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 Breaking Point

布加拉提不喜欢条子。 早在本该守在父亲病房外的那两个人时机微妙地去了厕所、让刺客有机可乘之前,他就知道条子都是不可信的。显而易见,他们的目标并不是保护民众。就连渔夫的儿子也知道,没有关系或贿赂就去报警求助,和驾着帆布破裂、索具打结的船出海一样蠢。所以,在杀了想害他父亲的人后,布加拉提转身加入了黑帮。 黑帮在那不勒斯存在很久了。布加拉提记得小时候在广播里听的那些帮派火拼的报道,也记得不经意听到的父母争吵,以及母亲说要离开的时候,脸上那充满希望的表情。然而最终他选择了留下。想要从走私毒品的黑帮手中救出父亲,只有遵守这座城市不成文的法则——在那不勒斯,能打败黑帮的,只有更强的黑帮。 在布加拉提家尚且幸福和睦时,热情便已开始崭头露角,成为黑道上的新兴力量。传说中,不仅热情的老板神秘诡谲,成员也会使用巫术。布加拉提从经常去港口的村民那里第一次听说了「热情」这名字。他们说,虽然热情对竞争者的处决残酷,但起码不滥杀无辜,也不向孩子兜售毒品。后来,他又隔着房门听见父母的对话。别担心,他父亲说,热情针对的都是富人,和我们无关。 数年后,当他躲在病床下,手里攥着父亲的渔刀时,布加拉提知道自己即将跨越不该跨越的界限,但他也知道,此后并非全无退路,仍有一个地方可供他容身。为了父亲,他愿意付出这份代价。加入热情后,布加拉提认真执行组织的命令,随着组织地盘和影响力的不断扩大,他也感到一种自豪感:其他帮派逐渐被赶出那不勒斯,光天化日下的地盘争夺战减少了,毒品也不再出现在每个街角。一时间,似乎他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然而不管他自以为做了多少好事,整座城市依然被贫穷、暴力和死亡笼罩着。而他搭上一切想要保护的父亲,最后还是因伤口并发症去世了。 然后,在他父亲下葬后的第四个月,一个行迹可疑的条子找到布加拉提,坚称热情是那不勒斯毒品交易的幕后黑手。 那一刻,怒火海潮般涌上来,炽热的忿恨在他血管中流淌。布加拉提想惩罚这个说谎的人,内心却害怕他说的是实情。这些年,热情逐渐展露出黑暗的一面。他见过黑帮如何殴打店主强夺保护费,见过政客如何被收买,对组织的交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在热情的妓院里见过从贫苦地区买来的女人,也在热情的赌场里见过像吸毒一样嗜赌成瘾的男人。这条子所说的并非天方夜谭。只要利润足够,热情未必会拒绝毒品交易。 那人说他叫雷欧·阿帕基。布加拉提不相信任何戴警徽的人,但阿帕基身上有种什么东西,让布加拉提没在第一时间把他放到在地。也许是因为他的姿态太过不设防,甚至是放松的,仿佛他不相信布加拉提会伤害到他。诚然,他身材高大,肌肉结实。如果单凭肉搏,布加拉提不见得打得过他。但他有钢链手指,阿帕基很快就被大卸八块倒在地上。 亲眼看到自己被肢解,普通人大概会吓晕过去,可阿帕基仍是一副不怕死的样子,讲起荒谬离奇的故事来:调查老板,死而复生,失去替身……这人显然是个疯子。他还说他相信布加拉提是好人,他们两个应该一起合作,『我知道你不是杀人犯』。他知道个屁。布加拉提十二岁就杀了两个人,其后五年都在给黑手党卖命。无论怎么算,他都不是个好人。 然而阿帕基说这话时无比诚恳,让布加拉提不免对把他打昏有点内疚。把阿帕基拖进附近的废弃建筑里,布加拉提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轻轻放下怀里昏迷的人,布加拉提搜了搜阿帕基随身带的东西:几张钞票、警官证、还有一个带黄色头盔的钥匙链。布加拉提把钱装进口袋,仔细看了看那张警官证——雷欧·阿帕基确实是他的真名,而且他只比布加拉提大六个月,证件是这个月才发的,也就是说这人是个菜鸟。至少这符合阿帕基自己的说法,他不是被派来执行什么秘密任务的。小孩子只要拿得动枪,或者能得到替身,就能加入黑帮,但警队不是这么招人的。以他的年纪,阿帕基不会是资深警官,可他在巷子里的表现又不像毫无经验的新人。布加拉提好奇他是什么时候成为替身使者的。更重要的是,他用替身调查热情多久了? 把阿帕基的警官证和钥匙链放回原处,布加拉提起身活动了下筋骨。这栋楼相对来说算是安全,阿帕基再过一两个小时就会醒,把他留在这里应该没什么危险。布加拉提有他自己的调查要做。要确定贩毒的真相,他必须找到那个人。

