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因】Gestalt Life（下）
晴天未雨
司岚对你吐出的这句话有些错愣：“什么？”
“再给我二十分钟的时间，”你拉紧艾因的手掌，“我是旅者，我能够控制灵体行动到想去的地方。 “我想我能够帮助艾因平复那些叛离者的灵，让他恢复过来。 “所以，可不可以让我先试试？如果不行，再执行你们的约定。”
司岚完全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大胆的决定，以至于反应片刻才回答：“我不认为这是个理智的选择，危险系数很高。”
“我知道。”
“你极有可能会被叛离者的灵体一并吞噬，又或者如果时间到了挣脱不出，会被我一同困锁。”
“我知道。”
“你本没必要这样做。”
“我知道。”
“……”
你们之间一时沉默，你转头看着昏迷中仍痛苦不堪的艾因：“可这是我的选择。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都愿意试一试。就算最后可能会被一起关进永久的循环，我也不希望艾因在这个时候是一个人。”
司岚沉吟片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当初我提议直接对叛离者执行这一惩罚的时候，艾因拒绝了我。想来如果他那时能狠下心一些，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困顿的处境。 “他那时候说，叛离者的出现归根到底是他的责任，是他没有引导好这些共生者，他应当负起责任。”
你不懂司岚为何会突兀地说起这些，但下一秒司岚从怀里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上面的时刻：“所以，如果可以，帮他从心结里走出来吧。计时二十分钟，你尽量动作快些。”
（十七）
周遭安静极了，静到似乎只有他的呼吸声。
艾因勉强睁开自己的眼皮，视觉装置十分缓慢地恢复、启动，灰茫茫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
他躺在会场的废墟中，身旁即是那个失去机械怪物。它已经失去动力，身上不再见任何电光，附着在它上面的祂的意志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成功了？
艾因长长地出了口气。
可他的义体情况仍然不太好，冷却液已经近乎流尽，机体其他位置也响着细碎的警报声，如果不赶紧进行修复工作的话，很可能会彻底瘫痪关机。
怎么办，要在那之前先将灵体转移到其他地方吗？
虽然这会违背法则，但也属于可以被理解的紧急情况，而且你和剩下的共生者应该快赶到了，不会有问题。
想到这里，艾因的听觉系统忽然捕捉到你的叫喊：“艾因！”
他霍地睁开眼，义体像是因为感知到你的声音而被注入了一些力量，使他的系统恢复片刻，去看清奔跑过来的你。
“艾因。”你满脸焦急，来到他身边后急忙蹲下来，“你还好么？”
“还好。”不知为何，看到你，艾因忽然觉得方才再困难的战斗都不值一提。
他赢了，阻止了新的灾难再次降临。
艾因冲你轻轻笑起来，想着你大概会将他的义体抱起，于是主动伸出最后的那只手。
“扑哧。”
机械碰触到肉体，但发出的却是极不和谐的声音。
艾因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骤然绽放的殷红，它们浓烈似火，近乎烧坏了他的视觉系统。
他伸出的那只手不知为何幻化成了长刀，对准你的胸口直直刺穿过去。
你瞪大眼，同样愣怔地低头看着那柄刀，血已经把刀刃染成赤色，你面色痛苦不堪，张着嘴，抬头望着他。
