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绿的一个生日会

11.

东京中心的会员制酒店今晚客满。 地下车库与门口浩浩荡荡停满了电视上才会出现的豪车。晚宴走西式风格,少爷们衣冠楚楚,人人带一只昂贵的腕表,千金小姐早好几个月前定制礼服,精心打扮,优雅迷人,配的耳环都是收藏级别。

酒店外层光影闪烁,电子屏上轮换打着体贴的祝福话,各路记者拿长枪短炮站在护栏外面,等着拍目黑家二少爷生日的头版头条。 年轻人静静坐在车里,后座桌板上有一杯餐前酒,液面稳得晃都不晃一下。这辆庞然大物横着停在酒店入口之前,喷泉波光涟影,隔着水花可以看到所有人入场。男男女女们笑容灿烂,挨个在主背板上留名。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他的脸,低头的时候额发垂下来,便把表情遮掩地看不清楚。

道枝骏佑已经等了一个小时。

目黑凛前脚刚进去他就到了,沉默地目睹签到板被一个又一个金光闪闪的名字填满,杯内克雷芒的冰块化成薄薄两片,现在一点冰度也不剩下。 司机在前面毕恭毕敬地问是不是起泡酒不合胃口,今晚酒与其他软饮是备齐的,随时可以换。 这是生日寿星特地嘱咐要去大阪接的人,就算他在车里一言不发,又久久地没有出去,只顾没有表情地望向窗外,也不可以有半个不字。 对方礼貌地摇摇头,有些局促地笑了一下,表情看得清了,像个孩子。 八点出头,姗姗来迟驶来最后一辆宾利,一位极其漂亮的小姐穿着短款晚礼服从车上跳下,单手提住裙摆,匆匆在门口签完字就跑进去,高跟鞋上的钻石一闪一闪,像是轻快的、翩飞的蝴蝶。 闸门关起,月亮倒影在泉面上浮沉颤抖,今夜将不会再有新的车辆进场。 工作时见过不少财务报表,哪个企业的股权变动不是焦头烂额?他该预料到这个结果的。 “抱歉,辛苦您开门。”道枝叹口气,司机先生立刻从驾驶位走下来开门随他去签到台,长长的礼宾名单上看一圈,道枝骏佑并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道枝先生,小少爷等你好久。”站在里面的领班看到他后眼睛一亮,立刻殷勤地走上前来,顺道与司机点头示意,那边的男人便无声退下去了。 现在是他陪在道枝身边,好像他是什么长脚的宝贝,身边没有人就不行。 “您今天是主角,这些少爷小姐们眼睛精得很,发现一个陌生名字就要打探半天,所以没有特意放上去。” 道枝骏佑点点头,没说话。

目黑凛在晚宴中心喝第六杯香槟。 来来往往都是贵族上流,社长主理人们坐专属电梯直达上一层,他被妈妈拎着在二楼转一圈,其实已经喝了不少。 入口已然确认关闭,最后一位小姐也到达,他的眼睛却一直不由自主盯着大门,心跳愈来愈快,总有股诡异的预感,因此不停不停地喝酒,好抵消这阵没来由的紧张。 佐藤达也今天身着正装,犹豫许久,最后面色紧张地从侧门走进来,见目黑凛直直看着进门的方向,心里更是发毛,如果不是怕火越烧越旺燃死自己,实在是不敢触他霉头。 耳边响起一阵声音颤抖的低语。 目黑凛听着听着攥紧杯挺,手背用力到颤抖,怒极反笑,笑到一半,猛然将嘴角垮下,目光森冷:“真是很好,你现在告诉我我的哥哥原来早早就回来,在这座酒店顶楼优哉游哉住了五天不止。” 他亲自确认场地,来回出入调整,他这位哥哥又是站在高高的落地窗前,从上面淡淡向下看。 “发你的钱是拿去打水漂了吗,还是你胆大包天,等到现在要看我的笑话?” 一字一顿,像是从地狱里传来。 佐藤达也冷汗阵阵,低头不敢说话,目黑莲的行踪向来是他想让别人知道就知道,不想让别人知道就谁也查不了。他匆忙着背过手想要将文件夹收回去,没想到目黑凛眼疾手快,抢来打开扫两眼,脸色更难看,啪一声重重合上了夹板。

