “并没有。”画家起身,收起了木板,“我已经画完了。” 伯爵皱了皱眉。他注意到画家满是泥泞的裤腿,披风上被淋湿的水渍。他策马上前,俯下身向画家伸出了手。 “上来。”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画家明澈的眼中露出了一点无奈的笑意,但却并没有拒绝这个邀请。他握住Tezuka的左手借力跨上了马鞍,安稳地靠在了伯爵的身前,动作娴熟而自然,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情。 伯爵再次拉动了缰绳。但这次他放缓了行进的速度。他们穿行过雨后的森林,晨雾在他们的脚下静谧地流过然后散去。周围的冷意随着日光渐渐退却,金色的晨光从树木之间透出洒落在了林间的小路上。 在这个波涛暗涌的时代,在一切的动荡来临之前,在他义无反顾地再次奔赴另一个战场之间。他们也曾放缓了前行的脚步,在这样一个又一个无所事事的清晨里于林中漫行。   没有人说得清城堡的主人Tezuka伯爵是如何与这位异地而来的画家相熟起来。但在庭院的回廊中,在通往城堡的小路上,在小教堂的门檐之下,人们偶尔会看到他们并肩的身影。他们看起来并不如何亲近,尤其是伯爵本人依然维持着不苟言笑的高冷,但两人之间却有一种无法介入也无法打破的气场。大概就是偶尔的某一个片刻,伯爵似乎提到了些什么,而画家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渐渐舒展开了笑颜。 他望向他的目光那么专注,是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温柔,令时光也变得悠长,在这里停驻了下来。   但画家清楚地记着他们的第一次交谈。在小礼拜堂初遇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伯爵偶尔会抽空前来。他从来不过问画家的进度,也从未他的作品有过任何的指评。他甚至没有以往贵族委托的要求——将自己与家人的形象画进小礼拜堂的壁画中。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凝望着壁画上氤氲的色彩与光线,陷入了孤独的沉思之中。 画家最初并不会与他主动交谈,只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之中。穹顶的壁画接近了收尾的阶段,他被困守在了脚手架之上,一次次重新涂抹新的灰泥,利用有限的天光调和好颜料,用一层近乎透明淡青色勾勒出流动的云彩。在穹顶上作画可以说是最难以忍受的辛苦的任务,但他本人却浑然忘却了时间的流逝。直到窗外透出的日光逐渐转为更为绮丽的颜色,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了画笔。 但屋内的另外一个人却还没有离去。 这一次他灵巧地从木架上爬了下来,走到了伯爵的身边若无其事地开口: “您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下午了。” 伯爵回过了头来。他有一张属于圣徒的肃穆的面容,线条深邃而锐利,薄唇紧抿着不苟言笑。自带着生俱来的孤傲的气场。他英挺又矫健的身姿并不像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目光中的威严与坚毅仿佛属于一位统率千军的将领。 但他的回应如同一声喟叹。 “在这里,我能感受到内心的平静。” 画家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在纽伦堡,他受到的批评远多于赞誉,这里的艺术依然保留着中世纪那种庄重而刻板的风格。他的作品,那些脱离于条框之外的创作,令他们不安。人们心目中的神祇高高在上,不会那么世俗,他们惧怕着他笔下那些过于真切与生动的描摹。但不可否认的是,在画家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创作的时候,他的内心确实迎来了久违的宁静,脱离了记忆中的苦难与困厄,也脱离了在现实中无法得到安宁的流离漂泊。 