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因】趁东风

晴天未雨

‌‌‌‌  蓉城初春,一连下了好几天绵雨,然后就是连续的大晴天。

‌‌‌‌  前几日降雨的云还没散干净,东一块西一块挂在天上,让澄澈的蓝不至于过分单调,看起来赏心悦目的。

‌‌‌‌  当晌午的阳光从门前屋檐垂直拉出一天里最短的影子,我才哼着小曲从外面折返。

‌‌‌‌  经过一串排队人的队尾,我抬头看,确定那末尾人站着的地方对应这条街上的哪个门面——曹氏布匹。

‌‌‌‌  啧……今年开门红,都排到这里来了?

‌‌‌‌  我叹口气,默默提前心疼起自己,垂头丧气再往前走,沿着队伍一直往前走到“杨记铁器”的位置,轻咳一声,对排在这门面以后的那波人摘下了斗笠:“对不住啦……今天从这里开始,后面的各位先回吧。”

‌‌‌‌  “什么?”

‌‌‌‌  那之后的人们异口同声惊呼,不知是被我突然的声音吓的,还是被这劈头盖脸的坏消息吓的。排在杨记之前的队伍,闻言后倒是齐齐松了口气,个个从紧张到面露喜色。

‌‌‌‌  有人发出埋怨和咕哝,但最后倒都乖乖拂袖离开。依稀听到有人开始相互埋怨,“刚才不该买那个糖酥”“教你硬要赖那一会儿的床”……

‌‌‌‌  我听着这些含着生活琐碎的抱怨,倒是忍不住嘴角勾了勾,蹦蹦跳跳继续沿着人队伍往前走,直到来到一个不大不小的手工作坊。

‌‌‌‌  自从我露面,这队人的视线就齐齐跟着我,偶尔听到几个出声和我打招呼——都是面熟的老顾客。

‌‌‌‌  挡门板被卸下,卡在凹槽里的门轴转动着发出嘎吱声,我笑盈盈踏进去,高声道:

‌‌‌‌  “鸢音坊开门营业——各位欢迎光临——”

‌‌‌‌  不用看,身后那队人已经熙熙攘攘跟着我进了屋,有的继续保持队伍急于早些写下委托,有些则放松在我的工坊里闲逛、端详陈列物起来。按照惯例,只要没被我告知回家,就是被许了名额的意思,倒的确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  我几步小跑到迎客台前,笔墨纸砚伺候,算盘也捞过来,润喉的茶早在晨间出门时就已经泡上,现在温度刚刚好。

‌‌‌‌  ——所有开工忙碌前的准备都安排完毕!

‌‌‌‌  “坊主姑娘,今年是我儿嘞本命年,要只红色嘞祥纹蛇。” ‌‌‌‌  “风筝外形呢?也要蛇的?” ‌‌‌‌  “对头对头!”

‌‌‌‌  “坊主妹妹,我这风筝上能绣字吗?” ‌‌‌‌  “想绣字的话,风筝的材质只能选布织款,您手上是油纸的,绣不了。” ‌‌‌‌  “哦哦,我晓得了哈。那纸鸢能不能搞头写字嘞?得不得便宜点?” ‌‌‌‌  “当然可以,如果是纸鸢加题字的话……”

‌‌‌‌  “姐姐,姐姐,我来买风筝,要个搞头大老虎的。” ‌‌‌‌  “好啊,具体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老虎?” ‌‌‌‌  “嗯……我也不晓得,反正就是那种多凶多凶、日北点的大老虎,叫我朋友看到非羡慕我。”

‌‌‌‌  ……

‌‌‌‌  人声层层叠叠,依次在我面前响起再走远,去到其他地方。

‌‌‌‌  也有顾客不是本着定制来的,直接挑了我挂在店里的那些现货,当场付款取走。

‌‌‌‌  还有些是托我在蜀城周边送东西的,更不着急,大多默契等到了最后才找我。

‌‌‌‌  等接待到最后一位顾客,太阳已经斜拉到一天中最刺眼的时候。

‌‌‌‌  但它此时释放的热量却逐渐下降,盆地地貌容易攒湿气,初春乍暖还寒,阳光刚一式微,寒潮就从青石缝、木梁隙、街角巷等一切可以藏匿的地方重新钻出来。

‌‌‌‌  站在我面前的太太面有富贵相,随和亲切,感觉到冷意上来,她的随身丫鬟送来绒袄,她裹上后看了看我,随口和我攀谈道:“早晚温差大,坊主妹妹要不要也去添件衣服?”

‌‌‌‌  “不用的钱太太,我没事。”我笑了翻开记录本,毛笔点上新墨,“您想买什么?老样子?”

