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One More Time to Live

阿帕基记得自己死了。 他记得他们在撒丁岛调查老板的身份。他记得低头看到身上血窟窿时的不真实感。他记得自己拼劲全力为同伴留下了线索。 所以现在,他应该是在死后的世界。 然而此刻,映在他眼中的不是通往天堂的十二道珍珠门,而是那不勒斯警察总署那扇他再熟悉不过的黑色铁门。迎接他的人也不是圣彼得,而是奥图洛·文第提,他曾经的搭档。 阿帕基惭愧地垂下头。不论这里是炼狱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他总要面对自己犯下的罪。两年多前,正是因为阿帕基的软弱和动摇,文第提不幸殉职。而他直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舍命保护的不过是个收了脏钱的败类。 在世时,阿帕基不是虔诚的信徒,去教堂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不觉得自己信神。现在神要降罚于他了,审判的火焰舔舐着他的内脏,阿帕基感到五脏六腑拧作一团。 「你就是新来的毕业生?别那么拘谨嘛。」一只大手伸到他面前。「欢迎来到那不勒斯。我叫奥图洛·文第提,以后我们就是搭档了。」 阿帕基犹疑地握住那只手。「雷欧·阿帕基,很期待和你一起工作。」 三年前,他也曾这样回答过那个人。 阿帕基这才注意到自己穿着警服,干净笔挺,像他过去的梦想。他抬头观察曾经的搭档——文第提和阿帕基印象中一样,只是发型略有不同。以前他头发长度和阿帕基差不多,后来有段时间案情太多,忙到没时间吃饭睡觉,更别提理发。文第提的未婚妻倒是喜欢他头发留长一点的样子,从此文第提没再换过发型。 所以,这应该是他们初次见面那天。为什么他会在死后见到三年前的场景? 这是你重头来过的机会,内心有个声音说道。那是他乐观而愚蠢的一面,阿帕基早就学会不去听它。他需要先确定这不是濒死的幻觉,或是哪路神明残酷的玩笑。 「请问……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他问道,准备确认当前的年份。 「下个月就五年了。别担心,小菜鸟,跟着我没错的。」文第提笑容和煦,阿帕基迅速别过脸,以免被表情出卖内心的起伏。 所以这确实是1998年的三月。阿帕基还是刚从警校毕业的菜鸟,而他的搭档还活着。希望像哀求主人开门的狗一样在他胸口抓挠。阿帕基紧握双拳,直到指甲嵌进肉里。 疼痛的感觉是真实的。脚踏地面的感觉也是真实的。这不像是做梦或幻觉。可他知道什么呢,阿帕基没产生过幻觉,也没有死亡的经验。 文第提带着他进入总部,办理入职手续。一路上,阿帕基留意着一切肉眼可见的细节。如果这是他濒临死亡的大脑制造出的幻象,也许中途会有哪里露出破绽,比如弄混文件里的名字,或是放错窗边的盆栽。然而除了他身处三年前这件事,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办完手续,阿帕基被分配了办公桌,文第提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向他介绍着每天工作的内容。即使这可能只是他的幻觉,和搭档对视仍让阿帕基心口绞紧。他知道自己曾亲眼看着生命从那双眼睛中流逝。那时他头脑空白,脏腑翻滚,无措地跪在他身边,手上满是同伴的鲜血。这些年,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频繁出现在他梦里。有时文第提在梦中死而复生,望向他的眼神却依然充满鄙夷的寒光。 可是现在,他的眼神温和,笑容可亲,这比恶梦更令阿帕基难以忍受。当天的任务完成后,他逃也似地离开警局,回到三年前的旧公寓。和其他的一切一样,那里完全没变。一间狭小的单人公寓,厨房和浴室勉强能容下阿帕基的身型。实习警官的工资只租得到这样的房子,可他曾经十分满意。刚入职时,他毫不在乎生活条件,只想实现保护他人的梦想。公寓不过是个夜里歇脚的地方,白天的阿帕基警官奔波在城市各处,默默守护那不勒斯的居民。多好。 可那没持续多久,对吧。脑内的声音提醒道。记得你之前是怎么把事情搞砸的吗?重头再来一遍,你可以修复所有错误。 阿帕基叹了口气。他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觉。他的感官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就算是假的,是神的惩罚或嘲弄,他也没有办法知晓。剩下的只有做出决定——他究竟想改变自己哪部分的人生? 他想……不,他必须保护文第提。