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因】Gestalt Life(上)

晴天未雨

在一开始,他的愿望很简单——希望脆弱的生命不会凋零,希望肉体可以不再是灵魂的边界。 所以在高塔展开清剿之前,他昭告所有的共生者,让他们舍弃肉体,藏入机械。 但当一切尘埃落定,当世事变迁,他回望着五年来共生者身上发生的一切,却无法自持地疑问:他当初那样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一)

  “……”

  “……”

  你和艾因大眼瞪小眼,维持诡秘又默契的沉默足足有五分钟。

  是真正物理意义上的大眼瞪小眼——因为你盯着的是猫耳扫地机器人那细长的状态显示屏。

  

  你们之间最先开口的是艾因。

  扫地机器人的旋转扫头嗡嗡响了两下,随后就是艾因的嘀咕:“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过没有必要——”

  “我倒是觉得自己回来的很是时候,不然可就错过老大你难得一见的窘态了。”

  你说完便笑嘻嘻蹲下身,让自己和艾因之间的距离缩短一些:“碰上玛杜时,他见了我直接激动到痛哭流涕,弄得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大事。”

  “这难道不叫大事吗?”话音刚落,玛杜就在一旁挥手抗议,“老大‘人’都没了!”

  “你这什么奇怪的措辞?只是义体故障,哪有那么严重?   “而且真要说的话,严格意义上五年前我‘人’就已经没了。”

  虽然他现在是个扫地机器人,但不知怎的,你偏偏能在脑海里浮现艾因说这话时会露出的表情。

  “……老大,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义体故障就是大事!要知道修好以前,你可就只能用扫地机器人的样子活动了!”

  “这是为什么?”玛杜的话让你略微一愣,“以艾因的能力,他想共生到哪里不都是可以的?为什么说‘只能用扫地机器人的样子活动’?”

  “啊,对,你有段时间没回来,还不知道,”玛杜说着挠了挠头,“因为一年前颁布了针对共生者以及义体研发的‘三大法则’。   “根据三大法则,老大现在已经不能随心所欲地想共生去哪里,就共生去哪里的。”

  “三大法则?”你重复着这个名词,心中陡生诸多疑惑。

  “是的,三大法则,第一条——”

  “第一条,除特殊情况外,共生者不得肆意进行意识共生,可自由切换的共生义体数量为三。”

  在艾因更为平静清利的声音里,玛杜很自觉地让他说完了剩下的内容:“第二条,三具共生义体,其中一具必须以人形为主体,不得在设计过度背离‘人’之生物学特征,另两具随意,但功能不得强于前一具。   “第三条,共生者一旦利用能力破坏、伤害以及侵占他人、社会安全,其意识将被通缉,捕捉后,将无期限制于人形义体内,不得再进行意识共生行为。   “当然,这些只是大纲。基于这些有诸多细致的条款,我就不一一赘述了。”

  你咀嚼艾因透露的内容,不自觉在脑海里构想起基于这三大法则共生者们会具有的“新”生活。

  显然,比起两年前你回来那次,他们会损失许多自由。

  “为什么会突然颁布这么一套法则?难道是有人针对你——”

  “法则是我带头提起的。然后与现如今世界行政司法的权力系统一起商讨出台。”

  “哎?”艾因的话实在是出乎你的预料。

  他自己主动提出了对共生者进行限制?

  可你明明记得,两年前艾因向你坦白自己走上这条路的初衷,就是为了让人——或者说生命,能够不会被高塔磋磨而更加自由地活着。

  你更不会忘记,他被指挥官困入塔顶二十年都不曾放弃出逃。

  甚至到了最后,为了自由,他能毅然决然舍弃肉身,从此只留意识与灵活跃在网络之中。

  这样的艾因,为何会突然主动地为自己、为同伴施加枷锁,圈出这样的界限来?

  “为什么?”你下意识问出口,语气里有一丝藏不住的不安。

  你并不害怕眼前的艾因发生变化,而是惶惶于那个让艾因发生转变的缘由。

  你的直觉告诉你,在这两年内艾因身上遭遇了重大的变故。   而你当时却不在他身边。

  这样的认知令你萌生几分愧疚和心疼,再望着艾因时,眼睛里已是浓烈的追问。

  玛杜嘴快,就要解释:“因为一年前——”

  “玛杜,”但艾因开口打断了他,“不准说了,回酒吧忙去吧。”

  “嗯?可是老大……”

  “回去。”艾因的命令简短却不容置喙,于是,纵然玛杜一肚子的不情愿,也只能乖乖离开了地下工作室。   

  确定玛杜走远,你顺势拉过那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没什么。你没必要了解。”

  “喂,好歹我也算是共生者联盟的一员,怎么就不能了解?”