他从未想过会有人从他的画中获得同样平静的力量。伯爵的回应让他沉寂已久的内心感到了久违的震颤,却依然维持着表面上的不动声色,对这样的评价未置可否。 “我并不介意您如何去解读它们。当我完成的时候,这些作品就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当然……”他停顿了一下,唇角挑起了一抹称得上是倨傲的笑意,“它们也不属于教会,不属于神明,更不属于贵族。” Tezuka似乎并没有被他语气中的轻慢挑衅到,他沉声问:“那么,你是为什么而作画呢?” 他轻笑了一声,仿佛在嘲笑着伯爵的明知故问。但在那双深眸的凝视之下,他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了下来。 “曾经我以为,那是唯一可以和神沟通的方式。”   在最初的时光里,他们所有的试探都维持着谨慎的距离,并不刻意去探究彼此的过去。 “这样的作品,也会为你带来慰藉吗?” 画家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伯爵,而是看着才刚刚开始上色的木版画。他用了大面积的暗色调做背景的烘托,那样浓重的色彩融入了他的瞳眸中如同深邃的湖底。他早已舍弃用明丽的色彩去装点教堂,青金石磨成典雅的蓝色,如霞光般梦幻的橘粉与华美的金色,那些属于威尼斯的旧日光彩早已退却。但Tezuka能看得出,在壁画中昏暗的背景里所描摹的,古典主义的建筑,成排的立柱和墙上的浮雕,氤氲而流动着的光线,这些并不属于德意志的风景,依然保留着画家故乡的残影。 他最初被画家所吸引,是因为他的笔触是如此动人与真挚,栩栩如生。Tezuka从不是一个艺术鉴赏家,甚至从前对于小教堂的装饰毫无想法,但在那时他明白了Oshitari所说的,人应对美抱有敬畏。那种超越了世俗的艺术之美,毫无疑问地同样打动了伯爵久无波澜的内心。 但并不仅仅局限于他的技巧与表现。他也很快觉察到画家笔下的场景永远笼罩着一层暗影。这不单是因为教堂局促的采光、颜料的有限而导致的,也并不仅仅出于画家想要借用更强烈的光影对比来增强画面的戏剧性。在伯爵所不了解的过去,在遥远的威尼斯,他也曾是最擅长运用色彩与光线的魔术师。然而在失去了所爱之人,在目睹了人间炼狱,画家心中那些属于过去的天真而自由的部分已经永远地死去了。只有死亡如影随形。 但在那些沉寂的阴影之后,Tezuka却依然能看得到幽暗中晃动着的火焰,那是在绝望中绽放出来的光华。他依然在探寻着、追逐着什么,那是在他心目中比生命更长久而伟大的存在,那是他可以从毁灭中挽救出来的永恒的形象。为此他在所不惜。 Tezuka被这样的勇气所打动着,同时也清楚着孕育着它的必是极致的痛苦。他在小教堂里长久地凝望着画家的笔触,得到的并不单单是慰藉或者救赎,而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同样孤独前行的身影。   而在接受Tezuka伯爵委托的这份工作后,也是画家最肆意创作的时期。传闻中伯爵是一个老成而守旧的人,他甚至可以想象到会受到诸多刻板的要求。然而在来到城堡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委托人甚至没有露面,这种忽视反而给他最大的空间与想象力去发挥。他将潜藏在心中的情感,曾经炙热的期许,对着故乡的眷念,以及死亡——是的,他曾经惧怕它,企图逃避它,至今无法摆脱它的阴影。他将那份绝望也投入了进来,成为了壁画中那些无处不在的暗影。圣母玛丽亚依循着早逝的妹妹的脸庞勾勒了出来,透过廊柱他一丝不苟地根据旅途中的写生勾勒出了阿尔卑斯山麓的田园风景。他不分昼夜地在草稿上,在墙壁上描摹着记忆中的轮廓,一点点构建出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然而这个过程是孤独的,是痛苦的,燃烧着他所剩无几的热情。他甚至不期望这样任性的挥洒会有任何的回响。但当某一天有人打开了小礼堂的木门,走进本属于他的世界之中。那个人冷锐而深邃的目光仿佛看穿了那些颂扬神恩的壁画之后,属于创作者的隐秘的情感。   