你已经发不出声音，可艾因还是从唇语里读懂了你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就连艾因自己也想呐喊，这是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义体会不受他的控制？为什么他会伤害你？
“咯咯咯……”阴冷的笑声层层叠叠，像一串富有节奏的打击乐，艾因听到茜茜他们的声音从意识深处再次浮现，“你真以为是自己成功了？”
“不……”艾因眼看着他的手臂想要往回收缩，他拼命想要控制义体，却无法办到，有更强的的东西牵动着他的肢体拔出刀刃，“不！！！”
迸溅的血液洒上艾因的脸颊，在溅射的红血之中，你的身躯被衬托得如同脆弱的鸟雀，顷刻间向后坠落。
就在你栽倒的刹那，就好像是启开了某个开关，艾因这才注意到那些遍布建筑各个角落的意志末端，它们像朝外生长的菌群，而核心的菌母是他自己。
他的意志已然和茜茜等人的“族群”融合，成为他们的核心，却不能依靠自己的想法去执行意志。
大群夹裹着他，利用他的力量不断向外共生，并操控着他的义体。
“被吞噬的是你，艾因。”
艾因想帮你，可他残破的身体甚至无法将你轻轻抱起，眼看着你的身体在快速失血中抽搐，他却什么都做不到。
你的生命在飞快流逝，瞪大的眼睛里布满恐惧，到了最后，就变成一种憎恶。
你憎恶他，怨恨他。
不。这不是他想做的，他从未想过伤害你。
“首领。”“老大！”
有更多熟悉的声音往这边靠近，艾因却惊慌地睁大眼。
“别过来，别过来！”
但是来不及了，在他抬头朝他们呼喊的瞬间，茜茜等人的族群意识就扑向了他们，顷刻间将卡曼、玛杜等人的意识吞噬同化。
“族群”在不断扩张，艾因则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被它作为养分不断汲取，朝着更远的地方共生。
他想试着调动自身的意志，却发现没有用，他就像是失去了所有的主动权后被钉死在这个位置，而剩余部分则被茜茜他们控制着用来操控越来越多的机械、电路。
城市的电流波动紊乱，路灯灯泡一个个炸裂。电子设备忽然有了意识一样开始发狂发怒，向着周围展开破坏和进攻。
紧接着是人群里有个体被其他意识共生，原有的宿主灵魂被顷刻取代，肉体成为工具，同样开始朝着昔日的同类痛下杀手。
人群开始尖叫，城市开始混乱。
茜茜等人的意志覆盖如同爆发的岩浆，所到之处的生命想被岩浆覆盖，成为不再具有活力的死灰。
“停下！”艾因发疯似的伸出手，但转眼就被茜茜等人的意志拉回。
“你输了，首领。”他们的笑声在艾因的意识之中回荡。
“等着瞧吧，共生者才应该成为这个世界新的主宰。”
“停下……”因为意志共生，艾因能清楚地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停下啊！”
“多亏了你的力量，首领。族群的力量将无人能挡！”
艾因的意志在那些噪声里变得愈发脆弱模糊，他们一遍遍向他展现着世界生灵涂炭的场景，放大那些生命死亡消失前极致的恐惧。
不要！艾因一遍遍地呐喊。
他不想看到这样的情景，不想看到生命被如此轻易地剥夺。
可他失败了，他没能阻止茜茜等叛离者，甚至变成了他们愈发恣睢的养料。
为什么会失败？
为什么不能再强大一些？
不，应该是问，为何当初他可以那么想当然地认为，所有的共生者都会足够“善良”？
他只是想要保护他们不被塔夺去，却没有想过舍弃肉身会带来的连锁反应。
当肉体的消亡不再是终点，当肢体可以随意被机械改造，谁还会懂得珍惜身体的完整性？ 当死亡的概念不再存在，当生命的形式发生改变，谁又能保持对“生”的敬重与珍贵？ 当对外界的感知必须依赖数据模拟，当这些感知可以被剔除，随时间消磨，谁还能始终记得作为“人”时的真实？
茜茜他们正是这样一步步迷失，走向极端又疯狂的道路。
他们抛弃了过往，忘记了他们也曾作为自己口中的“低等”生命，在高塔的夹缝中求生，怀着对生的敬重，憎恶着高塔随意摆布生命的行为。
他们成了曾经的“无形之手”。
而归根到底，是他的一言陈词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他虽让共生者逃离了被高塔歼灭的命运，却也让他们中的一部分迈入无法回头的深渊。