“弟弟。” 扑面而来一阵风。 本来应当禁止入内的大门被两个服务生推开,走道里的寒意刹时涌入,这是重工艺的胡桃木门,声音奇响,乐队下意识暂停,几乎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来。 目黑莲的西装搭在臂弯里,连衬衫都是黑色的,窄款领带细细长长,被吹起一个弧度。风度翩翩,神清气爽,哪有半点长途旅行的样子。 他笑,“今天是做寿星,谁惹你不开心了?” 佐藤收到他的眼神,抱着文件赶忙从另一边无声退下。 连探讨的八卦声也没有,三四秒后小提琴再次起奏,衔接流畅,人群重新热闹起来。 大家从小在商场官场长大,知道此时该做什么事,谁都不愿意显得冒失。目黑家两兄弟聚在一起,旁人有再多的好奇都得压下来等等。 目黑莲抬头扫过上面的企业家与高官,十分温和地说:“生日快乐,这家酒店听你讲过晚餐不错,我特地让厨师做了鹿肉,以为你会喜欢。” 轻飘飘一句话,表情真诚,如果不是佐藤达也报表上的数字太难看,目黑凛倒真的会相信这是位体贴后辈的好兄长。 是他太低估他。 他同朋友骑马的时候他哥哥已经在学最新的商业模型,十五岁和长辈同桌参与会议,二十岁父亲已经给他实权。对别人来说一个半月都完不成的事情对他来说或许只是大学的一次课外实践。 远处有声音喊他名字,目黑凛拿着杯子的手青筋暴起,胸膛剧烈起伏,终于慢慢扯出一个笑,“欢迎回家,哥哥。”

道枝一路跟着领班,酒店造得像皇宫,好不容易七拐八绕走到主厅门口,旁边偏快的步伐突然一下急刹车,他停住脚,身子却不受控制,结结实实撞到前面背上。 “抱歉!” “小枝?” 那个电话里的声音转眼来到耳边,像在做梦,道枝骏佑怔怔抬起头。 头发剪短了,有一对很黑的瞳仁,肩宽腿长,五官冷俊,侧脸轮廓分明,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 “哥哥?” “看到了还用问句。”目黑莲手一伸,熟练地搂他的腰,很亲昵的样子,“好久不见。” 又把头低下来在耳边压低声音讲:“小凛七点不到便进去了,你一个人坐在车里是在等谁?” 道枝骏佑手指一僵,正中他下怀,目黑莲笑着站直身子,上下仔细观察对方,“今天很漂亮,适合你。” 修身的西装,纽扣一扣便掐出很细很细的腰,侧面看去只剩薄薄一片。卷过头发,好像也涂了颜色很浅的唇膏,嘴唇水润光泽,目黑莲流连几秒,忽然不打招呼地轻咬下去,尝到淡淡的水果香气。 “诶!” “在小凛的生日会穿这么好看,倒是让我有些嫉妒了。”被手掌紧紧箍着,道枝骏佑不敢有大动作,周围人来来往往,不知道这大咧咧一下会让谁看到,紧张得心跳加速,连脖子都红起来。 “我送你的衣服呢,打算什么时候穿?” 抬头张张嘴想要回复,却瞥见目黑凛在人群中伸长脖子四处寻找。他心头一跳,刚想离目黑莲远些,身后就被轻飘飘推了一把,“去吧,他急着要宣誓主权。” 目黑凛远远看他从人群中走来,脸颊微红,好看得不像话,总算觉得有件开心事,牵着道枝去挨个挨个找朋友。 “道枝骏佑,我的对象。” 那些方才若有若无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化很快,探究到震惊,最后礼数周全,带着笑意落下来。 “很漂亮哦,家里是做什么的?” “重要吗。”目黑凛淡淡瞥他一眼。 这话不假,进了目黑家的门,家里从商也好,当官也好,做什么都无所谓。 而道枝骏佑被他挽着,男友介绍的言语一字一句落在耳朵里,想到自己光明正大做着他对象的同时又做着他哥哥的情人,脊背便控制不住地僵硬起来,下意识要去找目黑莲的影子,没想到一转头,视线里全是西裤与裙摆,那人隐匿于年轻男女中,早已经悄悄不见了。