大概是因为这份若有似无的共鸣,让画家主动地揭开了心幕。他与伯爵提起了壁画中人物的原型,聊起了威尼斯那些新奇的颜料,也提到在纽伦堡接触到了风靡一时的木刻画与铜版画。他在作坊中第一次学习这项新的技艺,完全摒弃了色彩而仅凭着线条,依然足以表达出所有微末的细节与光影,发挥出难以想象的创造力与感染力。这对于一向惯于用色彩表现的画家来说,如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他又重新拾起了素描,后来在某次作画的间隙,他主动提出想为伯爵画像。 Tezuka有些讶异,此时小礼拜堂的湿壁画都已经完成,而他的委托中并没有肖像画这一项。 画家在唇边比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是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个秘密。他没有要求Tezuka保持着某种坐姿,反正伯爵在小礼拜堂里大多数时候只是静立着凝望着壁画。画家把自己隐藏在角落中,借由着傍晚柔和的光线在画纸上描摹出了对方的轮廓。他的目光专注而执着,手中的画笔却不停歇地落下了深深浅浅的线条。 “说点什么吧。”画家的眼底透出了一抹促狭的笑意,“您比平时还要紧绷。” 伯爵谨慎地收回了视线,低声问到: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画家眼中的笑意倏然消失了,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垂落在了草稿上。那上面满是伯爵的草图,严肃的紧抿的双唇,沉静到带着一丝冷漠的侧脸。 “因为瘟疫。”画家的唇角挑起了同样冷漠的弧度,“三年前在米兰附近爆发,很快蔓延了整个北方的城镇,无数人死于那场可怕的疾病。” 伯爵的眼底闪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痛苦。他并没有再追问下去,但画家却第一次毫无避讳地提起了那场灾难。 “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开阔眼界……没有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曾经我也以为自己对艺术与名望有着不小的野心,但在威尼斯沦陷之后,一切都幻灭了。 他抬起来眼,深深地望向了祭坛画中的玛丽亚,圣母甜美而天真的脸庞上浮现出令人心颤的脆弱与不安。 “最初是我的妹妹,紧接着是母亲。随后传来了总督病逝的噩耗,元老会决定将所有出现症状的人都送走。我们被带去了附近孤立的一座小岛上,他们对我们说,听从上帝的旨意,我们的生死由他决定。 “——而在四十天结束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活着离开了那里。”   他为了逃离死亡的噩运而不得已离开了家乡,但死亡却如影随形。瘟疫蔓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糟糕,他见过太多被病魔摧毁的身影,被恐惧逼到绝路而癫狂的人们。他路过一座座村庄与乡镇,因为外来者的身份被人唾弃过、排挤过、驱逐过。而当他在夜色中孤零零地游荡到了废弃的村庄,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堂里,只有神像在月光中沉默地注视着他。但他已经不知道还可以再祈祷什么。 他本来以为自己所失去的一切是神所安排的考验与必经的磨难。但类似的悲剧在旅途中不断地上演。人们在病魔肆虐的威胁下,被未知的恐惧所击垮,互相猜忌着、攻击着、怨愤着,一步步走向了沉沦的深渊。 他再次拿起了画笔。曾经他认为绘画是唯一可以与神对话的途径,但他现在描摹出他所见的人间困厄成为了他反叛的方式。他在教堂神像之下不断地诘问,为什么,你会允许这样的苦难摧残着你的子民?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走向自我的毁灭? 在最初的时候他感到了羞耻,他为自己在别人的痛苦中汲了创作的动力而感到惭愧万分。