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道枝又做噩梦了。

有人把他的裙子掀起来,质问他是男是女,是女的为什么要有个男人的器官,是男的为什么有个女人的器官,还穿裙子,其实是变态吧。有医生看着那张检测报告眉头紧皱,说性腺系统发育良好,真的不建议你做手术,语气淡漠,像在提醒他别白费力气,做好带着这样的身体过一辈子的准备。耳边总有诅咒阴沉沉响起,敲打他与别人不同,同女性不同,同男性也不同,他什么也不是。 梦境沉重纠缠,画面颠倒,一个男人看不清脸,手伸进裙子底下,自己怎么使劲也推不开,腿根发软,被对方摸到藏在后面的阴唇,没几下就出了水—— 冷汗淋漓从梦中惊醒,感觉腿间黏糊糊的,脱下内裤一看,果真湿了。 道枝骏佑骂自己不争气,做这种梦都能湿。

他离开床铺回浴室洗澡,水雾升腾间镜子里映出一张五官精致的脸。鼻子挺翘,瞳仁清澈,眼尾拉出道粉红的痕迹,不断上涌的白气把视线模糊,令他看上去像朵易碎的琉璃。这张脸留短发可以做男人,留长发可以做女人,道枝骏佑手一擦,冷淡的神情浮出来,嘴唇抿成紧紧一条线,不像琉璃了,倒似手枪上那只冰凉的连杆销。 龙头没有拧紧,水滴一下一下重重砸在台面上,嘀嗒,嘀嗒,嘀嗒。 小时候奶奶带他长大,奶奶总说他是好孩子,是好孩子最重要,是男孩女孩没有所谓。 国中后回到妈妈身边,父母常年在外,但待他很好,眼神除了爱还有怜惜。朋友不知道他的秘密,待他也很好,总约他在大阪与东京往返,羡慕地说道枝真是了不起啊,男女都喜欢,情书收也收不完。 嘀嗒,嘀嗒,嘀嗒。 这个姓氏珍稀异常,有几个人两只手就能数过来,双亲极少带他参加家族聚会,叔叔婶婶八卦口杂,他们要他做温室花房里的小孩。十二岁后再也没有在外留过宿,妈妈从弯腰摸他的头变成踮起脚摸他的头,话却都一样,小骏你知道的,外面情况难以预料,要早早回家来。还是那个眼神,温柔、慈爱,又因为怜惜隐隐颤动。 道枝有过好几瞬间的叛逆,想告诉爸爸妈妈别这样看着我,你们总提醒我和别人不一样;也想揪住朋友的领子一点礼貌也没有地大喊,这些东西对我就是困扰,夸奖男孩女孩的辞藻在同一个身子上共用,每个字都是凌迟。 嘀嗒,嘀嗒,嘀嗒。 几年前奶奶去世了,大家都说道枝好漂亮好礼貌,或者好厉害好聪明,没人再想到夸他是个好孩子。 爱是没有错的,错的是有爱还不知足的人。自卑又软弱,逞强着把脊背挺直,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别人平等看待,这么多人愿意给他爱,自己应当学会感激。

道枝终于洗完了。手机放在床头,下午三点半,目黑凛打来三个未接电话。房卡躺在边上,这些酒店连门卡都要镀金边,太阳缓慢向西沉落,桌角拉出道隐秘闪烁的光。 目黑凛可以接受他这副不男不女的身子,可是目黑莲呢,兄弟之间不是事事都一样,目黑家的继承人又怎么能允许自己的亲弟弟爱上一个怪物。

道枝骏佑线上打了车,随便套件大衣就走出门去,出租窗户大开,风不要钱地灌进来,灌得头脑空空,总算没心情再想其他,仅仅记着要先把这张卡退掉。 没想到到了酒店,却得知预定者不是目黑莲的名字。 “中村?” “是的,中村美都。”前台小姐的眼神有些怜悯。 中村美都,中村家的大小姐,道枝骏佑知道这个八卦。前些日子因为主理的建筑业务出了差错,她父亲四处打点关系,以为赔点钱便能不了了之,没想到此事关联警察厅上层,带着公章的文件一出,圈子里原本还愿意帮衬的人通通避如蛇蝎。 上周法庭上对方律师又爆出她毫无悔改之意,还有心情在酒店顶楼开一间情侣套房。中村社长雪上加霜,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赔款不说,亲信还有入狱风险,听闻他这些日子屈尊降贵,到处鞠躬求人和解,硬生生掉下一层皮。 原来正是这张房卡,前台依旧在看他,像是在看权贵游戏中牺牲的可怜棋子。目黑莲把这东西送到手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羞辱、怀疑、试探、捉弄、调侃。 脑子里闪过千万种可能性,道枝嘴上随便敷衍两句,匆匆把卡退掉就往外走。 酒店里面富丽堂皇,一晚房钱抵得上一个奢侈品包,到处都开着暖气与过滤装置,来往的小姐先生们金光闪闪,连手绢都是名牌。自动门打开,外面街道冷风呼啸,尘土飞扬,一片叶子被卷着悠悠盘旋,落在他的鞋面上。 社会地位的阶级要什么资产报表,谈吐言语,一扇门便可以。 他瞬间身心俱疲,不愿意再去想,刚走几步阶梯,却忽然感到右后方不远处猛地一束亮光袭来,车灯大闪,晃得眼前一亮。 有什么人能大摇大摆直接停在这样的酒店门口? 果然半扇车窗摇下来,露出目黑莲的脸。