‌‌‌‌  钱太太笑了下,轻轻点头,“难为你记的。”

‌‌‌‌  “钱太太是老顾客,何况请求背后的缘由我很能共情,怎么会记不得?”我浅笑回应,随手在最后一页写上「五色风筝串,无字。数:柒。」

‌‌‌‌  见我低头写着,钱太太又感慨道:“又要是一年清风节了,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你都已经开这个作坊三年了。”

‌‌‌‌  “是啊。日子过得真快。”

‌‌‌‌  “那时候你初来乍到,大家都觉得你这女娃子有趣。蜀道难,愿意折腾着从中原等地迁来的人不多,能出去的人也同样少。你性子活络,来蜀地开这么一家新颖工坊,把以往大家看不到的东西带进来,人人都觉得是我们这小城走运享福了。”

‌‌‌‌  “蓉城哪里算小城了?”我忍不住笑了笑,“这里可比我家乡都热闹繁华,也有人情味。我很喜欢这里。”

‌‌‌‌  “喜欢便好……这样等你日后找到你的‘猫’,兴许还会继续留下来。”钱太太顿了顿,继续问,“你这次队伍卡得比以前靠前,可是做自己的风筝比较费事?怎么?这次想做个更‘撑展’的?”

‌‌‌‌  “钱太太聪明。”我嘻嘻笑着,却轻轻摸了摸鼻子。

‌‌‌‌  “唉,你来了三年,就霸占了清风节筝赛头筹三年。因为被你斗断风筝线哭天抢地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偶尔也让让这些小娃子们呐!”

‌‌‌‌  “才不呢。我有实力为什么不能赢?想赢只要比过我就好了。”我吐吐舌头。

‌‌‌‌  毕竟实力是拦不住的,就像以前某人小小年纪就能把门派里一众人比下去……

‌‌‌‌  钱太太忍不住笑出声,“你啊……所以才说你这瓜娃子有趣,好胜心怎么就比小孩子都强?算了,早习惯你如此。你啊,的确是在蜀地生活会更好。”

‌‌‌‌  语落,她拢衣信步而去,行至门前转头祝福道:“那就祝你今年清风节继续顺利夺魁。”

‌‌‌‌  “借您吉言!”我笑呵呵扬了扬手。

‌‌‌‌  钱太太艳丽的衣摆消失在门前,只留下清淡的兰香余韵。

‌‌‌‌  鸢音坊登时变得门可罗雀,正午时还塞在坊内各处的灵巧物件,如今也都随着人群的离去被采购到近乎见底,显得空荡荡。

‌‌‌‌  只是那些期待、渴望、眷恋、祝福……统统留了下来,让工坊被换了种方式填满。寒潮更浓,却挤不进这间装了众多情愫的房屋。

‌‌‌‌  我清点确认了委托详情,脑海里大概计划了下整个绘制、绣制流程:如何安排?先画哪几个、再画哪几个,可以共同颜料提高效率?……想清楚后,我拿起装满了的两个钱篓,上楼、装盒子、上锁,干脆利落。没点数对账。

‌‌‌‌  关上储物门,我做到茶桌前,两手托腮,盯着正前面。

‌‌‌‌  沿地板往前,几条彩线随意散落在地,从稀疏到聚拢,挂在半成的风筝尾部。

‌‌‌‌  继续向上,这些彩线已经编制出漂亮的图文,栩栩如生勾勒出一只鸟雀,羽翼绚烂,单边就有人展臂长,几乎要把我房间的那面墙给占满。

‌‌‌‌  从现有的尺寸就能判断得出,这风筝制作完成,定是华美绚丽,令人艳羡的宝物。 ‌‌‌‌  也自然会耗费足够长的时间。

‌‌‌‌  若是有人得知,我要将这么漂亮的风筝拿去比赛,和其他风筝“厮杀”,冒被切碎、消失的风险,怕是要痛呼我暴殄天物。

‌‌‌‌  不过说实话,我本没打算做这么大的风筝参赛——别说别人,就算是我自己,也觉得弄这么漂亮的风筝用来打架很可惜。之所以给自己平添这样的任务量,纯粹是……委托所致。

‌‌‌‌  时间要拨到几日前,那日清晨我刚准备照以往的习惯,跑去蓉城郊外的竹林野中练功修行,一开门便差点被个厚厚的包裹绊倒。

‌‌‌‌  低头看去,有个信封,展开看,是委托,委托人希望我能做一只足够巨大,最好张开有两个人并排举起双臂的风筝,然后用这个风筝参加清风节蓉城的筝赛。

‌‌‌‌  ——前所未有的委托。

‌‌‌‌  我正因为出门就被绊弄得有些气恼,嘟囔道:“莫名其妙,从来都是别人来找我定制他们的风筝,还没见过有人花钱定制我的风筝……而且我每年接清风节单子的日子还没到呢,你——”

‌‌‌‌  恰巧眼睛读到了末尾:“——诚知坊主规矩里开放委托的日子没到,此番贸然请求,多有不便。在下惶恐,特附带补偿,也按以往定制价更多的份额预付报酬,还请坊主行个方便。”

‌‌‌‌  ……报酬?

