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s of Future Passed

avyakta

1 – One More Time to Live

阿帕基记得自己死了。 他记得他们在撒丁岛调查老板的身份。他记得低头看到身上血窟窿时的不真实感。他记得自己拼劲全力为同伴留下了线索。 所以现在,他应该是在死后的世界。 然而此刻,映在他眼中的不是通往天堂的十二道珍珠门,而是那不勒斯警察总署那扇他再熟悉不过的黑色铁门。迎接他的人也不是圣彼得,而是奥图洛·文第提,他曾经的搭档。 阿帕基惭愧地垂下头。不论这里是炼狱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他总要面对自己犯下的罪。两年多前,正是因为阿帕基的软弱和动摇,文第提不幸殉职。而他直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舍命保护的不过是个收了脏钱的败类。 在世时,阿帕基不是虔诚的信徒,去教堂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不觉得自己信神。现在神要降罚于他了,审判的火焰舔舐着他的内脏,阿帕基感到五脏六腑拧作一团。 「你就是新来的毕业生?别那么拘谨嘛。」一只大手伸到他面前。「欢迎来到那不勒斯。我叫奥图洛·文第提,以后我们就是搭档了。」 阿帕基犹疑地握住那只手。「雷欧·阿帕基,很期待和你一起工作。」 三年前,他也曾这样回答过那个人。 阿帕基这才注意到自己穿着警服,干净笔挺,像他过去的梦想。他抬头观察曾经的搭档——文第提和阿帕基印象中一样,只是发型略有不同。以前他头发长度和阿帕基差不多,后来有段时间案情太多,忙到没时间吃饭睡觉,更别提理发。文第提的未婚妻倒是喜欢他头发留长一点的样子,从此文第提没再换过发型。 所以,这应该是他们初次见面那天。为什么他会在死后见到三年前的场景? 这是你重头来过的机会,内心有个声音说道。那是他乐观而愚蠢的一面,阿帕基早就学会不去听它。他需要先确定这不是濒死的幻觉,或是哪路神明残酷的玩笑。 「请问……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他问道,准备确认当前的年份。 「下个月就五年了。别担心,小菜鸟,跟着我没错的。」文第提笑容和煦,阿帕基迅速别过脸,以免被表情出卖内心的起伏。 所以这确实是1998年的三月。阿帕基还是刚从警校毕业的菜鸟,而他的搭档还活着。希望像哀求主人开门的狗一样在他胸口抓挠。阿帕基紧握双拳,直到指甲嵌进肉里。 疼痛的感觉是真实的。脚踏地面的感觉也是真实的。这不像是做梦或幻觉。可他知道什么呢,阿帕基没产生过幻觉,也没有死亡的经验。 文第提带着他进入总部,办理入职手续。一路上,阿帕基留意着一切肉眼可见的细节。如果这是他濒临死亡的大脑制造出的幻象,也许中途会有哪里露出破绽,比如弄混文件里的名字,或是放错窗边的盆栽。然而除了他身处三年前这件事,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办完手续,阿帕基被分配了办公桌,文第提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向他介绍着每天工作的内容。即使这可能只是他的幻觉,和搭档对视仍让阿帕基心口绞紧。他知道自己曾亲眼看着生命从那双眼睛中流逝。那时他头脑空白,脏腑翻滚,无措地跪在他身边,手上满是同伴的鲜血。这些年,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频繁出现在他梦里。有时文第提在梦中死而复生,望向他的眼神却依然充满鄙夷的寒光。 可是现在,他的眼神温和,笑容可亲,这比恶梦更令阿帕基难以忍受。当天的任务完成后,他逃也似地离开警局,回到三年前的旧公寓。和其他的一切一样,那里完全没变。一间狭小的单人公寓,厨房和浴室勉强能容下阿帕基的身型。实习警官的工资只租得到这样的房子,可他曾经十分满意。刚入职时,他毫不在乎生活条件,只想实现保护他人的梦想。公寓不过是个夜里歇脚的地方,白天的阿帕基警官奔波在城市各处,默默守护那不勒斯的居民。多好。 可那没持续多久,对吧。脑内的声音提醒道。记得你之前是怎么把事情搞砸的吗?重头再来一遍,你可以修复所有错误。 阿帕基叹了口气。他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觉。他的感官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就算是假的,是神的惩罚或嘲弄,他也没有办法知晓。剩下的只有做出决定——他究竟想改变自己哪部分的人生? 他想……不,他必须保护文第提。这是阿帕基欠他的。可要是他留在警队,就不会遇见布加拉提和他的小队,见面也不会是朋友。在这个分不清是死前幻象还是时光倒流的世界里,布加拉提和其他人都在做什么?这是1998年,小鬼们大概还住在家里,身在黑帮的应该只有布加拉提一人。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他脑海:那几个小鬼,他可以避免他们加入黑帮,让他们远离血腥的街头。这是他重头再来的意义吗? 说什么东西有意义,意味着有赋予其意义的存在。如果这是上帝的试炼,阿帕基希望自己能通过考验。如果这是大脑里的神经元在胡乱发射信号,他也想看看它能编出什么故事来。毕竟这是他的大脑,意义该由他自己定夺,就算是死人也可以做做梦。他会留在警队,保护他在乎的人。这次他不会再犯错了——文第提会好好活着,福葛和纳兰迦不会流落街头,米斯达不会蒙冤入狱,而乔鲁诺会闭嘴忘掉他的黑帮梦好好上学。他会想别的办法揭露老板身份,阻止黑帮贩毒。 至于队里剩下那个人,阿帕基要去找他谈谈。即使在这个……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世界里,他的心依然渴念着布鲁诺·布加拉提。 加入黑帮时,他做好了堕落的准备,却没准备堕入爱河。阿帕基想要的是痛苦、贬损、作为士兵不假思索的盲从、一个与他的罪行相称的结局。然而他得到的却是信任、友谊、真正有所作为的机会,以及认识布加拉提的机遇。好吧,最后他确实得到了惨死的结局,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即使这次阿帕基站在遵纪守法那边,他也无法远离布加拉提。他不在乎那人能否回应自己的感情,他只是不想失去布加拉提的友谊和信任。此外,如果他能说服布加拉提和自己合作,这个新计划成功的可能性会提升不少。 阿帕基不知道布加拉提三年前的住址,即使知道,直接去找他也是个蠢主意。布加拉提心地善良,但他也是混迹多年的黑帮。这次见面,阿帕基并不指望得到礼貌的问候。然而爱情总会让人做蠢事,好奇心更是如此。阿帕基好奇这世界会怎样展现他没见过的人,比如三年前的布加拉提。要是能找到他,或许离解开这里的谜团也更近一步。 走在去据点的路上,阿帕基注意到四周环境和自己记忆中大有差别。印象里这是个热闹的街区,天黑以后也有许多行人,无论办事路过还是散步闲逛,都是放松的氛围。然而现在,街上几乎没有人影,只有一盏路灯不祥地闪烁着,仿佛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某种意义上,这确实是另一个世界没错。三年前,布加拉提还没接手时,这个街区肯定就是这副模样。人人都知道「西南风」是黑帮开的餐馆。阿帕基曾经见过的那些自由走动的人们,是在布加拉提接管这片街区后才敢出门的。 等等,未来发生的事可以用「曾经」吗?阿帕基感觉自己用错了时态。沉浸在思绪中,他几乎错过了街角一闪而过的白色身影。然而在大脑反应过来前,他的身体已经率先采取行动,跑步追了上去。 布加拉提一向速度惊人,但阿帕基腿长,又在警校受过苦练,并没被落下。他追着布加拉提跑了几条街,直到那人突然一个转弯,把阿帕基引进了一条无人的昏暗小巷。这时他才意识到,布加拉提一开始就没准备甩掉他。 「我只想和你谈谈。」阿帕基解释道。经过刚才的追逐,声音有一点喘。 布加拉提沉默地转过身。尽管肺部强烈抗议,阿帕基还是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他看上去实在是太年轻。阿帕基以为十七岁的布加拉提和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不会有太大分别。然而很明显,接下来的几年里,布加拉提成长了不少。即使在昏暗的巷子里,阿帕基也能看出,眼前的人比印象中矮了几厘米,脸也稍圆一些,仿佛还带着天真稚气,眼神却十分冷厉。他的身材也已经很结实了,白色西装下,肌肉的线条清晰可见。布加拉提的姿态看似放松,但阿帕基知道,这是只随时准备扑食的豹子。 「那就谈吧。」 蓝眼睛的猛兽说道,听上去似乎已经无聊厌烦了。阿帕基很少见到他这一面。这是布加拉提在不认识的人面前使用的伪装。一个经验老道的黑手党,一个能徒手将人大卸八块的黑帮。阿帕基知道他必须谨言慎行。 「我叫雷欧·阿帕基,」他说,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无害且友善,但这场景实在太奇怪了,他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和布加拉提见面。「我们应该可以帮到彼此。」 布加拉提轻哼一声。「说来听听。」 阿帕基咽了口口水。想要让计划成功,他必须暴露自己的身份,承认自己是个警察,再向黑帮证明自己的用处。干得好,脑海中的声音嘲讽道,第一天上班就积极通敌。阿帕基不知道这是否比几个月后收下那笔贿赂更糟糕。但这可是布加拉提啊,阿帕基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 「我知道你在这片街区的名声,也知道你是真的关心这里的人。」听到这话,布加拉提的眼神冷硬起来,但阿帕基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作为警员,我也想帮助这里的居民。你所属的黑帮是这个城市的实际掌权者,我…可以和你们合作,让这个地方变得更好。」 布加拉提爆笑出声,笑得粗鲁又难听。阿帕基不确定他预想中布加拉提会做出什么反应,但总归不是这个。 「真难得啊,」黑发男人在笑声平息后低喃道,「一位国家警察恰好就在街上追着我,开出这么诱人的条件。告诉我,阿帕基警官,你到底想要什么?」 布加拉提踏入阿帕基的舒适区,嘴唇弧度就像阿帕基知道他藏在右腿里的刀子一样锋利。 「我……」阿帕基犹豫了片刻该怎么回答。「我是认真的,布加拉提。我想要保护这里的人。」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你想阻止毒品交易,对吧?我可以和你一起解决这个问题……跟我合作吧,拜托了。」 下一秒,阿帕基就被布加拉提压到了墙上。布加拉提紧贴着他,仿佛他们是一对醉酒的情人,然而黑帮的脸上没有一丝醉意或情意,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抵住阿帕基喉咙的匕首。 「你对贩毒的事知道多少?」阿帕基见过布加拉提生气,却从未听过他用这种口吻,更没当过被他针对的对象。现在的布加拉提语气平淡,声线里却明显含着暴力折磨的威胁。如果阿帕基的回答不能让他满意,布加拉提绝不会手下留情。 「不算多。」阿帕基诚实道。这肯定不是布加拉提想听的,但他不想说谎。「我只知道那不勒斯最大的毒品源头是热情。之前调查过几个级别很低的街头卖家,但真正隶属于毒品组的成员行踪非常隐蔽,调查难度不逊于老——」 没等他说完,一只手臂就切断了他的气源,布加拉提的脸忽然间凑得非常、非常近。 「你在撒谎。」布加拉提说,眼神中带着杀气。阿帕基在重压下挣扎,却彻底被这个比他矮半头的人钉在原地。 操,他用了钢链手指。阿帕基看不见替身蓝白相间的手臂,但只有这能解释布加拉提的非人膂力。 「你只能想出这种主意吗,臭条子?」布加拉提凶狠地低语道,「热情可是有禁毒令的,我们不碰毒品。要是你觉得这样就能挑拨我背叛组织,那你——或者指使你的人——简直蠢透了。」 对警察的蔑称有点伤人,但阿帕基并不是没听过更难听的。布加拉提气势汹汹,仿佛真的要把他掐死,可是阿帕基了解他,他知道布加拉提不喜欢无谓的暴力。挣扎着呼吸的时候,阿帕基并不恐惧,只觉得自责。 他暗自责怪自己没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甚至没想过布加拉提可能还没发现热情参与毒品交易。阿帕基知道布加拉提加入组织是为了保护父亲,在意识到真相之前,他对组织一定非常忠诚。不是出于感激,就是出于对父亲性命的担忧。而现在,一个陌生人,还是个警察,突然告诉他热情背叛了他的信任,难怪布加拉提如此多疑愤怒。 在视野因为缺氧而模糊时,阿帕基感到脖子上的压力松开了。 「即使被掐住喉咙也能抱持冷静,你倒是不寻常。」布加拉提观察道,狐疑地眯起眼睛。 「我……哈啊……」喘着粗气,阿帕基像溺水的人一样抓着布加拉提的手臂。「我知道你不是杀人犯。」 布加拉提脸上闪过近乎痛苦的神情,转瞬即逝。「你错了。」他说,声音冰冷。阿帕基再一次被推到墙边。「你对我一无所知。」 也许是因为大脑缺氧,也许是因为阿帕基终于受够了被人推来搡去,他放弃所有的策略,抓住布加拉提的衣襟。「听着,我了解你,布加拉提,我相信你。我……我知道这个街区的人有多依赖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明白吗?我没有在毒品的事上撒谎。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自己去调查看看。这么多年了,你肯定也起过疑心。除了那不勒斯最大的黑帮,有谁能卖出几百公斤的可卡因?热情在乎的只有权力,禁毒令不过是个消灭竞争对手的借口,难到你看不出……」 他的演讲还没说完,世界就忽然天旋地转。几秒钟后,阿帕基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仰视着布加拉提。他的手还紧紧地贴在那人的西装上,仿佛衣襟上多挂了一副拉链。 他眨了眨眼,想要撑起身,却发现自己没有了手臂,整具身躯七零八落散了一地。原来被钢链手指打中是这种感觉。阿帕基希望自己没把布加拉提气到动真格。即使知道钢链手指的能力,此刻的感觉依然令人不安——被大卸八块地躺在地上,却能感觉到每一块躯体的存在。换成一个不了解替身能力的人,眼前的场景肯定像是恐怖电影一样。 从眼角的余光里,阿帕基看到布加拉提用难以捉摸的眼神打量着他。他知道自己应该装出震惊和恐惧的样子,但在经历了一天的死亡、时空穿梭、以及差点被心仪的人掐死之后,阿帕基实在没有足够的精力去进行表演了。他躺在地上,试图厘清脑海中复杂的思绪和心头纷乱的感情。 「好吧,是我错了,看来你确实知道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布加拉提说着,半跪在阿帕基身边。「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替身能力的?」 「……」阿帕基迟疑的时间太久了些,被布加拉提果断拿起他自己的断手打了一巴掌。 「问你话呢。你知道我的替身,知道我能用它做什么。实话告诉我,否则我就把你的手指塞进你胃里,让你自己消化掉——你的上级是谁,为什么要找上我?」 这一巴掌打得很痛,却不如布加拉提的敌意伤人。此刻阿帕基真心希望布加拉提的舌头具有测谎功能,那样他们两人的生活都会轻松许多。然而,如果他实话实说,布加拉提肯定会以为他疯了。没准阿帕基确实疯了,然而他无法撒谎。他想要布加拉提的信任,想要两人恢复过往的关系,这一切不可能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 「我说了,我是一名警察,但这和我的工作没有关系,没有人指使我这么做。」阿帕基决定告诉他一半实话。隐瞒不报也是一种谎言,但阿帕基现在只能说这么多。「我知道你的替身能力,是因为我之前也有替身。像你那样穿墙而过,除了替身没有别的解释。如果它能让你切开砖头水泥,想必也能切开人体,这没什么好惊讶。」 布加拉提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在掂量他所言的真实性。「看来你观察我挺久了,」他说,「怎么做到的。」 「用我的替身。」阿帕基答道。从理论上说,这是完全可能的,尽管他从来没用忧郁蓝调调查过布加拉提。「它能回放过去的事件。」 布加拉提若有所思地哼了一声。「你说之前,现在你不是替身使者了?我从没听过有人失去替身的事,是受了替身攻击吗?」 这么说倒也没错,只是太过荒唐,阿帕基忍不住笑出声。「也可以说是替身攻击吧,但我觉得主要还是因为我死了,然后又活过来。」还因为他回到了三年前。但那不是现在该说的事。 「死而复生?」现在布加拉提听起来真的好奇,也许他终于开始相信阿帕基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过于荒诞,不可能是精心策划的谎言。只有现实才会这么不讲道理。「怎么做到的?」 「死的部分比较简单。我试图调查老板,然后就被干掉了。至于怎么复生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阿帕基呼了口气,吹走搔得他鼻子发痒的一缕头发,转头看着曾经的队友。「现在你能把我拼回去了吗?这些鹅卵石硌得我背疼。」 布加拉提没理会他的请求。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添了几分符合年龄的稚气。「你说老板……是热情的老板?你疯了吗?」 阿帕基挑起一侧嘴角笑起来。「大概是。不过我追随的人比我更疯,反抗老板是他的主意。」 一瞬间的沉默。 「我现在就应该杀了你。」布加拉提说,「你刚刚承认了要密谋对付老板。」 他的声音冷淡无情,但阿帕基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脆弱。他想握住布加拉提的手,告诉他事情会好起来的,他不需要继续给组织卖命,阿帕基相信他会做出正确的决定。然而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坨没用的肉,没有四肢,没有替身,没有办法行动,没有办法自保,也没有办法安慰布加拉提。他只有他那愚蠢的信念,一个用希望和胶带粘在一起的莽撞计划,还有对布加拉提的信任。 「你不会那么做。」阿帕基说,声色温和得丢人。「因为你知道那样是不对的。」 仿佛想要看穿他平静的表象一般,布加拉提端详着他的脸。两人的视线对上时,阿帕基感到心跳逐渐加速。四目交接,这无言的一刻似乎无尽地延展开来。布加拉提微微向前倾了倾身,离他更近了些…… 然后一拳打昏了阿帕基。

