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因】Gestalt Life(中)

晴天未雨

  (八)

  你坐在艾因地下工作室的桌子前,盯着他那些巨大的显示屏。

  你原以为自己会像当时被指挥官捕获那样,被迫躺在操作台,戴着插满各种线路的头盔,被一些细小的接收器粘结后脑内部。

  但这些都没有,你需要做的竟只是在耳廓上卡夹住一枚特别的黑色金属。

  它的模样与其说是器械,倒更像是耳饰,你不紧想起艾因的义体耳朵上好像一直也有一个黑色耳饰,与你现在佩戴的这个模样很像。

  有种戴了情侣款的感觉……想到这里,你脸颊的温度略有些上升,于是飞快喝了口冰镇汽水帮自己降温。

  “要喝汽水的话快一些,晚些时候估计就不方便了。”

  这个装置能在艾因和你之间建起连接,实现你大脑器官的生物共享。显然,艾因这时候能同步到你喝汽水产生的味觉和吞咽感,从而知道了你正在吃东西。

  这感觉真奇妙,因为刚刚过去的那段时间里,你也因为艾因的很多动作产生反应,好像正在亲自用手触碰什么东西,以及感觉到风和温度的变化。

  更有意思的是,也许是艾因强大的共生能力的缘由,虽表面上说,只是想借助科技让发生在艾因义体上的情况模拟在你的大脑、再将你的生物反馈同步到两个人身上,可这一桥梁搭建起来时,你甚至隐隐有灵与灵碰撞的微妙触感。

  跨过冰冷机械和电流层面的是更为抽象的灵魂联结,就好像纤细的毛线被拉出一眼望不到头的距离,你捏着这一端,而艾因在那一头。

  震动从那边不断地传来,但距离消弭了很多感触,所以你体会到的是连绵不断的痒意。

  没想到,艾因的灵实际上像只安静不下来的小猫。

  你如是感慨,轻轻勾起了嘴角,对通讯器说:“被你这么一说,我怎么反而开始紧张了?”

  “不用紧张,”艾因的笑声恣意,“我肯定会赢的。”

  “嗯,我相信艾因。”

  你透过屏幕看着艾因此刻的状态,他已经来到了备战区,只等预备时间的倒计时结束。

  在他对面则是比他样貌更魁梧的义体人,高大威猛。在他的衬托下,艾因的这具义体竟显得略微有些纤细矮小。

  “这个造型算是合乎三大法则的吗?”你不免疑惑,“怎么觉得个头太大了点?”

  “关于义体功能、外型的限制,分有很多细致的标准。放心吧,眼下这个是符合的。”

  “哦。”你咬着易拉罐边缘,把剩下的汽水一饮而尽。

  “要开始了,你坐好。”

  你被带动着紧张起来,急忙把工作台上清理出一片区域,而后调整坐姿,两手握拳放在台面上,眼睛直直盯住艾因的义体信息,和他视觉终端传来的景象。

  哨声响起,比赛开始。

  

  (九)

  你之前见识过艾因这具义体参与战斗的姿态,但那是旁观。

  你从未一边借助影像从他的第一视角看,一边还“替代”他感知战斗时自己身体的状况。

  换句话说,你觉得自己这回像是戴着全息眼镜,还附带模拟,深度地、沉浸式地投入一场战斗当中。

  艾因的移动速度极快,在对方重而精准的攻击下,他宛如一只敏捷的狼,在密集的攻击里肆意穿行,并寻找每一个可供进攻的时机。

  跳跃,义体幻化,而后出击。   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你感知着他的战斗和视野,只觉得自己也跟着产生战斗的兴奋和快感,体会到紧张刺激的酣畅淋漓。

  偶尔因为机械碰撞,你的大脑会感知到一种肉体撞击到钝物的阵痛,不过都在你可以忍受的范围。

  而且,或许就是为了照顾你,艾因的出击每次都会在真正抵达前泄去三分劲,来保证不会给你造成太大的疼痛困扰。

  你猜测如果不是这个缘由,艾因或许能以比这更快的速度结束战斗。

  

  在被艾因反复锤击倒地过后,那位义体人最终亮起了投降标志,代表胜利的哨声吹响了。

  周围的人传来喝彩声,他们都是押注艾因会胜利的人,正在欣喜自己获得了不菲的倍率金。

  见艾因胜利,你自是也跟着高兴:“恭喜老大。”

  “小意思,”艾因的声音很轻快,“半决赛的奖金数额剔除要送人的部分,还能留下一些,一会儿我回去给你带点礼物。”

  “什么礼物?”