布加拉提刚得到替身时,波尔波看了一眼它的能力,就让他去加入斯库多的小组。 每年都有数百万吨货物经过那不勒斯港,从世界各地运来合法与不合法的货物。几十年间,不同的犯罪组织一直在争夺违禁品的生意。热情开始崭头露角的时候,带领走私组的正是斯库多。除了几位组员,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在海关眼皮子底下转移大量仿冒品和逃税货物的。 布加拉提是少数知情者之一。斯库多的替身「黑色涂料」能将它所包裹的一切东西变得让人无法觉察,然而对使用者本人无效,除非他躲在封闭空间里。布加拉提入队后,钢链手指能让他们一起躲进装满违禁货物的集装箱,哪怕海关人员直接从他们身边走过,也不会注意到眼前的走私品。 回忆起以前的日子,布加拉提感到一阵半苦半甜的怀旧。对他来说,斯库多就像叔叔一样,把十二岁的小布鲁诺收在手下,教给他所有在黑道上生存的法则。斯库多看起来总是乐呵呵的,胆大不羁,自诩为劫富济贫的罗宾汉。在他看来,大公司损失点利润并没什么,税金也只会进到政客的口袋里,黑帮才是给底层民众提供工作和便宜商品的人。「知道吗,布鲁诺,我们才是这些人的救星,所以走到哪都有人欢迎。」 现在回想起来,布加拉提不知道他所看到的有多少只是个幌子,像斯库多的替身一样掩藏着他的真实情绪和动机。 他去了斯库多在港口附近的几个安全屋。第一间是空的。第二间也是空的,但有什么感觉不对劲。布加拉提试着去数屋内的封闭空间,发现总也数不清楚。斯库多肯定藏在这里。 「别怕,是我。你出来吧。」 没有回答。布加拉提闭上眼睛,叫出钢链手指,向旁边的家具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 「操!」伴着一声西语脏话,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掉落在地,衣柜里跌出来一个捂着脸的男人。「没必要打人吧!」 布加拉提看着眼前这个落魄的男人——他曾经的队长、偶像、朋友——感到胸口一紧。「你又去赌博了?」他问道,向前逼近一步。「这次输了多少钱?多到让你以为我是来讨账的?」 斯库多眨了眨眼,仿佛才意识到进他家的人是谁,然后向布加拉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布鲁诺,我的孩子!说什么傻话,你知道我替身会隔音的,刚才根本没听到你进来。你最近怎么样?听说你现在是波尔波的得力副手了?当初我怎么跟你说的,你这孩子前程远大,将来是当干部的料。」 布加拉提咬了咬牙。在过去,斯库多这番话会让他充满自豪,现在听到却只觉得烦躁。 「别转移话题,你究竟输了多少钱?」 「几百万里拉而已,下次就赢回来了,不碍事的。」斯库多揉了揉脸,一手搭上布加拉提肩膀,从里屋走到客厅。「倒是你,来我这儿只是为了给我一拳,还是为了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 布加拉提坐在沙发上,看着斯库多转身去从冰箱里拿啤酒。这是那人几间安全屋中比较常住的一间,他在走私组时也在这里生活过。这里的味道让他想起斯库多曾经给大家做的恩潘纳达馅饼,一阵失落感沉沉地压在五脏六腑。他确实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怀念那种相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相信队长和组织的感觉。但这种幻想一旦被打破,就再也无法恢复原样了。 「我来是因为有事要问你。」 「别这么严肃嘛。」斯库多递给他一听啤酒,懒洋洋地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有事就问吧。」 把啤酒放在茶几上,布加拉提转身盯着斯库多的眼睛。「你对毒品交易知道多少?」 斯库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我知道我没参与。」 「但热情参与了。」 沉默片刻后,年长的男人叹了口气。