2 – Breaking Point

布加拉提不喜欢条子。 早在本该守在父亲病房外的那两个人时机微妙地去了厕所、让刺客有机可乘之前,他就知道条子都是不可信的。显而易见,他们的目标并不是保护民众。就连渔夫的儿子也知道,没有关系或贿赂就去报警求助,和驾着帆布破裂、索具打结的船出海一样蠢。所以,在杀了想害他父亲的人后,布加拉提转身加入了黑帮。 黑帮在那不勒斯存在很久了。布加拉提记得小时候在广播里听的那些帮派火拼的报道,也记得不经意听到的父母争吵,以及母亲说要离开的时候,脸上那充满希望的表情。然而最终他选择了留下。想要从走私毒品的黑帮手中救出父亲,只有遵守这座城市不成文的法则——在那不勒斯,能打败黑帮的,只有更强的黑帮。 在布加拉提家尚且幸福和睦时,热情便已开始崭头露角,成为黑道上的新兴力量。传说中,不仅热情的老板神秘诡谲,成员也会使用巫术。布加拉提从经常去港口的村民那里第一次听说了「热情」这名字。他们说,虽然热情对竞争者的处决残酷,但起码不滥杀无辜,也不向孩子兜售毒品。后来,他又隔着房门听见父母的对话。别担心,他父亲说,热情针对的都是富人,和我们无关。 数年后,当他躲在病床下,手里攥着父亲的渔刀时,布加拉提知道自己即将跨越不该跨越的界限,但他也知道,此后并非全无退路,仍有一个地方可供他容身。为了父亲,他愿意付出这份代价。加入热情后,布加拉提认真执行组织的命令,随着组织地盘和影响力的不断扩大,他也感到一种自豪感:其他帮派逐渐被赶出那不勒斯,光天化日下的地盘争夺战减少了,毒品也不再出现在每个街角。一时间,似乎他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然而不管他自以为做了多少好事,整座城市依然被贫穷、暴力和死亡笼罩着。而他搭上一切想要保护的父亲,最后还是因伤口并发症去世了。 然后,在他父亲下葬后的第四个月,一个行迹可疑的条子找到布加拉提,坚称热情是那不勒斯毒品交易的幕后黑手。 那一刻,怒火海潮般涌上来,炽热的忿恨在他血管中流淌。布加拉提想惩罚这个说谎的人,内心却害怕他说的是实情。这些年,热情逐渐展露出黑暗的一面。他见过黑帮如何殴打店主强夺保护费,见过政客如何被收买,对组织的交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在热情的妓院里见过从贫苦地区买来的女人,也在热情的赌场里见过像吸毒一样嗜赌成瘾的男人。这条子所说的并非天方夜谭。只要利润足够,热情未必会拒绝毒品交易。 那人说他叫雷欧·阿帕基。布加拉提不相信任何戴警徽的人,但阿帕基身上有种什么东西,让布加拉提没在第一时间把他放到在地。也许是因为他的姿态太过不设防,甚至是放松的,仿佛他不相信布加拉提会伤害到他。诚然,他身材高大,肌肉结实。如果单凭肉搏,布加拉提不见得打得过他。但他有钢链手指,阿帕基很快就被大卸八块倒在地上。 亲眼看到自己被肢解,普通人大概会吓晕过去,可阿帕基仍是一副不怕死的样子,讲起荒谬离奇的故事来:调查老板,死而复生,失去替身……这人显然是个疯子。他还说他相信布加拉提是好人,他们两个应该一起合作,『我知道你不是杀人犯』。他知道个屁。布加拉提十二岁就杀了两个人,其后五年都在给黑手党卖命。无论怎么算,他都不是个好人。 然而阿帕基说这话时无比诚恳,让布加拉提不免对把他打昏有点内疚。把阿帕基拖进附近的废弃建筑里,布加拉提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轻轻放下怀里昏迷的人,布加拉提搜了搜阿帕基随身带的东西:几张钞票、警官证、还有一个带黄色头盔的钥匙链。布加拉提把钱装进口袋,仔细看了看那张警官证——雷欧·阿帕基确实是他的真名,而且他只比布加拉提大六个月,证件是这个月才发的,也就是说这人是个菜鸟。至少这符合阿帕基自己的说法,他不是被派来执行什么秘密任务的。小孩子只要拿得动枪,或者能得到替身,就能加入黑帮,但警队不是这么招人的。以他的年纪,阿帕基不会是资深警官,可他在巷子里的表现又不像毫无经验的新人。布加拉提好奇他是什么时候成为替身使者的。更重要的是,他用替身调查热情多久了? 把阿帕基的警官证和钥匙链放回原处,布加拉提起身活动了下筋骨。这栋楼相对来说算是安全,阿帕基再过一两个小时就会醒,把他留在这里应该没什么危险。布加拉提有他自己的调查要做。要确定贩毒的真相,他必须找到那个人。

