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因】穿越时空的约定
晴天未雨
狼族的少年送出那朵美丽的花,他轻轻说了声: “再见。”
01
曙光初升于广阔大海的边界线,浪涛上落满了晶莹碎片,如同故事里的精灵在随风起舞。
我感觉到身上从内至外正被淡淡的暖意包裹,一时竟有些恍惚。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待在地下的时间居然都已经久到这种地步了么?我都快要忘记被破晓的阳光笼罩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温暖令人愉悦,我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快乐。这份快乐既来自于重拾暖阳,又来自于心愿达成。
我终于带领我的伙伴来到了不灭的纪元,我终于让自己的命运挣脱锁链,我终于……在一切结束之前,拥抱过一次幸福。
此时此刻,那个帮我完成了一切心愿的少女正颤抖着双肩站在我面前。她的骨头本来就很纤细,如今半缩起脖子轻声哭泣,身形就显得更叫人心疼。
可是我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内心里有抑制不住的欣喜。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尤其是回想起了经历过的那漫长而又短暂的一切,如今能够来到这里和她离别,是真正的奇迹。
02
所有的事情原本都像我预料的那样走向或许不够完美,但能让我了无遗憾的结局。
我察觉了尼以·罗夏正临近极限边缘,并为此而兴奋激动,胜利几乎就离我只有一步之遥,而我需要的就是冲上去,给予他致命一击。
可是我找不到方向。
释放亡灵的举动蚕食了我的理智,令我几乎再无法思考,只是凭借着本能嗅探尼以·罗夏的气味。但眼下,这里遍地都是我、他还有那些侍卫们的血,气味太过于浓厚,也太过于混杂。
就在我焦急不安之时,一个清丽又坚定的声音刺破了迷雾。
“艾因!!!”
是她。她在指引我!
不仅如此,我还感受到她通过灰雾传达过来的想法:她想让我的灰雾变成长剑,我们的目标就在她的面前!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向那道声音奔去,催动我的灰雾按照她的意志生长,去贯穿一切始作俑者。
但这也耗掉了我最后仅存的那些理智。
然而,就在我的意识被降临的黑暗笼罩之时,我却突然觉得自己像被猛地抛向了某处地方。在我的身侧风声呼啸,我仿佛正在旋涡中翻转,大脑甚至有了一瞬间的眩晕。
一切发生得突然,我也不知道这些感觉到底持续了多久,直到那眩晕感骤然停滞,四周的声音由嘈杂变为安静,我才恍惚醒来。
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睁开眼,我居然看见了一片陌生的景象。
大片大片雪白充斥着我的视野,安静柔和的雪片从天上灰蒙蒙的云层里降下,温柔地融入同伴汇聚的海洋中。
在我面前呈现的,是广袤的雪景。
我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为什么我会看到雪景?
且不说自我拥有这漫长的生命以来,灵界虽总是饱受异化摧残,但也已经有近百年没有经历过正经意义上的隆冬。更何况,就算这是灵界正经历着的万物暂息,我又为什么会看到这幅景象?
我不是已经失去理智了么?我不是刚刚还在和尼以·罗夏缠斗么?那为什么我此刻却能够意识清醒地看到这般美丽苍茫的冬雪?
无数的疑惑涌上我的心头,令我难得感受到焦躁不安。
不过,我很快便敏锐捕捉到一丝动静,那动静听起来像是一个人的脚步。
警惕的本能令我立刻闪身藏匿到最近的某棵树后,等待来者露面。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一身纯黑的衣装和这洁白雪景格格不入,唐突到画面都有些失衡。他的身姿干练,步伐稳健利落,斗篷连接的长袍于行走间在他身后微微舞动,飘逸之中也显得有几分鬼魅。
看到对方样貌的刹那,我狠狠地瞪大了眼。
因为我分明看到了我自己!
虽然他的兜帽遮挡了不少面庞,可我毕竟是狼,感官素来敏锐。哪怕他只是在刹那间露出了他的面容,我已能肯定我看清了他的长相。
一样的容貌,一样的红眸,只不过着装迥然不同——这家伙,分明就是我啊!
他并未察觉到我的存在,双目直视前方,肩膀扛着一把简约又自带寒光的斧刃踏雪向前,往森林的更深处走去。
直到他暂时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激动的心情仍无法得到平复。
这家伙是什么人?怎么会有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03
临别前的夜晚是什么样的?
它短暂又漫长。
短暂在和即将到来的永恒分别相比,它宛如弹指一挥间;漫长在我们却能利用它来创造足够在未来回味无穷的记忆。
灵界艾因弹毕一曲,我拍手鼓掌,夸他弹得好听。
“都多久没弹的玩意儿了,你不必奉承我。”灵界艾因收回灰雾,对我的称赞半信半疑。
“是真的好听。”我笃定地下意识说道,“更何况,这是我第一次听鲁特琴,之前也就听过七弦琴和钢琴……”
“七弦琴我倒是知道,‘钢琴’是个什么乐器?”灵界艾因的眼中流露出不解。
“唔,是我的世界的一种乐器,它被称为‘乐器之王’,又大又漂亮。”
我捡起一块海滩上尖锐的石头,在沙地上画下印象中现代艾因拥有的那架钢琴。我一边画,一边沉吟道:“其实说起来,在我去过的世界里,‘艾因’你都给我演奏过音乐呢。”
果然,灵界艾因的面庞展露出惊异与困惑,“什么意思?你在其他世界,也见到过我?”
我笑了笑:“是啊,我见到过不同的艾因。你们很像,又很不一样,但都很喜欢而且擅长音乐呢。”
狼族少年的长耳微微抖动了两下,他想要克制双眸中流露的情绪,却怎么也藏不住那份好奇心。
灵界艾因嗫嚅片刻,终是往我这边坐得近了些。
他虽然一言不发,但我看到他嘴唇多次微动翕张,想说些什么。
“想听我讲讲吗?那些我在其他的世界经历的故事?”