‌‌‌‌  我看了看脚边的包裹。 ‌‌‌‌  难不成?…… ‌‌‌‌  那,从刚才绊倒我的重量看……

‌‌‌‌  我吞了口唾沫,蹲下来打开它。

‌‌‌‌  于是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  嗯,我也不想的,但他实在是给得太多了。

‌‌‌‌  虽说自从开了这家工坊,钱财就不再是个教人发愁的事,可谁会嫌弃钱多呢?

‌‌‌‌  而且我后来细想,也觉得这委托既奇怪又有趣。这位金主需要如此大的风筝是为何?还不是自己要,而是让我用它参加清风节的比赛。

‌‌‌‌  是希望看到这样的风筝获胜吗?那何不托我定制,自己拿去参加?

‌‌‌‌  ……唔,不过说到获胜,倒也说得通,毕竟见过我这三年争赛风姿,恐怕没几个人有自信能在比赛里胜过我。

‌‌‌‌  所以就干脆让我用他喜欢的风筝样式来取胜吗?这算什么,花钱请人打比赛来满足获胜欲望?

‌‌‌‌  嗯,虽然还有点不太懂,但我总有种直觉,这是个商机,且会在很远的未来变得流行。

‌‌‌‌  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我缓缓走到风筝面前。此次风筝定制,金主没对款式纹路作任何要求,全凭我个人发挥。以往被各种奇怪要求折磨惯了,突然获得全权自由,反而是令我为风筝做什么样发愁了一些日子。

‌‌‌‌  书房的案前不知落了多少我挠头苦思掉的头发,宣纸也揉坏了好几团,已被我处理干净。我只记得决定好图纹的那天,夜温骤降,刚收起来的厚袄又变成香饽饽,我只好翻出木箱,找件合适的出来撑过这几天倒春寒。

‌‌‌‌  或许是寒风之中人容易追忆往昔,又或许是箱盒里的淡淡霉味催生出伤感,总之当我扯出要的那件衣服,不可避免看到下方展现出的某件熟悉的旧衣时,思绪顿时被风裹起,跃入寒冬。

‌‌‌‌  它们折叠、旋转、卷聚又疏离,沿无形的通路向前,倒灌至数年前,变成存在于往昔的寒风,钻入曾经的房门,把那时的我吹得一哆嗦。

‌‌‌‌  “阿嚏!”

‌‌‌‌  我这一喷嚏,打断了气脉从手掌流淌而出的节奏,也让身前正闭眸沉吟,静心修炼的人吓得浑身激灵,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窜到了房梁上。

‌‌‌‌  “……”

‌‌‌‌  “……”

‌‌‌‌  “噗,哈哈哈哈——”我捂着肚子向后倒在床上笑得蹬腿,“师哥,你这个样子,哈哈……跟被吓了以后就乱窜的猫似的,哈哈哈……”

‌‌‌‌  艾因显然也是动作比思绪快,被我嘲笑出声才反应过来,登时脸比眼睛红,尴尬地从上面跳回来。

‌‌‌‌  “哎呦,你就这么——咻,就窜上去了,哈哈哈……真的好想啊哈哈哈……哎哎!痛痛,师哥别捏我的脸嘛——”

‌‌‌‌  “你还笑?你以为是谁的责任?”艾因耳根仍然红红的,他试着严肃,为自己找回面子,却不知他努力装凶的姿态对别人好使,在熟知他的我面前可一向没什么威胁力。“修寸心术要求极致忘我无我,撇开外物保持专心,你故意制造噪音吓我,是何居心?”

‌‌‌‌  “身体本能,也不是我故意的嘛……”我摸摸后脖颈,“下次我尽量忍耐点。”

‌‌‌‌  艾因叹了口气,捏着我脸蛋的手转向我的额头,“……近日降温,是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  “没有没有,纯粹刚才那阵风太冷厉,刺激到了。”

‌‌‌‌  他扫了眼我身上的衣物,“今年冬天比往年冷,你这些衣服恐怕可不够用,还是回去再添点吧。”

‌‌‌‌  “但我也没什么更厚的了……”

‌‌‌‌  “什么?”艾因有些迷茫。

‌‌‌‌  “今年山庄集体置办冬衣的时候,我的尺寸师父给记错了,订来的衣服小,我穿不上……”

‌‌‌‌  艾因轻轻皱了皱眉,几次嘴唇翕张,最终也没说什么。

‌‌‌‌  “没事师哥,我现在体格好多了,以往的衣服还能穿,大不了我努力往里面多塞两——”

‌‌‌‌  “去把你那件衣服拿来。”

‌‌‌‌  “什么?”