布加拉提刚得到替身时,波尔波看了一眼它的能力,就让他去加入斯库多的小组。 每年都有数百万吨货物经过那不勒斯港,从世界各地运来合法与不合法的货物。几十年间,不同的犯罪组织一直在争夺违禁品的生意。热情开始崭头露角的时候,带领走私组的正是斯库多。除了几位组员,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在海关眼皮子底下转移大量仿冒品和逃税货物的。 布加拉提是少数知情者之一。斯库多的替身「黑色涂料」能将它所包裹的一切东西变得让人无法觉察,然而对使用者本人无效,除非他躲在封闭空间里。布加拉提入队后,钢链手指能让他们一起躲进装满违禁货物的集装箱,哪怕海关人员直接从他们身边走过,也不会注意到眼前的走私品。 回忆起以前的日子,布加拉提感到一阵半苦半甜的怀旧。对他来说,斯库多就像叔叔一样,把十二岁的小布鲁诺收在手下,教给他所有在黑道上生存的法则。斯库多看起来总是乐呵呵的,胆大不羁,自诩为劫富济贫的罗宾汉。在他看来,大公司损失点利润并没什么,税金也只会进到政客的口袋里,黑帮才是给底层民众提供工作和便宜商品的人。「知道吗,布鲁诺,我们才是这些人的救星,所以走到哪都有人欢迎。」 现在回想起来,布加拉提不知道他所看到的有多少只是个幌子,像斯库多的替身一样掩藏着他的真实情绪和动机。 他去了斯库多在港口附近的几个安全屋。第一间是空的。第二间也是空的,但有什么感觉不对劲。布加拉提试着去数屋内的封闭空间,发现总也数不清楚。斯库多肯定藏在这里。 「别怕,是我。你出来吧。」 没有回答。布加拉提闭上眼睛,叫出钢链手指,向旁边的家具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 「操!」伴着一声西语脏话,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掉落在地,衣柜里跌出来一个捂着脸的男人。「没必要打人吧!」 布加拉提看着眼前这个落魄的男人——他曾经的队长、偶像、朋友——感到胸口一紧。「你又去赌博了?」他问道,向前逼近一步。「这次输了多少钱?多到让你以为我是来讨账的?」 斯库多眨了眨眼,仿佛才意识到进他家的人是谁,然后向布加拉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布鲁诺,我的孩子!说什么傻话,你知道我替身会隔音的,刚才根本没听到你进来。你最近怎么样?听说你现在是波尔波的得力副手了?当初我怎么跟你说的,你这孩子前程远大,将来是当干部的料。」 布加拉提咬了咬牙。在过去,斯库多这番话会让他充满自豪,现在听到却只觉得烦躁。 「别转移话题,你究竟输了多少钱?」 「几百万里拉而已,下次就赢回来了,不碍事的。」斯库多揉了揉脸,一手搭上布加拉提肩膀,从里屋走到客厅。「倒是你,来我这儿只是为了给我一拳,还是为了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 布加拉提坐在沙发上,看着斯库多转身去从冰箱里拿啤酒。这是那人几间安全屋中比较常住的一间,他在走私组时也在这里生活过。这里的味道让他想起斯库多曾经给大家做的恩潘纳达馅饼,一阵失落感沉沉地压在五脏六腑。他确实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怀念那种相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相信队长和组织的感觉。但这种幻想一旦被打破,就再也无法恢复原样了。 「我来是因为有事要问你。」 「别这么严肃嘛。」斯库多递给他一听啤酒,懒洋洋地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有事就问吧。」 把啤酒放在茶几上,布加拉提转身盯着斯库多的眼睛。「你对毒品交易知道多少?」 斯库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我知道我没参与。」 「但热情参与了。」 沉默片刻后,年长的男人叹了口气。「你是怎么发现的?」 布加拉提感到心口一沉,怒气上涌。斯库多知道。他知道,并且隐瞒了真相。这男人和他该死的替身一样擅长掩藏事实。 「你才是怎么发现的?」布加拉提用手指着斯库多,「你说你恨毒品,说你家人因为贩毒猖獗才不得不离开哥伦比亚,这是真的假的?你到底知道多久了!」 斯库多投降似的举起双手。「嘿,别激动。我和我妈确实差点被老家的贩毒集团炸死,这可不是随便编出来的。热情可没干过这种疯事,所以我才加入的。老板对贩毒改了主意,我能有什么办法?难道你真想让我死吗?」 深吸一口气,布加拉提咬牙道,「别回避问题。你是什么时候,怎么发现贩毒的事的?」 斯库多还算知道羞愧,嗫嚅着回复时错开了视线。「发现……有几年了吧,组织上也没太遮遮掩掩,有些负责销售的就是给我们运货的人。」 布加拉提咬住下唇,避免自己失控。「然后你还觉得你——我们——没有参与贩毒?我们走私的那些集装箱里,有多少高仿名牌包里装着的是白粉?多少盒香烟里其实是可卡因?」 「唉,我现在不是走私组的头儿了,你也已经另寻高枝,就歇歇吧,行不行?」斯库多灌了一大口酒,整个人陷进沙发里,翘起脚放在茶几上。「别人都以为我丢了队长的位置,崩溃得不得了,其实我感觉挺好。现在我只是个服从命令的小兵,卸了货之后,他们怎么处理那些古驰包和万宝路是他们的事,和我无关。」 布加拉提瞪着他儿时的偶像,不知道说什么好。斯库多的赌瘾,加上布加拉提转为波尔波直属部下,让两人的关系渐渐疏远了,但他从没想过斯库多会如此坦然地与热情的毒品交易同流合污。 沉默许久之后,布加拉提将整听啤酒一饮而尽。「我竟然信了你的鬼话。」他说,用手捏扁了啤酒罐。尖锐的金属边缘扎进他的手掌,带来一阵刺痛。很好,布加拉提想,这是我应得的。「我们可真是底层民众的救星。」 「我尽力了,孩子。」斯库多从他手中拿过捏扁的啤酒罐,动作娴熟地投进垃圾桶。「我真的尽力了。混黑帮还想抱持良心太不容易,进了组织又不能退,我会力所能及做点好事,但前提是不把自己害死。我建议你也如此。」 「毒品交易害死了我父亲,你就指望我……什么都不做吗?」 「没错,小子!」斯库多急得用起了母语,「除非你想死得很惨,否则别到处宣传你对毒品的看法!」他听起来是真的在担心布加拉提。尽管两人之间隔阂重重,但布加拉提知道他仍在乎自己,就像自己也没法彻底抛下斯库多。然而他内心中风暴肆虐,几乎不由自主地脱口:「死就死了,我不在乎。」 话一落地,两人都愣了下。布加拉提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实话。除了最初那几年的天真愚笨,在黑帮中的生活就是一场缓慢的死亡。他已经见过太多,做过太多。每执行一个任务,都离他想成为的人——父母希望他成为的人——更远一步。 「别说这种话,」斯库多轻声道,「你父亲的事很遗憾,但你母亲不是还在吗。要是你出点什么事,她该有多伤心?」 提到母亲,布加拉提感到眼眶发热。「她住在北方,有个幸福的家庭,不需要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 「我也会难过的好吗。」斯库多叹口气,捏了捏布加拉提的肩膀。「孩子啊,你得从长计议。就算你今天销毁了那不勒斯所有的毒品,为此搭上性命,又有什么用呢?明天还会有下一批货。你和我,我们都是机器上的齿轮。不好好干活,就会被丢掉,换上新的。但机器本身不会停止,还是照常运转。」 布加拉提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他想揍人,最好是热情那个神秘的老板,但斯库多说的没错——如果他早早亮出底牌,只会被灭口,被取代,最后什么也不会改变。 「我们身在组织里,只能按组织的规矩走。」斯库多拍拍布加拉提,收回手又喝了一口酒。「但要是你小心行事,努力上进,打出一手好牌,就有机会塑造这个组织,制定它的规则。波尔波最近很器重你对不对?你是有机会上位的,布鲁诺,不要为了逞一时的英雄前功尽弃。要考虑未来,放长线钓大鱼,明白吗?」 布加拉提犹豫起来。斯库多说的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他要做什么事才能上位呢?他能在良心的钢索上走多久而不坠入深渊?他想起今天遇到的那个条子,他也是机器上的一颗齿轮吗?阿帕基声称自己想要的东西和他一样,但即使他们最后真的合作,能成功的机会又有多少?一个黑帮和一个条子——庞大游戏中的两枚棋子——能否在双双被干掉之前有所作为? 「我会好好考虑的。」布加拉提答道。斯库多重重地拍了拍他后背。 「好样的!等你当了干部,可别忘了我这个老人家。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是准备留下来过夜,还是终于找了个好男孩给你暖床?」 斯库多打探他私人生活的意图不免也太明显,布加拉提不禁挑起嘴角。「想给我暖床的人能排满整条街,但看在往昔情谊的份上,我今晚决定就睡这个沙发了。你早上还是会做派萨煎蛋,对吧?」 斯库多笑着揉了揉布加拉提的头发。「未来的干部要什么有什么。」

那晚,布加拉提睡得并不安稳。在梦中,他看见母亲在光鲜的厨房里准备圣诞晚餐。一个女孩坐在厨台边的凳子上,小短腿晃个不停。「妈妈,布鲁诺今年会来聚餐吗?」 「恐怕不行,亲爱的。」他母亲答道,「布鲁诺非常非常忙,他明年就要毕业了。我希望他能拿到热情大学的奖学金,听说他们的贩毒专业是业界顶尖的。那孩子真让人骄傲,可惜保罗看不到他儿子长成了怎样的人。」 不。不不不不不。布加拉提想说这不是真的,他很抱歉在上学和放假的事上对她撒谎,他会努力阻止毒品交易的……然而梦中的自己却僵在原地。当母亲打开水龙头时,水花四溅,他突然坐上了一艘载满违禁品的游艇,飞速驶向热情指定的码头。 「布鲁诺,你耷拉着脸干什么?」斯库多问道,指了指走私组其他成员,每人手上都握着香槟杯。「刚完成这么大一桩活儿,快过来一起庆祝庆祝!」 「这些盒子里都装着什么?」布加拉提侧头看着船上的货物。箱子上没有标记,也没有任何关于内里货物的提示。斯库多耸了耸肩。「没问,不在乎。等你想庆祝了就到甲板上来,好香槟可不能浪费了。」 布加拉提等到斯库多离开,用替身打开了箱子。他猜想会看到堆得整整齐齐的白粉包裹,却发现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小男孩,害怕地抱膝坐着。他的脸看起来有点眼熟,但布加拉提想不起他们在哪见过。「你还好吗?」他轻声问,尽量让语气柔和一点。「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听不懂你说话,我要我妈妈。」男孩用西班牙语说道,把头埋进膝盖里。布加拉提跟着斯库多学过几句西语,然而还没等他用有限的词汇量拼出一句话,斯库多就重新出现在他身边。 「看来你找到十二岁的我了,很好。没想到这个小不点会长成我这样的帅哥吧?」 「他怎么会在这?」布加拉提问,跟不上梦境混乱的逻辑。 「现在你就是我了。」斯库多高兴地答道。「我是那个憎恨毒品的孩子,而你是那个不知道自己卷入毒品交易的大人。你会怎么做呢?」 就这样,他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了,留下布加拉提和那个害怕的孩子。其他队员纷纷围上来,向他要这次活儿的工钱,问他下次活儿的事项。别担心,他们说,队长是谁不重要,货物是什么也不重要。只要我们把它送到它需要去的地方,每个人就都能得到报酬。你会做得很好的,布鲁诺。你会做得很好。

第二天早上,布加拉提流着冷汗醒来。他在厨房找到了哼着小曲做早餐的斯库多。 「其他人知道吗?」他单刀直入问道,连早安都没说。从斯库多的表情来看,他几秒就明白了布加拉提在问什么。 「……知道。是我让他们什么都别说的。」 布加拉提抿住嘴,感觉自己心跳加速。他们知道。整个走私组的人都知道,并且不在乎。他想到斯库多昨晚说的,想要改变组织,只能在组织内往上爬。可要是他的队友根本不想要改变呢?即使是斯库多这样曾饱受毒品之苦的人也不愿违逆老板,热情里还有他能信任的人吗? 然后他想起了昨晚那个挑起这一切的人。既然他要组建自己的队伍,不妨先仔细调查下这个奇怪的条子。 「我得走了。」布加拉提说,借着不锈钢水壶的反光整理了下头发。 「没胃口吃早餐了?」斯多克干笑一声,朝他挥了挥手。「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别把自己弄死就行。」 布加拉提没再回话,匆匆出了门。