  艾因假装没听到,红光在他身上跑了一整圈:“所以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放不下你们,不行吗?”你朝艾因狠狠翻了个白眼,“倒是某位老大,曾经出生入死的战友这般牵挂操心他,不惜为此又跑了一趟,然而他对对方却连一点坦诚都没有,这点故事和经历都不愿讲。”

  你说完,艾因机身原地一转,就把亮有眼睛的显示屏转了过去不敢看你。

  见他确实没有松口的意思,你倒也不深究,话题一转问:“那你义体为什么出故障总能和我说说吧?”

  “参加义体人的擂台比赛,被人打坏了。”

  “……啊?”如果给你一个显示屏,你脑袋上方必然是满屏问号。

  “义体人擂台赛,顾名思义,难道你的世界没有类似这样的活动么?”

  “有,我也知道你说的这东西是什么,我疑惑的是你怎么会去参加这种东西?   “还有,居然有人能把你的义体打伤?”

  “来钱快,最近一年我很缺钱,”艾因答得理所当然,“至于被人打伤这种事,我也不是无往不胜的,偶尔也会有失利的时候。”

  “……”虽然好奇深层次的缘由,但也猜到艾因这般诡异的举措和他带头颁布三大法则的行为脱不了干系,再问下去,估计也会一样得不到解释。

  你只好按按额头,又换了个问题:“你那具义体修理下来要多长时间?”

  “四个小时吧。”

  “四个小时,还挺长的。”你点点下巴。

  “也不算长,出去随便走一圈就过去了。”

  “你要这个样子出去?”你愣了一下,“出去做什么?”

  “陪你啊,难道你不打算出去走走?”艾因也愣住了。

  于是,你们又完成了长达一分钟的“大眼瞪小眼”。   

  “不是,等下……难道你准备用这个样子陪我出去玩?”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不可以么?”艾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郁闷,与此同时,扫地机器人的旋转扫头忽然连续转动几下,像在表达不满。

  过了一会儿,艾因又安静下来,你看着他左右来回移动了两下,又自转半圈,才慢吞吞转回来,面朝你:“好吧,我仔细想了想,可能确实有点怪怪的。

  “算了,你要是觉得介意的话,那——”

  “我不介意,”你从侧面弯下身子,好确保自己和艾因的那道显示屏能大概保持水平,“如果艾因想的话,这样一起玩也不错?”

  不知是不是你的错觉,扫地机器人的那对猫耳,闻言似乎稍微颤了颤,包括屏幕上的红光也像是眨眼般婆娑了两下。

  “不是我想,”艾因说,“是你想出去玩,我才陪你的。”

  “噗,好好好,”你笑嘻嘻从椅子上起身,蹲下来将机器人两手捧起,端到和视线持平的位置,“那就麻烦你今天下午带我逛街喽,老大。”

  “……放我下来!”嗡嗡嗡,旋转扫头剧烈空转,声音在工作室里显得格外响。

  

  (二)

  为了能和扫地机器人的艾因步伐保持一致,你今天步行的速度便比平时慢了不少。

  在人群的衬托下,艾因此刻的机体更显的十分小巧柔弱,甚至偶尔你还会伸出手朝那些没有留意的过路人示意,以免发生某些惨烈的踩踏事件。

  “真的不考虑让我抱着你么?”

  “不要,绝对不要,”艾因原地前后耸动了一下,“那感觉太怪了。”

  “可是你这样确实很不方便,而且我很担心你会被踩伤。”

  “不行,”你想艾因是想抬头的,可惜他现在用的“身体”不足以完成这个动作,而只能原地小幅度自转,看起来莫名有些可爱,“我拒绝。”

  “哦。”

  你表面答应,内心却起一些坏心思,你悄悄跟在艾因身后,趁他不注意,忽然一把将他抓了起来,双臂交叠着抱在怀中。

  “你做什么?”艾因下意识又要转那些毛茸茸的扫头,但意识到它们正和你贴紧,就又很快停下了这个动作,只是你分明感受到他的声音慌乱极了,几乎大到已经开始引来了路人的注视,“放我下来,说了不许抱我!”