他是宴会上的新面孔,生得好看,刚刚一圈走完被冠上小少爷官方恋人的头衔,谁都凑近过来搭讪,颇有深意地夸赞他。红酒香槟白葡萄酒一杯接着一杯,酒精上头后道枝骏佑有种错觉,好像回到高中时期。男生女生都给他写情书,他受过太多褒奖男生的词藻,也有太多赞美女生的语句,神经紧绷,寒意从脚底生上来,眼前模糊一片。 “喝不下还逞强。” 思绪被另一个声音打断,目黑莲手里拿着热腾腾的小碗,替过玻璃杯慢慢喂到他嘴里。 “醒酒汤,喝完就跟在我后面,没人敢灌你。” 山楂与橘子瓣,还带股桂花的香气,道枝没接过,任由目黑莲拿着喂他,小口小口喝完了。头脑晕乎,软软地冲人撒娇,“哥哥刚刚去哪里了。” “还要我看弟弟介绍你吗,真残忍。”他嘴上这样讲,手却不着痕迹把对方扶住,混饮是最容易醉的,用完醒酒汤也得缓好一阵子。 水晶吊灯照得人晃眼,最中心的舞池在跳慢华尔兹。目黑家二少爷的生日,热闹非凡,奢靡昂贵,路过端托盘的服务生悄悄耳语,感叹连餐巾纸都是镀金的。 道枝骏佑听到,忍不住偷偷问旁边的目黑莲是真的吗,对方迅速被酒噎了一下,咳嗽着说:“普通的金色印花而已,每年都有一个比一个离谱的八卦。” 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家,光酒水单子就是天价,奢侈到令人遐想,自然觉得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做得这么好吗,连你都会问。” 其实就是厚些的纸巾,他今天喝酒过量,脑子里又被迫接收太多新东西,石油期货投资板块,每句话都好像带着钱,这样的背景下所有东西均被过度包装,那颗印花被光照得一闪一闪,难免容易想差。 那自己呢,是不是同样也是被过度包装的那一环? “对不起。”道枝闷闷低下头去,只露出一小点鼻尖。 他醉眼朦胧,脸颊绯红,反应比平时慢得多,看着呆呆的,眼里情绪浮,还莫名其妙讲出一个道歉。目黑莲心软下去,把人搂在怀里,飞快地在他唇角吻了一下。 蜻蜓点水,轻轻柔柔擦过嘴巴,道枝立刻攥紧了他的衣角。目黑莲见对方反应迅速,便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握他的手,笑得开心,慢慢讲出两个字:“装醉。” 道枝骏佑手指蜷缩,本就发烫的脸更烫了。