  “你见了就知道了。”

  艾因一边笑着说,一边出于礼貌走上前,想拉起那个还躺在地上的对手。

  对方接收到艾因的好意,倒也非常坦诚,笑着应下。

  

  然而,就在你感知到他们双手接触的刹那,一阵急促、刺耳又喧闹的噪音像烟花一样骤然爆炸开。

  你只觉得大脑被吵得几乎炸裂,但反应过来后才意识到那并不是你的肉体被置身于这样的噪音之中,而是艾因。

  是他身上产生了某些剧烈又突然的变化。

  紧接着,你感受到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在迅速膨胀,如同平静的水面忽然鼓出巨硕的水泡,待它爆炸开,迸溅的水花迷乱视线,让人一时看不清那出水的怪物。

  这样的感受是你从未体会到的,好似身体里有许多细小的部分想要逃离这一整体,而在逃窜的过程里,它们拉扯掉无数血肉,让疼痛遍布四肢百骸。

  混沌之中,你听到艾因惊呼你的名字,你在他的呼唤中获得一瞬的清醒,回过神来,你发现你已经瘫坐在椅子上。

  屏幕上艾因的视角仍在继续,你这才发现他也因为刚才的变故跪坐在了地上,但他的双手正朝前伸展,好像是要拉扯住什么东西,防止它溜走。

  “回来……”艾因半蜷缩在地上,痛苦地低吟道。

  你仍能共感到那种东西一下下想要从躯体内顶破出去的感觉,艾因说的回来,是指这些东西吗?

  可是,这东西是什么?

  画面忽然开始扭曲、震动,电子通讯设备里艾因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模糊或掺杂了电流。

  而艾因忽然发出强烈而激动的叫喊:“回来——”

  

  (十)

  在艾因眼前,被自己触碰的对手身体剧烈抽搐起来,面部因被什么东西侵入而格外惊恐。

  “祂”的面容发生了扭曲,属于人的五官逐渐退化,变得凸起尖锐,嘴角也在向上持续裂开。   祂的肢体在以诡异又恐怖的方式迅速分解、重组,人形的膝盖开始向内曲折反弓反弓,自两肋向外生长出额外的一对金属肢体   最终,义体人变成了一只畸变扭曲的狼兽,六肢末端都垂坠着“兽爪”,头顶狭长的眼睛被红光完全填满,更显得有几分癫狂。

  “吼——”若几十人合奏般的声响将场所的空气都夹裹着震动,而其中占据主导的是道女性的声音。

  比赛场所被这声吼变成了炸开的油锅,惊恐的普通人尖叫着向外翻涌,希望挤出如今散发着危险气息的会场。

  在这阵阵喧哗中,机械怪物像是被声响吸引,朝尖叫的人群转头看去。

  眨眼间,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从怪物身上奔跑出去,像倾巢而出的兽群扑向狩猎目标。

  会场灯光闪烁,地面撼动,无数器械顷刻间开始发生变形。   紧跟着,有几个人外围之人的肉体在奔跑的过程中忽然抽搐两下,栽倒在地。   再爬起来的时候,他们的眼神和表情在急速变化——惊慌和凶恶在互相交替,就好像肉体内有不止一个灵魂正在争斗着身躯的支配权。

  “不!”艾因的瞳仁瞬间扩散放大,“停下!”

  他从地上猛地跳起来,右臂朝前甩动,由手掌幻化为细长的链式抓钩。

  只听咣当一声的脆响,他的抓钩缠绕住一个几乎是瞬移着向人群挥去的金属兽爪,将其钳制拉扯在原地。

  而后,艾因迅速调动自己的意志覆盖向那些被强行共生的受害者,锁定到那一个个侵入他人肉体的意志体后,他让自己的意志幻化成锁链将其缠绕住,在自身离开那些宿体的同时将那些意志体一并拉扯下来。

  被他捆绑住的意志体们尖叫挣扎,力道混乱又疯狂,但最终还是被艾因咬牙一个个拖回自己的意识海深处。

  完成这些,艾因仍不敢放松,他将自身的意志向外快速扩张蔓延,直到将一大片区域都包裹住,形成道道无形的屏障。

  屏障之内,偌大的机械怪物发出低吼:“骗子……”

  透过怪物的红眼,艾因清清楚楚看到几十个充满怨毒和疯狂的眼神,像尖刀一样一下下戳刺这他的眼睛。

  可他知道自己眼下更应该做什么,于是伸出许许多多的绳链与如今填满机械的那些意识体连接,希望能将他们拉扯回去,“快给我回去!”

