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因】花开

晴天未雨

恰似一朵花开的少年在向我缓缓靠近。

  1.

  我是被清脆的鸟啼唤醒的,还有那洒在我身上的和煦的暖阳。

  我记忆里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听到这么动人的歌声,以至于半梦半醒间,那声音对我来说竟还有些不真实,像漂浮着的肥皂泡,很可能我刚一睁眼,睫毛颤动的幅度就会震破它。

  但当我完全睁开眼去看时,那些泡泡没有消失,它们变得沉甸甸的,一个接一个挂在树梢上,好似在跟我捉迷藏,七彩尾羽影影绰绰在密林间,被绿叶完美遮挡。

  那翠绿在阳光下像是要沁出水来,美得赏心悦目,叫人喜爱。

  我伸手略微遮挡下打在脸上的光线,心想,春天真的是来了呢。

  不远处传来踏草而行的动静,并一路靠近,玛杜甩着蓬松可爱的大尾巴跳到我面前来,“你怎么才刚睡醒了,大家都在等你了!”

  我揉了揉眼睛,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这下,玛杜好像更着急了,上来就咬住我的裙摆,用那副小小的幼狼躯体“拖”着我移动,“快点啦,说好的今天要由你给灵主奏乐呢。”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一边说,一边将裙子从玛杜嘴里夺回来,而后踩着松软而散发着芬芳的草坪,往林间的某处走出。   

  2.

  森林的草地已经聚集了很多黑狼阿萨,他们或是围坐、或是依靠在树旁,三三两两讨论着什么。

  虽是白天,正中却放了堆篝火。火焰与太阳争辉,随是渺小短暂的,却那样多彩耀人,赤红与金橘相互缠绕,竟真的与阳光的夺目不相上下。

  还有更多别的颜色铺满这片草地,它们来自于果实、烤肉、鲜花和阿萨们的衣裙,让我想起那些纷飞在画布上的颜料。显然,他们此时构成了绿色画布上最鲜活的色彩,而且是跃动着的,比凝固住的颜料还要鲜明。

  但这些都比不过另一个出挑的色彩,那就是狼群的灵主,艾因——即使他常以黑色为伴,仍能够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出,甚至不禁叫人怀疑,也许正是因为黑色可以吞吸其他颜色,所以那些色彩缤纷的阿萨站在他身旁,光彩就会被他一并吞了去。

  见我到来,狼阿萨们的目光齐齐投来,有小小的声音感慨着:“来了来了。”

  那个狼群中的焦点也凑了过来,略带不满地看着我,“等你好久了。”

  “抱歉抱歉,睡得有点熟,”我挠挠后脑勺,“可能是昨晚太累,休息不足。”

  此言一出,狼群之中忽然响起一些“噗嗤”的笑声,而艾因神色微变,旋即抹了把脸,一对狼耳飞快抖了又抖。

  不仅如此,我还注意到有几个成员向艾因投来意味深长的笑,而且笑得有那么一丢丢的,欠?

  “怎么了?”我不明所以。

  一只年迈些的狼笑眯眯起哄,“灵主,也注意点程度,你看你给人家整的。”

  艾因飞快瞪了他一眼。

  我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叫人浮想联翩的话。

  脸颊的温度迅速攀升,耳根那里烫烫的,“不是的,我们没……”

  我正要开口解释,艾因却忽然打断道:“好了,跳过这个话题吧,再闲聊下去,要赶不上时间了。”

  我眨眨眼,又抬头看了下太阳的位置。

  好吧,的确如此。

  

  3.

  我抱着鲁特琴,略微拨弄了一下琴弦试音。

  要说不紧张,那根本不可能。毕竟我虽然从事艺术,但专攻的还是美术,音乐这种东西在我过去的人生当中,不过是某种“同行”的定位。

  直到后来,它被打上“艾因”的标记。

  不知何时起,提到音乐,我总是无法克制地联想到艾因。想他沉醉在曲音中认真卓然的姿态,他轻锁或舒扬的眉峰,他微抿或噙着微笑的嘴唇,他闪烁着光辉与浓烈色彩的眸瞳。

  音乐天然属于他,是构成他灵魂的一块拼图,拥有它的艾因才算是完整的。

  但偶尔我也会想,失去它的话,艾因会变成什么样?