  “可是扫地机器人的移动速度实在太慢了。   “你可是答应要带我玩得开心的,难道说,四个小时全花在走路上就是你说的‘尽兴’、‘开心’吗?”

  你说着低头和屏幕上那两根代表眼睛的红色横杠对视,故意鼓起两边的腮帮子装出气呼呼的样子。

  显示屏上闪过一串省略号,机械的兽耳略微耷拉下来,沉默片刻就选择了妥协:“那,好吧……下不为例。”

  “嘿嘿,”见计划得逞,你笑眯眯地将圆乎乎的小机器抱得紧了些,“那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走?”

  “前方路口左拐,会有一条小食街,有家冰激凌的味道非常不错,我想带你尝尝。还有,别抱那么紧……”

  “好!”你说完便撒开欢小跑了起来,朝着艾因所说的地方进发。

  至于艾因的后半句话,则被你坏心眼地故意忽视掉了。   

  这家冰激凌店应该是真的好吃,不然外面不至于排出这么条长长的队伍。

  你抱着艾因,和其他人一样贴紧建筑,藏在阴影之中躲避暴晒的阳光。

  趁着排队的空当,你观察起如今的方舟世界,发觉它的确是比起两年前变了许多。

  这片街道显然是专门建设起来的商业区域,各式风格的铺面让你想起玩过的填色绘本——每一块都被限制的小小空间里,却又有无限的色彩创意和迥然不同的装潢风格。

  铺面们大多崭新,此刻是白天,灯光霓虹还未到恣意之时,却已经叫你不住联想当夜幕到来后那些会辉映在地面上的色彩。

  如今的方舟城市和你在母星的城市生活有诸多相似之处,却也有很多不同:整体上更为大胆、扭曲的建筑排布,和行走在街道上反射有金属光泽的人群、机械,让此地更像是你曾游玩过的大型科幻游戏。

  你正想得出神,怀里的机器忽然抖动了一下:“往前走,到你了。”

  你这才意识到前面的人早已购买完东西离开,急忙三步并两步来到老板面前:“两个冰激凌。”

  “小姑娘一个人吃这么多吗?”老板冲你眨眨眼睛。

  你不解其意,冰激凌铺子的冰激凌,不就是甜筒或者球杯那种么?那两份又能有多——   你余光一扫,看到了内部操作间那个快要和怀里机器人一般直径的蛋卷。

  “……”

  不愧是艾因选的冰激凌店。

  

  “啊,说错了,一个,一个就够了。”

  你冲老板讪讪一笑掩饰尴尬,对方倒是不在意,很自来熟地替你垫了台阶:“小姑娘是第一次来吃我们家冰激凌吧?”

  “是。”

  “那难怪。”老板继续笑着,报上了金额数。

  你习惯性将手放在口袋里,但摸到地球货币的时候,才骤然记起自己此刻身处异界,并没有储备这里的货币。

  尴尬、窘迫与紧张一时占据你的脑海,眼看店面里的工作人员已经手快地往蛋卷上盛冰激凌,你正想低头向艾因求助,熟料对方已经先一步从机器人身体上生长出一只小巧的机械手,将某张电子卡递了过去。

  “老板,扣这里面的。”

  而更让你预想不到的是,老板的脸色在听到艾因声音的刹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很熟悉那样的表情。在以往的异界穿越中,你见过不少脆弱的无辜者像此刻的老板那样,瞳仁扩大,面色苍白,惶恐不安地看着那些会带来危险的存在,如同惊弓之鸟,或蜷缩的刺猬。

  老板在害怕。   他在害怕艾因。

  你不理解这突兀的恐惧从何而来,只知道它如一记闷锤砸在胸口,腹腔和喉咙里于是鼓出一个疙瘩,咳不出,咽不下。

  “老板,是我,艾因。”但艾因的嗓音十分平静,好像从没有感知到这份戒备。

  听出艾因的声音,老板的紧张这才消散不少,他接过艾因的储值卡,飞快刷去金额,便将冰激凌和卡递还回来。

  “你换了义体,没认出来。”老板脸上堆满歉意。

  “没关系,如果是我也会认不出来,”艾因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话音一落,贴着你的旋转头动了动,“走了。”

  你随满腹狐疑,却也只好在艾因的催促下拿过甜筒离开。

  

  (三)

  小公园内阳光正好,翠绿色的草床松软湿润,你找了片树荫,姿态远不及其他人放松惬意,而是以一个并不大雅观的姿态尽可能快地吃着那巨大的冰激凌。

  天气热,这冰激凌用的牛乳又多,经不住风吹。

  所以事实证明,真的想在现实里慢条斯理享受冰激凌,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你忙手忙脚咬着软湿的冰激凌,以防止液化的小溪从甜筒表面流向你的手。

  待好不容易把冰激凌的大小吃到小于蛋筒直径,你这才长出口气,将那慌张的样子收敛起来。

  “噗。”

  你斜睨了笑出声的艾因一眼:“你还笑,早知道是这么大一个冰激凌,我就不买了。总觉得你是想整我。”

  “没有的事,再说了,它难道不好吃么?”