3 – New Horizons

在这个世界初遇后的第五天,阿帕基再一次见到布加拉提。当时他正在一家小餐馆享用夜班前的简单晚餐,白衣男人悄无声息,仿佛凭空出现在对面的座位上。 「我一直在观察你。」没有寒暄,布加拉提开门见山。 「我知道。」阿帕基说,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咽下升到嗓子眼的亢奋感。整个星期,他都能感觉到那人的视线。尽管看不清全影,余光里却不时有金与白一闪而过,在他猛然转头时消失,只留下空旷的小巷或陌生的人群。「你来找我,说明我已经通过考验了?」 布加拉提托着下巴,弯眼亮出一抹假笑。「差得远。你身上可疑的地方还有不少,但上次关于毒品的消息是准的,所以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你找我合作,究竟是想干什么?」 盯着酒杯,阿帕基试图压下在心中混作一团的焦灼和眷念。布加拉提当然还未信任他;也当然还是会给他一个机会。一周间,阿帕基重新考量了自己草率鲁莽的计划。尽管他拥有未来三年的记忆,但是作为刚毕业的菜鸟,在警局人微言轻,能做的事十分有限。他需要尽快拿回忧郁蓝调的能力——有个不适合战斗的替身,总比彻底没有替身好。 「如果你能帮我拿回替身,」阿帕基说,抬眼对上布加拉提的视线,「我就能用它调查在街边贩毒的喽啰,逆向追踪毒品来源,慢慢查出上级的组织成员。」又或者,他们可以直接去撒丁岛看看老板的长相。但只有两个人,就算看了又能怎样?如果不组队从热情内部谋反,就只能依靠执法系统的力量。这一次,阿帕基决心遵规守矩,决不投机取巧,耐性子处理好每一个细节,让最后的案子滴水不漏。这一次,他要让这系统顺利运转,让文第提为他骄傲。 「你准备怎么拿回替身?」布加拉提眯起眼,仿佛发觉阿帕基知道的比他该知道的要多。幸好阿帕基对此有所准备。 「我调查过的热情成员几乎都是替身使者,不可能是巧合。我猜这和每人加入组织时的仪式有关,对吧?」 布加拉提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对,但组织绝不会允许警察加入的。」 「所以我才需要你帮忙。」阿帕基放下酒杯。稳住,他在心里鼓励自己,这是你排练过的。「根据我的观察,仪式进行时并没有组织内其他人在场,也就是说,这是由替身远程完成的。大多数远程替身只知道完成简单指令。下次有人加入组织时,我可以让这个替身……」 「不行。」布加拉提冷冷地打断。「在你没赢得我的信任之前,我是不会帮你的。记住,阿帕基警官,这里不是你说了算。想和我合作,就得遵守我的条件。」 这语气有点伤人,但至少布加拉提给了他证明自己的机会。攥紧这线希望,阿帕基尽量维持着无动于衷的样子。「明白了。你想让我做什么?」 「现阶段什么都不用做。」布加拉提的嘴角扬起一丝熟悉的弧度。「人们不是常说,什么都不做才是这世上最难做到的事吗,我需要一个能服从我的命令,管住自己什么都不做的人。」 阿帕基的目光描过他嘴唇的弧线。他曾经多少次见过这个得意的笑容——和大伙一起打牌时,这代表布加拉提要赢了;和敌人战斗时,这意味着他找到了对方的破绽——突然间,对过去那些日子的怀念让他心口发疼。尽管他的人生劣迹斑斑,阿帕基意识到他至少做对了一件事:不知怎地,在那个过去的未来,他身边都是他真正在乎的人。而现在,即使相隔着三年时光和一次死亡,阿帕基仍想保护这些人平安。如果这意味着听从布加拉提的安排,延迟拿回替身,他愿意等。毕竟,没有替身也一样能进行调查。 「我不能在工作上玩忽职守。」他提醒桌对面的黑帮。「如果有案子要办,我是不会放水的。」 「我也不指望你那么做。」布加拉提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平时的事随你处理,但是不要主动调查热情,这你能做到吧?」 阿帕基沉默地点了点头。布加拉提似乎很满意,嘴角微微翘起,从桌面上滑过来一样什么东西。阿帕基在它掉下桌子前捉住,发现手里握着一部崭新的诺基亚。 「把它充好电,随身带着,有事找你时我会通知你的。再见。」 「…等等!」听出自己声音里的急切,阿帕基感到脸上发热,但还是逼着自己说下去,「能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吗?万一…那个…有紧急情况……」 布加拉提瞥了他一眼,得意的笑容又回到脸上。「已经存在里面了。」 阿帕基看着他离开,然后低头打开手机。通讯录里,字母B下面果然存了一个号码。 这里是公共场所,别笑得像个白痴一样。阿帕基大脑中尊严尚存的那部分命令道,然而其他部分并不在乎。喜悦充盈着他的心脏。布加拉提往往能对他产生这种影响。轻轻地,阿帕基触碰着屏幕上的数字,像是在抚摸一只初生的幼鸟。这是他和布加拉提重建关系的第一步。尽管他知道前路崎岖坎坷,但在此时此刻,阿帕基不禁感到充满希望。

「你看上去很高兴。」上车时,文第提问道。「有好消息?」 阿帕基的手本能地探向口袋里的手机,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动作。「只是对今天的巡逻路线比较激动。」 文第提笑了。「巡逻这片城区确实会碰上不少状况,但别兴奋过头,记住你的训练,听我指挥,知道吗?」 阿帕基点点头。其实他对这片城区的兴趣完全不在于追捕抢包飞贼或逮捕醉酒流氓的机会。这些天来,他为每个前队友整理了一份文档——除了乔鲁诺·乔巴拿,那个连真名都没告诉他们的小混蛋。他找了很久,但这名字不存在于任何档案上。等再见到那小子,阿帕基会好好教训他的。相比之下,他只花一分钟就找到了米斯达寻衅斗殴外加敲诈勒索的案底。然而此时,他并不是阿帕基首要担心的对象。阿帕基记得米斯达的案子,惹上那桩麻烦之前,他还有两年无忧无虑的日子。眼下,福葛和纳兰迦才是阿帕基最担心的人。最初遇到他们时,两人已是被社会抛弃的人,也不愿多谈加入黑帮之前的生活。阿帕基只知道福葛因为殴打教授被大学开除,而纳兰迦则在少管所呆过一年。 然而此时,福葛的案底干净得可疑。考虑到他难以自控的脾气,阿帕基以为多少会有他袭击伤人或破坏公物的记录,却什么也没找到,倒是发现了几篇少年天才获得全国大奖的报道,其中一篇还刊登了年幼的潘纳科达·福葛和父母的合影。照片里,福葛一家站在那不勒斯郊区的豪华庄园前,得奖的男孩却郁郁寡欢。福葛一直是个早慧严肃的孩子,但照片里的他看起来是那么不开心,阿帕基不禁怀疑,也许加入黑帮对他而言不算坏事。不管怎么说,如今小潘纳科达住在离城区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固若金汤的豪宅里,阿帕基实在帮不到他。 而纳兰迦则恰好住在阿帕基和搭档新分配的巡逻区。阿帕基在四年前一张讣告上发现了他的名字。去世的人是梅拉·基尔伽,纳兰迦的母亲。根据那上的讯息,阿帕基顺利找到了基尔伽先生的住址。当他登门拜访时,却从邻居那里得知,这家的孩子早就不住在家里了。「那男孩以前是个小甜心,」隔壁的老太太感叹道,「可自从他妈妈去世,他就整天和那群地痞小流氓混在一起,像群野狗一样在街上跑,真是太可惜了!」 阿帕基回想起他认识的纳兰迦——粗野、聒噪、打心底喜欢难听的音乐、打死也不会做数学题——然后感到胸口逐渐被眷念溢满。他不知道这小鬼是怎么惹上麻烦的,但这次他要确保不让纳兰迦重蹈覆辙。 「准备好出发了吗?」文第提问,手已经放在了变速杆上。 「走吧。」 系好安全带,阿帕基希望他能尽快找到纳兰迦。