但渐渐地他明白了,过去沉醉的那些美丽而虚浮的幻象,在生与死的洪流中是多么地不堪一击。他所看到的千疮百孔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模样。那一刻他感受到自己离教堂中高高在上的天主越来越远,但却比任何时刻都更接近自己内心的真实。   他放下了手中的画笔。这幅素描是不可能完成了。Tezuka向他走了过来,他的眼底沉淀着隐约的悔意与苦涩,这种近乎哀怜的情绪刺伤了画家的心。 他轻笑了一声,后悔向这个陌生人提起了自己不堪的过去,更鄙夷着用这种方式来换取对方同情的自己。在被巨大的灾难吞噬后,在目睹了他人的痛苦与挣扎而无法去挽回,从死亡中逃离出来的人并不配拥有这短暂的安宁与平静。 “像您这样尊贵的人,”他故意用轻蔑的语气挑衅着伯爵,“有着自己的堡垒天然的屏障,是不会让病魔接近到您的身边的。您也不会看到村庄里无人埋葬的死尸,看不到那些可怜的无辜的人在是如何挣扎,还没有断气的病人就已经被拉到了埋尸坑里。只要一把火,这个世界的一切罪恶与苦难都会被焚烧殆尽……” “够了。”Tezuka打断了他。他上前一步仿佛要扼住画家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但最终左手狠狠地砸向了墙面发出了一声闷响。他低下头看不清任何表情,只有肩膀在颤抖着,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与挣扎之中。 画家咬了咬下唇,他故意激怒了伯爵,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会受到(甚至期待着)对方的攻击。他们之间依然紧绷着,这场对话无论如何也无法进行下去了。   他在推开小教堂的门时看到了墨蓝色长发的身影。 “抱歉。”画家挫败地低下了头来。他不清楚刚刚的对话被听去了多少,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里如此失态。 “你不应该对我道歉。”Oshitari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却平静得可怕,“我无意去评判你和伯爵之间的矛盾。但是我想至少要让你弄清楚一件事:Tezuka从不是一个对于他人的痛苦无动于衷的人。你以为他只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受苦,但是——”Oshitari再一次放低了声音:“在六年之前,他的妻子——也就是这座城堡原本的伯爵夫人,同样死于瘟疫。” 他看着画家一瞬间睁大而满溢着悔恨的双眸,轻声叹了口气。 “所以你根本不知道那些话,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是一个医生家庭的小女儿,我其实并不太清楚他们之间的相遇,或者是某次他本人并不情愿去参加的宴会,又或者是他在肩受伤时受到了医生一家的照顾。谁知道呢?总之在六年前的春天,他执意娶了这个聪慧而善良的女孩子作为伯爵夫人。” Oshitari停顿了一下,一向玩世不恭的神情中现出了几分落寞,“他们只度过了很短暂的快乐时光,在婚后半年,城堡附近由Tezuka管辖的农庄爆发了诡异的传染病,但当时他们并不知情。或许是出于领主夫人的责任感,或许是对病人的医者仁心,她为了照顾一个病危的农家女孩子,不幸也染上了病,没有多久就过世了。” “她的病故带给Tezuka的打击比我们所见到的更沉重……但他是一个高尚的人,并没有因此去迁怒那一家人,之后腾出了城堡中的一处住所安顿被感染的农民们,请人为他们医治。直到最后所有人都先后痊愈,留下他一个人承受所有的悔恨与孤独。” 他望向夜色中小教堂的尖顶,轻声道:“大概是那时候起,他试图去上帝那里寻求慰藉。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找到了没有……不,现在不行,”他制止住了画家企图再次推开门的动作。