这是阿帕基欠他的。可要是他留在警队,就不会遇见布加拉提和他的小队,见面也不会是朋友。在这个分不清是死前幻象还是时光倒流的世界里,布加拉提和其他人都在做什么?这是1998年,小鬼们大概还住在家里,身在黑帮的应该只有布加拉提一人。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他脑海:那几个小鬼,他可以避免他们加入黑帮,让他们远离血腥的街头。这是他重头再来的意义吗? 说什么东西有意义,意味着有赋予其意义的存在。如果这是上帝的试炼,阿帕基希望自己能通过考验。如果这是大脑里的神经元在胡乱发射信号,他也想看看它能编出什么故事来。毕竟这是他的大脑,意义该由他自己定夺,就算是死人也可以做做梦。他会留在警队,保护他在乎的人。这次他不会再犯错了——文第提会好好活着,福葛和纳兰迦不会流落街头,米斯达不会蒙冤入狱,而乔鲁诺会闭嘴忘掉他的黑帮梦好好上学。他会想别的办法揭露老板身份,阻止黑帮贩毒。 至于队里剩下那个人,阿帕基要去找他谈谈。即使在这个……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世界里,他的心依然渴念着布鲁诺·布加拉提。 加入黑帮时,他做好了堕落的准备,却没准备堕入爱河。阿帕基想要的是痛苦、贬损、作为士兵不假思索的盲从、一个与他的罪行相称的结局。然而他得到的却是信任、友谊、真正有所作为的机会,以及认识布加拉提的机遇。好吧,最后他确实得到了惨死的结局,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即使这次阿帕基站在遵纪守法那边,他也无法远离布加拉提。他不在乎那人能否回应自己的感情,他只是不想失去布加拉提的友谊和信任。此外,如果他能说服布加拉提和自己合作,这个新计划成功的可能性会提升不少。 阿帕基不知道布加拉提三年前的住址,即使知道,直接去找他也是个蠢主意。布加拉提心地善良,但他也是混迹多年的黑帮。这次见面,阿帕基并不指望得到礼貌的问候。然而爱情总会让人做蠢事,好奇心更是如此。阿帕基好奇这世界会怎样展现他没见过的人,比如三年前的布加拉提。要是能找到他,或许离解开这里的谜团也更近一步。 走在去据点的路上,阿帕基注意到四周环境和自己记忆中大有差别。印象里这是个热闹的街区,天黑以后也有许多行人,无论办事路过还是散步闲逛,都是放松的氛围。然而现在,街上几乎没有人影,只有一盏路灯不祥地闪烁着,仿佛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某种意义上,这确实是另一个世界没错。三年前,布加拉提还没接手时,这个街区肯定就是这副模样。人人都知道「西南风」是黑帮开的餐馆。阿帕基曾经见过的那些自由走动的人们,是在布加拉提接管这片街区后才敢出门的。 等等,未来发生的事可以用「曾经」吗?阿帕基感觉自己用错了时态。沉浸在思绪中,他几乎错过了街角一闪而过的白色身影。然而在大脑反应过来前,他的身体已经率先采取行动,跑步追了上去。 布加拉提一向速度惊人,但阿帕基腿长,又在警校受过苦练,并没被落下。他追着布加拉提跑了几条街,直到那人突然一个转弯,把阿帕基引进了一条无人的昏暗小巷。这时他才意识到,布加拉提一开始就没准备甩掉他。 「我只想和你谈谈。」阿帕基解释道。经过刚才的追逐,声音有一点喘。 布加拉提沉默地转过身。尽管肺部强烈抗议,阿帕基还是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他看上去实在是太年轻。阿帕基以为十七岁的布加拉提和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不会有太大分别。然而很明显,接下来的几年里,布加拉提成长了不少。即使在昏暗的巷子里,阿帕基也能看出,眼前的人比印象中矮了几厘米,脸也稍圆一些,仿佛还带着天真稚气,眼神却十分冷厉。他的身材也已经很结实了,白色西装下,肌肉的线条清晰可见。布加拉提的姿态看似放松,但阿帕基知道,这是只随时准备扑食的豹子。 「那就谈吧。」 蓝眼睛的猛兽说道,听上去似乎已经无聊厌烦了。阿帕基很少见到他这一面。这是布加拉提在不认识的人面前使用的伪装。一个经验老道的黑手党,一个能徒手将人大卸八块的黑帮。阿帕基知道他必须谨言慎行。 「我叫雷欧·阿帕基,」他说,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无害且友善,但这场景实在太奇怪了,他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和布加拉提见面。「我们应该可以帮到彼此。」 布加拉提轻哼一声。「说来听听。」 阿帕基咽了口口水。