四天过去了,他还是没能找到纳兰迦。第五天是他的休息日,也是阿帕基的十八岁生日。站在浴室镜子前,他多花了几秒钟打量自己。过了一个多星期,看到三年前的这张脸,还是觉得很陌生。透过二十一岁黑帮的眼睛去审视自己十八岁时的模样,阿帕基不情不愿地承认,他看上去像个好欺负的目标。没了妆容的遮掩,尖锐的五官被过于苍白的皮肤和浅色的眉毛柔化,鼻梁和脸颊上还散落着他最讨厌的雀斑,让他看起来像个小屁孩。难怪连流浪街头的小鬼都敢对他寻乐挑衅。阿帕基下定决心,拿到第一笔工资就去买化妆品。但现在,他只希望那些小鬼中有一个能先帮他找到纳兰迦,然后再朝他吐口水跑掉。明天他就要被分配到新的巡逻区了,阿帕基需要赶快找到他。 不在上班时间里,他可以离开巡逻路线,找得更仔细。阿帕基骑着他那辆便宜的二手伟士牌摩托,穿梭在蜿蜒的小巷间。忽然,他听见成年男人破口大骂的声音,伴随着年轻人的高声尖笑。转过街角,一个男人一边大叫,一边试图抓住一群抱着装满食物的袋子飞奔的少年。「小偷!混账杂种王八蛋小偷!我发誓!等我抓到你们……」 阿帕基的第一反应是去捉那群毛贼,像个优秀警官该做的那样。然而当店主追着他们跑开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店里出来,急急忙忙地朝反方向走去。从这个角度,他看不见那人的脸,但那步态十分眼熟。阿帕基把油门拧到底,加快速度,抄到男孩前面挡住他去路。 「这招挺聪明的。」阿帕基摘下头盔道,希望露出脸能减少几分威慑感。「声东击西是你的主意吗?」 没料到会被人拦住,男孩停下脚步,抬起头来,让阿帕基有机会好好看清眼前的人——纳兰迦一直偏瘦小,但他现在看上去简直营养不良;脸和手还算干净,但帽子下打绺的头发暴露出卫生条件的匮乏;身上那件外套起码大了三号,怎么看也不能抵挡初春的寒气。要不是绑架犯法,阿帕基现在就准备把这孩子绑回家,给他喂饭喂到骨架上长出点肉来再说。 「关你什么事?」纳兰迦反问。他现在应该十四,看起来却像十岁刚出头,神态警觉,姿势戒备,但至少没直接拔腿跑掉。 「看你们这活儿干得不错,夸奖一下。」阿帕基故作平淡地说。「不过最后那个撤退可不怎么样,不会是你们故意计划的吧?」 「当然不是!」纳兰迦瞪着他,仿佛受了侮辱。「要不是詹卡洛非要拿几瓶叮当乱响的啤酒,店主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们!」 「这么说你是负责出谋划策的?」阿帕基对此表示怀疑。纳兰迦有随机应变的急智,但不会刻意计划谋略。 「不是我啦,是图利奥。他可聪明了。」纳兰迦骄傲地说,一蹦一跳继续往前走。 阿帕基用腿推着摩托慢慢跟着他,心里暗自记下这个名字。纳兰迦自己应该做不出什么会被送去少管所关一年的事,但要是他继续跟这群人混在一起,事情也许很快就会失控。时机凑巧时,一群荷尔蒙旺盛的青少年可能几天之内就会从小偷小摸升级成持刀打劫。 「原来如此,他是往另一个方向跑了吗?他要是真聪明,就应该在詹卡洛打乱计划前就阻止他。」 「那不是他的错!」和预想的一样,纳兰迦立刻开始为图利奥辩护。「詹卡洛贪心多拿的时候他根本不在场!你懂什么,你是偷东西的行家吗?」 所以这个图利奥躲在安全的地方,派别人去干脏活,还让纳兰迦对他忠心耿耿。阿帕基越来越不喜欢他了。然而现在和纳兰迦说这些,只会让他心生反感,他需要耐心等待时机。 「其实我的工作是阻止人偷东西。」阿帕基说。如果纳兰迦要跑,他准备立刻伸手揪住他。「我是个警察。」 纳兰迦停顿了一秒,然后大笑一声,继续往前走。「哈!不错,我还是那不勒斯的市长呢。」 「怎么,你不信我?」阿帕基不知道该感到欣慰还是不爽。 「你都没穿制服,还有,你对偷东西的事这么淡定,所以……」纳兰迦故意没把话说完,仿佛在等着阿帕基赞叹他的观察能力。 「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便衣警察吧?」要是这小鬼能无知到这地步,阿帕基倒是吃惊他没早被抓。 「切,谁不知道。」纳兰迦的语气明确表示阿帕基才是那个傻的。「但你要是便衣,早该逮捕我了吧。我被逮捕了吗?」 阿帕基叹了口气。这点他倒是没说错。 「是,我不准备逮捕你。但这不是因为偷东西是对的,也不是因为我不是警察,而是因为你看起来确实需要那些食物。说真的,你多久没吃顿饱饭了?」 「胡说,我过得挺好。」纳兰迦抗议道,即使他肚子正在咕咕作响。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偷来的苹果,张大嘴咬了一口,用力咀嚼起来。「瞧?」 「那太可惜了。」阿帕基尽量装出失望的样子。「我本来还想趁午饭时和你谈谈。」 歪着头,纳兰迦把阿帕基上下打量一番,表情相当不屑。「你要真是警察也太逊了。跟警察谈谈,那不就是审讯吗?我才不要。」 忍住修理这小鬼的冲动,阿帕基耐心道,「不是审讯,是我需要有人帮我做事,看你像是有点本事的,想问你有没有兴趣。而且我已经饿了,本来就准备去吃饭——吃正经饭。附近有家店做玛格丽特披萨不错,你是和我一起去还是继续在这里啃苹果?」 纳兰迦考虑片刻。「可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万一你是个变态怎么办?」 知道叫什么就能确定不是变态了吗。阿帕基控制住没翻白眼,掏出警官证,举在像花栗鼠一样嚼个不停的男孩面前。 「尼欧·阿八基……」满嘴苹果的小鬼盯着证件照片,口齿不清道。他抬头看着阿帕基。「你真是警察?你不会逮捕我吧?」 「你应该叫我阿帕基警官。」阿帕基说,试图在纳兰迦学会拿狗狗眼当武器之前树立一点威严。「但我不准备逮捕你……」他拖长声音,等着对方自报姓名。 「纳兰迦·基尔伽。你,呃,应该叫我纳兰迦。别叫我姓氏。」 阿帕基点点头。他知道纳兰迦鄙恨他父亲,不愿意用他的姓。之前队里也只有他坚持用自己的名字。「没问题,纳兰迦。上车吧,免得我们两个都饿死在这里。」 这一次,纳兰迦毫不犹豫地坐上摩托后座。阿帕基把头盔递给他。 「戴上这个,抓紧了。」 他去的披萨店是两年后纳兰迦亲自推荐的。一路上,那孩子出奇地安静。要不是还被他细瘦的胳膊抱着腰,阿帕基几乎要怀疑他摩托车上掉下去了。 也许纳兰迦还在紧张。阿帕基也紧张。从他发现自己身处过去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他开始觉得这确实是时间穿越,而不是什么死亡之前的幻觉——胸口开着大洞时,他的脑子应该没法创造并维持如此精细的一个世界。但如果他真的身在过去,试图改变它会不会创造出平行宇宙?原本时间线中的其他人呢,他们会怎样? 抵达披萨店前,这些问题霸占着阿帕基的脑海,盘旋不去。然而进了店门,闻到披萨的香味,纳兰迦一改之前的沉默,兴奋地叽叽喳喳起来。阿帕基也只好把疑问暂时搁置,拉着小鬼坐下点菜。他之前并不怎么饿,但迎面袭来的食物香气让他回想起十八岁时的胃口。他们点了份丰盛的二人套餐。侍者离开后,纳兰迦隔着桌子凑过身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问道,「所以,你准备要我做什么?」 阿帕基尽力忍住笑。这小子混黑帮时都没神神秘秘过。「这份任务,」他说,保持语气严肃,「对执行者的要求很高。做决定之前,我希望你明白,不论你是否接受,这顿饭都是我请,不要有这方面的压力。」 纳兰迦最讨厌的就是被小瞧,说他不具备做什么的能力。果不其然,黑发男孩立刻昂起下巴,挺直腰板,一副准备接受任何挑战的样子。「切,你又不知道我的能耐,有话直说。」 阿帕基谨慎考虑着接下来的措词。「我需要有人做我在这片城区的耳目,你能不给自己惹麻烦地做到这点吗?」 「你是说,让我…让我当个告密的内奸?我不干!绝对不干!我才不会背叛朋友!」 「别激动。」阿帕基举起双手,安抚着炸毛的少年。「我不是要你告密,你不用告诉我任何不想说的事情。我只是需要有人帮我盯着点附近的动静。如果你觉得有人可能对你或你朋友造成危险,就来告诉我。」 纳兰迦停下愤愤不平的抗议,歪头想了想。「那……我具体要盯着什么?」 「任何你觉得不寻常的东西。等我不上班的时候,像这样边吃饭边汇报给我听。」 「等等,这要求有什么高的?」 纳兰迦也有聪明的时候。阿帕基忍不住微微一笑。 「因为这需要你去亲眼观察,也就是说你不能大意。比如今天,如果你受伤了,或者被捕了,或者又受伤又被捕,之后就没法完成任务。」 任务不过是个借口,让阿帕基有机会和纳兰迦保持联系,通过奖励让他远离麻烦。就目前来说,阿帕基希望饭菜的诱惑足以让这小鬼稍微乖一点——被布加拉提打昏的那个晚上,身上的现金全部不翼而飞,这个月他实在不剩多少钱。 「我说了那不是我的错!」纳兰迦拖长腔抱怨道。「而且我这不是没事嘛。」 「那是因为我破例允许你当个贝克街小分队队员,而不是直接逮捕你,像我该做的那样。」阿帕基半是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想要不被捉住,最好一开始就不要去偷。你知道城里有免费发放食物的慈善机构吧?」 「你刚叫我什么?」纳兰迦提高嗓门,但又有丝犹豫,似乎不确定是否被骂了脏话。 阿帕基在脑内回想了遍自己说了什么。「贝克街小分队?福尔摩斯故事里的,你没听说过他?」 纳兰迦摇摇头。阿帕基忘了他不看书。 「他是一个侦探,专门解决神秘案件。因为他住在贝克街,所以那些给他提供信息的孩子被称为贝克街小分队。」 「这么说他也是个警察?」 「不,他是警方顾问,在警方破不了案时提供帮助。」 纳兰迦咧嘴一笑。「那他比警察聪明啰?我喜欢。」 阿帕基咧嘴笑回去。「要是警察不怎么聪明还抓住了你,那你算什么?」在纳兰迦想出怎么回嘴之前,他重新转到之前的话题,「保持健康和营养充足对于这项任务也很重要,你知道附近的食物发放点在哪吗?」 「我知道。」纳兰迦皱着鼻子说,「但那是给没别的办法的老人家准备的,要排好久的队,味道还怪怪的。图利奥说去那吃饭很逊。」 又是这个图利奥。阿帕基咬牙切齿。正当他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他们的披萨来了。纳兰迦欢呼一声,立刻狼吞虎咽起来。看他吃那么开心,阿帕基也不忍心再说什么。饭后,纳兰迦接受了任务,并答应保持低调,隔几天和阿帕基见一次面。之后,他声称要去找朋友,谢绝了载他一程的提议,几步小跑消失在那不勒斯狭窄的小巷里。阿帕基站在原地,内心斗争了一会儿,骑摩托回到之前那家被偷的杂货店。 走进店里,店主仍然怒气冲冲。「有什么需要的吗?」他粗着嗓子问道,比起问候听起来更像诅咒。 阿帕基抓起一瓶水,递去一张足以买下被偷货物的大额钞票。 「不用找了。」 他衷心希望这个月的工资早点发下来。

4 – Have You Heard

三周后,布加拉提收到了第一条来自阿帕基的消息。 这期间他一直远远观察着那个人。尽管那是个条子,布加拉提也得承认,阿帕基好看得令人发指,而且心思似乎不仅在禁毒上。虽然他们面对面的时间不长,但布加拉提注意到,那人的眼神总在自己身上多停留半秒,要电话号码时还红了耳尖。他以为阿帕基很快就会找借口和自己联系,却连一条短信也没收到——直到现在。 然而这短信的内容并不像是借口。 『有急事。醒了给我打电话』 短信是昨天深夜发给他的,大概是阿帕基上完夜班后。布加拉提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然后拨通了那人的号码。响了几声后,电话被接了起来。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现在是早上八点——从发短信的时间来看,阿帕基最多只睡了四个小时。布加拉提同情地抿了口咖啡。 「早,你说的急事是什么?」 透过话筒,他听到阿帕基打哈欠的声音。「你听说过conejo blanco吗?」 布加拉提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西班牙语。「白色兔子?」 「对,昨晚被我们送去医院的那个男人一直嘟囔着这个。他两小时后死了。」 布加拉提蹙起眉,在脑内搜索着相关的人或东西,却一无所获。 「你觉得我知道些什么?」 话筒里传来阿帕基的叹息。「我不是在指控你,布加拉提,我是来请你帮忙的。死掉的那人身上有帮派纹身,看着像门徒的人,应该身经百战了,被我们发现时却吓破了胆,瞳孔放大,口吐白沫,可能还出现了幻觉,肯定是受了某种药物影响。」 门徒,那个从摩洛哥贩运哈希什,从西非贩运可卡因的黑帮。知道热情也参与贩毒之前,布加拉提十分乐于给他们制造麻烦,满意地看着他们的影响力这些年不断下降。有传言说其他帮派准备对衰弱的门徒下手了,但如果是那样,阿帕基目睹的应该是血腥的杀戮现场,而不是嗑药后的不良反应。 「你确定他不是嗑药嗑过量了吗?」 阿帕基苦笑一声。「他身上确实带着半斤可卡因,但那应该不是自用的。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神志不清,一直在说西班牙语。我没听懂其他的,但有两个词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conejo blanco』。也许这只是他看见的幻觉,但也可能另有深意。」 一个敌对帮派的毒贩,以如此奇特的方式死掉了。 「你怀疑是热情除掉了竞争对手。」 「是的。」话筒里传来窸窣的声音,大概是阿帕基在穿衣服。「毒理分析好几个星期才能出报告,要是我能拿回替身……」 「不行。」布加拉提迅速打断他。「你继续等。」 阿帕基并没给他怀疑的理由,但五年的黑帮生涯让布加拉提见到的背叛和欺骗比普通人一辈子还多。向他透露热情的重大秘密之前,布加拉提需要确认阿帕基能服从命令。 「布加拉提。」他的名字在阿帕基嘴里像一声恳求。「我的替身能回放过去,只要我们找出是谁或什么东西杀了他……」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布加拉提厉声问,却不是真的动火。他当然知道这样的替身能力能派上用场,可那不是重点。「我让你等,你就等着。这是我们说好的。要是你不能服从我的命令,就不要找我合作。」 「好好好。」他几乎能听见那人翻白眼的声音。「我等着。法医那边出毒理报告之前,这人就只能算是死因不明。」 「没准是食物中毒。」这几乎是个冷笑话,整件事处处指向热情。别的黑帮杀人时,死因不是脑袋上的弹孔就是喉咙上的割痕,这些神秘的死亡已经成了热情的标志,街头巷尾的流言和猜测更是让热情成了黑道上最令人畏惧的名字。「你在哪找到他的?」 「老城区一家夜总会外面,靠近大学的方向。」 布加拉提哼了一声,陷入思考。那片街区是有争议的地盘,正适合处理敌对帮派的成员,尤其是在杀人手法完全无法被传统方式追查的情况下。 「我会调查这件事的。你老实呆着,不要轻举妄动,有消息就通知我。明白了吗?别让我后悔跟你搭档。」 「是,长官,我做梦都不敢违命。」 阿帕基答得讽刺,声音却含着笑。布加拉提觉得自己应该生气——这人如此无礼,刚起床的声音还又哑又难听——然而他自己的嘴角也不自觉地翘起来。 「那就好。」他说,然后迅速挂断了电话。