“刚刚酒店发消息,说收了门卡,要退房间打个电话就好,你特地跑来做什么。”目黑莲穿着一件黑色毛衣,手懒洋洋搭在外面,三言两语把他隐秘的心思戳破,调侃道:“为了见我吗。” “不是。”道枝骏佑面色一僵,收回脚,重新站在楼梯上。 “哦,那不是为了见我。” 没想到这张脸迅速做出一副失望至极的模样,撇撇嘴,拖着长音,眼睛也垂下。 “…不是。”他见状手指攥紧,声音没底气地弱下来。 “好吧,是我为了见你。”目黑莲心满意足,又笑着哄他,“我就这么一张房卡,给了你自己就进不去。” “小凛说你周末不贪睡,我中午便巴巴地来了,坐在车里等了一下午。” 只要他想,把这家酒店买下来也不是件难事。目黑家的少爷这么等他四个小时,是真是假,是假是真,道枝隔着风,倒有些看不清了。 他选择不搭话,想从最后一层台面走下来,结果心思不定,一个踩空,目黑莲眼疾手快,立刻伸手抓住了他的领子。 “我弟弟今天很伤心,没看到你,五点不到就关了场馆,要和朋友去马场骑马。” “对不起。” “哦,是对小凛,也不是对我。” 又捉弄他。偏偏道枝还被这三两下堵得说不出话,慌忙跳开视线,不敢去看他的脸,嘴唇翕动,挣扎许久,最后终于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 他刘海长了,几乎要遮住眼睛。目黑莲长久盯着,直到对面鼻尖在风里被冻得发红,瞳仁微微颤抖,睫毛覆在上面,像脆弱幼嫩的蝴蝶翅膀。 他忽然就探出半个身子。 道枝没反应过来,那个人已经低下头去,很轻很轻地碰了碰他的嘴唇。 天色渐暗,酒店门口的喷泉有隐隐水声,唇肉柔软,如同一朵初开的石榴花。 “好了,还不上来?到时候弟弟知道我把他的心上人冻感冒,不知道要发什么脾气。”目黑莲迅速回到原位,引擎发动的轰鸣低沉,他的侧脸面无表情,好像刚刚亲吻弟妹的不是自己。

“明明拿了房卡,怎么又不进去?”道枝刚坐上副驾驶,又被追着问话。 “哥哥拿一张中村小姐的房卡给我,又是什么意思?” 他神色平静,手心朝上放在膝盖,指节因为寒冷冻出发红的痕迹,目黑莲伸手要去调副驾驶的暖气风扇,来回间不小心擦到腕骨。于是手指往上,顺理成章,灵巧又缓慢地溜进指缝。 对方颤抖了一下,没躲开。 “哪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想看看道枝会选谁。当时没有别的东西,掏光家底也只有这张房卡。” “中村小姐怎么说也…” “中村?那算什么。”目黑莲打断他,说的却是整个中村家。 他十七岁就同父亲一起做期货交易,那段时间能源市场低迷,石油现货贴水,目黑莲却一头扎进去,两个月后美元体系变动,价格水涨船高,中村社长还在为汇率预测发愁的时候,他跨期的基差已经是天文数字。 于是经济财报又一次议论目黑家大少爷投机取巧,期现套利都是因为运气。他听完还是那句话,目黑家不是靠运气走到今天。市场瞬息万变,商圈新词频出,所谓的金融专家倒是一个都抓不住,投资保守便罢了,连批评都千篇一律,无聊。 “房地产商,怎样都得靠土地吃饭,现在老天爷不给他面子,还以为钱真是万能的。” “在别人眼里他是金融巨鳄,是名公钜人,”目黑莲讲得冷漠又残忍,“在我这里,他们家不过恰好有一张我需要的房卡。” “当然,也很了不得。” 敌友要处在同一水平线,目黑家高高在上太久,没有敌人,也不会有朋友。是他太低估他,中村小姐名媛千金,在对方嘴里连被拿来利用的资格都无,价值不如一间酒店套房。 道枝侧过头,静静看着那张毫不在乎的脸,很想问问目黑莲这二十多年来知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初见的时候他站在高高的旋转楼梯上,仿佛所有人都是傻子。 “没想到你两个也没选,不过我比弟弟幸运,至少你在我的车上。”他不知道道枝在想什么,言语间白气缭绕,两个人牵着手,讲上流圈子才有的八卦,距离亲密无间,令人产生种错觉,他们是一样的人。