  “绝不!!”怪物的兽爪猛地发力,顷刻间拉扯着艾因的义体将它甩了出去。

  力道使抓钩崩断,艾因的手背感觉到经脉崩断式的尖锐疼痛。

  他在半空调整身形,让自己顺利落回地面,捂着手背的同时,急忙叫了你的名字:“你还好吗!”

  他没忘记自己正和你共感,方才那些疼痛,你一定也感知到了。

  然而通讯器那边只有盲音,他这才发现通讯信号被什么东西屏蔽住了。

  而且连同着电子信号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义脑论坛。

  (十一)

  与艾因失去通讯约莫一分钟后,你猛然感觉到手背上传来刺痛。

  你吃痛后看向毫发无伤的手,意识到艾因那边遇到了危险,心情彻底坠入谷底。

  你不敢耽误半秒便冲出了艾因的地下工作室,直奔酒吧,撞开人群,跑向调酒的玛杜和小斑。

  显然,两者也因为共生者的联系察觉到艾因的异常。玛杜看到你时,眼神先于嘴巴表达询问,而你顾不上和他解释,抓起他的手就跳上了小斑的车门。

  “小斑,去艾因打擂台的会场,越快越好!”

  从你的话里听出艾因有难,小斑更不敢耽误,“哦哦”了一声就跑在了你前面,“旅者小姐,玛杜,坐好了,我开最快速度!”

  战车径直冲出了酒吧,驶入光彩夺目的夜间街市。它庞大的身躯在许多车辆之间灵活穿行,你在车舱内开启电脑系统,躯体仍时不时感知到疼痛,这令你更为焦急,只恨不得瞬移到艾因身边。

  “大姐头,老大他……你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玛杜在车上焦急地问,“刚才义脑论坛发生了剧烈的紊乱,随后直接崩溃,现在我们谁也感知不上老大的意识。”

  “你说什么,义脑论坛消失了?”你脊背冷汗陡生。

  义脑论坛依托于艾因的意志形成,若是如今这一平台崩溃,就只有艾因的意志发生危险这一种可能。

  你原以为即便电子信号消失,起码还能从别的共生者那里得知艾因的情况,但是现在看来,行使远比你想象中的危险。

  “小斑,速度再快一些!”

  “好的!(•̀ _ •́ )”

  “大姐头,你,你知道老大到底发生什么了?”

  你转头看了看焦急的玛杜,抿紧嘴唇,最终开口时却不是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玛杜,我问你,一年前茜茜那群共生者被艾因打败后,他们的意识到底被关在了哪里?”

  “哎?哎哎?”玛杜愣了愣。

  “……或者我换个问法,你只回答我是还是不是,”到了此刻,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你只是需要某个小小的推力让它钉死,才敢真正相信艾因居然做出了这样令人瞠目的决定,“艾因口中为茜茜等人寻得的最为稳妥的‘监狱’,就是他自己,是不是?”

  “……”玛杜眼神飘忽,“这个……”

  “说实话。”

  “……是。”

  “疯子!”无名的火和心痛窝在你胸口的位置,而你这句话骂出口的时候,玛杜被你吓得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头。

  其实你早该想到的。

  意志体不能被普通的器物关押,但你见识过意志对意志的压制。

  在地球艾因尚未爆发出强过夜之灵的力量之前,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共生者,都无法攻破守护者身上那道借助夜之灵力量形成的屏障。

  共生能力有强弱之分,强者可以支配弱者、建立规则。      而夜之灵又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共生者。

  的确,这么看来,难道有什么“监狱”场所能够比艾因自身的意志还要牢固、还要可靠吗?

  

  可是将那么多意志体生生束缚在自己的意志上,那会是怎样的体验?

  意志们想要逃离的挣扎会一次次攻击他。   怨毒的咒骂会每时每刻充斥在他的脑海。   尤其是这些意志来自他昔日的伙伴,他却只能用这样的方式限制对方的自由,看着他们痛苦。

  他是如果度过这一年的?

  他是怎么做到在外表上维持平和,甚至陪你散步说笑,带你游玩,让你看不出任何端倪的?

  越想,你的拳头便越是攥紧。  

  艾因,你怎么能对自己这么残忍?你咬紧嘴唇。   你怎么能总是对自己这么残忍?

  “疯子,笨蛋,”喉头一阵酸涩,你低声骂过后,继续催促着小斑,“小斑,再快一点,求求你。”

  你想快一点到艾因身边。

  

  (十二)

  “骗子!!”

  几十个声音一同咒骂着,向艾因发起连续攻击。

  “你当初口口声声说要带领我们自由地活下去、拥有新生活,到最后,居然为些低等的生命形态就抛弃昔日的同伴!”