想要让计划成功,他必须暴露自己的身份,承认自己是个警察,再向黑帮证明自己的用处。干得好,脑海中的声音嘲讽道,第一天上班就积极通敌。阿帕基不知道这是否比几个月后收下那笔贿赂更糟糕。但这可是布加拉提啊,阿帕基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 「我知道你在这片街区的名声,也知道你是真的关心这里的人。」听到这话,布加拉提的眼神冷硬起来,但阿帕基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作为警员,我也想帮助这里的居民。你所属的黑帮是这个城市的实际掌权者,我…可以和你们合作,让这个地方变得更好。」 布加拉提爆笑出声,笑得粗鲁又难听。阿帕基不确定他预想中布加拉提会做出什么反应,但总归不是这个。 「真难得啊,」黑发男人在笑声平息后低喃道,「一位国家警察恰好就在街上追着我,开出这么诱人的条件。告诉我,阿帕基警官,你到底想要什么?」 布加拉提踏入阿帕基的舒适区,嘴唇弧度就像阿帕基知道他藏在右腿里的刀子一样锋利。 「我……」阿帕基犹豫了片刻该怎么回答。「我是认真的,布加拉提。我想要保护这里的人。」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你想阻止毒品交易,对吧?我可以和你一起解决这个问题……跟我合作吧,拜托了。」 下一秒,阿帕基就被布加拉提压到了墙上。布加拉提紧贴着他,仿佛他们是一对醉酒的情人,然而黑帮的脸上没有一丝醉意或情意,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抵住阿帕基喉咙的匕首。 「你对贩毒的事知道多少?」阿帕基见过布加拉提生气,却从未听过他用这种口吻,更没当过被他针对的对象。现在的布加拉提语气平淡,声线里却明显含着暴力折磨的威胁。如果阿帕基的回答不能让他满意,布加拉提绝不会手下留情。 「不算多。」阿帕基诚实道。这肯定不是布加拉提想听的,但他不想说谎。「我只知道那不勒斯最大的毒品源头是热情。之前调查过几个级别很低的街头卖家,但真正隶属于毒品组的成员行踪非常隐蔽,调查难度不逊于老——」 没等他说完,一只手臂就切断了他的气源,布加拉提的脸忽然间凑得非常、非常近。 「你在撒谎。」布加拉提说,眼神中带着杀气。阿帕基在重压下挣扎,却彻底被这个比他矮半头的人钉在原地。 操,他用了钢链手指。阿帕基看不见替身蓝白相间的手臂,但只有这能解释布加拉提的非人膂力。 「你只能想出这种主意吗,臭条子?」布加拉提凶狠地低语道,「热情可是有禁毒令的,我们不碰毒品。要是你觉得这样就能挑拨我背叛组织,那你——或者指使你的人——简直蠢透了。」 对警察的蔑称有点伤人,但阿帕基并不是没听过更难听的。布加拉提气势汹汹,仿佛真的要把他掐死,可是阿帕基了解他,他知道布加拉提不喜欢无谓的暴力。挣扎着呼吸的时候,阿帕基并不恐惧,只觉得自责。 他暗自责怪自己没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甚至没想过布加拉提可能还没发现热情参与毒品交易。阿帕基知道布加拉提加入组织是为了保护父亲,在意识到真相之前,他对组织一定非常忠诚。不是出于感激,就是出于对父亲性命的担忧。而现在,一个陌生人,还是个警察,突然告诉他热情背叛了他的信任,难怪布加拉提如此多疑愤怒。 在视野因为缺氧而模糊时,阿帕基感到脖子上的压力松开了。 「即使被掐住喉咙也能抱持冷静,你倒是不寻常。」布加拉提观察道,狐疑地眯起眼睛。 「我……哈啊……」喘着粗气,阿帕基像溺水的人一样抓着布加拉提的手臂。「我知道你不是杀人犯。」 布加拉提脸上闪过近乎痛苦的神情,转瞬即逝。「你错了。」他说,声音冰冷。阿帕基再一次被推到墙边。「你对我一无所知。」 也许是因为大脑缺氧,也许是因为阿帕基终于受够了被人推来搡去,他放弃所有的策略,抓住布加拉提的衣襟。「听着,我了解你,布加拉提,我相信你。我……我知道这个街区的人有多依赖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明白吗?我没有在毒品的事上撒谎。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自己去调查看看。这么多年了,你肯定也起过疑心。除了那不勒斯最大的黑帮,有谁能卖出几百公斤的可卡因?热情在乎的只有权力,禁毒令不过是个消灭竞争对手的借口,难到你看不出……」 他的演讲还没说完,世界就忽然天旋地转。几秒钟后,阿帕基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仰视着布加拉提。他的手还紧紧地贴在那人的西装上,仿佛衣襟上多挂了一副拉链。 他眨了眨眼,想要撑起身,却发现自己没有了手臂,整具身躯七零八落散了一地。