  你狠不下心反驳。这冰激凌的确比你吃过的很多冰激凌都要美味,你甚至怀疑老板将它做得这么般巨大是故意为之,因为任何真心喜欢上这个口味的人都会为此欲罢不能,传统的甜筒大小,恐怕还会叫人觉得不够尽兴。

  “看得出来你是他们家的常客,老板都认得你,”你又咬了一口那柔软的冰激凌,待细腻的液体被舌头卷着送入口腔,你继续旁敲侧击,“不过,他似乎有些怕你。”

  “他不是怕我,是怕共生者。”艾因淡淡道。

  咬在嘴里的冰激凌忽然食之无味。

  可你最终还是继续了咬合的动作,随着“咔嚓”的脆响,将一口酥脆的蛋筒咬下来咀嚼。

  “艾因,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认为你不——”

  “不准说我不需要知道,”你正色道,“我明白你的考量,你觉得我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没道理一直为它的事情操心。   “但是艾因,你查阅过上一纪的历史,所以应该知道如今的方舟世界正是我干涉后的结果。某种程度上,它是我参与‘创造’的世界,我当然、也必须为它的未来负责。   “即便抛去上一纪元不谈,那这一纪元里,我也已经参与到了这个世界的重要变革,见证过它脱离高塔控制的壮举,所以同样不忍心再看它遇到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退万一步来讲,如今是你遇到了麻烦。我不可能对曾经一起出生入死、背水一战的伙伴的麻烦视而不见。   “艾因,难道对你而言,我仍然不足以让你信任,让你敢稍稍放心地依靠我的力量一些吗?哪怕只是倾诉?”

  你一口气输出了很多话语,明亮的嗓音如若挥洒下来的光斑,一点点打在艾因身上。

  这些辉芒洒在地上,如同细碎的尘埃,而不知是不是成了扫地机器人的缘故,面对这些“碎屑”,艾因本能地想把它们统统收集起来。

  这是你身上自带的魔力,足够吸引人,也会让他情不自禁付出信任。

  艾因很难理清这种信任感从何而来。

  最早他一个人研究藏有历史的黑匣子时,从远古的记录中知晓到你的存在,知道你是一个创造了奇迹的强者。   也许,它始于那笼罩住你的遥远又模糊的光晕,始于他对“伟大之人”的敬佩。 

  在你的真人来到这个世界后,抽象的传说又成为看得见听得见的实体,原本被蒙上纱的朦胧颜色也变得清晰明亮。   他困在塔里,看着异世界的自己和你抽丝剥茧,梳理真相。同位体和你几乎是不带任何犹豫就选择了帮助这个世界,这份果断和决绝像尖刀,在他心上刻下重重的印记。   也许,它始于这份从模糊中走出的真实,始于他对你具体绽放的灵魂之色。

  在那之后,在你们为数不多的交往之中,艾因发现,你总能轻易明白他的心中所想,读懂他的眼神、小动作乃至潜台词。你们完全不像刚认识的陌生人,倒更像一见如故的知己。   他当然知道这或许得益于你和同位体的相处,是一种经验。可是能够将经验化成本能并熟练应用,一样是种了不得的能力。或者不如说,你能得到这种经验,本就证明了你与“艾因”冥冥之中的缘分。   也许,它始于从你身上找到的共鸣。

  艾因转过来看向你,你的一席话令他思绪万千,感慨颇多,然而你自己认真过几秒,似乎就把这些事抛在脑后,又开始飞快舔流下来的冰激凌液,样子甚至有些滑稽。

  但艾因知道,你的内心依旧严肃,在认真而安静地等他选择坦白还是隐瞒。

  他还知道,如果他真的不想说,你就会继续吃冰激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绝口不再提这件事一句。

  换句话讲,这是你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是推开你,还是打开门,交由他决定。

  真是狡猾。艾因想。你明知道他是不可能真的拒绝你的。

  不过这感觉他并不讨厌。

  是你,他就不讨厌。   

  (四)