灵界艾因看着我,他犹豫再三才轻轻点头,“好吧,我承认我有点好奇。”
我笑了笑,暂且抛开即将到来的残忍悲剧,努力回想过往里的每个细节,想尽量给他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我就从我去的第一个世界讲起吧,它叫‘叶塞大陆’。
“在那个世界,你是他们国家的王子。不过因为堂兄篡位,你痛失父母,成了新帝的囚犯……”
04
在这个世界度过几天过后,我已经有些明白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虽然听起来不可置信,但我想,我抵达了她对我说过的“叶塞大陆”。
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我,另一个“艾因”。
叶塞艾因并不能察觉我的存在,或者,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察觉到我,而我也同样无法真正触碰这个世界的东西。
我如同一个幽灵,在叶塞大陆上飘浮。
我还是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也不清楚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我仍没忘记我和尼以·罗夏的最终对战,它的结果如何?她现下怎样?这些问题总会让我忧心忡忡,郁闷烦躁。
可我无计可施,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寻找解决的方案,所以只好静静待在叶塞艾因的身边,看他经历的种种变故。
诚如她先前告诉我的那样,我看到叶塞艾因在政变中失去双亲,成了身份极为尴尬的王储。始作俑者,则是同样也叫罗夏的,他的堂兄。
某种程度上我和叶塞艾因还有点同病相怜,都跟一个叫“罗夏”的家伙结了仇,这点还挺有意思。不过,我也记得她说过,叶塞的罗夏不是执政官,他不仅没有想毁灭这个世界,甚至一直努力想守护它。只不过,要实现这一切,他就不得不选择弑君上位。
世间万事并不都是非黑即白,这我明白,但我也同样理解另一个我不可磨灭的仇恨。这些日子,我看着叶塞艾因如何试着低声下气又藏不住骨子里的桀骜,如何暗中筹备又在表面装出风轻云淡……不得不承认,他看着倒还有几分有趣。
这天,叶塞罗夏举办狩猎活动,叶塞艾因也被要求一同参加。
我看到他在那个安德森的陪伴下尽力避开嘈杂麻烦的人群,颇有些特立独行地在森林里搜寻。
他没有选择穿华服,而是身着那套整肃者劲装,再次如鬼魅般行走在雪地里。
忽然间,我听到有狼鸣传来,叶塞艾因自然也听到了。那声音中具有最原始的野性,凭借我的经验,应该是头狼的等级。
“艾因大人,这边!叫声够野的,是匹头狼也说不定。”
叶塞艾因御马加鞭,快速往狼鸣的源头赶去。
路上,我听到他的感慨说:“只是狼而已,有点无聊。要我说,要是能在猎场里遇到点更大块头的对手,比如棕熊或者狮子,才算有点意思。”
“……”我心底对于他这份感慨有种微妙的情绪。
总觉得,我似乎是被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看轻了?
随着我们朝声音靠近,那道狼叫声却并未有任何移动的迹象,我和叶塞艾因几乎同时猜到了那头狼可能已经受伤、或是落入了陷阱。
等叶塞艾因拨开杂乱枯枝,一头块头大、皮毛油亮蓬松的灰狼正被捕兽夹咬住双腿,鲜血浸透了它身下的白雪。
叶塞艾因轻轻地叹了口气,靠近了狼几步。
狼骨血里的高傲让它在看到叶塞艾因时就立刻显露出獠牙,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当它意识到叶塞艾因的接近,更是浑身毛发炸起,呈现出攻击的姿态。
我也随之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我在灵界是一只狼,但这里毕竟不是灵界,万事万物的本源规则不同。在这个世界,人类具有更高的智慧与本领,而动物不会像阿萨们那样可以拥有两种形态,甚至大多都没有多少智力。
叶塞的人会狩猎,而猎物的命运就是被捕杀。所以,就算我有几分对同族的怜悯,也只能甩甩头尽量将它们抛走。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叶塞艾因靠近它过后,竟是在距离它不远处蹲了下来。
“想活命就老实点。”
我微微瞪大眼睛。这家伙,居然是想救下这匹狼?
我的内心瞬间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横在我和叶塞艾因之间。它没有把我们隔绝,而是成了镜子,让我似乎真的看到了几分自己的影子。
刹那间我才意识到,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愿意多看一会儿这位异世界的自己。
寒气让他吐气时鼻尖与嘴边全是白雾,他血红色的眼眸在一身漆黑装束下竟也有了几分狼的感觉。
我觉得有趣,他为什么会想要救下这匹狼?
“艾因大人,小心点。您不能命令一匹狼听您的命令啊……”
灰狼依旧对他虎视眈眈,它用兽瞳盯着艾因,尖牙外露。
叶塞艾因毫不露怯,他直视着野兽的双眸,通过注视彼此进行有力的抗衡。
我不免敬佩起叶塞艾因的勇气,但也真心开始担心这头狼会误伤他。
就在此时,一阵不易察觉的风从我的身旁吹过,触碰到了那只狼。
忽然间,那只狼便安静了下来,它似乎感知到了什么。
我察觉到它那双琥珀色的狼瞳正对着叶塞艾因,目标却不是他,而是穿过叶塞艾因来到了站在他身后的我身上。
我觉得万般不可思议。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虽然我不能触碰这个世界的实物,却还是可以和这种更接近自然的生灵产生联系?
那边,叶塞艾因见这头狼安静下来,就又靠近了一点。
“对,别动,就是这样。”
我干咽一口,望了望那只狼,最终试探着对它说道:“别动,也别进攻,他在帮你。”
而后,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狼听到我的声音,朝着我的方向又望了一下,竟真的松开了夹紧的尾巴,瞬间消散了一身的戾气。
叶塞艾因趁着这个时候再次靠近它,他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开始继续向狼解释起他这么做的缘由。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用匕首撬开了兽夹,灰狼挣脱出来,而叶塞艾因收起匕首,“好了,你可以走了。”
灰狼小跑出去,但没跑出几步又停下来,往我所在的这个方向看过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在灵界携带着的狼王气息也一并来到了这里,但我清晰地从那匹狼看我的眼神里察觉到曾经的狼灵们会流露出的信任和依赖。
可叶塞艾因并不知道这回事,他以为灰狼是在看他,无奈感慨,“看我做什么?我也打猎,也伤你同族。如果你不是在被暗算的情况下见到我,我一箭就能把你射死。”
“……”如果它没被暗算,你见到的狼基本上都是成群结队的,到时候你那把小破弓能顶什么用?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往叶塞艾因的身上扔了个白眼,一时竟有点后悔让灰狼不要咬他。
“艾因大人,这狼竟然知道恩义……”
“一匹傻狼。”
“……”果然我刚才还是应该让灰狼直接把他的手咬下来!