迟些时候,布加拉提在另一间安全屋找到了仍在躲债的斯库多。 「布鲁诺,我的孩子!」年长的替身使者这次主动出门迎接他,避免了钢链手指的拳头。「看来你十分很想老斯库多嘛,竟然一个月来探望两次。」 尽管他努力压抑着情感,看到曾经的队长,气愤和悲伤还是同时在布加拉提心中涌起。斯库多比他们上次见面时更加不修边幅,面容憔悴,衣服凌乱,几乎看不出他曾是那个风流倜傥,教导小布鲁诺如何使用替身、如何欣赏爵士乐的男人。 「我来是有事要问你。」布加拉提说,打断他的寒暄。斯库多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布加拉提不得不提醒自己,他还在生这个人的气。 「问吧。」斯库多耸了耸肩,迅速换上无所谓的表情。 「Conejo blanco。」布加拉提故意把每个音都咬得很清楚。斯库多的姿势僵了半秒。 「我以为你答应我不去找死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无视斯库多责备的语气,布加拉提急着问道。「告诉我。」 「什么东西?」斯库多笑出声来。「柯尼里奥·比安柯不是『什么东西』,傻子。你要是知道好歹,就永远不要再提那个名字。」 斯库多用了意大利语,而不是西班牙语。阿帕基的直觉是对的,这也许是他们的第一条线索。 「这是个人。」一阵期待的颤栗沿着脊椎传来。「一个热情的替身使者。」 臭着脸,斯库多用几近难以察觉的幅度点了点头。「没人见过柯尼里奥还活着,但所有的受害者死前说胡话时都会提到白兔。」 布加拉提胸口一紧。这么多年了,他对热情了解的却那么少。「这个柯尼里奥杀过多少人?你从前怎么没告诉过我?」 他盯着斯库多,希望能看到一些他曾经崇拜的那个人的痕迹。斯库多皱着眉,佝偻着避开他的目光。 「我回答你够多问题了。要是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套情报,应该给我也准备点好处吧?」 听到这里,布加拉提感到有什么喀嚓一声碎裂了。斯库多拒绝他的帮助那么多次,现在却来索要好处,像是一记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竟敢把这个变成谈判的筹码?布加拉提想怒骂这个老糊涂,这个满嘴谎话、无可救药的赌徒,让自己沉沦到如此耻辱的地步,还固执地不肯接受任何别人主动给他的好意。 「怎么,你还对付不了几个讨债的?」嘲讽的话说出口,语气比他预想中要重。带着几分阴暗的满足感,布加拉提看到那张云淡风轻的面具裂了缝,露出一丝藏在下面的羞愧。 从外套里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斯库多点燃后深吸了一口。「我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孩子,别对老人家那么苛刻。」 「比如什么,贩毒?」布加拉提冷哼一声,抢过那支烟把它掐灭。「这东西也是毒,你知道吗,只是让你死得慢一点。」 斯库多耸耸肩。「没人能永远活着。」 布加拉提决定补刀。「这么不怕死,却为了保命不敢不去运毒。」 低咒一声,斯库多钳住布加拉提的后颈,迫使他看着前队长的眼睛。「那完全不一样。你明白吗,完全不一样!」 「不明白。」布加拉提尽量无动于衷,但斯库多一严肃起来,就让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岁。 「我知道你不是傻子!」年长的男人厉声道。「你以为我喜欢这份工作吗?难道你喜欢在波尔波手下做事?小子,在黑道上,没有谁的手是干净的。我们都在等,等一个不是彻底灭绝人性的家伙上位。要是你能把你那点自以为是的正义感收一收,没准那个人就是你!那时候到来之前,我靠着这点恶习撑着多活一天是一天,碍你什么事了?等你当了干部再来教训我好吗!」 放开布加拉提,斯库多捡起那根被掐灭的烟,怨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重新点上火。「不用管那些追债的人,我自己会处理的。反正我也没什么别的情报可给你了,你就记住,柯尼里奥不是你该碰的,有多远离多远。」 看着他又深深地将烟吸进肺里,布加拉提感到怒气也被抽空,徒留下麻木。 「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斯库多手一抖,将烟头掉在印着『欢迎』的门垫上。迅速将它踩灭,他转向布加拉提。「是啊,」他说,眼神忧伤而疲惫,「我已经说了我能说的一切,孩子,我希望你能真正听进去。」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退回安全屋内,关上了门。

接下来的一个月,布加拉提拼命寻找着一切与柯尼里奥有关的线索。钢链手指的能力可以让他轻松进入最隐蔽、最严格把守的密室和金库,却没找到任何提到这名字的东西。警方和医院的记录也同样令人失望。这只行踪诡秘的白兔没有在任何文件上留下痕迹。有几份案例倒是和阿帕基描述的情况近似,但列出的死因仅仅是「多重药物中毒」。在这座城市的某些角落,吸毒过量致死几乎是种自然现象,没人会因为又一个瘾君子暴毙而惊讶。如果没有显而易见的他杀迹象,执法部门是不会特意去查个仔细,给自己添麻烦的。 布加拉提给阿帕基发了条短信。最好这条子有先见之明,一开始就要求法医进行全面的毒理学分析。一整天过去了,阿帕基都没有回复。 第二天傍晚,布加拉提来到阿帕基的公寓,拉开墙壁,把自己邀请进了他的住处。屋里比他想象中要乱。不知怎地,他以为阿帕基会是那种井井有条的人。事实恰相反,客厅里东一件西一件扔着衣服,而且——布加拉提眯起眼——好几件明显不是阿帕基的尺寸。为什么阿帕基家里会有小孩的衣服?他正准备四处翻翻看,门就开了。 阿帕基抱着一大袋食材走进来。回家看到一个黑帮坐在自己沙发上,他却非常镇定。「哦,布加拉提。嗨。」阿帕基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把东西放进厨房。「抱歉家里这么乱,我没想到你会来。」 「你看起来像屎一样。」话刚出口,布加拉提就后悔了。他想象中两人再次会面的场景可不是这样的。然而阿帕基确实看上去极度疲惫缺觉,眼下是重重的黑眼圈,平时干净笔挺的制服也染了污渍,还皱巴巴的。前段时间他一心寻找柯尼里奥,没去多留意这边的状况。或许那是个错误。「而且你没回我短信。有什么想说的吗?」 幸好,阿帕基对评价他外表的粗鲁发言不以为意,也在沙发上坐下,满足地深叹了一口气。「谢谢你的细致观察,我感觉也像屎一样。」 布加拉提皱起眉。「你没回答我问题。发生什么事了?」 靠在沙发垫上,阿帕基抬头看着天花板,没有回话,似乎陷入了沉思。布加拉提静静看着他——尽管脸上透着深深的倦色,阿帕基还是很美。要不是他是个条子,布加拉提早就动心了。他有足够逢场作乐的经验,看得出阿帕基对他也有意思。然而此刻,他们两人都有更重要的事。 「我……认识了一个小鬼。」阿帕基终于开了口。布加拉提心里一沉。从条子嘴里听到小孩的消息,准没有好事。「他叫纳兰迦,一个离家出走混街头的孩子,有时会住在我这里。前几天我们约好一起吃饭,但他始终没出现。我一直在忙着找他。」 所以他客厅里有小孩的衣服,但他为什么如此关心一个街头流浪儿呢?从他们第一次见面,阿帕基就是个层层包裹的谜团。布加拉提知道他应该多加小心,却很难对这个人保持警惕。阿帕基在他面前显得很安心,让布加拉提也不由得放松下来。 然而阿帕基现在半点没有安心的样子。紧蹙着眉,他的眼里像是酝酿着一场风暴。 「你找到他了吗?」布加拉提问。 阿帕基嗯了一声。「他因为入室盗窃和故意伤害罪被捕了,但看守所不让我见他。」 「出示警徽也不行?」 阿帕基摇了摇头。「受害者是当权议员的母亲,要求他们把这件事作为大案处理。我怕他们会重罚纳兰迦。」 布加拉提挑起眉。「他抢劫还殴打了一位老妇人?」这听起来可不像是阿帕基会喜欢的那种孩子。 阿帕基的回答迅速而坚定。「绝对他妈不可能。」他骂道,烦躁地用手指梳过略微长出的头发。「要么管事的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白痴,要么就是他被人设计了。你猜怎么,估计两者都是。那小鬼确实有暴力的一面,但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只要他们肯让我……」 阿帕基突然止住了他的滔滔不绝。布加拉提发现,那双明亮摄人的眸子正直直看着自己。 「布加拉提,我需要你帮个忙。」