  艾因的讲述和你预想的大概一致。

  早在听到以艾因为首的共生者的能力特性时,你就有根据经验和见闻意识到它所潜藏的危险。

  只是之前的四十余年,中央高塔的威压与剥削使人们自顾不暇,或者说吸引了所有人一致的注意力及情感。在那个时候,任何一种力量都是一种希望,是能够破阵的可能,大家在同仇敌忾的团结下,自然而然地相互信任,让力量发挥正面的作用。

  然而等和平归来,世界步入正轨,劫后逢生的人们无可避免地分为两个派系。

  悲观的人,为胜利感觉得不真实,苦难损伤灵魂留下的后遗症迫使他们本能地想防患未然,预防高塔的卷土重来。   乐观的人,在抗争中获得鼓舞,对新生科技和力量抱以热切的希望,认为它将开启新的时代。

  但不管是哪一类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艾因和共生者、投向了共生之力——这个曾一度威胁到高塔,并最终成功将其摧毁的力量种类。

  一时间,无数人对共生和义体趋之若鹜。人们对肉体改造的渴求愈发强烈,致使拥有最高超义体改造技术的艾因成为诸多人拉拢、讨好的目标。

  两年前你回来时,正是艾因和共生者势力发展的蓬勃期,也正是借着这个势头,艾因的诸多计划布局才无比顺利地展开。

  然而,随着共生势力的扩散以及改造人数量的增加,伴随而来的还有某些不和谐的异变。   

  “就在你上次回到这里的半年后,方舟世界所能捕捉的犯罪数量骤然增加。   “最初我没有太当回事,以为是有一些人想在新治安秩序彻底恢复前钻空子。但有一天,接替治安署的司岚找上我,将一打档案资料拍在了我面前。   “我这才知道,案宗里的犯罪嫌疑人,竟有百分之八十的比例被锁定、指向具有共生力量或接受了义体改造的人群。”

  艾因向你讲述这些的时候,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平和。但你看得到,扫地机器人顶部那红色的灯圈闪烁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激动。

  “我是在那个时候恍然意识到,虽然力量名为‘共生’,但并不是所有的共生者都真的具有‘共生’的心态。   “愿意寄生机械的或许并不只有‘勇敢又善良’的人,也有带着激进想法、意图以极端方式颠覆旧生命系统的存在。”

  艾因顿了顿。显然,回想起这件事仍会让他陷入不好的情绪当中:“共生力量让一些人不再愿意遵循旧时代的人类社会规则了。   “在他们看来,事实正在证明生命可以不再须要生物肉体,羸弱的骨骼和肌肉理应为更快而坚硬的机械让步。   “只要想,共生者可以以任何想要的姿态、外貌站在别人面前,也可以随意定义自己的力量、速度上限……”

  他又停顿了一下,越说,机体上的红灯闪得越不稳定:“共生代表的全新生命形态被他们视为更高级、更先进的象征。   “基于这种逻辑,激进者将没有这种能力,也无法通过后天因素完成义体改造的普通人判定为‘低等’,理所应当认为他们应该接受共生者的领导、统治。   “不仅如此,由于缺少了足够威胁共生力量的存在,即使是不具有这么狂妄想法的共生者,也有一部分将力量用到了满足罪恶的私欲。”

  这些潜藏的不和谐一度被过于喧闹又浮华的噪音掩盖,待到艾因终于察觉到裂缝时,才倏然发觉它早已贯穿共生者内部,将曾经完整的团队生生割裂开。

  “这两类人目的或许不同,但有一点都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完全背离了我最初聚合共生者想完成的事情。   “共生者内部,分裂了。”

  说到这里,艾因的声音已然颤抖,随之而来的是你掌心传来的液体触感。

  你蓦地惊醒,发现听艾因的描述听得入神,没能及时吃掉冰激凌,化开的冰激凌泡软蛋筒,洇透着渗出,沾上你的手。

  你慌忙伸直手防止黏液滴到衣服上。

  手里的甜筒早已见不到刚购买时的样子,在它还是一整个冰激凌的时候,曾看起来光彩夺目,彼此粘结,还散发着惹人喜爱的气味。

  可是,当它从寒冬走入暖阳,离开冰冷环境的它们竟不会再想着聚集,而是融化分解,向自己想要的方向进发。

  到了这个时候,品尝的人体会到的将不再是惬意,而是应对液体乱流、手忙脚乱的烦闷。

  因为它无法再踏入冰冷。即使踏入,重新粘结的冰激凌也早已变了样,不再是最初的那一个了。

  

  (五)

  “一年前,共生者里一个叫‘茜茜’的成员,带领拥护她的人与我彻底决裂。   “他们利用能力大肆虏获无辜的普通人,在他们身上做改造实验……   “为了躲避我的义脑检测,他们选择了许多见都见没过的陌生人,用自己的意识覆盖对方,将其取代。   “但我最后还是成功锁定到了他们,并和他们发生了战斗冲突。”

  “战斗?那你在战斗里有没有受伤?其他人呢?”