灰狼盯着我看了几秒,最终折返回来。他来到我的脚边,仰头朝我摇起了尾巴,做出狼群内部互相示好的举措。
可它和我之间的位置关系却让叶塞艾因产生了误解,他的语气变得急躁甚至有些生气,冲它喊:“走!”甚至他还冲它扔了石块。
他误认为的示好与信任令他莫名大怒,带着几分尖酸嘲笑灰狼这幼稚的行为。可当我指挥着灰狼躲闪石块时,又分明听出他话语最深处的自嘲,那句“人类只会把你伤得更深”甚至叫人分不清到底是在说狼还是在说自己。
叶塞艾因和我一样,因为惨痛经历而变得敏感脆弱,不愿意再轻易相信什么,也不再信这世上会有纯粹的好意。
可并不是这样啊……
我竟莫名想起她来。她就是带着最纯洁又质朴的想法来到了我的面前,让我相信并不是所有人的示好都会抱有目的,并不是所有的帮助背后都藏有一把长刀。
因为想起她来,我忽然愣住。
就在这一刻,我意识到如今我所处的时间,正是在她和我描绘的故事发生之前的时间。也就是说,叶塞艾因会在不久的将来见到抵达叶塞大陆的她!
我的双手猛地开始颤抖,复杂的心情混合在我的胸膛。
那岂不是意味着,只要再等些时日,我就可以再次见到她?
这一份惊喜还没来得及让我愉悦,恍惚中,她和我提及的某个细节就再次涌入我的大脑,构成更让我感到眩晕的可能性。
我记得,她和我说过……
05
“当时,那个叶塞艾因超级过分,他把我带到了雪原上,然后吹了个口哨,居然唤来了一群野狼朝我奔来发起进攻!”我一想起叶塞艾因那种硬核考试方式,气就不打一处来。
灵界艾因静静地听着我的控诉,眸中却也显露出好奇和意外,“他也能指挥狼群?”
“是啊,还真是奇怪又神奇,他和你居然拥有一样的能力,是不是很厉害?尤其是他根本就不是狼呢。”
06
彼时她说到的这段经历虽然听起来的确奇怪又神奇,可我想,既然这是她亲眼所见,那肯定是真实发生过的,就算再离奇应该也有某种合理的解释。
如今看来……
我望向那只能感受到我气息、能被我命令的灰狼,一个大胆的猜测骤然扑进我的脑海:也许,叶塞艾因的确并不真正具备操纵狼群的能力。他和狼的互动,他利用狼群和异世界来的她进行战斗和试炼,这一切说不定都是因为我呢?
我的身躯因这份猜测而疯狂战栗,平静雪原上如今就像是刮起飓风,而我伫立于风口,被风最凶恶的力道吹得神志不清。
不久后,她当真降临到了叶塞大陆。
懵懂、害怕,带着对异世界的警惕不安,过去的她远没有我在灵界时见到的那样对异界穿越早就轻车熟路,而是处处暴露着青涩感。
我看着她缩在卧室惴惴不安的模样心中暗痛,下意识坐在了她的身边,想伸手擦掉她的眼泪。
但我毕竟无法触碰到她,我和她在这遥远又错位的时空里唯一能产生的联系,就是那次雪原的狼群试炼。
当叶塞艾因的口哨响起,我发动作为狼王的能力,让群狼冲她发起了进攻。
这一幕多么熟悉,我想起我和她在灵界的相逢也是这样以交锋开始,也是这样彼此留有几分余地,如同一种礼貌的切磋。
她在叶塞大陆的应对远没有在灵界时沉着,甚至有点手忙脚乱。这前后的对比让我有了种窥探到她小秘密的错觉,于是心生了些坏心眼的玩味心态,觉得格外满足。
正如她感慨她变得更了解我了,我亦为自己进一步了解她而感到高兴。
酣畅淋漓的战斗结束,我指挥着狼群散开,看着她气呼呼朝着她以为的始作俑者控诉,而叶塞艾因既疏离又顽皮地和她拌嘴,二人之间的气氛轻松而融洽。
就如同她闯入我的梦境后,我们曾在第二纪元相处时那样。
看着他们一边交流一边远去的背影,我并不着急跟上去。离开的狼群重新聚拢在我的身边,其中一只主动用鼻吻蹭上我的掌心,我垂眸浅笑着抚摸了它一下,席地而坐和它们互动摩挲。
直至方才,我才终于肯定了我的猜测。这猜测带给我的惊喜就好像是神明馈赠的礼物。而且,这一次,没有欺骗、没有代价——我获得的是一份真正的奇迹。
有无形的力量让我在不经意间跨越了时空,来到对于她来说的过去,并造就了她在叶塞大陆的经历。而后,她会在未来的灵界,又把这个当作故事告诉我。
原来,早就有什么东西悄然让时间形成了闭环,让我们的命运在不经意间彼此连接,只是我们花费了些时间方才察觉。
事到如今我心如明镜,很多疑惑被解开后,我便主动开始追忆她在灵界终战前夜所说过的所有事情。
按照我的推论,当叶塞艾因不再需要狼群过后,我应该就会离开这片时空。
至于离开后会去哪儿,我并不清楚。可我知道,无论终点在哪里,我都不会比来时更彷徨悲伤了。
07
当我讲完叶塞大陆所有的故事,灵界艾因两手抱着膝盖,枕在双膝上的头侧过来盯着我,他的姿态可爱又安静,真的像一只安静听故事的狼崽。
我绕了绕自己手中的发丝,“这就是我在第一个世界和第一个艾因之间发生的故事了。”
灵界艾因轻轻点头对我示意,安静咀嚼了很久这段往事后才继续追问,“那么,其他的世界呢?”