「你是怎么发现的?」 布加拉提感到心口一沉,怒气上涌。斯库多知道。他知道,并且隐瞒了真相。这男人和他该死的替身一样擅长掩藏事实。 「你才是怎么发现的?」布加拉提用手指着斯库多,「你说你恨毒品,说你家人因为贩毒猖獗才不得不离开哥伦比亚,这是真的假的?你到底知道多久了!」 斯库多投降似的举起双手。「嘿,别激动。我和我妈确实差点被老家的贩毒集团炸死,这可不是随便编出来的。热情可没干过这种疯事,所以我才加入的。老板对贩毒改了主意,我能有什么办法?难道你真想让我死吗?」 深吸一口气,布加拉提咬牙道,「别回避问题。你是什么时候,怎么发现贩毒的事的?」 斯库多还算知道羞愧,嗫嚅着回复时错开了视线。「发现……有几年了吧,组织上也没太遮遮掩掩,有些负责销售的就是给我们运货的人。」 布加拉提咬住下唇,避免自己失控。「然后你还觉得你——我们——没有参与贩毒?我们走私的那些集装箱里,有多少高仿名牌包里装着的是白粉?多少盒香烟里其实是可卡因?」 「唉,我现在不是走私组的头儿了,你也已经另寻高枝,就歇歇吧,行不行?」斯库多灌了一大口酒,整个人陷进沙发里,翘起脚放在茶几上。「别人都以为我丢了队长的位置,崩溃得不得了,其实我感觉挺好。现在我只是个服从命令的小兵,卸了货之后,他们怎么处理那些古驰包和万宝路是他们的事,和我无关。」 布加拉提瞪着他儿时的偶像,不知道说什么好。斯库多的赌瘾,加上布加拉提转为波尔波直属部下,让两人的关系渐渐疏远了,但他从没想过斯库多会如此坦然地与热情的毒品交易同流合污。 沉默许久之后,布加拉提将整听啤酒一饮而尽。「我竟然信了你的鬼话。」他说,用手捏扁了啤酒罐。尖锐的金属边缘扎进他的手掌,带来一阵刺痛。很好,布加拉提想,这是我应得的。「我们可真是底层民众的救星。」 「我尽力了,孩子。」斯库多从他手中拿过捏扁的啤酒罐,动作娴熟地投进垃圾桶。「我真的尽力了。混黑帮还想抱持良心太不容易,进了组织又不能退,我会力所能及做点好事,但前提是不把自己害死。我建议你也如此。」 「毒品交易害死了我父亲,你就指望我……什么都不做吗?」 「没错,小子!」斯库多急得用起了母语,「除非你想死得很惨,否则别到处宣传你对毒品的看法!」他听起来是真的在担心布加拉提。尽管两人之间隔阂重重,但布加拉提知道他仍在乎自己,就像自己也没法彻底抛下斯库多。然而他内心中风暴肆虐,几乎不由自主地脱口:「死就死了,我不在乎。」 话一落地,两人都愣了下。布加拉提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实话。除了最初那几年的天真愚笨,在黑帮中的生活就是一场缓慢的死亡。他已经见过太多,做过太多。每执行一个任务,都离他想成为的人——父母希望他成为的人——更远一步。 「别说这种话,」斯库多轻声道,「你父亲的事很遗憾,但你母亲不是还在吗。要是你出点什么事,她该有多伤心?」 提到母亲,布加拉提感到眼眶发热。「她住在北方,有个幸福的家庭,不需要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 「我也会难过的好吗。」斯库多叹口气,捏了捏布加拉提的肩膀。「孩子啊,你得从长计议。就算你今天销毁了那不勒斯所有的毒品,为此搭上性命,又有什么用呢?明天还会有下一批货。你和我,我们都是机器上的齿轮。不好好干活,就会被丢掉,换上新的。但机器本身不会停止,还是照常运转。」 布加拉提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他想揍人,最好是热情那个神秘的老板,但斯库多说的没错——如果他早早亮出底牌,只会被灭口,被取代,最后什么也不会改变。 「我们身在组织里,只能按组织的规矩走。」斯库多拍拍布加拉提,收回手又喝了一口酒。「但要是你小心行事,努力上进,打出一手好牌,就有机会塑造这个组织,制定它的规则。波尔波最近很器重你对不对?你是有机会上位的,布鲁诺,不要为了逞一时的英雄前功尽弃。要考虑未来,放长线钓大鱼,明白吗?」 布加拉提犹豫起来。斯库多说的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他要做什么事才能上位呢?他能在良心的钢索上走多久而不坠入深渊?他想起今天遇到的那个条子,他也是机器上的一颗齿轮吗?