他自认为找到了完型生命的宝箱，可当追随他的人如法炮制，他才恍然发掘自己带给他们的是潘多拉的魔盒。
而且当魔盒开启，他发现他没有能力将那些逃出去的灾难重新捕捉，也没有能力从盒底将希望揪出来。
他什么都做不到……
艾因感受到一阵哀伤，而且这份哀伤似乎是不完整的。
但偏偏他想不通缺少的是什么，只能木讷地被“族群”意识钉死在原地，感觉到自己正愈发向下坠落。
恍惚间，他瞥见了地上红蓝混合的液体，而后猛然了悟。
那个缺失的东西，是眼泪。
他无法流泪，因为他的义体没有设计这项功能。
最后的一根稻草落上艾因的脊背，彻底压垮了他。
（十八）
即使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真正进入这团混沌之灵的时候，你还是为那里的情况倒吸一口气。
该如何精确地形容祂？
祂庞大而汹涌，粘稠而窒息，像一片惹人讨厌的沼泽，一旦踏入，就难以拔出手脚。
不仅如此，沼泽深处还到处充斥着噪音，它们无一例外是负面情绪的宣泄。
痛苦、埋怨、憎恶、愤怒、怨恨……
由这些情绪组合而成的噪音，仿佛只需得听上一小段，就足够将灵魂撼动到昏迷，或直接被汹涌海啸拍碎成齑粉。
你自是知道这些情感来自那些被艾因关押住的叛离者的灵。
若你是他们，被关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恐怕也能够在短短一年内丧失理智，成为疯魔。
可你并不想同情他们，想到此的感慨也更多的是在心疼艾因。
他这一年受苦了。
周围实在是太吵太闹，你强忍那些灵体的情感对你产生的干扰，不断感应着艾因灵体的方位。
最终，你在更深的位置检索到他的存在，而后更加坚定地穿过去，伸手想要触碰。
然而叛离者们的灵像是感知到你要救艾因，忽然齐齐进攻过来。
你觉得自己像被无数张利嘴撕咬，而喧哗变成更加清晰的咒骂，他们在哭喊哀嚎，愤怒又怨毒地控诉着艾因，毫不掩饰地抒发希望能将他吞噬湮灭的愿望。
你咬咬牙，继续向前。
这时，另外一些不同于这些叛离者的情感涌现上来，你一开始被它们冲击到恍惚了几秒，反应过来后，便发觉那是来自艾因自身灵的情感。
同样是负面情绪，但不必叛离者凶狠锐利，它更加沉重、阴郁，不似尖刀刺肉，更像是绳索慢慢勒住脖颈，带给你缓慢的痛苦。
面对它们，你愣怔片刻，就选择毫不犹豫地全盘接受。
属于艾因的梦魇走马灯似的在你身旁闪过，可那些他在梦中经历的情感，却真实地在你身上留下印记。
你触碰到他的心中所想，明晓了他最深的恐惧。
最终，你睁开眼，目光越过无尽混沌投向内里那个蜷缩着的人。
还真是一个小笨蛋。你想。
像是患得患失的小猫咪。
（十九）
艾因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梦中的自己回到了遥远的二十五年前。
死气沉沉的街道上布满了守护者机械，它们站在灰扑扑的建筑前，银白色的涂漆反射着清冷的光芒，让街巷变得更加清素。
指挥官站在那里，纯白无暇的外表下，是雪刀冰刃般冷厉的残忍。
艾因知道，他回到了做出抉择时的那一刻。
他的四肢仿佛被禁锢，他的意识被某种诅咒生生的拉扯着向最初的肉体回归。而指挥官早已在他原本的肉体身边布下天罗地网，等待着将他擒获。
然而这一次，艾因却没有了当初感受到的几丝惊惧和居于下风的挫败。
回到自己原本的肉体上……他轻轻地合起眼。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不过是短短五年的时光，可他已经已经忘记还拥有最初肉体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明明在塔顶被囚禁折磨的记忆痛得那么清晰，可是在彻底依赖义体之后，他却发现，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回那样真实的疼痛。
直到你提出让他与你建立共感。