“事实上,我严格意义上来说在这之前也仅仅去过两个世界。第二个世界,叫做‘乐园’。”
“‘乐园’,”灵界艾因反复品味着这个词,他倏然轻笑,“听起来,就像是个实际上隐藏了很多肮脏事的地方。”
我不禁为他这份敏锐聪慧叹服,“你的直觉很准确。乐园世界同样残忍危险,但我想那个世界的艾因多少还是幸福的,因为他拥有着一群始终陪伴在他左右的同伴,虽然这个过程里……他也感到过痛苦。”
08
当叶塞大陆在我的面前扭曲崩塌,我再次被甩向无形的浪潮,在嘈杂和混乱里前行。
因为有过先前的经验,我少了几分慌乱,甚至于开始忐忑当眩晕结束过后,是不是就要回到灵界面临最终的道别。
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我失去了有关时间流动的参照物,如果仅凭体感来看,我分辨不出自己在这浪潮里游荡翻转的时长。但是当周围再次安静下来,我却一下就感觉得到我抵达的并不是灵界。
周围有滚滚热浪包裹,空气里满是砂砾的气息。我睁开眼,入目是金灿灿的黄沙,天空被卷起的沙浪浸成黄绿色,模糊不清。
灵界里可从来没有这样无边无际的沙漠,也不会有这样遮天蔽日的沙尘暴。即便是第二纪元末日万物枯萎,但至少不曾出现过荒漠化。
所以……我暗暗攥住掌心。
这里也不是灵界。
现在我猜测出的一种可能性正以奇妙的方式变成现实,我想我再次抵达了另外一个异世界。
从眼前的沙海景象来看,如果还要跟她对我讲的事情产生联系,那么我现在身处的就是“乐园”。
此处的荒芜之感倒的确与灵界每次纪元的更替类似,沉寂与凄凉无孔不入,正如这漫天飞舞的黄沙让人无处可逃。不过因为我的存在近乎一种灵体,所以我倒也并未真正被沙暴影响,甚至还能闲庭信步在其上行走观望。
我开始找寻我的目标。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正如我会出现在叶塞大陆的缘由那样,我来到乐园同样是为了让“故事”变得完整。
我需要找到这个世界的另一个我,另一个艾因。
我随着本能变为巨狼的形态在沙地上奔跑,狼形态下的我魁梧灵活,却又踏地无声。
在漫无目的地奔跑许久后,一直到沙尘暴停下来,我才终于在不远处的沙丘上捕捉到隐隐绰绰的几个人影。
他们正沿着坡面向下行走,领头之人的身形有些纤细,却又不失力量感。
即使相隔甚远,但我还是一下就认了出来,那正是乐园世界的我。
他也是一样,喜欢穿一身黑色,衣装讲究行动便利和实用感,但眉眼相比起我与那个叶塞艾因更为锐利果敢。当他的视线扫视什么时,那双红眸的颜色便格外深沉,容易叫人望不到边。
此刻他的身上铺满一层砂砾,身后跟着他的人形色疲惫不堪,但表情却有种放松与快乐。
“首领,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带我们躲进那个废弃的地下室,我们就被沙暴埋了。”
其中一位同伴跳到乐园艾因的面前和他搭话,乐园艾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小事而已。倒是我得批评你们几句,明知道沙海上的风暴变化无常,你们居然还敢擅自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对不起首领,我们错了。”
“回去罚抄地图100遍,背不下来紧急避难点,别再指望我允许你们出任务。”
“啊?”
“啊什么啊?”乐园艾因微微有些愠怒。
“……没什么,知道了,首领。”
乐园艾因的谈吐中带有某种会让人信服的力量,我走在他的身旁,听着他家长般严格的话语,再度感慨起每个世界的我倒真有些共通性。
叶塞艾因生来高傲,骨子里有领导人的才学与胆魄;乐园艾因沉稳果断,就连走路脚步也能做到比别人更夯实有力……我呢,虽然我怕麻烦,但我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流露出头狼的凶狠压迫,半威胁半劝告狼灵们按我的指示行动,好叫他们避开诸多危险。
我们的身上总有某种特质会莫名吸引别人的追随,而我们又总会因为心底的柔软无法拒绝这些讨厌的麻烦,于是我们便作茧自缚,都苦苦挣扎着,却又无处诉说自找苦吃的委屈。
我跟随乐园艾因回到了他们战团的聚集地,开始了我对他的观察。
我看着战团这一组织的成员每日身披曙光踏入未知的沙海,又携夕阳余晖沿着离开时留下的脚印折回。夜晚,他们会聚集在灰暗的地下,谈天说地,推杯换盏。
不过他们的聚会少了点音乐,因此我总觉得差了些什么。虽然我注意到乐园艾因藏了一个玩具钢琴,并且根据多日的观察推断那的确是个稀奇玩意儿,可乐园艾因似乎没有兴致把它拿来演奏。
当然,我觉得大部分原因是他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弹的曲子并不好听。
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扶额叹气。
我不理解,一共就十二个键,一个八度的玩意儿,我这个从来没接触过钢琴的人看你琢磨都已经看懂了,你为什么还能弹得不成曲调?
丢人!
我白了乐园艾因一眼,而后靠在墙边继续看他们打闹的样子。
不得不承认,这种于困顿艰难的生活中汲取片刻快乐的风格,还真是与我和狼灵们相似。
但到底还是有很多不同:因为不曾见识过纪元的更替迭代,所以战团不会因预见了某些必然的悲剧而闷闷不乐;因为同伴和彼此之间并非是由于自己一手酿造的错误而绑定在一起,所以乐园艾因在和他的同伴们相处时,终究是比我要轻松坦荡些。
这样的关系更平等、更自然、更像是我记忆中的狼群。
我竟有些羡慕起他来。
可就在这股艳羡之情涌现的刹那,我猛然忆起她和我讲过的乐园艾因的往事……思及此,我便突然不忍再看此刻欣喜愉快的场面。
因为在未来里,这个艾因他……
09
“你说乐园艾因曾经见到了什么?”灵界艾因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似乎迫切地希望刚才听到的都是谎言。
我咬了咬下唇,想起乐园艾因和我坦白往事时脸色苍白如纸的样子,心头也不免再次抽痛。
“乐园的你,也曾经看见过同伴们的尸体横在他面前。而且……全都是为了救他。”
10
如若可能,我多么希望我抵达这个世界的时刻能够再往后一些,至少不要让我亲眼目睹乐园艾因走向他命运中躲不开的悲剧。
沙海仍是那个沙海,没有丝毫生机。
如今,它还沾染上了浓烈的死亡。
僵硬枯化的尸体被砂砾覆盖了大半,仿佛他们早已躺在这里许久。可我清楚记得,就在今早出发的时候,他们还陪在乐园艾因的身边,笑着商量晚上要一起比赛喝酒。
乐园艾因跪在一片尸体的中央,他的目光呆滞,如同失去灵魂,躯壳空空如也。
沉默,还是沉默。我看着他如同风中的一座雕塑,任由风沙磨损修饰他的棱角,好把他也削成再也不知道痛苦的圆石头。
当悲伤浓烈到极点,当悔恨充斥了灵魂,哪怕是眼泪也显得虚伪又无力。
同伴的枯骨在沙地中伸出手,他们绕着乐园艾因,就像是要把他也拽入无间地狱。
而我的确看到他向下沉落,没入窒息黑暗。
等悲伤灌满胸肺,这死寂般的人儿才发出一声简直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哭嚎,哪怕在辽阔的沙海上,这声音也足以形成回声。
痛苦一旦决堤,洪水便将沙海顷刻间淹没。我看着乐园艾因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一遍遍地发出那扭曲凄厉的嘶吼。
我站在他的面前,原本失去灵后空荡荡的心脏此刻似乎是被他的悲伤填满了,它重新长出了血肉,又被狠狠挖开,一滴滴往外渗血。
我多么能够理解他的痛苦与伤悲!