为波尔波跑腿了一年,布加拉提已经习惯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出入看守森严的地方了,然而这是他第一次带着另一个人行动。 「你知道他具体被关在哪儿吗?」站在少年犯看守所前,布加拉提问道。 阿帕基点点头。「我偷看了一下他们的记录。他被关在一个独立隔间里,应该就在这条走廊另一端。」看了眼附近的宪兵站,他有些担心地望着布加拉提。「你确定我们不会被发现?」 布加拉提笑了,伸出手来。「只要你能跟上就没问题。」 阿帕基犹豫了一秒,然后小心地握住那只手,像是在感受他看不见的替身的存在。「请不要把我肩膀拽脱臼,谢谢。」 「那我可没法保证。」布加拉提板着脸道,然后拽着他穿过墙壁。 双手扣在一起,布加拉提领着他向走廊另一头行进,用钢链手指的非人速度在旁边的柜子里扎进扎出,躲避路过的人。他以为条子会抗拒被人摆弄,但在最初的几次推搡和拉拽后,阿帕基很快就适应了他的节奏,几乎能和他保持同步——这对能看见替身的人来说也不是容易的事。布加拉提甚至有点想尽快安排他参加组织的仪式,看看这个人拿回替身后能有什么本事。 然而现在,他主要想让两人不被发现地移动到走廊的尽头。「接下来往哪边?」到达T字口时,布加拉提问道。左边是一条更长的走廊,而右边拐过去一点是扇有些生锈的门,看起来像是保洁室的入口。 「这边。」阿帕基向右偏了偏头。「帮我拉开先看一眼,以防万一。」 很走运,这段走廊没有人,即使他们逗留一会儿也不会被发现。布加拉提在墙上拉开一条小口,阿帕基凑过去,贴近墙壁往里看。这个距离,布加拉提能闻到他身上的古龙水,是一种温暖的、泥土系的气息,和这个阴暗的监牢格格不入。有一瞬间,布加拉提不由得想,要是阿帕基不是条子,两人之间会是怎样。但这念头刚一成形就被他逐出了脑海——当下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或地方。 「是他。」阿帕基确认道,声音紧绷着。「里面没有其他人,赶快。」 他们走进去,然后迅速关上墙面的拉链。屋里的人吓了一跳,还没叫出声,就被阿帕基捂住了嘴。 「嘘——是我,是我,冷静点,纳兰迦。这是我一个朋友。我们是来帮你的。」 等纳兰迦停止挣扎,布加拉提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阿帕基说他十四岁,看上去却远比那年幼。除了瘦弱的身板,布加拉提首先注意到的是他那一头染得极拙劣的金发,然后,是头发下掩盖的乌青眼圈。 阿帕基也看到了。他伸手去查看孩子脸上的淤痕,声音蕴藏着怒气。「这是谁弄的?」条子问。布加拉提怀疑他早就知道答案。 纳兰迦透过肿胀的眼皮盯着他们,仿佛不确定这一切不是梦。他举起手,摸了摸阿帕基的胳膊。当那只手迅速被阿帕基握住时,他看上去吃了一惊。 「拜托,纳兰迦,告诉我谁打了你。」安抚地轻轻揉着他手背,阿帕基又问了一遍。 「是那个,那个……」犹豫了下,纳兰迦偷偷看了眼布加拉提。「我非得说吗?」 阿帕基叹了口气。「不说就不说,只是我想知道。刚说了,这位是朋友。」说到布加拉提,他的表情柔和下来。布加拉提不止一次地想知道,阿帕基眼里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就是他帮我进来看你的。你想告诉我什么,也都可以告诉他。」 纠结了几秒,纳兰迦终于选择坦白。「就是那个审我的警察,他……他不信我的话,所以打了我,可我没撒谎!」像握住生命线一样紧紧抓着阿帕基,他看起来和听起来一样绝望。「你得相信我,不是我打的那个老太太!」 之后的十来分钟,布加拉提听着纳兰迦磕磕绊绊地讲述实际发生了什么,阿帕基偶尔提问,让他解释得更清楚。从他说的情况看,明显是那个叫图利奥的大孩子设计了他,让他来背黑锅,但纳兰迦死活不肯相信。 「不,不不不,你不明白!我刚离开家时就是他罩着我,他是我朋友!肯定是哪里有什么误会。那个老太太好老了吧?没准是她老糊涂,老花眼了。图利奥才不会害我呢!」 布加拉提的思绪不禁飘到斯库多身上。如果有人在他十四岁时告诉他,斯库多正在帮热情运毒,他恐怕也会这样坚定地否认现实。把目光投向正安抚纳兰迦的阿帕基,布加拉提感到心中升起一股混着怨气和畏惮的复杂情绪。这个人走到哪里,哪里的欺骗和谎言就分崩离析,仿佛真相本身因为他笨拙地想要做好事、想要帮助别人而活了过来,像一头意识到笼子是玻璃做成的大象,再也无法被制服。 「听我说,纳兰迦。我相信你,也会尽我所能地帮你证明清白,但你也要相信我。告诉我图利奥的全名和住址,我发誓不伤害他。就算不是他陷害你,没准他能帮我找到陷害你的人呢。」阿帕基几乎是在恳求了,纳兰迦却依然不为所动。 「不行……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但你还是警察啊。我不能告发朋友。我不能背叛他们!」 那孩子听起来几乎带着歉意,而阿帕基则像是吃了黄连。布加拉提静静瞧着他俩,等着看如何收场。他不知道阿帕基为什么对这个流浪儿如此上心。诚然,纳兰迦营养不良的体格和孩子气的天真非常引人同情,但这座城市有许多这样的孩子,为什么这个条子要冒着丢饭碗的危险去帮他洗脱罪名? 在阿帕基想出别的劝说方法前,走廊里传来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我们该走了。」布加拉提压低声音道。 纳兰迦怔了下,忽然慌了神。「等等,别把我丢下!」 这次轮到阿帕基带着歉意了。「对不起,但我们不能在这里被发现。你……再坚持一下,好吗?我会回来找你的,我发誓。」 「或者,」布加拉提插嘴道,「我们可以直接带他走。」 阿帕基瞪着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呢?让他过一辈子逃犯的生活?」 布加拉提转身看着纳兰迦。听到逃狱的可能性,男孩正竖起耳朵听着,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在意过逃犯的生活。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他太小,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太不成熟,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布加拉提无法对此进行反驳,尽管他自己在更小的时候选择了加入黑帮。为了保护父亲,他愿意把一切都再来一遍,但他没法确定那就是正确的道路。现在,他的父亲死了,而热情正逐渐接管害死他的产业。当初会不会还有别的路,更好的路?如果本应保护他父亲的条子没有被杀手收买,如果他们更像阿帕基,他的人生是不是会完全不同?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们必须马上离开。布加拉提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孩子:瘦弱,邋遢,带着乌青的淤痕和害怕的眼神,但至少有人在关心他。就这一次,也许听警察的不是个坏主意。 抓住阿帕基的手,布加拉提拉开墙壁,将两人拽了出去,离开那间牢房和里面的孩子。

5 – Tortoise and the Hare

文第提已经救过他一命,阿帕基以为自己不可能再欠那个人更多了。然而在纳兰迦的事上,他的搭档又一次帮了大忙,并拒绝接受啤酒之外的谢礼。于是现在,阿帕基端着芝士拼盘和第二轮啤酒,走向文第提的座位。 「谢啦。」看着他把托盘放下,文第提咧嘴一笑。「刚才你问我什么来着?」 「社区管教所。」阿帕基答道。和文第提说了纳兰迦的事才发现,文第提的伯父认识负责这案子的法官,是一起打高尔夫的朋友。由他伯父去说了两句情后,法官同意判轻一点,从少管所改成了社区管教所。和监狱一样的少管所比起来,去社区更像是住集体宿舍。阿帕基在警校学习时听说过这类机构,它不归司法部管,而是由获得政府批准的私人机构监管运营。纳兰迦在里面过得怎样,主要取决于他被送去哪个社区。 「对,对。」文第提抿了口啤酒,点点头。「现在还说不准那孩子会被送去哪里,不过你放心,总归比少管所好。」 阿帕基叹了口气。他希望彻底免除纳兰迦的冤罪,但这已是目前最理想的结果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文第提拍了拍他的肩。「别放在心上。知道我搭档是个走心的好警察就够了。」 阿帕基惊讶地抬起头。过去他们从没说过这种话,在文第提替他挡下那颗子弹前,阿帕基只知道他是个专业又耐心的前辈。两人的工作关系还算融洽。然而在阿帕基眼里,警署内内外外全是问题。这千疮百孔的体制里,文第提的平和冷静常常让他觉得焦躁。或许是因为这样,阿帕基没和文第提透露过他对这份工作的幻灭。如果那时他对搭档再多一点信赖,把自己的动摇说出口,文第提肯定会阻止他走上那条自毁的路。而这一次,不需要文第提阻止,阿帕基也不会再自毁前程了,可他还是想和同僚坦诚地谈一谈。也许这是开口的时机。 「很多人当警察是为了抓罪犯的刺激。」文第提继续道,并没注意到阿帕基的犹豫。「我见过太多这种人了——倒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对,他们都是好警察——但很少见到像你这样,为一个野孩子付出那么多精力的人。能遇到你是他有福气。」 阿帕基脸上发热,羞愧地垂下眼。在曾经那条时间线上,他也得意地玩过猫捉老鼠的游戏。如果在那时遇到纳兰迦,他会在乎吗?如果图利奥选了别人做替死鬼,他会同样拼命地为那个孩子奔走吗? 「我……」阿帕基欲言又止。他要说什么?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不是好警察。我是那个收了脏钱后害死你的混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最后他说,「我在想,也许仅当一个好警察是不够的,还要当个好人。」 报名去警校时,阿帕基以为警察的职责就是保护无辜、阻止犯罪。可离开了警校,在外面的现实世界,无辜平民和犯罪分子之间的界限逐渐模糊起来。某些罪行的受害者根本不会向警察求助,比如那些被嫖客和皮条侵犯的性工作者,每天被强制劳作十几小时的无证移民。遇到警察时,往往他们才是被罚款、逮捕、甚至驱逐出境的人。然而,只要那些买春的、拉皮条的、剥削劳工的人衣冠楚楚,打扮成正直守法的公民,警察就会为他们服务。偶尔逮捕了真正的人渣败类,也总是因为幕后交易轻易被放走,让「守护街区」成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西西弗斯式的苦差。很快,每天的工作都提醒着阿帕基,他的努力根本毫无意义。最后他收下贿赂,并不是因为需要或想要那笔钱,而是因为无论他做什么都不重要。 然后,文第提为了救他,死了。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记血腥的警钟:有因必有果。尽管阿帕基只是这台巨大、陈旧、漏洞百出的机器中的一枚小齿轮,一着不慎,依然能使糟糕的情况变得更糟。这一次,阿帕基发誓,他步步都要走对。他必须要做得更好——为了文第提,为了纳兰迦,也为了布加拉提和其他人。 「当个好人,是吗?」文第提问道,嘴角微微扬起。「你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不一样?」 文第提这样对他笑的时候,阿帕基感觉就像个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他仔细想了想——当个好警察和当个好人,有区别吗? 「是的,」阿帕基回答,「我认为有。」 「来,讲讲。」 灌了一口啤酒,阿帕基试图将脑内复杂的思绪整理成句。「作为警察,我们的职责就是执法,对吧?对好警察的要求就是好好执法。可是这个世界这么多人,再多的法律法规也没法处理现实里的所有问题,导致许多人被社会辜负。不论一个警察把这份工作做得多好,被派到现场时,坏事都已经发生了;而当有人做不好这份工作时……」想到纳兰迦脸上的黑眼圈,阿帕基感到胸口发闷,「就会造成更多的痛苦和不幸。」 文第提收起了笑容,目光却是和善的。「我懂,有时确实会有这种感觉。那你觉得当个好人意味着什么呢?」 阿帕基呼出一口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之前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他尊敬文第提,但他们之前从没谈过这些话题。要是这番话被其他同僚听到,多半会大肆嘲弄他的幼稚和理想主义,剩下的可能会质疑他对警队的忠诚。幸好,文第提并没作出这种反应。 「我觉得,当个好人远不止遵守或维护法律那么简单。」布加拉提的脸在他脑海中划过。「一个好人应该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哪怕社会已经抛弃了他们。」 「你对那孩子这么上心,是因为这个吗?」文第提问道,听上去真心好奇。「因为你觉得只做一个好警察还不够?」 「一部分是。」阿帕基不喜欢撒谎,尤其是对这个男人。「你觉得这很蠢吗?」 文第提再度笑起来。「当然不,我甚至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听上去你琢磨这问题很久了,这是好事。我和你意见不一样,但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搭档。」 不顾对方的称赞,阿帕基紧张起来。「你意见不一样?」 年长的警察摇了摇头。「不是说你指出的问题不存在,但我觉得,当个好警察和当个好人并不矛盾。」放下酒杯,文第提继续道。「如果我们把法律当成一成不变的规矩,严格按字面意义去执法,那就像你说的,会让所有人都不好过。但我不觉得法律应该是这样被执行的。作为执法者,我们可以透过法律条文的字眼,去领会法的精神。这时,做个好人的重要性就显现出来了。我们当然不能篡改法律,但可以通过自己的判断,决定法律如何在现实中被实行。这样的工作,我认为是很有意义的。」 「你帮我处理纳兰迦的案子,是因为这个吗?」话说出口,阿帕基才发觉自己重复了文第提之前的问题。 「一部分是。」对方狡黠而亲切地笑起来。「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伯父特别讨厌格拉齐亚尼。如果挨揍的是参议员本人而不是他母亲,他可能会要求法官给犯人颁个奖。」 阿帕基跟着笑起来,心里的担子却放不下。人人都知道格拉齐亚尼参议员是大公司的走狗,厌恶他的大有人在;可高尔夫球场上的几句话就改变了判决,并不是件让人安心的事。纳兰迦进少管所的事差一点重演,本身也让阿帕基忧心忡忡。他读过那些古希腊悲剧,知道人越是反抗命运,预言就越会成真。然而他总不能袖手旁观什么都不做。抱着孤注一掷的希望,阿帕基决意让这世界有所改变。无论是纳兰迦还是其他人,他们都值得比上一次更好的生活。 「喂,」文第提唤道,轻轻撞了他一下。「别垮着脸。警察这个职业确实累人,所以我们更要关注自己眼下能做什么,而不是总想着自己应该能做什么。只盯着那个遥远的目的地,沿途的风景可就都错过了。」 阿帕基眨眨眼。他隐约记得文第提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这仅仅是对方的人生哲学吗?还是历史在带着微妙的变化重演? 「谢谢。」阿帕基说。虽然还有很多不安和迷惑,但他真心感谢文第提的帮助。「我尽力不错过那些景色。」