‌‌‌‌  见我愣神,艾因看起来颇为无奈,“去把你那件说小、穿不上的衣服拿来给我一下。”他耐心重复一句。

‌‌‌‌  我茫然眨眨眼,不知道艾因为什么这么请求,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跑回我的房间取来了不合身的旧衣。

‌‌‌‌  等我回来,艾因不知何时、从哪里掏出了一盒针线,还有几块他小时候穿的旧衣服。他极为自然取走我手上的衣服,盘腿坐下,将衣服摊开在台前,熟练拆线、取棉,用软尺比了下我的身形,再放回衣服上比对,然后裁旧衣,开始拼接。

‌‌‌‌  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我颇为震惊,“师哥,你……会做衣服?”

‌‌‌‌  “嗯。”他咬着针线含糊应着。

‌‌‌‌  “我怎么之前从来不知道?”

‌‌‌‌  艾因抬眼斜睨了我一下,“……实际上,我所有的衣服都是自己改过的。”

‌‌‌‌  “啊?”

‌‌‌‌  他紧接着目光躲闪起来,“嗯,师父的审美,我一向不太认可。”

‌‌‌‌  这下换我呆滞在原地,而他开始沉迷做衣。待我反应过来,再看着专注仔细的他,忍不住噗嗤又笑了一下。

‌‌‌‌  艾因头也不抬,咬断手上那根线,“笑什么?觉得我做这种针线活很丢人?”

‌‌‌‌  “怎么会呢?不如说感觉师哥在我心目里的形象一下更慈祥了。”

‌‌‌‌  艾因手上动作顿了顿,满头黑线望了我一眼,叹气后,沉默着继续手上动作。

‌‌‌‌  我就坐在旁边看他改衣。

‌‌‌‌  “今天不练功偷懒真的可以吗?”

‌‌‌‌  “功法不会因为多一日就突飞猛进,自然也不会因为少一日就前功尽弃。但人是可以在一天之内就生病卧床的,到时,耽误的可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修行了。”

‌‌‌‌  “嗯……说得好有道理。”

‌‌‌‌  于是我们便不再说话,纸窗外,暖冬阳光挥洒,点映衣裳上那些绚烂的彩色针线。

‌‌‌‌  “你先凑合几日,等这个月出门放风的日子到了,我带你去买件新的。” ‌‌‌‌  “哦?师哥原来藏了私房钱?” ‌‌‌‌  “……你要不要吧?” ‌‌‌‌  “当然要当然要,我还想吃步天楼做的定胜糕,师哥到时候一起给我买嘛——” ‌‌‌‌  “好——但是不许再抢我那一份了。” ‌‌‌‌  ……

‌‌‌‌  阳光太刺眼,彩色的光在眼前闪得迷了视线。等扭曲的、噪白的图景重清晰稳定下来,暖阳不再,变成了熹微的灯火。我抱着那件拼接改造的旧衣,铜镜之中,面容不复幼态,身畔也已己孑然数年。

‌‌‌‌  我抱着旧衣蹭了蹭,沉默半晌,展开、披上,关合木箱,折回我的工作室。

‌‌‌‌  那日后,我决定给这个巨大的风筝做比翼鸟的造型。

‌‌‌‌  半月后,清风节如期而至。

‌‌‌‌  天公作美,今年清风节气候刚好,煦日暖光照得人身上发暖,风劲儿刚刚好,既不猛烈也不微弱,且是一顺直直的东风,不偏不倚,不会扰乱纸鸢、风筝在天上的轨迹。

‌‌‌‌  节日当天的白昼多图清闲娱乐,又或者也可以说,那是为了夜晚激烈的比赛蓄势,所以人人享受美食美景,挑选新衣艳裳。待夜幕降临,屋檐下钻出一个个嬉笑的人儿,彩色的生命沿青石巷流向蓉城的东南区,像墨染时不规则却又生动的颜料。

‌‌‌‌  筝赛的举行是在傍晚,规则很简单,随着南城门报时钟敲响酉时的第一下,所有在划定区域内的人会放飞自己的风筝,然后,残酷的“切割”就会开始。

‌‌‌‌  再漂亮的风筝,哪怕造型是那人畜无害的雨燕,在筝赛的广场上空,也会瞬间露出獠牙。天空会成为是狩猎场,那些风筝,是我们牵引着锁链放出的困兽,它们会相互“撕咬”,拧断对方脖子上的链条。