早在她同我说出乐园艾因的遭遇的时候,我就心疼着那遥远世界的另一位自己。
我亲眼见证过,所以我能够感同身受。
更何况,他还和我不同。我在第一纪元失去真正意义上的同伴,深究起来毕竟还是因为他人的加害,那更多的是一种来自外力的灾祸。可是乐园艾因经历的,却是血淋淋地挂在自己手上的罪责、悔恨。
如果他没有过于自信,执意带领伙伴来到这里……如果他曾经没有疏忽大意,早点意识到单向契约的这一弊端……他的同伴,会不会就不会被他害死了呢?
我问出了这些问题,可我又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因为它们不仅敲击着乐园艾因,也在叩问着我的灵魂。
我只知道,如果可以,我多么想能够真的站在乐园的自己面前。
11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能够见一见乐园的自己。”
当我缓缓道出这一悲剧,灵界艾因的回答一点也不令我意外。
“是啊。如果你们能够见面,大概就是最同病相怜的人,”我勾起的嘴角里笑意讪讪,更多的还是在为他们心痛,“这也是为什么在你失控的时候,哪怕那些狼灵苦苦哀求,我也没有同意让他们离开。”
说到这里,灵界艾因耳朵动了动,他有些意外。片刻后,他又了然,轻轻拉住了我的手摩挲,“谢谢你。”
我沉默不语地回握住他的手,所有的心情都通过指尖温度传递到他身上。
过了好久,灵界艾因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大概,会给他一个拥抱吧。”
12
我单膝跪在乐园艾因的面前,最终还是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感受不到他,他亦是无法感受我,但我仍然觉得在这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穿越时空的壁垒,从我身上流淌到他的心间。
我怀里的人仍在嚎啕大哭,他的眼泪洒落在地面上,却被阳光烤烫的砂石瞬间变成蒸汽。
就连他的背上,这残忍的大地都想要剥夺。
我轻轻拍了拍他,哪怕明知道他听不见我说话,可我还是下意识地开了口:“我理解。”
我理解你的痛苦。我理解你的悲伤。
我用感同身受向你展露同样的伤口,即使你看不到,我仍多么希望你能够得到片刻安慰。
悲伤之余,我又没来由的有些庆幸,庆幸原来我的苦难在某个遥远的时空,可以有另一个人理解和感受。
这听起来实在过于残忍,但是身为野兽,有一份刻进骨血的认知使我们能够在求生道路上走得更远更长。那就是相互舔舐伤口,总要比一个人孤独忍受容易得多。
怀中之人哭泣的声音愈发惨厉,就仿佛他真的能听到我的安慰,感受到我的悲悯,于是他便也找到了可以短暂躲藏的避难所,把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我们如同两只伤痕累累又注定无法相拥的困兽,但至少,我想我从他身上得到了丝丝缕缕的宽慰,让身上长期以往的窒息感减去很多。
尤其是想起乐园艾因在未来可以等到她的降临去治愈心灵上的伤口,我也就开始为他感到庆幸。
“别怕。”我看着仍然哭泣的乐园艾因说,“你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在未来,她也会来到你身边。”
而后,就像治愈我的伤痛一样,她也会将你从泥沼里拉出来。
13
“乐园艾因曾经差一点就死去了。”我深呼吸了一下,将调侃的心情与认真混淆在一起,笑道,“你还有一点和他很像的地方就是,你们真是一点都不珍惜自己的命。”
灵界艾因眨眨眼,他听了我控诉,却像是听到了莫须有的罪名般委屈起来,叹着气道:“也不能这样说吧。你也知道的,其实早在你抵达这个世界前,我本来就已经死了。”
我顿时无言以对。
是啊,这真是残忍的事实。
灵界的艾因早在我到来这个世界之前,就应该死去了。
他已经死了,这就是真理,而真理……无法被改变。
胸口被扯出一阵刺痛,我看向水中的倒影,波纹让我和灵界艾因的身形摇晃,变得模糊。
过了许久,我怅然道:“我多希望我们相处的时间可以再久一点。”
灵界艾因没有答话,我们都陷入沉默,可最终,我还是听到他回应了我,“其实,我也是。”
14
废墟之上响彻着战团成员的呼喊。
“艾因——”
“艾因——”
“首领——”
他们的喊声凄怆又悲伤,挖掘的动作无助又坚决,他们疯狂在碎石上搜寻着,用手扒开尖锐的碎块,全然不顾掌心被划得血痕累累。
下面的石头被扒开,上面的石头又残忍滚下,重新覆盖住挖出的空隙,他们就这样一点点地移开石头,想要找到乐园艾因。
我看着陷入疯狂的战团成员,尤其看到她也在那苦苦搜寻的队伍中,喉咙里也如同卡上石块,难以言喻。
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后,我才如梦初醒,头一次认真思考起当我的生命到达终点,那些曾经陪伴我走过第二、第三纪元的狼灵们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是否也会如同战团的成员这般声嘶力竭、声泪俱下?
他们是否也会像他们这样疯狂地苦苦搜寻我的下落,悔恨自己的无力迫使我做出那样的选择?
但是……不是啊,这些并不是你们的错。
我小声地说着,既说给这些哭喊的战团成员们听,也说给遥远的、已经听不到我声音的狼群们,也说给那个正在哭的她听。
乐园艾因突如其来的一跃出乎所有人预料,甚至于我也没想有到他会在那样的情形下突然采取如此悲壮的举措。
她的目光焦急如焚,在废墟上搜寻着,眼中的哀恸和自责是我不曾看过的样子,触目惊心。
我忍住鼻头的酸涩,仗着自己是灵,开始尝试感受废墟下乐园艾因的气息。
我相信如果我们是异世界的同位体,那么总会有种奇怪默契能让我们捕捉到彼此。
果然,没过一会儿,我便精确锁定到乐园艾因被掩埋的位置,也感觉到他生命的气息已然微弱。
现在必须马上把他救出来。
情形之紧迫已经让我意识到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真正原因:我能够帮助她和战团找到乐园艾因。
可是,我该怎么做?战团和她搜寻的方向与艾因的实际位置存在偏差,不加引导的话,他们可能需要花很长时间才会找到那个位置。
我不能说的话,我该怎么做?
我万般焦急,眼看着乐园艾因呼吸愈发微弱,我更是尝到了沉重的无力感。
我拼命回想着她披露给我的细节,她记得,她说……
15
“当时让我们找到他的是他的玩具钢琴,我猜他潜意识里的求生欲望,让他在听到我们的呼唤时,按下了玩具钢琴的琴键。”
16
对了!玩具钢琴!
我立刻看过去,果然见它从乐园艾因的胸口滚落出来。
那么我该如何触动钢琴?