  “我这不是好好在这儿呢么?”艾因轻轻笑了一声,你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其他人也没事,你见识过我组织战斗的。‘没有死伤’是我的原则,只是对方显然不这么想,所以为了尽可能减低对外界的伤害,那场缠斗足足持续了一整个晚上。   “只是,虽然想阻止和避免,但还是有太多太多的无辜者被卷进去……伤亡,非常严重。”

  “所以,是因为经历过这场动乱,才会导致现在的人对共生者产生畏惧、胆怯?”你用的是问句,但语调却像是在陈述现实。

  艾因没有说话,答案不言而喻。

  “那后来,茜茜那些人怎么处理了?”

  “按照法律,他们理应被执行‘死刑’,但共生者的肉体早就消亡,‘死刑’无法实现。所以,便改判处无期徒刑,永久关押。”

  “可是,会有地方能关押住他们吗?”你表达出自己的担忧,“共生者不受身体束缚,应该很难被困在一隅。当初指挥官想捕捉你,不就耗费了很大的力气?甚至到了最后也还没能彻底封锁住你的意识。”

  艾因沉默了一阵,缓缓开口道:“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总之,他们现在待在一个绝对可靠的监狱,跑不出来的。你不用担心。”

  “……那就好。”艾因话说到了这里,你也便没再多想。

  又是一阵沉默。

  你如鲠在喉,总觉得该说些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在与异世界和母星数位艾因的交往中,你能够很清楚地感知到,任何一个艾因,都十分重视团队与同伴。

  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同谋和自己走上背道而驰的路,他会有多难过?   当同谋做出损害世界、伤害生命的举措,他不得不与之兵刃相向,又会有多痛苦?

  艾因向你转述的时候,说得轻松,你却深知每一句话背后都浸满世事无常的苦涩。

  伙伴的背离是刀,生生挖走他心口的一块肉。   外界逐渐萌生的疏离、戒备、恐惧和误解是盐,一遍遍洒在这块伤口上。

  但更让你心疼的,是你猜到艾因恐怕又自然而然将过错归咎到自己身上,认为事情落到这步田地,是他的责任。

  那三大法则,正是最鲜明的证据。

  没有人喜欢给自己套上枷锁,但艾因这么做了,不仅如此,他还连带着也让剩下的共生者也一同佩戴上能够限制他们的锁链。   

  “生命是天然不可剥夺的正确。”静默过后,艾因突兀地说了这句话。

  你记得的,这是两年前艾因向你坦白自己走向完型生命道路的初衷。

  在塔还存在的时候,它荒唐的秩序是无形的手,肆意玩弄脆弱的肉体。   所以艾因研究共生机械,摆脱脆弱的肉体,向塔抗争。

  但当塔消失,他又发现,共生机械却成了新的无形之手,损害那些无法共生者的性命。   所以艾因不得不联合其他力量,对共生能力施加禁令。

  当那些剩下的簇拥者得知艾因这近乎专横的行为,会抱有怎样的心情?

  是会气愤、埋怨他?还是会理解、支持他?

  你不知道,恐怕艾因自己也不知道。但你想艾因自始至终都有一个非常明确的念头,那就是绝不要让共生者走上这样的歧路、变成新的“无形之手”,去给其他生命带来威胁。

  想到这里,你喉咙滚动起几分酸涩。

  他总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背负起很多东西,承载着生命的重量踽踽独行。

  你忽然无法克制地想要拥抱他,拍一拍他疲惫的身躯,让他能够略微地歇一歇,忘掉烦恼与苦楚,稍微稍微地,自由一些。

  你希望能帮他做点什么,哪怕一点也好。   

  (六)

  吃过冰激凌,艾因领着你沿另一条道回酒吧,与刚才那条路比起来,这条路上的风景从下里巴人变为阳春白雪,有不少博物馆和艺术馆坐落两侧。

  它们在安稳的社会里得以生息,吸引着自苦难中走出的灵魂。

  路过一个音乐厅的时候,里面传来协奏曲的余音,为此,艾因还略微驻足了片刻,将这一个小节听完。

  “艾因喜欢这个调子?”