纳兰迦转社区的手续办了快一个星期才办好。幸好,他被送去的地方离阿帕基住处不远,如果局里不太忙,至少可以每周去看他一次。这个社区由一个叫瑞斯维力的非盈利组织管理,专注于儿童福利和发展。阿帕基去查了资料, 似乎做得还不错,过去五年里再犯率一直低于平均线。等到终于可以亲自探访时,他欣慰地发现这地方更像一所寄宿学校。在门口签到后,阿帕基被指引到一间摆放着柔软座椅和亮色抱枕的会客室。这里的窗户没有栅栏,墙上挂着孩子们欢笑的照片。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看,会客室的门就砰一声开了。 「阿帕基!」伴着一声欢呼,纳兰迦像只兴奋的小狗一样扑过来。「你终于来了!」 「我说了会来不是吗。」阿帕基笑着揉了揉纳兰迦洗干净的头发。「你这些天还好么?」 「挺好的。」放开阿帕基,纳兰迦转身看向门口。「多亏吉娅照顾我。」 阿帕基这才发现还有别人在场。一位三十出头的黑发女人站在门边,观察着他们的交流。 「你好。」她打了个招呼,向两人走来。「我是吉安娜·索利玛,负责纳兰迦的社工。我们在电话里通过话,很高兴见到你。」 阿帕基握住她伸出的手。「多谢你安排今天的会面,索利玛女士。」大多数社区管教所只允许家庭成员定期探望,她肯破例将他列入纳兰迦的探访名单,阿帕基十分感激。 「叫我吉娅就好,这里的人都这么叫,是不是?」她含笑看着纳兰迦。 「没错!」如果人类有尾巴的话,纳兰迦的尾巴此刻一定在疯狂摇动。「谢谢谢谢谢谢谢谢你让阿帕基来!吉娅最好了!我保证不会让他闯祸的,你放心!」 抓起阿帕基的手,纳兰迦给她行了个滑稽的双人致敬礼,逗得她笑起来。「先保证你自己别闯祸吧,别再去偷小甜饼了。」转过身来,她递给阿帕基一张名片。「纳兰迦想先带你参观一圈,他应该有不少话要对你讲。之后还请麻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这边有许多事需要请教。拜托了,阿帕基警官。」 阿帕基点头答应,心里却一阵打鼓。希望纳兰迦没把他形容得太过可疑。更重要的是,他希望纳兰迦没对任何人提起布加拉提,还有他们一起去看守所的事。他本想先问几个问题,但纳兰迦用力拽着他向屋外走去。「来呀,快点,我带你去看我的房间!一会儿见,吉娅!」 于是他向吉娅匆匆挥手告别,任由纳兰迦带路。很快,阿帕基就被带到了一个家具朴素但看起来很舒适的房间。床头柜上的照片他之前见过——照片上,更年幼的纳兰迦抱着他母亲,两人都露出幸福的笑容。然而上次见到这张照片时,屋里的环境却要乱得多。 「这里要求你自己收拾屋子吗?」 「是的。」纳兰迦哀叹道,「我还是不喜欢,但吉娅说这很重要,能……呃,培养责任感。」 「所以你不讨厌住在这儿?」阿帕基问,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你开玩笑吗?这儿可比住在街上强多了!」揉了揉肚皮,纳兰迦咧嘴笑起来。「这里伙食也不错,明年我肯定就长得比你高了。」 阿帕基松了口气,嘴上却厉色道,「你知道自己这回惹上大麻烦,差点就进了监狱吗?」 「可我什么都没做!」纳兰迦委屈地皱起鼻子。 你跟两面三刀的王八蛋做朋友,替他背了黑锅。阿帕基本想这么说,但把话咽了回去。「我知道,是他们抓错了人。」 「那你没生我气吧?」纳兰迦左眼已经不肿了,但仍明显留着淤青。阿帕基强迫自己不要别开眼。 「我气的从来都不是你,纳兰迦。但我希望你能再多信任我一点。」 皱着眉,纳兰迦摇了摇头。「你不明白,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我……我真的不能说,你懂吗?图利奥以前被条子抓过,要是肯定你上门找他,他会吓出毛病的!」 「他是偷东西被抓的吗?」回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阿帕基问。 「怎么可能!」纳兰迦不屑地哼道。「他那么厉害,才不会被抓呢,所以条子做了假证据栽赃陷害他。要是他再被抓到,就得进号子蹲好多年。我不能因为自己遇到麻烦,就让条子去敲他家的门,那也太不仗义了。」 阿帕基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纳兰迦有多忠诚,但如今这份忠诚错付得离谱。「他以前被栽赃了什么?」图利奥很有可能在说谎,但也不难想象某些同僚会贪图省事、伪造证据。不管怎么说,只要警方档案里有图利奥的记录,阿帕基就一定要找到它。不能再让纳兰迦被这家伙影响了。 「他没说。」纳兰迦耸耸肩。「不过应该挺严重的。」 「好吧。」阿帕基垂下眼。「抱歉,我不该凶你。我知道你很在乎朋友,但是……也多在乎自己一点吧。真正的朋友一定也不想让你受伤害。」 「哎~」纳兰迦戏谑地拖着长腔,「那你是我真正的朋友喽?」 看着纳兰迦笑嘻嘻的脸,阿帕基也不禁微微扬起嘴角。 「就算是吧,别太得意忘形了。」

离开纳兰迦之前,阿帕基向那小鬼保证了好几次——是,以后他还会来探望;不,那个留着奇怪发型还会穿墙朋友不是幽灵——最后总算来到了吉娅的办公室。透过开着的门,能看到桌上堆着成山的文件。吉娅埋头在文件堆里,似乎对外界的一切无知无觉。阿帕基敲门时,她吓了一跳,随后指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抱歉,刚才没注意到你。请坐,请坐。」她一边忙手忙脚收拾着桌上的文件,一边抱歉地笑起来。「不好意思,我这里平时真的没这么乱。你要喝点什么吗,咖啡?茶?」 「不需要了,谢谢。」阿帕基小心坐下,看着她桌上的文件。「你说有些文书需要我帮忙?」 「对,纳兰迦总是提起你,你对他应该有不少积极影响。我也很想听听你的想法——我们该怎样更好地帮他调整自己的行为,重新融入社会?」 阿帕基皱起眉。「你知道他是被诬陷的,对吧?」 「是的,纳兰迦已经强调过很多次了。」吉娅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悲伤。「我相信他,但他是个离家出走、宁愿流落街头也不肯回家生活的未成年人,我们需要解决他对他父亲的怨恨——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帮他们修复亲子关系。」 「这我恐怕帮不到你。」阿帕基垂下眼,诚实答道。他一直在努力让纳兰迦远离监狱、远离他知道的那个未来,却没细想过之后怎样。「纳兰迦和我算得上亲近,但我对他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抱歉。」他甚至没法让纳兰迦告诉他图利奥的全名。 「不必道歉。」吉娅倾身看着他眼睛。「我问你的看法,是因为我知道你为纳兰迦付出了多少。我见过那些无依无靠的孩子。能遇到你,纳兰迦已经比他们幸运多了。」 这份赞赏并没让阿帕基感到舒心。「我觉得自己应该做得更多。」他低声道。 吉娅昂头笑出声。「我可太知道那感觉了。你要当心,别让这种情绪淹没你。世界上有太多不公和痛苦,我们永远有打不完的仗,干不完的活。如果你还想拥有自己的人生,就得学会在适当的时候划清界限。」 阿帕基仔细观察着对面这个女人。她化了淡妆,但眼下依稀能看出黑眼圈的痕迹,应该也体验过许多不眠夜。「这是你总结出的个人经验?」 「没错,」吉娅苦笑道,「过去我在另一家非营利组织工作,负责援助生活在高度失调环境中的儿童。我对那份工作倾尽了心血,但什么用也没有,没有达成任何实质性的改善,最后我只能选择辞职。那时候我们野心太大,太自以为是了,以为我们那点水花倒进海里能让海水变得不咸。」自嘲地,她评价道,「一群年轻又天真的傻子。」 「那现在这份工作有什么不同?」阿帕基问。他太熟悉这种徒劳带来的无力感了,也尝过它带来的苦果。如果有办法对抗这种无力感,他一定要知道。 「嗯……首先,瑞斯维力的工作环境更安全,更稳定,资金也更充足,让我们能专注工作,也能得到必要的休息。纳兰迦在这里不会有事的,放心。」给阿帕基一个安抚的笑容,吉娅继续道,「更重要的是,我终于学会了接受自己的能力极限,管理自己的期待值。我永远无法改变整个世界,但我可以改变我遇到的人的生活,这已经足够了。」 一瞬间,阿帕基想起文第提的话:要更关注自己眼下能做什么,而不是总想着自己应该能做什么。吉娅和文第提说的都对。一个忧心忡忡的他并不会对其他人更有帮助。与其去挑战命运这种模糊而抽象的概念,不如专注于此时此地,尽可能地改善他所关心的人的生活。尽管事情没完全按阿帕基期望的方式发展,但至少纳兰迦没进少管所。为此,他应该心存感激。 「谢谢你,」阿帕基说,「我想正需要听到这个。」 吉娅轻笑一声。「愿意效劳。对了,今天你们见面聊得怎么样?」 「挺好的,」阿帕基说,脑海里又浮现出纳兰迦傻笑的脸。「远超我预期的好。我还担心他会闹脾气,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没想到他适应得这么好。」 「真的?」吉娅一脸不可置信。「纳兰迦明明这么乖!」很明显,她没见过那小鬼拿刀捅人的样子。 阿帕基露出微笑。也许这次,纳兰迦会一直当个乖孩子,开开心心,无忧无虑,没进过少管所,也没加入过黑帮,过上远离危险和血腥的正常生活。 也许这次,阿帕基终于做了件正确的事。

离开那栋楼时,阿帕基的手机响了。他花了一秒才意识到响的不是他平时用的手机,而是布加拉提给他的那部。从他们一起去找纳兰迦那天起,两人开始频繁短信联络,布加拉提似乎正在慢慢对他敞开心扉。有时阿帕基感到他的朋友又回来了,但他知道不能让情绪左右自己对现实的认知。他还远未得到布加拉提的信任,虽然这些短信给了他希望。未来的某天,他将能再次和布加拉提一起喝酒、说笑、彻夜长谈。要是运气好的话,那一天或许已经不远了。 阿帕基点开短信,一行文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虽然那句话很短,阿帕基还是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以确保眼睛没在欺骗自己: 『明天在餐厅见。是时候拿回你的替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