借助你的肉体，他才猛然察觉这五年靠着机械数据和外界产生联系的感触，和原本作为人时的感触原来始终有着区别。
钢筋铁骨和温热血肉，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这种体会越是强烈，他就越能感同身受茜茜等人堕落和迷失的过程。就越是觉得，曾经在这一时刻向共生者发布那条指令的自己实在是过于自大了些。
但现在，这里是梦，不是现实。
过往无法改变，但是否能够允许他轻轻地幻想一下？
幻想另一条道路，哪怕它的前方也会有不同于这条路的弊端，哪怕这对当时的共生者而言，实在是过于具有挑战性。
可两者相比之下总会有一个更好的。
他只是很想知道，自己选择的到底是不是最为合适的那一条。
他的手按在了通讯器上。
诅咒的力量还在继续，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已经有一大半意识都回归到了原本的肉体上。
这是在梦里。艾因对自己说。
所以试一试吧，试一试在那个时候改变方法，从含垢忍辱，变成付之一炬的孤勇。
不想让共生者苟延残喘过后，却面对一个害怕、畏惧他们的世界。
不想让曾经捍卫正义、守护生命的英雄，可悲地走上“屠龙者终将成龙”的命运。
“所有共生者，我是艾因。高塔将在五分钟后开启对共生者的围剿……”
他嘴唇翕动，犹豫片刻，强迫自己反抗着记忆轨道的推力，说出不同于当年的一道指示：“我希望你们……”
“啪。”
一只手忽然按在了他手上。
周遭的空间像是镜子被锐器刺中而向外产生裂痕，他的梦境变得不再稳定，周围的时间好似随着这场碎裂静止。
艾因瞪大眼看到几乎是从上空掉落下来的你，你满目焦急，紧紧抓着他按在通讯器上的手，意识到自己成功阻止了什么，你似乎长长的出了口气。
“艾因，你不用这么做。”你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你不需要为你的过去后悔，因为只有错误值得这么做，而你没有错。”
“旅者小姐……”他愣愣地看着你，随后忽然一下按住你的肩膀，“你……没有事？”
“我当然没有事。”你笑了笑，“我不知道你刚才在梦境里见到了什么，但那都不是真实的。那些是茜茜等人为了吞噬你的意识所制造的幻觉。 “他们想利用你最害怕的事情让你崩溃，击垮你的意志，从而逃离你的束缚。” “不要相信他们。”
艾因死死盯着你，你每说一句话，他瞳仁里光就闪烁一下。
直到他确信是你站在他面前，你才从他脸上看到一抹欣然，脆弱又柔软，像是拿回珍贵玩具后破涕而笑的孩子。
“真的？”
“真的。意外没有发生，我没有事，大家都没有事。”你一遍遍地向他说着，“不要担心，艾因，你恐惧的事情没有发生，一件都没有。没有生命再遭遇危险，你没有变得无能为力。”
“但是如果你继续任由茜茜他们意志构建的噩梦魇住你，你所恐惧的就会变成现实。” “不要踏入他们的陷阱，艾因，不要认为那是你的过错。”
“可是，确确实实是因为我当时的这句话才……”
“你-没-错。”你死死盯着艾因的眼睛。 “你想带着大家活下去。这样的想法，难道有错吗？”
“但是被我拯救的共生者，后来却给其他生命带来威胁。”
“但也有共生者为了守护那些生命，选择和你一起坚决地反对叛离者。”
艾因的按着你肩膀的手稍稍按紧。
“如果失去肉体的道路真的是深渊，那为什么明明同样要面对不适应的生活、同样会遭遇异样的目光，但卡曼、玛杜这些仍陪着你的共生者却能依旧爱着这个世界、从未想过侵害他人？ “善良的人，即便环境变迁，也仍然会是善良的。而会因为新力量就走上歧路的人，即使换了一种道路，也不会改变他们的本质。”
“那也是因为我才让这部分人活了下来，拥有了这样的契机……”
“可你也让那些勇敢善良的人活了下来，陪你一起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艾因，你原本选择的路没有错。可是当你想要改变过去，开始幻想能够在当初让一些的路途止步于此时，你难道不觉得，这才是真的背离了你坚持的道路？”