“不用担心他会因此而怨怼你,”他的嘴角扯出了半是嘲讽半是怜悯的笑意,“就算所有人都认为他在那之后变得越来越冷漠而难以接近,但我的表亲,Tezuka伯爵,依然保有一颗温柔而善良的内心,依然习惯性地去守护着周围的所有人,即使他自己的内心永远被痛苦撕扯着……”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画家并没有在小教堂里再见到伯爵。他本以为是那晚的对话让他们之间那点勉强称之为惺惺相惜的情谊彻底地破裂。但很快他就从城堡里的仆从那里听到,伯爵收到了班贝格主教的书信,连夜奔赴了北方。也有传言大主教如此紧迫的召唤和最近各地兴起的暴乱有关。城堡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画家难得放下了手头的工作,焦灼的情绪令他无法再心无旁骛地投入到绘画之中。直到几天后的清晨他推开了屋门,不期然地在门外看到了一直挂念在心的高大的身影。 伯爵仿佛是刚从远途中归来,身上还带着冷冽的气息。他正准备叩门时被画家从屋内推开了房门,一时都不知道如何先开口,相视的目光沉默于彼此的眼中。 画家迟疑着要不要先请他进屋。但这太失礼了——他的房间堆满了草稿与未完成的雕像,并没有地方去招待伯爵。 “随我来。”最终是伯爵先开了口。他低沉的声音在门檐下狭小的空间中回荡着。这是画家再无从拒绝的旨意。   他跟随着伯爵穿过了城堡中的回廊,石拱下雕刻的鹰隼沉默地俯视着,看着他们走过了那些如同迷宫一般地路径,直到抵达古堡西侧一处隐秘的花园之中。 画家在伯爵身后发出了惊讶的赞叹声。他并没有想到在这座荒野之上的古堡之中,也曾留有着这样生机盎然的一个角落。这是一座精巧又典雅的庭院,一道水渠它的中线穿过,两侧的花木在盛夏的光景中肆无忌惮地绽放着。蔷薇,三色堇,绣球,铃兰,凌霄花……还有更多不知名的植物。它们并没有被特意修剪成别致的造型,带着自然而不驯的生机,却又以一种井然有序的安定的姿态,在水中投下了疏落有致的倒影。 “您有一位相当了不起的园丁。”画家回过身来,由衷地赞叹着。 伯爵却偏过了头,他的手指拂过了一朵纯白色鸢尾,骄矜而柔弱的花瓣却随之舒展开了绽放的姿态。 “大多数时候,这里由我打理。” 画家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但在下一刻却浮现出了柔软的笑意。他望着晨光中伯爵向花木俯身的侧脸,心中那微不足道的界限正一点点地瓦解。 他们都曾将自己困在痛苦的枷锁之中,笃信着这一生都会被孤独与悔恨所诅咒。但在走入了花园的那一刻,画家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冬天。当他翻越过阿尔卑斯山来到了德意志,看着冰雪消融的枯草间,冬兔葵已悄然绽开了浅黄色的花瓣。纤弱的花朵们一片又一片的簇拥着,带来了第一缕春的气息,如同一场盛大的复活。 他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同样的慰藉。在打开了另一扇门扉之后,这些宁静的生灵们以一种泰然自若的方式迎接着季节的轮回,生命的荣枯。 画家跟随着Tezuka的脚步走进了花园的深处。那里有一座美丽的喷泉,汨汨流动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两侧的天使雕像扬起轻盈的羽翼,向着画家伸手做出了迎接的姿态。 他从来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一个人,在他已经笃信着这一生再不会拥有幸福时,走进了他枯暗的生命之中,引导着他再次向着自然,向着生命中所有未知的美好的事物,重新敞开了心怀。 “Tezuka,”画家收回了视线望向伯爵,他的眼底还带着缱绻的温柔,但心中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忐忑,“你这样做——我会忍不住去讨好你的。” 只有Tezuka才会在一瞬间明白了这句话的重量。这是怎样一句告白呵……却比他所听过的任何一句情话都要动人。 他们等候了太久,等着同样骄傲的人去承认自己的心意。人总要先把自己的伤疤扯烂,暴露出最不堪的一面给对方,才会毫无顾忌地接收彼此的心。 