  “喜欢,这曲子很好听。”

  “说来,艾因这几年还有自己弄曲子吗?”

  “有,不过日常忙别的事情比较多,次数不是很频繁就是了。但也有些写出来的Demo,你想听的话,一会儿可以放给你。”

  “好呀,那我先提前期待一下。”

  你继续抱着他向前走,没走两步,艾因忽然开口:“茜茜曾经是我非常忠实的听众。”

  你意识到他是想分享什么,双臂把他略微抱得又紧了些,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嗯。”

  “她有一个青梅竹马,名叫图尔克,也是共生者。两人是在孤儿院认识的,后来遭遇守护者侵扰,两人受伤,茜茜失去了听觉,图尔克则失去了一只手臂。但在那场意外中,他们却觉醒了共生者的力量。   “于是,两人就这样相互扶持,直到意识到我的存在,来追随我。我为他们制作了义体,让茜茜可以重新听见声音,而图尔克则拥有了机械手臂。   “图尔克也很喜欢音乐,会拉小提琴。以前我和他还会进行乐器solo,我弹鲁特琴,他拉小提琴,包括茜茜在内的其他共生者都是我们切磋时的听众。”

  在艾因的描述中,你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温馨幸福的画面,那是还未分崩离析的共生者联盟,成员相互扶持、共同努力,享受着团队的和谐温暖。

  勾勒出的过往越是美好,回到如今的现实就有多残酷。

  “在我被指挥官带走之前,我曾告知所有共生者舍弃肉身,藏进机械的钢筋铁骨当中。   “我并不知道有多少共生者成功存活了下来。逃离高塔回到共生者团队之后,我清点了人数名单,结果发现有不少人死在了当时针对共生者的围剿当中。   “图尔克,也在其列。”

  一时无言。

  艾因接着道:“围剿发生时,茜茜和图尔克并不在一起,而且那之后为了安全,共生者之间也有数年不曾相互联络。   “等能够寻找彼此的时候,茜茜得知了图尔克的死讯,由此走向偏执。   “她坚定地认为,是肉身的局限与脆弱导致图尔克遭遇不测。如果当时能够早一些完全舍弃肉体,也许结果会变得不同。   “在这样的想法驱动下,茜茜最终和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艾因,”你将艾因举起来和自己对视,“听着,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艾因的声音闷闷的,“实际上比起惭愧自责,我更多地是陷入了一些迷惘……”

  你思忖片刻,轻笑着道:“这也是难免的,毕竟艾因现如今存活的方法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你将他举在和你视线平行的位置:“宽慰的话我不太会说,但是我的想法还和两年前一样,在我看来艾因做了正确的事。   “因为任何一个决定,都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所以不管艾因在问题上思考出什么,又决定去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显示器上的红色条状眼睛眨了眨,随后,你明显感觉到机器人的清洁扫头以较为舒缓的速度转起来。

  “嗯。谢谢你,旅者小姐。”

  

  (七)

  你坐在操作室外,一边喝着橘子汽水一边和小斑等艾因换好义体。

  机械门打开,那具为你熟悉的狼耳男性义体走了出来,但艾因的表情不太好。

  “O_O 咦?检测到主人的心情不太好。”

  “故障修复没彻底完成,”艾因按了按额头,“程序出了点问题,有一个功能的修复工作漏了。”

  “是什么?”

  “……触感系统,”艾因停顿了一下,寻找更容易理解的解释,“简单点来说,就是外界对我机体产生的作用没办法反馈给我——疼痒、温度变化、甚至我义体是否产生了缺口,我都感知不到。”

  “咦咦,怎么会这样!Σ(っ °Д °;)っ”小斑庞大的身躯摆动起来,“那主人你快再重新修理一下呀!”

  “来不及了,”艾因摇摇头,“你忘了再有一个小时我就得参加擂台半决赛了?这个系统修复下来起码要再花费两个小时。”

  你抱着汽水愣了愣:“你今晚还有比赛?怎么之前没听你说?”

  “本来是想要去参加的时候直接邀请你过去看的……”艾因低头小声嘟囔,有些扫兴。

  “可是可是,失去这个反馈系统,主人根本不能参加比赛吧?”