我的心中一动。
我知道,我是灵的话,不能真正意义上触碰这个世界的事物。但如果是更自然的东西,比如风的话……
我试着感受周围空气的脉动,将流动的气息纳入其中,令身上残存的几点灰雾混着风钻进石头缝隙里,来到玩具钢琴的琴键上。
“叮——”
“叮咚——”
琴键被按下,轻快的音乐刺透沉闷的石块,立刻被敏锐的她所察觉。
“那里!”她果然精确地指向了乐园艾因被掩埋的地方,“我听到了玩具钢琴的声音!”
有了目标,他们很快将乐园艾因救了出来。
她摩挲着乐园艾因的脸颊,不久之后,又向风砚请求建立他们之间的连接,由她分担乐园艾因的伤害,保全对方的性命。
她当时都没有告诉我这些举措,所以当我亲眼所见之时,我感受到了震颤。
原来,如果可以,她亦能够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只为了让认定的同伴活下来。
可她在灵界却什么只字不提这件事,显得那么平静。
我更觉得自惭形秽。
我为什么没能早点意识到,她说出那句话,就意味着她曾切身体会到同伴的性命险些于眼前坠落这件事,令她曾在极致的痛苦前走过一遭?
而我却偏偏拽着她的手,请求她亲手杀死一个她眼里的同伴。
这一次,幸运将不再垂怜于她,性命的坠落无法逆转。
我何其残忍?
我自嘲地笑了笑。此刻我才真正明白她在得知我真实目的后,眼中为何会有那般浓烈的愤怒与悲伤。
但即使再难过,她却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你啊,”我看着她和其他战团成员慢慢地扶着乐园艾因远去,“你为什么偏偏是这么好的一个人?”
我回忆起她在灵界诉说往事时,那微弱又小心的愿望:她多希望能和我相处得再久一些。
如果可以,我希望她的愿望能够实现。那么好的一个人,理应得到这小小的满足才对。
可转念一想,我又意识到,这些叶塞大陆和乐园的经历,不正意味着我在陪着她,多和她相处了许久么?
冥冥之中,我早在她还未见到我之前就已携带着我们未来的记忆来到她的身边,让她的故事朝着能和我相遇的轨迹前行。
可人总是贪心的。
在离别到来之前,我希望能陪她再久一点、再久一点……
17
当眼前的人从狂躁的狼变回到我熟悉的模样,便是我们要分别的时刻。
那一刻朝阳升了起来,但他的命运却走向结局。
灵界艾因睁开眼睛看到我,他笑了起来,眸中有着某种我读不懂的释然和欣喜,甚至是幸福。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听到这句话,我泪如雨下。
冰冷的手擦着我的眼角,他温柔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不要哭。你笑着才好看。”
可偏偏我的眼泪却因这句话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当我不忍再看向他,低下头时,灰雾凝结出最绚烂的红花出现在我面前。
消逝中的少年将红花递给我,亦如我曾在梦里所做的那样。
我听到他用肯定的话语告诉我,他愿意把那不存在的历史当做真实的过去。
“在那段故事里,你是奇迹赐给我的第一个同类。然后在现实中,你实现了我最大的愿望。我已经很满足了。”
狼族的少年最终将那朵美丽的花放在我掌心,他轻轻说了声:
“再见。”
18
当所有的苦难结束,当所有的悲伤尘埃落定,我的心中却像缺了一块似的,痛得细微又绵长。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联系上了和我失联的叶瑄,又如何和他回到了现代的母星。可看到熟悉校园的刹那,我再也忍不住想要见到现代艾因,见到那个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里的,我的爱人。
我几乎是一路狂奔到了艾因的秘密基地,甩开他的门,在他还没来得及摘耳机时就扑到了他怀里,嚎啕大哭。
艾因显然吓坏了,可仅仅过了两秒,他便立刻紧紧地回抱住我,将手放在我的后背温柔抚摸。
“不要紧,我在呢。”他温柔的话语却让我又想起那个不久前逝去在面前的少年,悲伤便更难以克制。我抱着艾因哭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平静下来。
而艾因一言不发,只是一直抱着我。
我一路跑来,身上携有浓重的秋霜味道,可他的怀抱一点点温暖了那份寒冷。
我揉了揉眼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用手微微示意艾因可以松开我了。
他帮我擦去眼角的泪水,浅笑着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吸了吸鼻子,调整好情绪,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说么?”
“只要你想说,你什么都可以说给我听。”艾因像是听到幼稚小孩说出了什么好玩的话,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伸手揉了揉我脑袋,“稍等一会儿,我先给你开瓶果汁和一盒巧克力,吃点甜的会好很多。”
我和艾因坐在巨大的懒人沙发上,我躺在他的怀里,时而还是会啜泣,断断续续地将灵界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包括灵界艾因的悲剧。
艾因始终很安静又耐心,听完我的复述,他再次将我搂紧。
他离我很近,于是就连他的话语也像是成了拥抱,把我保护得密不透风。
“你一定很难过。”
艾因短小的陈述却蕴涵无穷的力量,他直白地指出了我的心情。他没说什么“不要哭”的安慰,却比这种安慰更能安抚我疼痛的心。
我咬住嘴唇,再次点头,“我没能救下那个世界的艾因。”
艾因递来纸巾,帮我小心地蘸去眼角溢出的泪水,平静道:“我想,其实你钻了一个牛角尖。”
“什么意思?”我听愣了,下意识地转过身来看着他。
艾因思忖片刻,小心翼翼道:“正如你说的,早在你到达那个世界之前,灵界的我就已经是死去之人。你只想到了你没办法改变他的过去,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给予了他一个美好的未来?”
我的身躯僵在原地,思绪被某种东西重重敲醒。
历历的细节在我的眼前铺展开,一开始它们纷乱如麻,困扰我,我怎么也挣脱不开,而艾因简单的反问如同剪刀,干脆利落地把它们统统剪开,将我释放出来。
看到我露出几分豁然,艾因浅笑,“所以,为什么不从这个角度想呢?如果换做是我,我本该被结束的生命得以延长,还在延长的生命中遇见过你……我会觉得,那简直是命运赐给我的奇迹。”
奇迹。听到这个字眼,我再度陷入恍惚。回味过后,我虽心有郁结,情绪却也渐渐明朗起来。
是啊,我能够让灵界艾因摆脱那生不如死的诅咒,何尝不是让他的心愿得到了满足呢?