  我猜,那残缺的灵魂会极尽衰败颓然之感,想失去源头的湖泊那样逐渐变成死水,不再能够滋养靠近它的生灵。

  我想的有些多,以至于艾因在我面前挥了好半天手,我才猝然惊醒。

  接受他询问忧虑的目光,我回以略带歉意的笑,“没什么,音试好了,可以开始了。”

  我弹奏的是狼群的歌谣。

  虽然跟随卡曼学习的时候,我能清楚感知到自己学得很慢很吃力,但还是硬着头皮强迫自己练习,直到能把一曲弹得完整。

  毕竟我自告奋勇说想在艾因的成人礼上为他弹奏这首曲子,因为他说这首歌是他在最初的人生中写下的,那是属于他的“原初”。

  

  4.

  整体来说,我的弹奏还算顺利。

  在闹哄哄的仪式中,艾因被迫戴上了一组漂亮的花环。它们来自于眼下的春天,有桃花、郁金香、虞美人、栀子……还有很多我叫不上来名字的。

  春天,万物复苏,那些代表着苏生之美的花缀满艾因黑乎乎的头发,和他的红眸交相辉映,倒让头发显得不再那么单调。

  我在这期间冲他笑——有点看笑话的意思,而后果不其然看到他脸颊微红,匆匆别过头去。

  即使成年了还是会害羞,这样的艾因看起来可爱极了。

  我一边在心里感慨,一边用嘴型告诉他:“很好看。”

  而后,我就看到上一秒还羞涩的艾因,耳朵抖着抖着,蹭地立了起来。

  

  5.

  仪式结束以后,狼群聚在一起吃烤肉,仪式之地顿时褪去庄重感,披上浓烈的烟火气息。

  我看玛杜、卡曼他们吃得开心,也便不再打扰,匆匆抓起一小篮子水果,沿艾因刚才溜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多时,我在溪水旁看到了他。

  他浑身一副放松的姿态,不再像刚才在仪式现场那样维持灵主气度的矜贵,而是完全地放松,蜕变为一只普通的阿萨。

  我走了过去,踩动草的声音惊醒了他。

  艾因看过来,见是我,只维持一秒的警觉、戒备就一扫而空。

  “你怎么也溜出来了?”他说话的语气轻快顽皮。

  “因为在人多的地方,我这么大一个成年人,不好肆无忌惮地吃小橘子吧?”

  艾因的耳朵猛然竖直:“说、说什么呢,我才没有……”

  “我是说我自己啊,灵主大人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

  我笑眯眯看到艾因匆匆转过去掩饰尴尬的样子,而后径直坐在他身边,从篮子里拿出橘子自己拨着吃。

  没过一会儿,艾因就开始不断朝我这边观望,视线一次次试探着瞄向篮子。

  又过了没一会儿,我听到了他咽口水的声音。

  还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忍不住笑意,边咧开嘴将一颗橘子递给他边说:“要一起吃吗?”

  “我没——”

  我打断他,“反正我吃不完。”

  “……”

  艾因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将手凑了过来,飞快拿走橘子。

  有点像偷吃的小猫。我心想。虽然他现在分明是只狼。

  我们听着泉水叮咚,在清凉的气息里默默吃掉一篮子的小橘子。艾因剥开最后一颗时,他顿了顿,忽然说:“谢谢你。”

  “什么?”

  “谢谢你为我组织这场成人礼,虽然作为非常重要的伴奏成员,你却迟到了。”

  “……我为什么迟到,某位灵主心里没数吗?”哼,想让我吃瘪?还是太年轻。

  果然,艾因的脸色飞快变动,而后他反驳说:“别跟着胡说,你明明知道昨晚为了不耽误今天的仪式,我没做什么……”

  “嘿嘿嘿……”我笑着抓住艾因的胳膊,靠在了他肩膀上,“逗你的,我作为当事人还能不知道吗?”

