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柳真】鸣

旧文,大哥的《荧惑》衍生,写给桑桑主催的海原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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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雪

立州城外,有云岭山。 每年初冬时,少主总要去山上盘桓数日。待初雪得晴,方回至城中。素日随行只带一名侍从,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去山中赏梅。然而此时时节尚早,城中梅花未开。但他每次带回的梅枝,虽是疏淡花色,却有月余不见凋零之状。

初冬,暮雪盈阶。 柳站在回廊之间,溯风回雪,吹落院内一树白梅。远处林海间,琉璃灯盏若隐时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山路上马车缓缓而行。车中人每日乘暮雪而来,却不肯露面,只以天下茫茫之音,与他相交论世。琴声清扬,他在回廊处听得真切,终为那一句“可愿以立海为局,与我赌一次输赢”而动了心念。车中人见他踌躇,笑言隔日再访,等他答复。 而如今,已是七日光景。 车行愈近,竹林间隐约传来箫声,隔着不远距离,在风雪中徘徊。车中人击掌,随乐声沉雅悠远,漫声相和: “……山中忽缓驾,暮雪将盈阶。公子这一曲清音,真是难得。” 柳收起竹箫,迈出竹舍:“相识虽浅,知音难忘,只能以这一曲相和,还赠故人鸣琴之意。” 车中人听出话中他意,意示相询。 “柳莲二并无意于天下之争,只愿隐居山林。主上盛情,恐难以回报。” 沉默片刻,却见车中人略挑起车帘,露出一角缃色衣衫。 “前日汝踌躇不答,其中定有难处。既是执意如此,吾多劝无益,然手中一物,愿请公子过目。” 随即,便将一件长匣由随侍交与他手中。启匣见深色刀身,装饰沉朴,殊无异处,然而鞘上所篆,分明是一个柳字。 沉寂了许久的长刀,在柳伸手叩弹之时,发出清鸣之声。车中人一向闲适的神意间,亦现出几分动容。柳轻轻抚拭着刀身,过往之事如潮汐般涌上,许久不得言语。只听那人温言道:“倚天青虹,不应埋没于乱世之中。公子出身铸剑世家,若以故往之情,必不会推辞。” 柳闻言抬首,见车帘已完全挑开,缃衣人蓝发紫眸,浅笑间志在必得。 此时再无疑惑,眼前相识七日之人,便是立海少主,幸村精市。

剑鸣

幸村离去许久,柳返回屋中,启开剑匣。 匣中长刀,七年前他曾反复抚拭,未想会有重逢之日。 柳出身世家,年少时,族中长辈会令他与几位兄长轮流去剑阁守夜。他个性沉静,常是持灯在阁中阅书,消磨一夜。偶尔会熄烛静坐,看月色透过窗格,映照悬挂于墙上的霜刃,如秋水流光。时而会听到剑鸣之声,于万籁俱寂中响起,仿佛剑身中不甘束缚的魂灵。剑阁之中,多是柳家世传刀剑,久远到无以追溯其来历。曾听人提起剑上所寄为祖先英灵,因此他身处刀剑之间,亦不觉得如何惊惧。直到一日无意间寻到那柄长刀。 刀名为真田,是家中世代相传,因其身戾气太重,而被封印于剑匣之中。族中已无人记得他由何人铸造,但想必曾见证过乱世烽火,历经沧海变迁,最终辗转传与柳家先辈。族人视他为绝世名刀,供在剑阁之中。却只有柳在剑阁守夜之时,曾于黑暗间见到一个静坐沉默的身影,出现在剑匣之侧。 柳未曾见过那人容貌,只是偶尔借稀微月光,模糊辨出一身戎装。他曾听过剑灵之说,亦觉得好奇。只是真田寡言沉默,即使柳主动相询,亦极少向他提起自身之事。但见柳长夜相守,便有时会与他相谈。柳曾问起真田可是铸刀之人,对方只说刀剑之灵并不限于铸者,亦可能是使用之人,甚至是死于其下的亡灵。 柳闻言微笑,那么,汝是哪一种? 许久未有答音。当柳以为真田已离去之时,却有熟悉的低语再度响起: 其实,吾早已忘却。