‌‌‌‌  被切割了风筝线的落败者会有两种结局:其一,被周围伺机而动的风瞬间围攻,它们就像是猛兽捕猎时盘旋的秃鹰,等第一轮狩猎者结束自己的猎杀,它们就会迫不及待叼着那残缺的风筝卷上更高的天空,在那里将其肢解粉碎;其二,幸运在被隔断的时候没有一阵风吹来,转头直直跌下去,旋转、狼狈,撞上尖锐的楼阁飞檐,同样粉身碎骨。

‌‌‌‌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不管是那种结局,都会有风筝的主人或捶胸顿足——多是大人——或嚎啕大哭——多是孩子——,来为它们的殒没吊唁。

‌‌‌‌  而最终能杀出重围,成为翱翔在空中的最久的那一只风筝,就是赢家。 ‌‌‌‌  它的主人会得到一大罐城主赠送的花蜜。

‌‌‌‌  城主的夫人来自蜀地西北雪山高原,每年家乡都会送来些雪山杜鹃花蜜,城主一家用不完,恐浪费掉好东西,就干脆借着每年筝赛送给胜出者。

‌‌‌‌  我尝过一次雪山杜鹃蜜,甘甜不腻,质感黏稠,自带杜鹃花香,用来做甜品再合适不过。

‌‌‌‌  我也记得,某人当初偷偷把这个好东西分我一些时,随口发出的小孩子的愿望:“要是以后吃的糕点都是用的这种蜂蜜就好了。”

‌‌‌‌  这一记不当紧,家里如今已经囤了两罐。嗯,理论上应该是三罐,但是爱吃甜东西的也不只艾因那个家伙。

‌‌‌‌  回忆着亲手做的蜂蜜糍粑的美味,我下意识舔舔舌头,告诉自己,今晚获胜后就奖励自己深夜放纵,睡前再吃一块。

‌‌‌‌  有了先前的地段考察,我早早站住黄金区,在广场主塔的三层坐下静等。那只客人特别定制的风筝个头大,我举着它,不免略显滑稽,也的确吸引了一众目光。

‌‌‌‌  这其中也有些窃窃私语叫我敏锐捕捉道。

‌‌‌‌  “天呐……她今年的风筝怎么这般大?” ‌‌‌‌  “样式还挺好看的,唉,恐怕风头又要让她占了。” ‌‌‌‌  “哼!骄傲自满,这么大的风筝,筝线放起来会比放小风筝更紧绷,切起来不要更容易,今年看我要向她报仇——”

‌‌‌‌  我用风筝掩住窃笑。

‌‌‌‌  这位姐儿,怕是不能如你愿了。纵然我的风筝个头翻了一番,筝线亦是不容易被割断的。

‌‌‌‌  只因我用的是一种特殊材质的丝线。

‌‌‌‌  寻常人家放风筝,多是用亚麻线,好点的会上丝绸增加韧性。而我手上的一组线,则是纯天蚕丝缠绕而成,强大的韧性,使它退可在刀割下委屈求全,连明火都很难轻易点燃,更别说被其他东西切断。但它进可绷紧身躯化为利刃,轻易割断其他材质的线绳。

‌‌‌‌  材质优势,外加我修行多年对天象、力道和细微之物的感知,让我在蓉城三年比赛里无人能敌。

‌‌‌‌  我相信今年也一样。 ‌‌‌‌  ——本来我十分相信今年也会一样。

‌‌‌‌  可是在我举其风筝站起准备时,脚下略有点不稳,踉跄了两步。显然,超出以往驾驭习惯的风筝,我还没有充足适应它。

‌‌‌‌  所以自信心让我打了个补丁,我开始祈祷飞上天后能有足够的安全时间让我去摸索控制这么大风筝的诀窍,只要时间充足,这个补丁也就揭掉了。

‌‌‌‌  “咚——”

‌‌‌‌  酉时的钟声响了。广场登时热闹起来,一个又一个风筝在人群的欢呼中迎风而起,像一尾又一尾被投入池水中的彩色锦鲤。那些拉扯在风筝后方的拖尾,滑开天空的涟漪,摇曳出漂亮的弧度。斜阳正好,给它们打出更为绚烂的光泽。

‌‌‌‌  眨眼间,广场正中已升起四五十只纸鸢、风筝,天幕几乎被它们遮蔽,光只能透过它们被滤出一道道独特的色泽投射在围观人们的面容上。

‌‌‌‌  我牵着线,手指被勒得比以往疼——那群人说的不错,个头更大的风筝在被风托举时,回馈在线绳上的力比以往更大,如果不是我有先见之明穿了特别的护手,恐怕指节弯曲处已经被划出血痕来了。