原来被钢链手指打中是这种感觉。阿帕基希望自己没把布加拉提气到动真格。即使知道钢链手指的能力,此刻的感觉依然令人不安——被大卸八块地躺在地上,却能感觉到每一块躯体的存在。换成一个不了解替身能力的人,眼前的场景肯定像是恐怖电影一样。 从眼角的余光里,阿帕基看到布加拉提用难以捉摸的眼神打量着他。他知道自己应该装出震惊和恐惧的样子,但在经历了一天的死亡、时空穿梭、以及差点被心仪的人掐死之后,阿帕基实在没有足够的精力去进行表演了。他躺在地上,试图厘清脑海中复杂的思绪和心头纷乱的感情。 「好吧,是我错了,看来你确实知道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布加拉提说着,半跪在阿帕基身边。「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替身能力的?」 「……」阿帕基迟疑的时间太久了些,被布加拉提果断拿起他自己的断手打了一巴掌。 「问你话呢。你知道我的替身,知道我能用它做什么。实话告诉我,否则我就把你的手指塞进你胃里,让你自己消化掉——你的上级是谁,为什么要找上我?」 这一巴掌打得很痛,却不如布加拉提的敌意伤人。此刻阿帕基真心希望布加拉提的舌头具有测谎功能,那样他们两人的生活都会轻松许多。然而,如果他实话实说,布加拉提肯定会以为他疯了。没准阿帕基确实疯了,然而他无法撒谎。他想要布加拉提的信任,想要两人恢复过往的关系,这一切不可能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 「我说了,我是一名警察,但这和我的工作没有关系,没有人指使我这么做。」阿帕基决定告诉他一半实话。隐瞒不报也是一种谎言,但阿帕基现在只能说这么多。「我知道你的替身能力,是因为我之前也有替身。像你那样穿墙而过,除了替身没有别的解释。如果它能让你切开砖头水泥,想必也能切开人体,这没什么好惊讶。」 布加拉提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在掂量他所言的真实性。「看来你观察我挺久了,」他说,「怎么做到的。」 「用我的替身。」阿帕基答道。从理论上说,这是完全可能的,尽管他从来没用忧郁蓝调调查过布加拉提。「它能回放过去的事件。」 布加拉提若有所思地哼了一声。「你说之前,现在你不是替身使者了?我从没听过有人失去替身的事,是受了替身攻击吗?」 这么说倒也没错,只是太过荒唐,阿帕基忍不住笑出声。「也可以说是替身攻击吧,但我觉得主要还是因为我死了,然后又活过来。」还因为他回到了三年前。但那不是现在该说的事。 「死而复生?」现在布加拉提听起来真的好奇,也许他终于开始相信阿帕基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过于荒诞,不可能是精心策划的谎言。只有现实才会这么不讲道理。「怎么做到的?」 「死的部分比较简单。我试图调查老板,然后就被干掉了。至于怎么复生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阿帕基呼了口气,吹走搔得他鼻子发痒的一缕头发,转头看着曾经的队友。「现在你能把我拼回去了吗?这些鹅卵石硌得我背疼。」 布加拉提没理会他的请求。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添了几分符合年龄的稚气。「你说老板……是热情的老板?你疯了吗?」 阿帕基挑起一侧嘴角笑起来。「大概是。不过我追随的人比我更疯,反抗老板是他的主意。」 一瞬间的沉默。 「我现在就应该杀了你。」布加拉提说,「你刚刚承认了要密谋对付老板。」 他的声音冷淡无情,但阿帕基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脆弱。他想握住布加拉提的手,告诉他事情会好起来的,他不需要继续给组织卖命,阿帕基相信他会做出正确的决定。然而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坨没用的肉,没有四肢,没有替身,没有办法行动,没有办法自保,也没有办法安慰布加拉提。他只有他那愚蠢的信念,一个用希望和胶带粘在一起的莽撞计划,还有对布加拉提的信任。 「你不会那么做。」阿帕基说,声色温和得丢人。「因为你知道那样是不对的。」 仿佛想要看穿他平静的表象一般,布加拉提端详着他的脸。两人的视线对上时,阿帕基感到心跳逐渐加速。四目交接,这无言的一刻似乎无尽地延展开来。布加拉提微微向前倾了倾身,离他更近了些…… 然后一拳打昏了阿帕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