阿帕基声称自己想要的东西和他一样,但即使他们最后真的合作,能成功的机会又有多少?一个黑帮和一个条子——庞大游戏中的两枚棋子——能否在双双被干掉之前有所作为? 「我会好好考虑的。」布加拉提答道。斯库多重重地拍了拍他后背。 「好样的!等你当了干部,可别忘了我这个老人家。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是准备留下来过夜,还是终于找了个好男孩给你暖床?」 斯库多打探他私人生活的意图不免也太明显,布加拉提不禁挑起嘴角。「想给我暖床的人能排满整条街,但看在往昔情谊的份上,我今晚决定就睡这个沙发了。你早上还是会做派萨煎蛋,对吧?」 斯库多笑着揉了揉布加拉提的头发。「未来的干部要什么有什么。」

那晚,布加拉提睡得并不安稳。在梦中,他看见母亲在光鲜的厨房里准备圣诞晚餐。一个女孩坐在厨台边的凳子上,小短腿晃个不停。「妈妈,布鲁诺今年会来聚餐吗?」 「恐怕不行,亲爱的。」他母亲答道,「布鲁诺非常非常忙,他明年就要毕业了。我希望他能拿到热情大学的奖学金,听说他们的贩毒专业是业界顶尖的。那孩子真让人骄傲,可惜保罗看不到他儿子长成了怎样的人。」 不。不不不不不。布加拉提想说这不是真的,他很抱歉在上学和放假的事上对她撒谎,他会努力阻止毒品交易的……然而梦中的自己却僵在原地。当母亲打开水龙头时,水花四溅,他突然坐上了一艘载满违禁品的游艇,飞速驶向热情指定的码头。 「布鲁诺,你耷拉着脸干什么?」斯库多问道,指了指走私组其他成员,每人手上都握着香槟杯。「刚完成这么大一桩活儿,快过来一起庆祝庆祝!」 「这些盒子里都装着什么?」布加拉提侧头看着船上的货物。箱子上没有标记,也没有任何关于内里货物的提示。斯库多耸了耸肩。「没问,不在乎。等你想庆祝了就到甲板上来,好香槟可不能浪费了。」 布加拉提等到斯库多离开,用替身打开了箱子。他猜想会看到堆得整整齐齐的白粉包裹,却发现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小男孩,害怕地抱膝坐着。他的脸看起来有点眼熟,但布加拉提想不起他们在哪见过。「你还好吗?」他轻声问,尽量让语气柔和一点。「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听不懂你说话,我要我妈妈。」男孩用西班牙语说道,把头埋进膝盖里。布加拉提跟着斯库多学过几句西语,然而还没等他用有限的词汇量拼出一句话,斯库多就重新出现在他身边。 「看来你找到十二岁的我了,很好。没想到这个小不点会长成我这样的帅哥吧?」 「他怎么会在这?」布加拉提问,跟不上梦境混乱的逻辑。 「现在你就是我了。」斯库多高兴地答道。「我是那个憎恨毒品的孩子,而你是那个不知道自己卷入毒品交易的大人。你会怎么做呢?」 就这样,他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了,留下布加拉提和那个害怕的孩子。其他队员纷纷围上来,向他要这次活儿的工钱,问他下次活儿的事项。别担心,他们说,队长是谁不重要,货物是什么也不重要。只要我们把它送到它需要去的地方,每个人就都能得到报酬。你会做得很好的,布鲁诺。你会做得很好。

第二天早上,布加拉提流着冷汗醒来。他在厨房找到了哼着小曲做早餐的斯库多。 「其他人知道吗?」他单刀直入问道,连早安都没说。从斯库多的表情来看,他几秒就明白了布加拉提在问什么。 「……知道。是我让他们什么都别说的。」 布加拉提抿住嘴,感觉自己心跳加速。他们知道。整个走私组的人都知道,并且不在乎。他想到斯库多昨晚说的,想要改变组织,只能在组织内往上爬。可要是他的队友根本不想要改变呢?即使是斯库多这样曾饱受毒品之苦的人也不愿违逆老板,热情里还有他能信任的人吗? 然后他想起了昨晚那个挑起这一切的人。既然他要组建自己的队伍,不妨先仔细调查下这个奇怪的条子。 「我得走了。」布加拉提说,借着不锈钢水壶的反光整理了下头发。 「没胃口吃早餐了?」斯多克干笑一声,朝他挥了挥手。「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别把自己弄死就行。」 布加拉提没再回话,匆匆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