伯爵倾身靠近,缓缓地将对方揽进了怀中,以一个谨慎而颤抖着的拥抱作为回应。 “你害怕吗?”画家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伯爵的面庞,仿佛在精心地雕琢着礼拜堂的神像。但他的目光远比那时还要狂热还要炙烈。 伯爵摇了摇头。他覆上了画家的手,将它拢在了自己的心口。 ——如果这里可以让你平静下来的话,请留下来。   画家将脸埋在了伯爵的肩上,欣喜与恐惧形影相随,令他近乎落下泪来。 他在那一刻听到了鲜花盛放的声音,如此地尖锐,抵达了流血的耳中【1】。   在那之后短暂的一段时光之中,在革命与暴动的浪潮来临之前,画家完成了小礼拜堂最后的布置。 Tezuka伯爵选在那一年的圣诞举行了祝圣的仪式。随后由神父举行了弥撒。在赞美诗的歌声中,他回头望向为画家留出来的位置,却并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画家将自己锁在了小屋里,全心雕刻着一尊耶稣受难的木像。那并不是他心血来潮的产物,在提出为伯爵画像的时候,就怀揣了这一份秘而不宣的心思。 这一次,他决定将这尊雕像作为留给伯爵的礼物。承受着人类的罪孽的神子依循着伯爵的面容,被雕刻出一张端严而冷峻的面容。由他双手塑造的躯体线条饱满而流畅,但十字架上的钉子狠狠地穿透了他的血肉。 画家后退了一步,在从窗口透出的光线中怔然地凝望着耶稣那张冷漠而沉静的脸。他忍受着酷刑的折磨而蹙紧了眉头,神色中却带着一丝厌世的轻蔑—— 那不属于为了他人的罪孽而自我牺牲的耶稣,也不属于默默承受了一切痛苦与责难的伯爵。而是来自于他自己灵魂深处的诘问: 我们真的,会服从于这样的命运吗?

在时间跨越过新年之后,城堡与班贝格教区的书信来往也越来越密切。此时各地由农民兴起的暴乱愈演愈烈,甚至有贵族为了保全自己的城堡而参与了这些暴行。班贝格教区的大主教如临大敌,先后发信向Tezuka伯爵要求援助。 伯爵所处的位置变得微妙了起来。就算身为一个再清廉而刚正不过的领主,就算他一向照护着管辖区内的农民们,但他毕竟是一位贵族,也是旧秩序的守护者。而在他的妻子因为瘟疫去世以后,所有人都认为伯爵变得越来越难以接近,仿佛是万年积雪不曾消融的山峰。这种强烈的隔阂感在他上一次领军去镇压了福希姆海的暴乱后转为了更深的矛盾,曾经对于这位公正而廉明的领主的敬意,也因为农民军被打压而产生的同情与愤慨,酝酿成了对伯爵本人的敌对与恨意。 他在接到了主教的书信后有过很长时间的考量。曾经参与过战争的他太清楚就算双方都打着义正词严的旗号,却都实行着一样劫掠焚毁的暴行。而农民军反抗的情绪日渐高涨,也和贵族们出尔反尔地毁约脱不了干系。新教带来了改革的希望,但神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让地上动刀兵【2】。 这是一场注定会带来毁灭的战争,但他却不得不投身于其中。

伯爵并没有与画家直接提起过当时的情势。但是在小礼拜堂的合约完成之后,也终于到了画家再次启程的时机了。 决意离开前,在与Oshitari的交谈中,他听到了数座修道院被焚毁的惨剧。 “过去的人们竭尽心力创作出的作品,就被他们以腐化和奢靡的罪名焚烧殆尽。”画家仿佛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记忆,露出了鄙夷而厌烦的表情。 “不管如何,这意味着现在并不是回去的好时机。”Oshitari意有所指,“诚然纽伦堡曾经是艺术家的天堂,但如今大多数人已经站在了新教的这一方,改革是早晚的事情而已。而一旦政府正式接受了新教,修道院将会被关闭,祭坛画和圣徒的雕像早已遭到了大多数人的抵制,甚至被摧毁…… “一个自由的城市,对你的处境而言,却并不比其他地方好到哪里去。”  “你的意思是,我会因此失去生计吗?”画家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不,我从不为上帝绘画。就算无法再接到祭坛画的委托,我依然可以去学新的技巧和手法。铜板画也好,木刻画也好。像我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的。” Oshitari的眼眸暗沉了下来:“但你清楚外面是什么样子!暴乱,反抗,烧杀劫掠……在这样的非常时期,留在这里是最安全的。”他停顿了一下,“我想伯爵也是同样的想法。” 画家在听到他提起伯爵时,眼中闪过了一丝奇异的光彩。他并没有直接去回应Oshitari的试探,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远处被白雪笼罩着的幽深的森林。 “这个寒冬……很快就要过去了吧。”