虽然记不起前身,但真田始终保留着身为刀灵的记忆。他与柳讲起过曾经立州城与青岚部的抗衡,七百年前殇王叛乱,出走帝都,甚至更早以前,那些史书上亦未曾记下的乱世风云。只是如今……这柄刀已经沉寂得太久,唯有在对谈之中得以重温过往记忆。 刀灵不在之时,柳便取出长刀反复研究。刀鞘为先祖所制,其上篆以柳字。刀身因被封印的缘故,不复昔时霜刃如雪。惟刀柄刻有弦一郎三字,虽不明其意,但此后柳便以此称呼,真田也不以为意。 此间数年之久,柳在剑阁过夜时,便与真田为伴。在真田眼中,对方终是未经世事,虽个性沉稳,言谈之间亦见少年心性。但目光远见,早已超出他的年龄与身份。是时,立海城主病重,城中局势动乱不安,柳提起时亦现忧色。真田与他相处时,更多时间便在沉默中度过,亦能感受到刀身隐约的不安。

只是当时,柳未想到是家中变故的前兆。

永幸二十七年,立海城主殁,家臣叛乱,幼子幸村精市驱逐出城。城中数方权势倾轧,铸剑世家柳被卷入政乱之中,族人流散他乡。 而传闻中的名刀真田,亦在这一次动乱中失落。

破阵

他收藏着一把琴。 本是故友之物,桐木所制的琴身之上,泠泠七弦,无端清冷。因许久未用,早已空落无声。如今与他归隐于山林之间,再不闻杀伐之音。久而久之,琴身落满尘灰,擦拭之时,他经常会想起那人垂首调弦的样子。一向不掩清锐的面容之上,亦浮现出珍重爱惜的神色来。看似绝情而不留余地之人,却在细微处有着难以觉察的留恋。 如同过往数次那人来访之时,不议国事,不谈世局,只为和一首琴曲,暖一壶清酒,静看落雪无声。 唯有那次问起,若以天下为局,逐鹿九州岛,汝可愿同往?当时静默许久,才淡淡答道:若是如此,也再无此时相交知心的悠然惬意吧。 对方拊掌笑言,果然是汝看得透彻。他却只偏过头,吾亦与汝同样,参不透得失,放不下这乱世。 而那人在院中踱了几步,终是停在一株梅树之下。夜雪已停,幽幽月光落了一身,垂首凝思,酒意氤氲眉间,不过是神色中几分惘然失意的少年人。

永幸三十七年,初春。 城中花时,亦比往年来得早些。絮絮纷繁,拂了一身还满。而少主在窗前静思,沉默的时刻却越来越长。庭中侍女穿行而过,浅笑低语,是乱世间难得的安宁静好。 站得久了,连有人接近亦未曾察觉。直到低低一声“主上”,方从纷乱思绪中惊醒。 “何事?” 来人略俯身行礼:“冠礼诸事,已商议妥当。族中长老请少主提前一日至宗庙准备。” “吾知晓了。”幸村应了一声,目光从窗外移回,神色间却是淡漠:“当晚宴席,可也安置妥当了?” 面前人不禁略垂下视线:“自然。礼贴俱已送至各城领主手上,只是……” “无妨。此次典礼诸事,有劳司长操持了。” 司长垂首暗叹,眼前之人不过少年,即将成为一城之主,为长辈者总是诸多忧心。然而曾经在变乱中立誓要重回立海的世子,如今已统领立州,决意一逐天下。幸村所做决定,向来旁人无可影响。虽是年少意气,但亦清楚他为人冷静谨慎,便不再多问。

比起城中的波澜未起,此时立海城外,却并不平静。 十年前城主病逝,家臣变乱,世子幸村曾被驱逐城外。其后在家族几位长辈的扶持下重回立海,肃清叛党,并从此接掌了统领立海的责任。然而当时他年纪尚轻,未到正式继承城主之位的时候,便以少主身份掌管城中诸事。 曾经的风波虽已平息,但立州周边六城却觊觎已久,欲趁其羽翼未丰之时,借机吞并。此次少主加冠继任,六城领主尚未赴约,却早已遣派手下军士驻守立海城外,眈眈相视。 于此,城中之人亦心知肚明。彼此按兵不动,都在等待着某个一触即发的契机。 而七日之后,便为立海少主行冠礼,正式继承家业之日。

加冠之日,幸村如早前承诺,提早赴宗庙准备。 他父母早逝,典礼由司长主持。出席宾客,除六城之主以外,尚有数名京中贵族。仪式应幸村之意,省去许多繁琐礼节。祭拜先祖之后,便由族中长老为其加冠。他本是容色出众,仪式上一身缃色华衣,更添英气。俯首行礼之时,紫眸间清华流转,却不减凝定肃然。来客中未曾见过这位少年城主之人,此时见他举止端雅,更带一分不容轻视的傲气凛然,便是素来轻慢之意,亦渐渐收起了。 加冠礼毕,则由司长宣布立海城主之位,正式由少主幸村继任。所传者不过一纸文书,再无其他信物。而思及过往沉浮,亦不禁喟叹:此时城主新任,却正逢乱世之秋。然而转目之间,见幸村神色恭谨,相视目光却坦然无惧,当下沉声道:“城中信物,曾于彼时遗落,除文诏兵符再无相托之物。如今汝有真田刀,鸣不平之志,不应埋没于乱世之中。” 幸村颔首应答,一双清透至极的紫眸间,沉淀着与年少并不相符的岁月洗练,更是一份不可动摇的决意坚定。