‌‌‌‌  我屏息感受着线上的力道,试图深入感知今日的风力落在风筝和风筝线上的效果,寻找其中的规律。

‌‌‌‌  我催促自己尽量快些,心脏突突跳。眨眼间,切割就开始了,没有任何征兆和预告,随着第一个纸鸢还生涩地随风摇摆不定时,另一个更娴熟的人盯上了这个猎物,它的纸鸢顷刻扑过来,那个可怜的新手还没看到自己的纸鸢飞到像样的地步就被切断线绳,直直掉了下来。

‌‌‌‌  有了第一个,残忍的厮杀就开始了。第一批倒下的基本上都是新手,我从高处能够明显听到下方响起阵阵骂声:抱怨风筝质量的、愤愤吼叫的、捶胸跺脚的……

‌‌‌‌  也有喝彩声,为着那些幸存下来的风筝,遮蔽天空的幕布因为落败者被剥落下缺口,暖橘色的光从孔洞里零零散散落下来。

‌‌‌‌  我深呼吸一口,观察周围,试着将自己的比翼鸟挪到相对空旷的地方——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熟练控制它的方法。

‌‌‌‌  可显然,它的身姿过分瞩目,马上就被周围的风筝盯上了。

‌‌‌‌  我眼看着几只鹰、燕还有图案形的风筝纸鸢朝我逼近,我只能牵引着线绳,飞快思索对策。

‌‌‌‌  有一只紫红色的按捺不住,先扑了上来,可惜动作太急露了破绽,我将风筝线放出更多,升高它,再顺势一斜,将扑空的紫红色纸鸢筝线切断。

‌‌‌‌  击退第一个进攻者,那些盯上比翼鸟的风筝纸鸢们变得谨慎起来。可它们只是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就默契齐齐靠上来,准备围攻我。

‌‌‌‌  我满头冒汗,奋力控制比翼鸟避开那些齐齐袭上来的切割,太阳落下后风本开始变得料峭,我的额头却渐渐布满汗珠。

‌‌‌‌  好在有声线质地的优势,偶尔被几个风筝黏上,线也没有掉落,反而是对方太过用力落得个以卵击石的结果,可是仅仅是折损了几只,那些人就察觉到自身的劣势,转变思维,改为缓慢贴近。

‌‌‌‌  它们想靠缠绕迫使我的比翼鸟坠落。

‌‌‌‌  疯了?这样它们岂不是也会落地失败?

‌‌‌‌  我下意识顺着那些丝线看过去,看到了几个愤慨而熟悉的面容。

‌‌‌‌  都是被我前三年狠狠切断风筝线的输家……看来是被记仇了,要宁可输也要报复我。

‌‌‌‌  我轻啧一声。暗道这下麻烦了。

‌‌‌‌  然而下一瞬,一只纸鸢从斜面一点点靠近,灵活如最迅捷的细白条,但身形却带着刀削的尖利。它趁其中一只风筝不备,干脆利落割断了它的风筝线。

‌‌‌‌  眨眼之间,它就接连又干掉了几个。

‌‌‌‌  广场上的人开始惊呼赞叹,为这一不速之客拍手叫好,而被偷袭的人反应过来,怒骂声更是响亮激烈,具体的内容就不复述了——西南官话骂起人来,懂的都懂。

‌‌‌‌  幸存的纸鸢、风筝开始四散而逃,那只“黑马”却半点没有遵循穷寇莫追的原则,牢牢紧紧地追上去,急升急降,“啪”“啪”两声轻响,两只风筝的牵引线就被它干脆切断。

‌‌‌‌  它开始朝我来,有人开始为我紧张尖叫。

‌‌‌‌  “比翼鸟也要断了——”

‌‌‌‌  声音刺耳,却穿不透我的耳膜,忽然,天地之间我听不到别的,也看不到别的。

‌‌‌‌  我的视线里只剩下那只风筝,它的纹路、它的图案、它随风浮动的身姿。

‌‌‌‌  我的耳畔响起的,不再是属于今的声,而是一串旧音,最开始是空远的,再一步步走过来、变得格外清晰,乃至于震耳欲聋。

‌‌‌‌  “纸鸢要逆风放,才能飞得更高。”

‌‌‌‌  纸鸢展翅,若河谷之上的一叶扁舟。它引渡了一双眷侣,跨过名为命运的洪流,从绝望的这一头抵达新生的那一头。

‌‌‌‌  它亲眼目睹了那晚清风节的火树银花,一对敞开的心肺,从此薄薄的纸张上承载了千钧重的情愫与诺言,不再能轻易飞翔。

‌‌‌‌  可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当它终有一日趁东风再次起飞时,会见证怎样缱绻隽永的场面。

‌‌‌‌  如今它再次飞了起来,在另一个清风节。 ‌‌‌‌  在我面前

‌‌‌‌  咚咚!