咔啦。艾因听到空间的裂痕继续伸展，你的话语在不断敲击着围困他的壁垒。 有一些光，在悄悄从缝隙渗进来，照亮灰暗迷失的心。
“我当然明白你会想，如果当初就知道有一部分人会变成这样就好了、如果当初有这样的警觉就好了…… “可是，从不会在最危急、最紧迫的关头考虑哪些生命值得、哪些生命不值得的，这才是艾因，不对吗？ “因为生命对你同等重要，因为对你来说，任何一个生命在危难面前，都不应该被理所应当地舍弃、牺牲。生命不该被放在天平上，更不该被视作筹码。 “‘生命是不可被剥夺的正确’，是即便强大如你，也没有资格决定去留的事物。”
裂痕迅速扩大，更多的光芒倾洒进来。
温暖轻轻触碰到艾因的时候，他忽然发现有些温热的液体从脸颊滚落。
他拥有眼泪了。因为他在梦境中。
可即使不在梦境中又如何，哪怕不会哭，他也能够深刻感知到自己的情感在灵魂深处震荡。
他不是浮萍，不是怪物，不是只能依托数据的虚妄。
他是一个生命。一个想活下去的生命，一个也希望更多生命活下去的生命。
即便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但是至少他现在明白了过来。
想让生命活下来的想法，不是错。
你松开了按住他通讯器的手，慢慢后退一步，不再言语。
他看着你，最终伸出手，再次按下了通讯器。
时光继续流逝，他再次说出了那句话，甚至比二十五年前更坚决、更果断。
“舍弃肉身的束缚，藏进钢筋铁骨里。”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就算那时只剩下意识。”
空间在裂缝下彻底炸开，破碎的碎片摔在地面上。
艾因看着你，感觉到一直以来施加在灵体上的重压，终于慢慢消失了。
而在这时，一股难耐的渴求袭来，他还是想在梦里改变什么。
但不是为了过去，而是为了未来。
“生命是不可剥夺的正确，”他笑着开口，为曾经的自己增加了上这段发言。 “所以，我会带生命们活下去。 “不管未来遇到怎样的困难、怎样的变故，我都会这么做。”
散落在地的碎片最终变成粉末随风消散。
往事如烟，虽然会萦绕在记忆，却再也不会成为束缚他的铁链。
（二十）
艾因苏醒过后，司岚大概确认了一下他的状况良好，甚至网开一面允许你们把艾因带回去先修好义体彻底修好，再跟他回治安署接受全面检查和记录。
约莫到了黎明到来的时候，艾因才终于回到共生者酒吧。
见他原模原样地回来，所有人都大大地松了口气。
艾因应下他们寒暄，把回来时顺路去领的奖金扔给玛杜，让他交给预计划给的对象。
你在酒吧一角看着他被共生者们团团围住说这说那，只是期间朝你看过来，用手朝上指了指。
你心领神会，顺手抓了两罐橘子汽水，就爬到了天台上。
又等了一会儿，艾因抖着机械狼耳跳了上来。
结果，你和他互相看着对方手里握着的两罐橘子汽水，一时沉默。
“总觉得我的口味被你拿捏了。”艾因笑了笑，顺手将他那两罐放在了天台那组桌椅的桌子上，走上前接过你递给他的。
“司岚没为难你？”
“没有，看我把灵体压制回去，他们自行检查确认一番，就让我回来了。当然，以后要是那种情况再发生，他们还是会秉公无私。”
“但这种情况已经不会发生了，不是吗？”
艾因看着你，微微勾起嘴角：“嗯。”
他紧接着眼睛瞥向一边，沉吟几秒，又看了回来：“谢谢你。”
“不客气。”你笑着举杯。
艾因立刻拿着自己的和你碰杯，随后低头勾起拉环，啪的一声，汽水开封，而他则飞快吸下溢出来的泡沫。
咽下那口汽水后，艾因转了转手上的瓶子，忽然叹了口气：“那个时候，你应该断开连接的。”
你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笑着说：“怎么可能？当时其他共生者都感知不到你，我要是再断开，你不就成一个人了。”
“可是，当时真的很疼。”艾因转过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你，“我在他们构建的梦里，可是被……”