  艾因的手慢慢抱住我的肩膀,“我发现,你好像很喜欢看我吃瘪的样子。”

  “是啊。”我答得飞快。

  “……”这下轮到艾因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那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再次收紧,艾因的声音是愉悦的,就像此刻流淌在一旁的清溪。干净,透彻,明亮而好听。

  “我还是觉得自己不太擅长弹琴,”你开口说,“我还是更擅长画画。”

  “听得出来,不过,也已经很不错了。”艾因笑着安慰。

  “下次我还是给你画纪念画吧。”

  “困傻了?哪儿还有下次?”艾因声音里笑意更浓。

  “我说有就有嘛!”我撒着娇,又往他怀里蹭了蹭。

  艾因笑而不答,只是帮助我换了个姿势,改为躺在他的大腿上,“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仰头看着艾因,他此刻背着光,用身躯为我遮挡过于刺眼的阳光。

  于是,他的眼睛就成了新的太阳,或者说,成了那一团可以与之媲美的篝火,散发着温暖却不会灼伤人的温度。

  他的发间仍别着一朵花,娇嫩、明艳,就像他一样美丽动人。

  “真好看。”我合起眼,兀自感慨。

  “怎么突然夸起我来了?”

  我调整姿势让自己躺得更舒服,“想夸了。”

  “想睡了?”

  “嗯。”

  “那就睡吧,一会儿我会叫醒你的。”

  “好。”

  我答应着,又往他的怀里靠了靠。

  对于他会叫醒我这件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6.

  我是被微凉的触感唤醒的,还有那些拉扯我肉体的铁链。

  我睁开眼,对上的仍是艾因的红眸。

  只是这一次,没有暖阳,没有草地,没有和煦的春风,也再也没有了鲁特琴的音乐。

  而那团燃烧着的红火,已然熄灭,连余烬之灰都没有留下。

  “我叫你了很多次,”艾因冷冷道,“你的表情很怪。做梦了?”

  我呆呆地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到别处。

  可除了一块冰冷乌青、可以望到尽头的建筑顶板,我看不到任何东西。那里没有蓝天,没有白云。

  而我的四周,也没有清澈的小溪,只有阴冷无比的地面。污秽的血块密密麻麻地布满地面,它们曾一度温热过它,但最终也会凝固下来,被这幽暗之地的冷所同化。

  见我醒了,艾因没有继续看我,他转头把一些食物扔给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转头看了看那堆食物。

  “有橘子么?”

  许是我的寻问太突兀,艾因愣了愣,随后眉头轻轻蹙起,“没有。”

  “……下次可以带些么,我想吃。”

  艾因脸上的疑惑比刚才更甚,当然,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

  毕竟在这之前,我大概已经有一周没有和他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大多时候,只有鼻腔和喉咙里发出的气音。

  我突如其来的“健谈”略微打破了他维持许久的疏离冷酷,以至于过了一会儿,他甚至开口和我做了解释,“现在已经找不来橘子了。”

  “这样啊,”我随意感慨着,继续仰头看天花板,“那艾因,现在外面还有春天吗?”

  “什么?”艾因愣了愣,“你今天很奇怪。”

  “回答我一下吧。”我合起眼,声音微弱,带着颤抖。

  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之间流淌的情绪,亦如这幽暗之地的环境那样,充斥着锐利伤人的冰冷无情。

  可我也分明记得,我们曾经在暖阳下欣赏一整个春天。

  或许是我时隔很久后再次流露出存在于艾因遥远记忆里的样子,他也一扫往日恣睢任性的态度,沉默过后,告诉我说:“外面也已经没有四季了。”

  “没有了啊……”我木讷地重复着,兀自感慨,“也没有花了。”

  随后,一阵长久的寂静。

  没过一会儿,我的手被艾因牵起,我麻木地任由他再次撕开结痂到一半的伤口,贪婪攫取渗出的血液。

  疼痛刺激着我,但我早在这样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的疼痛里学会了习惯,以至于我后来甚至可以做到不发出半点闷哼。

  可今天,我忽然没来由被这份刺痛灼伤,眼眶涌现出湿意,我轻轻转过头,没有让艾因看到。

  我想我今天是真的很奇怪,奇怪到艾因都变得不再像平日里的他。面对我主动暴露的脆弱、可怜,他没有讥讽、没有嘲笑、也没有漠不关心地踩在我的疼痛离去。

  吸血结束后,他难得用舌头舔了舔我的伤口,权当一些补偿。

  “你是做了噩梦了吗?”他问。

  

  7.

  我摇了摇头,眼底的黑暗里绽放出一朵漂亮的虞美人。

  好像梦里那个美好的、柔软而生动,恰似一朵花开的少年在向我缓缓靠近。

  “没有。”   “是场美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