  艾因朝前翻斗着跳跃,躲过刺钩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并在这一过程中按动胳膊上的某个机关。

  义体启开一道裂缝,从内弹出节刀柄,他拔出的过程里,自义体内涌现出密集细小的材料,它们快速粘结固化,促成一寸寸刀刃。

  “甚至不惜让自己的意识本身变成一座监狱,将我们锁进里面,剥夺我们的自由。   “艾因,我们的好首领,这就是你兑现承诺的方式?!”

  它们最终组合成一把材质特殊的长刀,随着艾因又一个空跃,长刀因艾因转身的动作切割怪物射出的钢爪。

  利刃削铁如泥,钢爪的铁链被切出齐整的创口,掉落的金属块闷声落地。

  “茜茜,是你们先背离了共生者的初衷。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我们没有错!”怪物咆哮着再次发动进攻,艾因与祂在偌大的会场周旋颤抖,一时间器物破碎、墙面崩落的动静响彻整个建筑。

  “羸弱的躯体不值得眷恋!!   “生命本就该进化、该追求更高级的形式。   “止步不前的家伙,活该被弱肉强食的规则淘汰掉。”

  听闻祂的发言,艾因的情绪骤然愠怒:“没有任何一种力量有权利决定哪些生命可以被淘汰!”

  “那是你口中的所谓‘生命’,”祂突然放肆地笑了起来,“在我们眼里,会死亡、会脆弱、会被局限的,不配叫‘生命’!   “是你背叛了我们,首领。是你在阻止共生者的进化!   “叛徒!骗子!跟那些低级形态的家伙们一起去死吧!”

  几十种不同的意识齐声高喊,形成的海啸冲撞着艾因的壁垒,让他自己的意识微微颤抖了一下。

  怎么回事……他略微皱眉。

  为什么方才的一瞬间感觉到意识仿佛不受自己控制,变得迷离懵懂,甚至想附和那高昂的叫喊?

  他觉得不妙,甩甩头希望自己能够保持清醒,但那种懵懂感源源不断、阴森可怖。

  诡异的触感萦绕在自己的意识周围,艾因下意识想举刀防备,可下一秒意识又唐突惊醒——因为锤心刺骨的疼从他的右肋传来。

  

  “啊!!”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惨叫,捂着右侧肋骨狠狠抓住座椅扶手。

  “大姐头,你怎么了?”

  你额头汗花簇簇,整张脸惨白地不像话。

  “艾因……”你抬头看着战车正车窗外的情况,距离会场仍有一段距离,你的心情却已经遭到极致。

  刚才的疼痛,就好像有东西生生贯穿进肋骨扎入器官之内。

  疼从内部燃起,填满了内脏被钻出的缺口,可你身上毫发未伤,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那骇人的伤此刻正全部呈现在艾因的义体上。

  “艾因,和我说话……”你试着呼唤他。

  通讯器那边仍然捕获不到艾因的任何声音。

  你们之间唯一剩下的只有这段共感连接,它隐隐牵起你们两个人的灵,但你此刻从长线那段感受到的动静比刚才还微弱,像被包裹在了一堆杂乱中。

  “艾因!!”

  

  艾因靠着墙壁,胸腔激烈起伏,义体摇摇欲坠。

  蓝色的液体已经把他的身躯浸透,失去这些机械血液,艾因能明显感觉到对义体的控制开始变得吃力。

  兽爪的“指甲”深深嵌入他的义体,破坏原有的结构,再把自己粗鲁地与之黏贴,好像块丑陋的补丁。

  就在刚刚,它悄无声息地从地面爬起,趁他意识恍惚的时候刺伤了他。

  一番焦急的躲避过后,艾因比起自己却更担心你,他没忘记自己此刻的任何感受归根到底都是属于你的。

  他有多疼,你也就有多痛。

  实在是太糟了。

  他原以为以身为牢的自己已是足够疯狂,却不曾想当茜茜这些人被逼入道尽途殚的处境时,竟也能像他当年被困塔中一样,采取更为疯狂的举措。

  他们将意识进行了相互融合,将彼此的力量叠加累计。   叠加起来的共生影响超过了目前任何一个独立共生者能做到的范畴——包括他。

  意识融合,合众为一,以高度凝聚的“共生”意志向外扩张。

  不仅如此,这个聚合起来的“族群”似乎还能迷惑麻痹其他独立的个体意志,将其引诱并吞噬。

  绝对不能让茜茜等人逃离此地抵达外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艾因咬咬牙,左手朝残破的义体注射应急液,尽可能阻止“血液”流尽,再次握紧手里的刀。

  

  “艾因,疼吗?”