‌‌‌‌  是打雷了吗?

‌‌‌‌  咚咚!

‌‌‌‌  不对,这好像是离我很近的声音。

‌‌‌‌  咚咚!

‌‌‌‌  啊,原来是我的心跳。

‌‌‌‌  它已经不知何时激烈地跳动起来,而我意识回笼时,人居然已经跑到了塔楼屋檐的边缘,几乎要掉落下去。

‌‌‌‌  我死死盯着那只自己多年前亲手做的三色云燕,奋力想要看清它的丝线,再一点点一寸寸顺着丝线去寻找操纵它的人。

‌‌‌‌  每往地面多降落一份视线,我的心跳就加速几分,可等那线的另一端消失在某个屋檐的拐角,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  我没有立即看到他。

‌‌‌‌  为什么?

‌‌‌‌  我下意识想跳到那头,跳到他的身边……

‌‌‌‌  艾因。 ‌‌‌‌  艾因…… ‌‌‌‌  艾因!

  是你回来了。

‌‌‌‌  像是感知到我的意图,云燕身形一动,晃到了我的视野正前方。

‌‌‌‌  我稍稍一怔。

‌‌‌‌  它静待在那里,面对我,我看着它那双眼睛,却总有种隔着它们看到朝思暮想的眼眸的错觉。甚至从它那里,读到了某段无形的文字。

‌‌‌‌  “别急。先一起赢得比赛吧。”

‌‌‌‌  说完,云燕呼地往旁侧一拐,将某个想攻上来的隼形风筝逼开。

‌‌‌‌  我回过神,心脏的咚咚声一点点降下。掌心有几分粘稠,低头望去,才发现自己刚才仅捏出了一手汗,连手套都快浸湿了。

‌‌‌‌  我按下想不管不顾冲过去的欲望,深呼吸一口,再度紧紧攥住线绳。

‌‌‌‌  我的比翼鸟,开始了这一次比赛的首次进攻。

‌‌‌‌  不一会儿,我和云燕就接连干掉了一大半场上的剩余选手。

‌‌‌‌  这是从未有过的场面,两只风筝会合作,相互保护、打配合,将其他孤独作战的选手飞快消灭干净。

‌‌‌‌  我们的配合过于默契,身姿也太过灵活,乃至于到了后面,围观的观众都变得安静起来,像是被眼前的景象彻底迷住。

‌‌‌‌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所有在场的风筝和纸鸢,就只剩下了我的比翼鸟和云燕。

‌‌‌‌  两只风筝一时间静静地飞翔在空中,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  “上啊!”有人在下面催促。 ‌‌‌‌  “筝赛只能有一个获胜者!就算你们前面合作,现在也必须决出胜负!” ‌‌‌‌  “比翼鸟有优势,快上啊!”

‌‌‌‌  我深呼吸一口,松开一卷线绳。蚕丝割痛了我的手,我想那里留下了红色的肿痕。

‌‌‌‌  比翼鸟朝云燕靠近。 ‌‌‌‌  云燕佁然不动。

‌‌‌‌  我再松开手。

‌‌‌‌  比翼鸟又贴近上去。 ‌‌‌‌  云燕只是稍稍往后退了一寸。

‌‌‌‌  我彻底松开一大段,蚕丝释放地过猛,手套都被划坏了。

‌‌‌‌  比翼鸟完全倾覆上去。

‌‌‌‌  但线绳并没有如那些观众们所愿地折断。

‌‌‌‌  我们的丝线,只是来回蹭动贴合,却没有谁折断谁,纤细而坚韧的绳因风筝纸鸢上下翱翔摩挲交织,恍若真是交颈亲昵的鸟雀。

‌‌‌‌  云燕用的,也是特制的天蚕丝。

‌‌‌‌  下一秒,我拉扯我的比翼鸟,它因力道和风的双重作用,往一个方向倾斜。

‌‌‌‌  我眼睁睁它就这么绕着云燕转了一圈又一圈,缠了上去。

‌‌‌‌  只是比翼鸟翼展大,托举它的风力足以撑起两只风筝,云燕却因为失去了足够长的牵引绳,渐渐式微垂落,头掉了下去,直到挂在比翼鸟的下方。

‌‌‌‌  比赛现场忽然一片安静。

‌‌‌‌  下一秒,就是人群为胜出者贡献的欢呼声。

‌‌‌‌  但它们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了。

‌‌‌‌  望着那云燕主动缠绕、拱手认输的样子,心脏就像被这开春后的风撩拨过,瘙痒又被剐蹭得酸疼。或许旁人看到的是云燕莫名其妙的认输,可已经知晓对方身份的我是全然无法用平静的情绪来应对。

‌‌‌‌  我的靠近,他没有躲。 ‌‌‌‌  我的缠绕,他没有躲。

‌‌‌‌  艾因……

‌‌‌‌  脸颊上忽然被风吹得很冷很疼——我什么时候哭了?