“目黑君?” 这一句称呼从不远处传来,道枝比当事人更敏锐,五指立刻松开,反倒是目黑莲愣了一下。 就见有位女生从舞池里跑出来,刚跳完华尔兹的脚步飘逸悠舒,走路时公主般翩翩踮起脚尖。 旁人都叫目黑先生,目黑少爷,她一上来就是目黑君,可见关系不一般。 “十六岁后一直想与你见上一面,可惜听夫人说你常在英国。”她客套性地对道枝笑一笑,转眼就去和目黑莲讲话,声音甜甜的。 十六岁,那时候可以结婚的年纪。 道枝悄悄往后退,没成想袖子被目黑莲不动声色扯住,这位小姐的脖子上的项链有串英文,下面坠着一颗很漂亮的红宝石。 “姬川小姐。” 见目黑莲还记得她的姓氏,姬川喜上眉梢,精致漂亮的脸愈发生动起来。 “后面我在澳洲读国中,还以为目黑君不会记得我,毕竟收到你给的绣球花已经是很小很小时候的事情了。” 话说得很暧昧。 暑期她同父亲一起登门拜访,六七岁的目黑莲蹲在自家花园里摘绣球,那时候他虽然未长成,脸颊带着婴儿肥,但细看五官已经很出挑,脸被簇拥在花团里,阳光热烈,盯着看一会儿便视线模糊,是什么神色反而难以瞧真切了。爸爸们在书房谈事,姬川就在他默默在旁边蹲着,一句话也不敢说。最后是目黑莲感到视线转过头,还很稚嫩的脸上没表现出对陌生人的警惕,反倒从满束的里随便抽出来一朵,“你是要花手鞠吗,给你。” 她虽年长几岁,却根本不知道这样饱满漂亮的绣球花是什么品种,只会小声问:“没关系吗?” “这样的花我们家有很多,南边的花园还有别的,喜欢就可以问花匠先生拿。”目黑莲毫不在意,登登跑回客厅内。 她看他踮起脚把浅紫色的花束插进目黑夫人的花瓶里,情不自禁低头不断轻轻揉捏手里那朵,这和目黑莲插在花瓶里的一样,周遭明亮安静,唯有风吹过花丛,好像在暗示总有一天她也可以如绣球一样,被大少爷亲自带回家里。 姬川笑得更甜美了。 “你比之前漂亮许多,方才碰到内田,他家新出一款宝石耳坠,很配你的项链。” 他比小时候更会讲话,拔高抽条后俊俏非常,小姐得到心上人的首肯,脸色通红,软惜娇羞,赶紧着告辞要去问那对耳饰。 目黑莲应付完回头,见道枝面无表情站在那里,刚才醉酒的红在几分钟内就褪去不少。 “我与她就十几年前见过一面,早没有印象,她项链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道枝闷闷嗯了一句。 “小时候的事,我妈妈都不记得,小枝也要计较吗。” “我没有。” “明明在生气,刚才为什么还放开我。” “我没有。” 他心里发堵,不想说话,只拿这三个字冷冷地回应他。 和自己解释做什么。 全世界这么多名流千金,有的是人想讨好大少爷。目黑莲总看着他看着他,又好像常在身边,才让道枝骏佑生出错觉,以为他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原来和别人也是可以谈笑风生,言语间轻易可以摆出一副亲昵的样子,把女孩子的真心都放在地上,踩都不踩就踏过去,痕迹也没有,感情如同一团雾。 刚才说他好看,后面说姬川好看,从小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的人轻松自如就能讲出很多漂亮话,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又有谁知道。情人是没什么资格生气的,目黑莲明明今晚大部分时间都陪在他身边,自己又还是他弟弟对象的身份,这算什么事。道枝骏佑咬着嘴巴,心里乱糟糟的。 “都破皮了,还说没生气。” 目黑莲捏住他的下巴,皱眉用指腹在下嘴唇扫了一下。 “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观光电梯迅速往上,门一开,道枝骏佑看到一张常出现在报纸上的脸。 “绪方前辈,刚刚和您讲过,现在我带上来了。”

这就是他和弟弟的不同。目黑凛只能把道枝骏佑介绍给富二代们,他能直接把道枝骏佑带到他们父亲母亲的面前,目黑凛在少爷小姐们的圈子里引荐的时候,目黑莲已经看着他们两人的方向,冲每个社长与高官讲—— “这是我的未婚妻。” 道枝骏佑瞪大眼睛。 目黑莲不管,就这样牵着他的手,每个人都说,不过三十分钟,整个上流社会都知道他先前口中的未婚妻长什么样。目黑夫人还在二楼角落与太太们闲谈,听到这个消息,面色瞬间煞白,手里的香槟直直倒下来。

西班牙凌晨一点,目黑社长是被电话吵醒的。 秘书连续打了好几个,声音虽快却稳,言简意赅一句话概括完国内的头版头条。 大少爷昨天没有预兆地宣布了自己的未婚妻,是小少爷刚公开的伴侣,重大利空,股指大幅低开,开盘跌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