  祂的声音从石柱后部传来。

  “你肯定能感知到疼,因为即使成为强大的共生者,你为自己创造的义体,却还是在模仿‘人’。   “真可笑,明明已经失去肉身,却还要让新义体维持以前的容貌、模拟‘人’的生物系统。   “愚蠢!”

  兽爪穿透了石柱,艾因的反应系统让他侧头躲过了瞄准他头颅的那一根金属手指。

  祂开始拉扯着想要石柱崩塌,艾因则趁着这个空档从侧面飞快跃出来,他的身躯跳跃着躲过数个射过来的勾链,飞快朝这个机械怪物靠近。

  最后一下攻击中,艾因向上跳跃,顺势踩着再次落空的兽爪,跃起将怪物的其中一只手臂给劈下。

  祂随力道向后踉跄几步,而艾因落回地面后,手迅速放在掉落的机械残肢上。他将附着在这块机械上的,那些来自“族群”意志体的一部分快速吸收拉回自己的意志深处,随后又在表面增设了自己的意志屏障,防止它被再次共生。

  既然把这个“族群”整个拉回去太难,那就借这个方法一点点切割,逐个击破。

  祂自然察觉到艾因的计划,竟开始有些焦急暴躁,身躯抖动两下后,缺口虽没有继续生长,但也完成了愈合。

  身上还是疼痛遍布,刚才的动作牵拉到了伤口,机体内部挤压着那块嵌进去的金属块,带来叫人牙齿发颤的感触。

  祂的进攻气势仍不见减弱,庞大的机械武器追逐着艾因,两者在会场里穿梭交锋,破坏带来的尘土越聚越多,石块崩裂滚落,咕噜噜的声响中掺杂着艾因助力时的叫喊和怪物沉重的吼叫。

  然而渐渐的,艾因的速度有所减缓,义体的状态愈发糟糕,想要让它的战斗作用发挥到极致变得越来越困难。

  他能够成功切割到怪物身躯的次数慢慢减少,在又一次尝试对准肢体的时候,艾因扑了空,而对方的利刃则割伤了他的大腿。

  “唔……”艾因吃痛地半跪下来,这第二处伤口也开始涌现出蓝色液体。

  实际上,在方才打斗的过程中,艾因身上的“血”几乎已经洒遍了整个会场。

  “睁开眼瞧瞧吧!”机械怪物却因为看到艾因的蓝血变得更加兴奋。   “就算你千方百计做人的形态,让自己会哭会笑会疼又如何?   “你流出来的‘血’,已经永远都不可能是红色的了!”

  

  (十三)

  你捂着自己的大腿,握拳敲击在屏幕上。

  “旅、旅者小姐’!Σ(っ °Д °;)っ你怎么了!”

  “大姐头……老大他又受伤了?”

  “是……”你一手捂着肋骨,一手按在了传来更加“新鲜”痛感的大腿上。

  从疼痛的程度来看,是切割伤。

  艾因又受伤了……

  “大姐头,要不你先把和老大的共感连接切断吧?”玛杜的手犹豫片刻,还是帮忙擦去了你额头沁出的汗珠,“你这个样子……”

  “不行。”你忍痛摇摇头,“你们已经失去了和艾因的联系,如果连我也中断最后的共感,他就真的变成孤军奋战了。而且,还有痛感,还能感觉到他的一些活动带来的反馈,就证明他还‘活着’,或者说意识仍然清醒。这是个好消息。”

  小斑的通讯器上传来卡曼等人的通讯请求,玛杜将其接通。

  “我们已经到首领在的会场了。”

  “情况怎么样!”你几乎是要将脸贴在通讯屏幕上。

  “……没有发生任何事故。”卡曼的脸色非常难看。

  “什么?”你、小斑还有玛杜皆是一愣。

  卡曼面色凝重,将镜头转向了身体后方。

  这是会场内部,电线状况依然良好,设备完整,人群聚集在一起聊些什么,闹嚷嚷的。

  嘈杂,但并不混乱。没有尖叫,没有损伤,也没有任何突然出现的敌人。

  卡曼最终将镜头移向另一侧,那是一个小小的休息室。

  而艾因正躺在休息室的沙发床上,双目紧闭,义体完好无损。

  你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怎么可能……”

  

  (十四)

  艾因在已经快要变成废墟的建筑里奔跑着,时不时躲闪身后那些密集危险的进攻。

  茜茜等人形成的意志“族群”不仅在进攻他的义体,还在试图碰撞他的意志墙壁,想要涌现到外部去。

  艾因只得一边应战一边调动意志拉扯捕捉那些想要从缝隙里溜出去的“残片”,这让他有些应接不暇,转眼身上就又增加了新的伤口。

  “真可惜,如果你没有贪恋‘人’的特质,你本可以把义体设计得更强大。   “如果你没有固执地让自己拥有‘感官’,你本可以避免被疼痛限制发挥。   “如果你没有一心想着保护那些低等生物,你本可以把那些浪费在屏障上的力量用来对付我。   “还没明白吗?追求‘人’的那些东西,只会让共生者变得脆弱!”