“哪怕那是真实存在的伤害，我也不会害怕，甚至最后看到你毫发未伤的时候，我还松了口气。我在想，艾因你没事就好。”
“……其实就算真的有事也没什么，毕竟是义体，可以被修复。”艾因摸了摸汽水罐子的边缘，现在，他已经恢复了触感，能体会到指尖被冷冷的水珠浸到。
“如果你真的对自己的义体这么无所谓，你就不会费尽心思给自己增加感官系统，不是吗？”
艾因沉默了，他被你戳中了内心。
过了一会儿，他闷闷地点头，老实承认：“是的。 “虽然当时舍弃肉身的时候我的确不带犹豫，但我也得说，世界恢复平和后我还是不希望活得和以前太过不一样。” “我不想让自己对自身受到的伤害麻木。一个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珍惜的人，日子久了，可能就会被别人会遭遇的伤害不敏感。 “而且其他感官消失的话，也会很难受，比如说尝不到甜味的话，我估计会疯掉的。”
“这我倒是相信，”你噗嗤笑了一下，“而且去年你就说过。”
艾因倒也不避讳他略显小孩子气的口味，旋即又喝下一口。
“总结来说，我希望能时时刻刻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哪怕依靠的是数据模拟、和曾经的真实有所区别，但我还是希望尽量还原。 “可我有时候还是会迷惘……”
你也喝了口饮料，抢在艾因之前说：“在昨天之前，我还不太懂你为什么会把三大法则的具体内容这么设置。但是昨晚帮你安抚你的灵体的时候，我大概体会到了你这几年的心路，然后才彻底明白过来。”
艾因错愣地看向你，而你略带歉意，双手勉强合十道歉：“抱歉抱歉，我真不是有意的，但当时要帮你，只能那么做。”
但艾因并未有任何气愤的表示，相反，你在他慢慢平静下来的神情里看到一丝欣然。
“没事。”他说，“被你知道也没关系。 “而且我能从心结里走出来了，本来也是你的功劳。谢谢你。”
“你这也太客套了。”你佯装不悦地撇撇嘴。
艾因笑容依旧：“但这是我的心里话。虽然我一年前劝你不要再来了，可是如果你真的没再回来，这个心结会一直困扰着我。 “甚至于，眼下这个世界将无法平静地从黑夜中苏醒，因为叛离者昨晚已经成功侵蚀我的意志，逃离了出来。 “你又一次拯救了这个世界，旅者小姐。而且必须承认，能再见到你……”
在那么一个瞬间，他看着你的眼睛里多了些更为温柔的色彩，像静静燃烧地烛火，柔光照进你眼底，触动了你的心。
然而，城市新建而起的钟突兀地震出报时的六下声响，把烛火轻轻吹灭。
“……啊，没什么，”艾因恍然惊醒，匆匆别过头，继续喝饮料，“已经早上六点了，这次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时间还早的话，我应该还能再带你转转。”
“我不打算回去了，我想长久地就在这儿。”
“噗！”艾因的瞳孔突然放大，随后呛出来的汽水令他急忙撤开手，让饮料罐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
紧接着，你眼看他很艰难地把那一口吞下去，然后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洒在地上的那些汽水很同步地发出“滋滋”的气泡音。
你忍不住帮他拍背顺气，等到他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半开玩笑问：“你这义体也能呛着？有点过于还原了。”
艾因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擦了擦洒在衣服上的液体，“正常人体能做到的，我的义体也全部都能做到。”
他顿了顿，不知是认真的还是为了隐晦表达你害他呛住的不满，道：“……提前警告你，不准为了看我噎着是什么样，就故意在我进食时也说这种会让我情绪激动的话。”
“我说我留在这里会让你情绪非常激动？”
“……”艾因边擦嘴边移开目光，答非所问，“为什么，要留下来。”