我合起眼,沉沉地呼吸。
“可是,那个世界的艾因也太过分了。还说什么‘再见’,明明都再也见不到了。”
我话里的几分嗔怪透露出我真正缓和过来的心境。艾因听着我抱怨,他笑了笑,再次抱住我,拍拍我的后背道:“想散散心么?我最近给你写了首新曲子,想让你听。”
我回抱住他,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好。”
19
从乐园世界离开时,我原以为我就要被拉回灵界正常的时空,可事情再次朝我不曾预料的情况发展。
我在恍惚中被拽进了另一个新的世界,这里的一切事物同样令我觉得陌生。不过,这里很像是之前乐园世界里记载过的所谓和平年代的样子,所以我倒也不至于晕头转向。
后来,我又看到了自己的同位体,并且惊讶地发现这个被称为地球的世界,似乎就是她出生的世界!
我无法形容在这个世界看到她时心中的高兴,也为自己竟能够得到机会真正了解她的世界而欣喜若狂。
我得知,原来她是一个很喜欢画画的人。
我得知,原来她本可以平平淡淡地走过这一生。
我得知,原来她和“艾因”的缘分是那么地浓厚。在她的母星,和她相知相爱成为恋人的,正是这个世界的艾因。
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目睹了他们缘起的全过程,它恬静、自然,美好到在我看来如同一场梦。以至于我甚至都忘记了嫉妒,而只衷心流露出一份宽慰和祝福。
因为至少在她生长的世界,她可以大胆放肆地去爱,而不用担心悲剧降临。
只是我不懂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看到这些事,我会抵达前两个世界,是为了帮助命运完成某种过去的闭环,等这些因素结束了,我的故事理应落幕才对。
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她在时间长河里游走到要前往灵界的时刻,我目送她踏上了注定与我相逢的道路。
面对她突然的不辞而别,地球艾因一开始有些苦恼生气,但他也很快就释然了,甚至开始借着自己繁杂的情绪创作新曲子,想等她回来再弹给她听。
而我目睹了他构思的全过程。
20
此时还是下午,清音楼的琴房并未关闭,艾因拉着我来到琴房,为我演奏他早就准备好的迎接我归来的曲目。
艾因的演奏依旧那么漂亮,情感的表达疏密有致,真挚又炽热,那些没有形成语言的心声被我轻易读懂,回荡在我的心海之上。
我听出了旋律里的忧虑与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自信的思念。之所以称其为自信,是因为艾因知道我始终会回来,绝不会离他远去。
琴声继续,进入下一个乐章。
可随着一段旋律涌进我的耳朵,我却骤然睁大眼。
“停!”我喊得或许有些突然,以至于吓了艾因一跳。
他呆呆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感受到心脏正扑通扑通地狂跳不止,“刚刚,就刚刚这个旋律,你可不可以再弹一遍?”
我知道我没有听错,可我仍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艾因虽然困惑不解,可还是依照我的要求,把这一乐章的开头重新弹了一遍。
随着熟悉的旋律响起,我的四肢开始激烈颤抖。
这分明就是我在灵界时,灵界艾因用鲁特琴为我弹过的旋律!只不过这一首是进行了变调!
见我的反应不对劲,艾因骤生不安,他急忙拉住我,“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艾因,这个曲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我甚至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巴和舌头,它们在说话时也开始激烈地发抖。
我心中燃起了一份大胆的猜测,大胆到会让我觉得简直是异想天开。
可是,万一呢?
21
地球艾因的创作遇到了瓶颈,他为新乐章的开头苦思冥想了好几天,可仍然写不出让自己满意的调子。
我看着他咬着棒棒糖,用双手撑住额头垂眸纠结,略微送去几道同情的目光。
而后,我的内心就莫名痒了起来。
我和我的同位体都是热爱音乐的,所以这一点让我也下意识地自比成了一个他的合作者,跟他一起投入乐曲创作中。
如果想要表达一种平静又悠然的思念,我觉得把我和狼灵们在灵界流传下来的那段鲁特琴旋律加入到这里再合适不过。
当然,这里面也有我的私心。我在想,如果她回来之后能够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会不会就能够知道,我曾在她的过去来到过她身边呢?
这份蠢蠢欲动的想法在我的心头萌发生长,甚至逐渐遏制不住愈演愈烈的趋势。我最终还是让我的私心占据了上风。
我想,我多少也算是帮了一下自己的同位体,所以这并不过分。而且音乐是相通的,地球艾因一定也会认可那段旋律的优美。
想到这里,我终是来到那把被他称为吉他的乐器前,选择它是因为毕竟只有它和鲁特琴有些像,方便我操作。
而我再度屏息,将灰雾融进这个世界的风中,直接让它们钻进琴箱,装作是风在里面涌动而恰好形成了乐音。
旋律从琴箱里自动响起,吸引了地球艾因的注意。
他惊愕地来到吉他前,感觉到风后,他的惊讶便平静下来,“风?”
我趁机让旋律以略有点跑调的方式响了一遍,而后就让声响不再连成曲调,免得他生疑或被吓到。
地球艾因果然将这一切当作是风的巧合,可他也捕捉到了这段意外形成的旋律。
我看到在他眉眼间一直凝结的愁情逐渐散去,他的灵感被慢慢打开,于是眼里迸射出光芒,随后他立刻抱起吉他冲回自己的桌子前,尝试还原出刚才听到的旋律。
我看着他将那首偷偷藏了我一份思念的曲子写作完成,在心底浅笑。
这样一来,聪明如她,一定能够听出来的吧?
22
“风?”我重复着艾因的回答。
“是,那晚有风恰好钻进吉他的琴箱,在吹拂中形成了一段旋律。我当时觉得格外合适,就记录了下来。”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身躯已不再颤抖,但心脏近乎要跳出胸膛。
艾因把这当成了一次意外,可是,当我经历过异界穿梭,目睹过灵界的奇异光景,我却在顷刻间就明白了这段旋律意味着什么。
他来过。
灵界的艾因,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
这段旋律,是他留给我的。
人的思绪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如同钥匙,解开记忆相互困锁的锁链,无数金属哗啦啦坠落在地,形成一条叫人豁然开朗的长线。
我想起了我曾在梦里看到叶塞艾因与狼交谈。
是了,叶塞艾因本就是一个普通人,就算他再有感染力,动物和人也始终不同,那么他又怎么可能真的能够和狼交流,甚至控制狼群?
而当初我和狼缠斗时,那些狼群的布阵方式,如今想来,简直和灵界艾因与我见面时施展的风格一模一样!