  艾因在小斑激动的询问里叹了口气,微微阖眼皱眉。

  你自然也是赞同小斑的判断。人能够顺利地与外界交互离不开这样的触感判断,如果艾因连自己碰到了什么东西、用力到什么程度都不知道,那他如今这具高精度又兼顾力量速度的义体,很容易就因为‘用力过猛’给外界带来不可预料的破坏。

  反过来一样,如果外界有什么东西伤害了艾因的义体,又或者他的内部产生了什么问题,艾因同样会无法及时察觉。

  单放在这次擂台上来看,不外乎两种可能:   第一种,艾因因为不知道力量用到了什么程度,而在无意间破坏了擂台现场,甚至可能会伤及无辜;   第二种,由于不知道义体在崩溃的边缘而不能及时叫停投降,导致意识在义体彻底崩坏的瞬间被强行挤出,那这样一来就违反了他自己制定的三大法则。

  无论哪种,都不是好结果。即便说抱着那台扫地机器人过去作为艾因后推的屏障,那前一种可能性,也仍然无法避免。

  你知道艾因和你考虑的内容应该是一样的,他皱起眉,下意识想用手揉揉额头,但你眼看着他的手指触碰到额顶还未停下,还在用力,眼看就要伤害到义体本身,你急忙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艾因!”

  他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你分明看到艾因红色的义体眼睛里闪烁过有些浓稠的光,那是你读不懂的情绪。

  他看向你抓住他的那只手,复杂的情感里终于有了一点明朗突出的颜色:痛苦、悲伤,尽管你此刻无法判断他这份情绪是因何而起。

  你慢慢松开手,艾因盯着自己的手掌足足好一会儿,才叹口气:“这可怎么办……   “错过今晚的话,下一轮打到决赛,再顺利也需要整整七天,但是我下周就得用到这笔钱。”

  你的一只手下意识攥紧在胸前。经历过下午的交谈,最早的疑问几乎已经不需要再让他亲口解答。

  他急需钱,是为了补偿给一年前被波及而受重伤的人。下周必须拿到一笔,时间如此紧迫,恐怕是因为其中一个在下周必须进行什么重要的手术,或者加设某些昂贵又必须的医疗设备。

  这样的情况,容不得艾因想退出就退出。

  既然如此,有什么办法能在短时间解决这个问题吗?

  艾因失去的是感知系统的一部分,修复是来不及了,那就只能考虑换新。

  但是又要上哪里寻找这么一套可以直接移植在他身上的……   等等,移植?你眼睛略微睁大一些。   那是不是可以……?

  “艾因,我想到一个办法,也许可以试一试。”

  小斑和艾因一起看向了你。

  “有没有一种技术,能够将你义体与外界的交互,以模拟生物信号的方式传递到我的大脑上?”你指了指自己,“就是,也许你可以不借助机械的数据反馈,而是直接利用我的大脑——”

  “不行!”你还没把想法说完艾因就打断了你,“我不同意你做这种事。”

  你吞下一口唾沫:“……是不同意,而不是做不到。所以,这个方法是可行的,对吗,艾因?”

  艾因愣怔一下,旋即便懊悔起自己的措辞:“没有,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

  “艾因,”你打断他,和他对视,看入他的眼底,“这场比赛对你很重要,不是吗?”

  艾因微张的嘴巴没能吐出他本想说的话,僵直几秒又缓缓合上。

  “我说过,我想帮你的忙,在这一点上,我希望你能多给予我些信任。   “你见识过我的能力。而且,只是把我的生物系统暂时和你共享而已,又不会对我的身体造成实实质性的任何损伤。”

  “但是,你可能会疼,”艾因神情复杂地看着你,“打擂台的战斗是很凶猛的,到时候这些伤虽然是落在我的义体上,但疼痛却是借助你的神经进行反馈,我还是觉得……”

  “只是疼而已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笑嘻嘻抬起胳膊摆了个pose,“我皮糙肉厚,真伤着时的疼都不怕,这点程度没问题。   “再说了,这样难道不好么?你要是真的心疼我,反而会更小心自己的义体,不让自己受伤。”

  听闻你的话,艾因的眼睛略微睁大,他的目光在你坦然而笑的脸上逡巡片刻。

  最终,你看到他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容,红艳艳的眼睛里流淌着暖意,像是真正的生命之火。

  “……好吧,”他轻轻颔首,好似是妥协于你的什么无理要求,“那就听你的。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护自己——还有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