“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某人很有可能日后还会需要我去平复这些时不时冒头的混乱的灵，所以保险起见，还是留在这儿比较好，”你笑眯眯说着，故意拿捏腔调，几乎把话里有话摆在明面上，“某人离了我可不行呢。”
“谁说的，我……”艾因刚想反驳你，说到半路忽地停下来，眼神微动，随后飞快看向一遍，“……嗯……好吧，你留下来的话，确实会保险一些。”
你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笑而不语地喝饮料。
又停了一会儿，你才听到艾因试探性地问：“可是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什么？”你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艾因用眼神无声地向你抱怨“不要气我”，随后就叹了口气，“我已经不是人了。有可能给不了你……”
“可是艾因，在我看来，你比任何人都富有人性，”你打断他，放下饮料，转过去直视他的眼睛，“而且，正因如此，我才能感知到你灵体最本质的色彩——那是我见过的世间最美的颜色。
在你的注视中，在你直接的告白下，艾因无法克制地呆愣住了。
“至于你觉得你现在用着义体，和我的接触是靠着数据这种事……”你将手伸出来，“手。”
“什么？”
“手给我。”
艾因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还是乖乖放下饮料，将手递了过去。
“闭上眼睛。”
“嗯？”
你笑着催促：“闭上眼睛。”
艾因继续照做。
你低下头，看着那具眼下是人类手掌的手，轻轻用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你能感觉到吗？”
“……能。”
你接着用手按住他的小臂，沿着他的胳膊一路抚摸上去。艾因的身体因为触觉反应微微颤抖了一下，但还是站在原地，闭着眼睛。
最终，你的手来到他的脸颊上，捧住了他的半边脸颊。
你的掌心能感觉到他义体模拟的体温，艾因则也感知到了你手心下无数血管的脉动。
“不依赖义体，不依赖机械，艾因，我问的是最本真的你：我在哪儿？”
艾因的眉毛轻轻皱起，但很快又舒展开。他像小猫一样想你的掌心蹭了蹭，随后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你的手背。
“……你在我身边。”
你稍稍踮起脚，拉着艾因的头，吻住了他。
艾因的眼睛猛地瞪大。
你将两只手都环在了他的脖颈后方，主动加深着这个吻。
你轻阖的眼睛在他眼前扇动着睫毛，破晓的太阳在上面撒下温暖的光辉。
终于，艾因从讶异中反应过来，闭上眼，伸手揽过你的腰，将你抱紧在怀中。
待一吻结束，你们以贴近的姿态看着对方，艾因似乎想说什么，但一直没能开口。
倒是你主动道：“艾因，如果你害怕忘记自己是人，害怕自己感知到的总是虚拟。那么就大胆地爱我吧。 “我愿意让我的生命、我的情感成为你的延伸，成为连接你和外部的桥梁。 “我会做你在一片虚拟之中最为真实的信标，我保证。”
话音落下，艾因紧紧地抱住你。
明明是钢筋铁骨，可他拥抱你的力道温柔到不像话，像是细心对待一件珍宝。
过了许久，你们听到楼梯那儿有动静，这才赶紧松开彼此。
小斑出现在你们的视野中，挥了挥他的机械臂：“主人，今天酒吧还开工么？”
“……不开了，放假一天。”
“好的。(-▽-)~那主人今天是准备和旅者小姐出去玩吗？”
“是。”艾因点点头，随后忽地一笑，“对了，以后不用叫‘旅者小姐’了。”
“嗯？那叫什么？(0.0)”
艾因低头看了看，随后勾住你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主人的女朋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