  数道尖锐爪链齐齐旋转着刺向艾因。

  艾因本想跃入空中,从那些链条的缝隙里钻出去,可是义体的速度还是慢了——他的状况已经临到极限。

  冰冷又干脆的切割声响起,艾因的机械瞳仁骤然收紧又扩张。

  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义体在爪链的切割下分裂,腰部、右臂被直接折断,冷却液从管道里迸溅出来。

  过于剧烈的感触让艾因的五官近乎畸变,栽倒在地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感知到摔落的疼痛,因为肢体断裂的剧痛已经吞没他的全部感触,就连意识都有了一瞬的紊乱。

  

  你刚刚从战车车门走出,就径直往会场的大门跑。

  但你刚迈出一步,躯体就被一阵恐怖的疼痛包裹,肌肉在痛觉下发生痉挛,致使你控制不住自己,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玛杜慌乱地想将你扶起,却看到你疼得几乎站不起来。

  你觉得自己简直快要晕过去。这一次你感知到的,是肉体仿佛被生生割开的疼,像是斧刃将你的身体拦腰劈开,右大臂上也有这种肉骨断裂似的痛,尖锐如万针扎刺,又汹涌得若海浪翻滚。

  你的视线里都开始产生噪点,玛杜最终将你搀起来时,你因为过于疼痛甚至感知不到他的碰触。

  你们踉踉跄跄地走进休息室,卡曼看到你时也被你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但你只是直直走向艾因,近乎是摔在沙发旁边。

  你一手摸着他的脸,确认他的义体没有任何损伤,紧接着尝试感受他的灵体。

  “我赶到这里时,首领已经昏过去了,”卡曼在一旁说,“据现场的裁判说,首领要拉起对手的瞬间好像义体故障,忽然就痛苦地跪倒在地,随后便晕了过去。他们只好先将首领送到这个休息室。全程没有任何可疑事情发生,一切都正常平静。”

  你抿紧嘴,灵体小心翼翼探入艾因的义体内部,去触碰藏在深处的艾因的灵。

  结束和卡曼的通话后,你就快速分析判断了情况。

  既然艾因能毫发无损地躺在休息室,那这些在他身上产生的感受之所以会发生,就只有一种可能——意识的错觉。

  是他相信了自己正在做什么事,才会联想到这些可能的触感,只是因为如今他的感官反馈仍赖于你的身体完成,所以你才会跟着他的错觉一起疼痛。

  而能让错觉如此真实的,不外乎是梦境或幻觉这两种东西。

  你的灵最终贴触到了艾因的。

  果然。   他的灵此刻一片混乱。

  

  (十五)

  艾因拖着残破的义体,靠最后的这只手慢慢在地上爬行。

  铺天盖地的嘈杂与黑暗正向他缓慢收紧,疼痛麻痹减缓着他的思考,但他仍能认清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你。

  你会有多疼?

  艾因不敢想象。

  他不敢想象你感同身受断肢的剧痛,不敢想象你被疼痛折磨到崩溃的表情。

  因为一想到这些,他的心也在跟着痛,那种痛比他此刻躯体上的还要强烈无数倍。

  为什么不断开共感?艾因不解。

  你是笨蛋吗?都已经这么痛了,怎么还固执地维系连接,一定要和他一起遭罪?

  机械怪物沉重的步伐正在靠近,艾因能感受到无数双饱含憎恶和杀意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如同猛兽盯紧一只必死的猎物。

  在前所未有的危机压迫下,艾因的思绪却变幻得非常快。

  茜茜他们有一件事倒是说对了,因为要维系屏障,他才会被限制在此处。如果他选择此刻让意志逃离,只要他想,有很多途径都可以让他临时逃脱,待重新准备过后,再战不迟。

  但是,撤离意识,阻碍茜茜他们“族群”意志向外的最后一道笼子就会消失。哪怕他重振旗鼓的时间只需要一分钟,这一分钟也足够让这些早已疯魔、一心只想建设共生者至上世界的家伙们造成无法逆转的混乱与伤亡。

  会有无法计数的无辜人被“族群”吞噬,城市建设形成的各个网络将会让他们畅通无阻地抵达任何想抵达的地方,而后以可怕的速度增殖、扩张。

  该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

  即使理智告知他应该采取这种有所牺牲的方式,但艾因打心底不愿让任何一个无辜的生命被波及。

  他已经错了一次,并害得那么多生命在一年前遭收无妄之灾、旅途止步于那个混沌的夜晚。

  所以,他不能再错第二次。

  

  机械怪物拽起艾因的头发,将他最后这部分能活动的义体扯起来,和自己视线平行。

  “你知道我们这一年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吗,首领?”