“先生,酒店门口不能停车。”车窗突然被扣响,顶级酒店连安保也高人一等,穿着笔挺的西式制服,帽子很高,站在上面望下来,语气硬邦邦的。 “我可以。” 这家酒店坐落在心斋桥中心,最便宜的房间都要八万日元一晚上,虽说实行会员积分制,但大多不过备个果盘,免两顿早餐,多贵的车子都不能遮掩大门,得规规矩矩停在地底下。能够够上真正VIP又提特殊要求的人寥寥无几,安保来了三四年,早知道是哪几辆车,配着哪几张脸。现在正值旅游旺季,他接待过不少不明白的游客。 “您的车眼生。” 目黑莲叹口气,好似累极和他废话,便连眼神都懒得再给,“如果我是你,会先去前台查一查这个车牌。” 窗户紧接着冷漠地摇起来,安保还没来得及发火就接到一个传呼,没听两句面色发白,小跑着要下来致歉,目黑莲隔着玻璃挥挥手,他立刻刹住脚,劫后余生般喘口气,规规矩矩退了下去。 中村也好,安保也好,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没有区别,挥挥手就得退下去。

道枝目睹全程,心口涩然,还没开口,目黑凛的电话又打来。 “抱歉,我睡过头了。” 那头声音嘈杂,对方不知道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道枝都是单音节回复,目黑莲正越过中央扶手玩儿他的手指,隔着手机只听到闷闷一句,“你到底和谁在一起?” 道枝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应错,垂眼看到两个人十指相扣的手,心头警铃大作,下意识挣扎着要抽回来,结果目黑莲一抓,又被用力地紧紧握住。 “我、我一个人。” “是昨天有什么活动吗,你竟也会睡过头。” “凌晨没有睡着,在外面散步,看到夜市卖烟火大会纪念品,买了一个送你。”道枝脸色通红,紧张到声音颤抖,目黑莲使坏,手指悄悄用力,被夹着的指骨瞬间又酥又麻,他身子一软,不小心呢喃着叫出声来。 “道枝?你怎么了?” “我…没注意踩到脚了,晚上见,拜拜。” 道枝骏佑迅速撂掉电话,心跳快如擂鼓,大少爷玩够了,又拿食指在他手心画圈,笑声低沉,“小枝,哪有人在十二月买烟火大会的纪念品。” 小枝。 道枝一呆,没人这么叫过他,暧昧又亲密,心思全被这两个字勾去,人听得愣愣的,耳朵迅速染上一抹粉色。 “况且光是目黑家就有两个马场,小凛的朋友又喜欢去郊区草坪,天南地北,你要去哪里找?” 开幕典礼都缺席,谁是真的想去找他,还不是怪他的好大哥,接吻再牵手,害人心跳加速,接二连三地说错话。道枝骏佑默默收回手,抿着唇,一声都不吭。

车一转弯上了高速,等真的回过神来,已经是目黑宅邸附近的街景。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不是要见小凛吗?骑个马罢了,他还能在外过夜吗。” “可不知道凛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去宅邸,不是很好。”又是坐你的车。 “你是弟弟的对象,由我带回来,哪怕你让他们都出去,谁又敢多说什么。”目黑莲不以为然,“况且什么叫一个人,不是同我在一起吗。” 原本约他去酒店的房间,现在约他去宅邸的房间,七拐八绕,本质还是一样。道枝不搭话了,有种怎样都挣脱不了的无奈,眼里又变得空空的。 结果刚开进花园目黑莲便停了车,钥匙丢给司机,带他上到三楼。 这是目黑凛的房间。 一个人站在外面,一个人站在里面,颜色不一样的瓷砖隔出道分明的界限,道枝骏佑握着把手,终于抽回思绪,心情复杂,原来是自己想多。 他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目黑莲看那副样子觉得好笑,忍不住开口:“你好像很失望?” “没有,是我想差了——” 对方手一伸,搂住腰,腿向后一踹,方才还虚掩的门啪嗒一声关了,道枝转眼被压在门板上,目黑莲的嘴抵着他的嘴,吐字缓慢,让人喉咙发痒,“谁说你想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