我想起乐园艾因曾和我分享过的一件心事,彼时的我不曾在意,如今忆起却发现耐人寻味。
“当我看着同伴的尸体陷入无尽绝望的时候,很奇怪,在极度的悲伤里,我却觉得好像有什么人拥抱住了我,他好像是在安慰我,告诉我‘不要哭’。
“或许这听起来很像自私的借口,可我当时想——这也许是他们想传达给我的愿望。他们即使牺牲了自己也不想我难过,所以……所以我才没有在那个时候就结果了自己,而是逼迫自己活了下来。”
而灵界艾因说过,如果他可以见到乐园艾因,他希望能给他一个拥抱,告诉他不要难过。
当乐园艾因被困在废墟下,如果他真的失去了意识,就算他还有求生的本能,也不该恰恰好就能触碰钢琴才对。
所以其实是有什么别的事物,帮他发出了那个求救信号……
我不断地回忆起以往的种种,过于激动的情绪令我大脑甚至变得缺氧。
艾因或许是被我的表情和状态吓到,他将我立刻拉到身边,“你怎么了?怎么忽然又哭起来了?”
可我一时顾不上告诉他我没事,满脑子都响着少年递来离别之花时说的那句话。
“再见。”
他没有说谎。
灵界艾因,他没有说谎。
他之所以说再见,是因为他真的做到了和我再次见面。
在错误的时空,在不同的世界,于我们相逢之前又在我们离别之后。
我不知道他如何实现了这一点,或许是我刺穿他心脏时,我旅者的能力影响到了他,让他在对我来说短暂的时间里经历过了一场对他来说漫长的旅行。他抵达了我的过去和未来,而后偷偷留下了他的足迹。
这其中,有我告诉他的,或许还有等待我探寻的。
不知不觉间,命运让我们于不同的时空彼此串联在一起,形成了一份闭环,让他履行了穿越时空的约定。
当我意识到我和他的故事早已被拓展出这样漫长的道路,我潸然泪下,终是忍不住再次嚎啕大哭。
23
离开地球之后,我仍然没能回到灵界。
我开始那些在对于她来说会是未来的异世界穿行,我同样遇到了很多不同的同位体,看到了自己在不同世界种的千千万万种可能。
我知道,这些世界将会迎来她的到来,于是每一个新的世界都令我感到万般期待。
我试着在那些同位体最困顿时帮他们一把,又利用自己和自然的联系悄然与她发生接触,或是利用动物和她打一打招呼,又或是在其他艾因送给她的东西里偷偷藏一点自己的心思。
我亲眼看到她越来越娴熟地在不同的世界间穿梭,变得愈发成熟稳重,但骨子里却未褪去炽热的颜色。
我看到她不断提高自己的能力,在或是悲伤或是喜悦的世界旅行中越来越坚定自己的某种信念。
最后,我看到她已经强大到足以挑战当初诱导灵界毁灭的那个千之帝国。她和千之帝国的抗争悲壮又令人亢奋,她付出了代价,留下了无法泯灭的伤痛,却始终意志坚定,直到变得不可战胜。
待一切尘埃落定,她停止了旅行,决定让自己自然地在地球上衰老,只为和地球艾因这个她深爱也深爱她的人白头偕老、相伴一生。
在我看到她做出这个决定,并再一次穿越时空见到她时,她已到了迟暮之年。
不,或者应该说,她的生命正在走向尽头。
岁月在她脸上雕琢出无数的痕迹,可我却仍然觉得她没有变,因为哪怕已经走向自然的死亡,她灵魂依旧散发出灼灼之光。
此刻,她靠在面对阳台的床头闭目养神,暖风从阳台吹到她的脸上。
她缓缓地睁开眼。
不知为何,在她望向我的刹那,我就意识到——这一次,我不再是什么灵体,而是成为了可以被看到的生命。
因为,她笑了笑,冲我说:“艾因,好久不见。”
24
“艾因,好久不见。”
现在的我说话很缓慢,我看着少年如预料中那样出现在我生命的弥留之际,内心最后的空缺也被补上,成为圆满。
灵界艾因依然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毕竟他的生命终结于年轻的那一刻。
但他的生命也同时贯穿了我生命的始末。
灵界艾因回给我一个微笑,“好久不见。”
我嗔怪道:“你还真是狡猾,居然早在我真正见到你之前就已经来到过我身边了。”
“这也不能怪我,连我自己都觉得那很神奇。”
“我真的没想到,我当年几乎不报希望许下的愿望,你竟真的帮我用这样的方式实现了。”
“你是说,‘希望我们相处的时间可以再久一点’?”
我点头,“是啊。而后你当真让我们相处的时间久到能抵达我生命的尽头。”
灵界艾因思索了一下,意外又不意外道,“你早就意识到,我在那之后的世界中存在着,对吗?”
“嗯。”
“难怪我总觉得你每次触碰到我指挥过去的动物,或者接到其他艾因给的东西时,你好像总会露出早就预料到的神情。”
我轻轻地笑了笑。
灵界艾因也笑了笑。
我们沉默了片刻。
“那么,我猜,等这次会面结束,我就真的要回到灵界被你用剑刺穿的那一刻,也去迎来我生命的终结了?”
我再次笑着点头。这一次面对他的死亡,我已变得无比平静,甚至是为他高兴的。
灵界艾因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那么,那时候我和你离别之前,都说了什么呢?”
25
我终于回到了灵界。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疼痛在我的胸口绽放,再见到过去的她的那一刻,我笑得格外满足。
或许对于此刻的她来说,我的笑是一种残忍,可是,在未来,她总会意识到我们从未分别,而苦难终究会离她远去,只为她留下幸福。
——就像我一样。
她还需要一些时间才会知道,她创造了一个多么巨大的奇迹。而这些事,只有她能做得到。
“这是只有你能够做到的事情,”我呢喃开口,“只有你能帮忙实现的心愿。所以,不要哭。你笑着才好看。”
我让灰雾凝结成美丽的虞美人,她曾在我的梦里,在第二纪元湮灭之时,将这唯一会盛开的花送给我。
其实,哪怕没有未来的她告诉我,我也想要在离别时对她说:
“在那段故事里,你是奇迹赐给我的第一个同类。然后在现实中,你实现了我最大的愿望。我已经很满足了。”
至于她……
我早已看到了她的未来,正如开花结果的含义一般璀璨。
“开花结果,记得吗?”
我和她一起答道:“开花结果的意思是,一个人已经成长得可以肩负重任;或者达成了某个最为困难的心愿,从此没有事物可以阻拦。”
请你相信我,我看到了,你与我一样,也迎来了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送给你。”我把花朵放在她的掌心。
“然后……”我说出了那句约定,那个于我而言即将不再存在,但于她而言却又会在未来被我兑现的约定。
“再见。”
26
这份诺言将穿越时空,以错位的方式又正确地将他们的命运连接在一起,让他们的彼此相伴漫长至生命的尽头。
他们或许不是爱人,可他们同样在冥冥中陪伴着对方走完各自的一生。
“开花结果再见时”,是他们许诺给彼此的,穿越时空的约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