  顷刻间,“族群”意志如潮水倒灌、如章鱼伸长触手,将艾因的意志一圈圈缠绕包裹。

  汹汹痛苦的感觉眨眼爬满艾因的四肢百骸,那不是来自真实的痛苦,而是意志相触后一方对一方的发起的猛烈侵扰。

  浓稠的黑色像液体自上而下流淌着,让他的“视野”变得模糊,“身躯”变得沉重,就好像真的置身海底。

  “到处都是不见光的黑暗!没有声音!又或者只有嘈杂!   “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体会不到任何东西,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我们这些囚徒彼此!   “你听不到我们的哭喊吗?你感受不到我们的痛苦吗?你明明在和我们的意志共生……那为什么要对我们的哀嚎视若无睹!”

  群声喧哗,仿佛是几十只恶狼一起发出长啸,在他们的声声质问中,那些情景好像变为真实施加在了艾因身上。

  他好像成了祂口中那些囚徒们的一员,意志被浸泡在混沌之中,变得模糊不堪。

  艾因明白这是茜茜等人想要将他吞噬同化,他奋力挣扎着,希望能够从“族群”的拉扯中挣脱出来。

  可他也必须承认,那些控诉让他的灵魂颤抖,那些哀鸣比纯粹的攻击还要折损他的精神。

  他听不到吗?他感受不到吗?

  怎么可能。

  但是……

  “……我不能放忍你们去肆意侵害他人。”艾因咬牙低吟,“我-不-能。”

  “笑话,难道你觉得这样做,就能被他们接受吗?   “除非你能让所有的生命都能够变成‘共生者’,或者让共生能力从此消失,否则,就算你做的再多,共生者到最后也仍然会被看做是异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周遭的黑暗忽然炸出无数颜色,有许许多多的画面在艾因的眼前闪现。

  那是一张张面孔,有的沾满血污,有的则干净整洁。他们长相各异,却用着迥然不同的五官默契地拼凑出近乎一致的神情,那就是恐惧。

  在一年前的灾难中,那些受害者在恐惧。

  后来,即使灾难结束,人们仍也在恐惧。

  “你为什么看不清你自己?没有死亡,没有形体,你早就和那些生命有云泥之别。   “你想维系作为‘人’的特质,利用特殊的结构和器械复原你作为人时的一切。但失去它们之后呢?你如今作为人的体验依赖的不过是数据,根本不是什么真实。   “等你失去了它们,你的本质仍然是一片虚妄,没有五感、不会疼、不会笑……你真以为自己成了什么所谓的‘完型生命’吗?   “承认吧,你维系这副模样又如何,人们依然畏惧你、害怕你,因为这些都是你的错!”

  茜茜等人的意志字字珠玑,每一下都瞄准艾因心底最不敢触碰的疑惑和恐惧。

  艾因的面前逐一闪过这一年来生活的点点滴滴。

  路人下意识的远离,交谈时那些躲闪的目光,随时可能的戒备与敌意……它们充斥了在自己和剩下的共生者身边。

  哪怕他拼尽全力将这些背弃道路的成员打败并囚禁,哪怕他事后和治安署一起建立起了三大法则与监控系统来安抚民众,但留下来的伤口抹不去就是抹不去,已经死去的生命消失了就是消失了,唯一能剩下的就是非共生者习得的“经验”、“教训”。

  哪怕他安慰自己也许是他太过敏感,可酒吧明显萧条的生意,以及其他成员偶尔抱怨的不愉快的遭遇,却构成冷冰冰的现实拍打在他脸上。

  羡慕、嫉妒、渴望、憎恶与讨好,复杂的情感编织成网笼罩着共生者。而且,这张网一旦覆盖,就再难以揭开。

  

  可是即便过去不能改变,他至少不能让未来变得更糟,他至少要学会亡羊补牢!