‌‌‌‌  眼前的景物被水幕扭曲到模糊,我只能拂袖擦拭那些眼泪。

‌‌‌‌  当我再抬头,睁开眼睛看这世界——

‌‌‌‌  ——我看到他站在我面前,一手比翼鸟,一手云燕,已然在这世界中。

‌‌‌‌  有人唏嘘,惊叹刚才看着他如飞鸟从不知何处跳出来,抓起两只风筝,落在了我面前。

‌‌‌‌  东风又起,夜幕已然降临,蓉城华灯初上,将那双明艳的红眸映得出彩。而我,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  我忽然在想,是否是日月将用一抹光辉作刀,将我的影子刻在了他眼底,所以即使走过山河万水,走过时间、记忆和命运,兜兜转转,他还是不曾迷路,仍然能回到我身边?

‌‌‌‌  回到我身边,笑容依旧,摇了摇那两只风筝,问道:“看来,我这是被抓得死死的,逃不走了。” ‌‌‌‌  “那么师妹,你掉的是这只崭新漂亮的比翼鸟,还是这只旧了脏了的云燕呢?”

‌‌‌‌  我破涕而笑,几步走上去。

‌‌‌‌  艾因满脸希冀,抓着比翼鸟的手蠢蠢欲动要在我给出答案时递给我。

‌‌‌‌  我却一把扑上去抱住他。“我掉的是一只离家出走几年不回来的坏猫!”

‌‌‌‌  艾因猝不及防,被我带着向后倒去,他眼疾手快,在我们都要跌落塔楼的前一瞬将比翼鸟高高举起,另一只手牢牢环住我,足下最后借力一蹬,比翼鸟借着冲来的一阵风,带着我们两人跃入空中。

‌‌‌‌  人们连声惊呼,接着是连连惊叹,我却觉得它们离我都很遥远,我只想死死抱着眼前的人,再也不分开。

‌‌‌‌  头顶传来认命般的感叹:“唉,师妹的回答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

‌‌‌‌  “因为如何和你讲道理,那就没道理可讲。”

‌‌‌‌  “喂……”

‌‌‌‌  我又抱紧了一点,这次枕在他胸口,睁开了眼睛。

‌‌‌‌  孔明灯、纸鸢……我们周围飘荡着那些细小又明亮的东西,身下,蓉城的熙攘热闹被尽收眼底。

‌‌‌‌  恍惚间,时间好像并未流逝,我们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天。

‌‌‌‌  但……

‌‌‌‌  “放心,这一次我不会再松手。” ‌‌‌‌  “我遵守约定,回来见你了。”

‌‌‌‌  “……太久了,要罚!”

‌‌‌‌  “练功哪有速成?我这已经很快了,师妹怎么一点都不体谅我的辛苦?”

‌‌‌‌  “因为我是你师妹,我有资格和师哥无理取闹。”

‌‌‌‌  “噗……哎……所以我这不是已经送了一大袋子赔礼的补偿了吗?”

‌‌‌‌  “那是补偿吗?那是原本就该付的报酬!你知道做这只比翼鸟花了我多少心血吗!”

‌‌‌‌  “嗯……那你要什么补偿?我这几年的积蓄为了这只风筝,可是都花光喽?若是师妹执意索取,恐怕就只有以身——”

‌‌‌‌  “好说,我收你做小弟,你给我打工还债。”

‌‌‌‌  “?”

‌‌‌‌  我冲他摆出鬼脸,得意洋洋地笑了。

‌‌‌‌  “……那,”不过艾因最后还是顺着我的话茬接了下去,头向我靠近,额头贴额头,“老板,给您打工,包吃住吗?”

‌‌‌‌  “包吃包住。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  “那期限呢?”

‌‌‌‌  “你欠我这么多,自然是我什么时候觉得够了,才能停。”我笑了笑,阖眼率先让湿热的吐息代替了彼此间最后一段距离和言语。

‌‌‌‌  又一缕东风吹拂,纸鸢趁风起,比翼双飞,扶摇腾空,枕万家灯火,听城中人奏一曲凤凰。

‌‌‌‌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