是夜,幸村在立海城中宴请宾客。华宴之上,六城领主入席而坐,却久久不见主人身影。而此时各领主军队已迫近立海城三十里处,只待次日清晨领主回返之时,便可号令大军至城下。而城外暗潮汹涌,此际城中却有清歌奏乐,舞扇春风,翩跹如流云旖旎。而席间彩袖殷勤,杯中绿醽,未成沉醉意先融。宾客久不见城主至席,想他年少未见过如此场面,只自行举杯言笑。 便于此时,有琴音自席间响起。曲韵古雅,别于宴上丝竹婉转,更显空寂之意。座中略通音律者,察觉曲调有变,不禁侧目。只见庭间角落竹帘之后,依稀可见一身影端坐抚弦。琴曲初时清幽,仿佛寂夜深林,独坐幽篁。而宴上欢歌,随琴音起而低落,舞女亦敛袖肃容,退立一侧。倏然琴声转羽调,弹指间激荡着铿锵之音,是壮士独行,虽万人吾往矣之慨然。而曲调渐次激昂,隐隐竟有杀伐之意,一时间仿佛金戈铁马,森然相向。席间六城领主,虽历经沙场战戈,此时却不禁闻琴心惊,一时悸然无言。 一曲破阵,剑起琴音。收弦时裂帛声响,却是弦断曲终。华宴之上,满座俱静,却听竹帘“唰”的一声掀起,幸村迈步而出,眼中惯常笑意,身上凌厉之势,此刻却再无掩藏。 “抱歉,久候了。”

尾声

竹舍间,柳取下琴上断弦,重续新弦。 幸村坐在对面,看他信手试弹,一句“有劳”,亦说得淡然随意。 “总是不复旧观了。”断弦新续,柳不禁感慨道。 对方却毫不在意:“何妨。” “运气于指间,以内力震断琴弦,也不知汝如何想出这般古怪弹法。” “哈,总算没有白费力气么。”言笑之间,幸村将面前杯盏再度斟满。 柳挑眉:“城主以智计退六城之军,吾远居山野,亦有所闻。” 对坐之人执杯笑道:“若非军师布局,又何来这般轻易?何况……”杯酒饮尽,眼中笑意亦带上几分戏谑,“你我之间如此客气,便是太过虚伪了。” 柳沉默片刻,终开口道:“汝相托之事,吾已作下决定。 “嗯?” “弦一郎虽曾为吾柳家所有,但名刀于乱世而鸣不平,不应隐没在山林之间。” 幸村抬首:“名刀如此,名士亦然。” “他为汝所收,便是认同城主之能。真田并非柳家所铸,更何况如今,吾亦无法驾驭他。”言及此,柳眉目间掠过失落之意。“汝还赠于吾,其实原本,就没有放弃的打算吧。” 幸村浅笑不答,并未否认。 “如今城主既负其能,便是执此名刀的最好人选。刀上封印已为吾所解,便可由他陪汝,见证这天下之局。” 幸村回视,目光清亮而犀利:“那么,你呢?” 对方只笑道:“江湖之远,何处又不是吾辈归处。” 幸村静默许久,终是一声轻叹:“汝意已决,吾亦无从相留。” 柳见他神色惘然,素来相交之谊,幸村亦待己深厚。如今殊途,终是几分不忍:“临行之前,吾承诺日后为汝铸剑,如何?” 幸村展眉笑道:“人情难还。汝执意归隐,吾便再无从相赠了。” “那不如,留琴为念。” 却难得见他一愣:“这把墨绮么?” “城主日后征战天下,古琴雅韵,自是罔顾了。” 见对方轻抚琴弦,神意悠然,幸村扶额叹道:“汝终是怪吾,糟践了这把好琴。”

是年秋,柳不辞而别,孤身远行。 三年之后,幸村寻至古刹,自祭坛封刀石中带走妖刀荧惑。 世言名剑无双。而昔时故人所留,却是两柄对刀。 其刀身所刻,一曰仁王,一曰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