  茜茜等人的意志仍在越缠越紧,而艾因电光火石间则想到,这也正是将他们拉扯回去的绝佳时机。

  他立刻集中精神,拼尽全力让自己的意志开始反向渗透,沿着那些看不见的藤蔓和肢体向茜茜等人形成的“族群”延展。

  一时间,两股意志激烈地缠斗在一起,组合成看不见的硝烟战场。

  意志拉扯的感受十分痛苦,但艾因心里只有必胜的念头,因为疼痛提醒着他还与你保持共感连接,他还记得你,并且知道你察觉他出现状况一定会赶过来。

  不能让更多的人陷入危险。   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不能变得未能为力。   更不能重蹈覆辙!

  

  (十六)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叛离者们’的灵想要反噬首领,那他现在岂不是非常危险?”

  你抓紧艾因的手,眉头紧皱:“不仅是他。你们忘了,艾因是这世界最强的共生者,如果他的意志在这场战斗中失败并被吞并,你们觉得这个世界还能安全吗?”

  此话一出,在场的那几个共生者脸色一变。

  “对啊,茜茜他们当时就是想要让共生者覆盖掉整个世界的生命和非生命,现在又被老大关押了整整一年,这要是让他们跑出来了……”玛杜边说边抓耳挠腮着来回踱步。

  “他们不会跑出来的。”

  一道熟悉的声线自休息室的门扉传来,你蓦地转过头,发出声源的人果然和你预想的一样。

  风之灵司岚一席蓝紫色的制服,面色冷清严肃,他一手挎着自己的外套,大步走了进来。

  “治安署,司岚。”他冲你发出简单的自我介绍。

  你点头示意自己知悉,对于他的出现,你本能感受到不安。

  他是风之灵,是上一纪元的灵主,他肯定也和艾因一样继承有特殊的能力,只是你尚且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想起艾因曾经说,三大法则是他连同了治安署等这些新秩序下的管理机构一起颁布的。那么司岚此刻会出现在这里,就证明他对发生在艾因身上的事有所察觉,甚至是已经有了什么应对措施。

  “……你会出现在这儿,是不是艾因很早之前就和你们达成了什么协议?”你开门见山。

  司岚微微点头,表情始终维持着严肃和警惕:“在他自告奋勇要求以自身为监狱看管违规的叛离者意志时,我们就商定过最糟糕结果的应对措施。”

  “如果有一天出现他的意志不足以镇压住叛离者的危险,治安署的秩序之力将会介入处理。”

  “你想对首领做什么?”卡曼带领的小队闻言就迅速聚集挡在了司岚面前,形成一道围墙。

  司岚淡淡看了他们一眼,高挑的个子使他仍能越过几人望向你和艾因。

  他如你见过的很多个世界那样,始终维持理智和冷静,用着公正的态度道:“治安署继承羽蛇神的秩序之力,虽也不能抹除共生者意识,但能够借助规则将其困于循环的机构当中。艾因和我达成的协议是,当上述情况发现,他愿意接受治安署将他连同叛离者的意志囚于无尽循环。”

  “什么?”全场人无不为之一骇。

  “不行!那和杀了老大有什么区别!”玛杜激动道。

  “这是我与他达成的约定。请你们配合,我不想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不,我们不能让你伤害首领!”在场的共生者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十分团结地又上前了一步。

  看着这样毫不犹豫选择保护艾因的成员,你的心忽地一阵熨帖,曾经为艾因会和队伍离心的顾虑一扫而空。

  你才明白自己犯了个蠢。在当初就没有加入叛离者的共生者们,本就是和艾因一心的存在。

  正在这时,你听到艾因发出呜咽声。

  “唔……”他的双眉皱成一团,面容十分痛苦,与此同时你更是感受到他的灵愈发躁动而浑浊,仿佛里面有数百只虫蚁正在撕咬斗争,点燃一片腥风血雨。

  他的情况比刚才还糟,属于他自身的灵的特质被卷在混沌深处,只偶尔才会露出一角。

  你能感觉到其他灵体正在侵蚀他,如果不采取行动,很可能真的会被它们吞噬。

  “让开。”司岚此刻的嗓音已经带有一丝难以抗拒的威压,“再耽误下去的话,一旦叛离者成功逃出艾因的意志,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行,我们——”

  “让开。”这一次,那股压迫感更为强烈,或者说,像是有什么毋容置喙的力量被释放了出来,而共生者即便情感不愿,义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散开。

  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司岚已经从缝隙来到你和艾因面前。

  “我知道你是一个特别的人,甚至不是来自这个世界,”面对你,司岚的态度才略微有所缓和,“你曾经和艾因一起毁掉过高塔,我本人很感谢你的贡献,但是既然如此,也希望你能够为这个世界后续的安危考虑,把他交给我。”

  “……以你的判断,艾因还能撑多久。”

  司岚的眼睛在艾因身上巡游片刻:“二十分钟。”

  “足够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