无论是Tezuka,还是蔓延的战火,还是即将面对的困厄的生活。都没有阻止画家再次踏上旅途的脚步。他在三月的一个清晨悄然离开,推开了城堡青色的大门沿着台阶走向了荒野,但在那枯萎的草木之间,冬日葵已经舒展开了花瓣,簇拥着盎然的春意。 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阳光为高大的骏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战甲,马背上的身影被凛冽的晨风扬起了黑色的披风。 “留在这里。”Tezuka伯爵勒住了骏马奔驰的脚步,走向前沉声对画家说。这并不是一个祈求。 他想说等我回来,等到北方的动乱都被平息,等到这里的一切都恢复宁静。人们不会再互相仇恨,不会再去毁坏教堂的圣物,而画家还可以像以往那样肆意地尽情地在墙壁上勾勒出构建出他的世界。 他会为他准备最好的材料,不输于威尼斯的典雅而庄重的蓝色。他会保护他,让他不再受到病痛,贫困与颠沛流离的苦难。 但画家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能留在这里。”他没有提起城堡中暗潮涌动的流言,不怀好意的揣测,暧昧的鄙夷的视线。他并不在乎那些。但是他不属于这里。 “……我感谢您所给予我的一切。但是如果我留在这里,我就无法继续创作——我的观察力必然会日渐贫乏,想象会随之枯竭。如果我要坚持一直以来的目标,就必定会再次踏上旅途。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得危险,但比起一直躲在您的荫蔽之下,我更愿意回到原本的路上。只有那些必然经历的困苦与挣扎,才能揭开这个世界千疮百孔的真面目,才会一次次点燃我们为了心中的信念去付诸一切的激情……” 他的话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了。“我知道。”伯爵贴在画家的耳侧低声地说道。他还是那么瘦削,甚至看起来比初次见面时更单薄。Tezuka太清楚他身体中所燃烧的渴念,一点点蚕食了画家年轻的身体。他为之心痛,但又无法阻拦他前行的步伐。 “给远行的人一点祝福吧。”画家在他的臂间微笑着说。在Tezuka低头的刹那仰起脸,轻柔但坚定地覆上了伯爵的唇角。 透尽内心最后的温柔与渴求,他近乎虔诚地摩挲着那线条犀利的薄唇,身体却被更强劲的力道揉进了对方的怀抱之中。   那是1525年的初春,在伯爵奔赴去班贝格的战场之前,画家独自离开了古堡。

【1】化用策兰的光明放弃之后。“盛世开花的消息, 尖厉更尖厉, 抵达流血的耳朵。” 【2】马太福音10:34

Free talk: 终于把他们前世的故事(基本上)写完了。 其实写大纲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我比较中意前世Y的设定,一个流亡的画家,在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候遇到了T。 虽然用了莎翁的如果世界和爱情都很年轻来做题目,写完发现其实并不甜,OTZ 之前有纠结过他们的关系定位,虽然看起来很像是被金主包养的画家但写出来还是挺清水的,咳。 虽然感觉自己可以bb很久但写完就是写完了,大概就是借由文中的画家来表达出,作品一旦完成,就不属于自己了,这种想法吧。 然后就是!前两章的大多数伏笔在这里都有大概对应上。把这些部分都补完感觉还是挺圆满的,合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