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因】沙海上的辛杜瑞拉(上)

晴天未雨

谢谢你来到我的身边。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01)

  当风砚和我说再有几天就是艾因加入战团15周年时,我正写清单的手一划,把签名一下子写歪了。

  “15年?真的?”

  风砚点了点头:“我们在考虑该怎么给首领庆祝。以前在沙海上没条件,现在都已经进入新乐园时代三年,总也有条件热闹热闹了吧。”

  “我怎么怀疑,你是又想整他呢?”我眯起眼审视风砚,企图从他那张老狐狸般的笑容里读懂他正密谋的诡计。

  但狐狸就是狐狸,笑容无懈可击,甚至看久了还会迷惑你,叫你以为自己才是多想多意的那一个。

  “小绿叶这可就冤枉我了。战团对首领有多重要,你跟我不可能不清楚,我是真心想帮首领筹备,而且,这也是其他成员都有的意思。”

  “那为什么找我?虽然我的确也很乐意帮你们,但相比之下,反而是你们战团和他相处更久更加了解他的喜好吧?”

  风砚笑道:“了解喜好是一回事,但论究竟如何才能让艾因感到开心幸福,我猜没人比得过小绿叶。”他说完还意有所指地冲我挤挤眼,无声地调侃,促使我脸颊有点烫。

  “好吧……”我摸摸后脑勺,“那容我去刺探下情报,明天找你们好好商讨一下。”

  “那好,我期待小绿叶的好消息。”

  帮风砚搞完这批图书馆的物资,我抬头看了看表,估摸着时间要到了,便径直去往学校找艾因。

  新乐园建成后,罗夏出资,我筹划,重新翻新了那所学校。如今艾因偶尔会在里面授课,教教音乐,或者念些风砚淘来的故事书。

  我踩着如今干净整洁的石砖穿过长廊,自孩子们此起彼伏的交谈、欢笑和整齐的读书声朝着艾因在的教室走去。

  悄悄推开门时,薄暮之光正洒在我爱人的脊背,把钢琴光洁的黑漆,以及他浓黑的碎发都罩出温润的暖色。总是炽热的红眸此刻也收敛住咄咄逼人,散发出刚刚好的温暖,朝向面前那一排的小孩子。

  “辛杜瑞拉飞快地跑着,想要赶在十二点前离开王宫。她跑的太快,结果一只水晶鞋不小心掉了,落在王宫的楼梯上……”

  叮铃铃!叮铃铃!

  下课铃声响起,艾因抬头看了看时钟,并注意到了我,他冲我笑了下,随后合起那本童话书,对孩子们说:“好了同学们,今天的故事课就先到这儿吧。我明天再继续给你们讲。”

  有几个小孩子看起来还有些意犹未尽,但转头注意到我来了,便像是明白了什么,急忙说了声“老师再见”就一个接一个跑出了教室,有些路过我时还不忘冲我问声好。

  我靠在门边一直看着艾因,待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妥当并细心盖好钢琴盖子,我才笑眯眯走过去,被他极为自然地揽腰虚抱住,飞快交换了一个吻。

  “讲得很棒哦,艾老师。”

  “别打趣我了,”艾因移开眼睛,“你明知道我其实不太会应付小孩子。”

  “但我看你刚才讲故事明明得心应手。”

  艾因听完我的话,没急于回应,而是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那本童话书。

  等他正过身子,忽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可能是因为这个故事让我有所共情吧?所以讲起来不知不觉投入了进去,也就不在意被那么多孩子围观了。”

  “共情?可童话故事里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想象,艾因为什么会共情?”

  艾因看了我一眼,他思忖片刻,并未立即给我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某个瞬间艾因的视线像是唐突落去了另一个空间,而它在中间原本会留下的痕迹消失了,于是这视线变得难以捕捉。

  但他又很快让视线回到我与他共度的现实,伸手挠了挠脸颊肉:“嗯……我在思考该如何和你说,总觉得你会笑话我。”

  “别说怪话,我才不会笑话你!”我撇撇嘴,“我不管别人如何,但至少在我这儿,艾因说什么我都愿意聆听和相信。”

  我说着抓起他的两只手握在掌心,用动作传达出真诚。艾因接收到了,那丝萦绕在他表情中的不安忐忑悄然离去,又安静了几秒后,他再度开口:“好吧,那我说。咱们先回家,路上边走边讲。”

  

  (02)

  我们走出校门,沿着那条城市的主干街道前行。路两旁排列着或崭新或仍在建设的楼宇,随处都能听见工具敲打、钻拧的噪音,合着人们在工事现场的吆喝声。

  以前在母星,这些不带规律和美感的动静会叫人厌烦,可在如今的乐园,因为人们对新生活的希望,那些杂乱之音却奇迹般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连起来,变成这条笔直的街道,变成建筑被光线拉下来的阴影,变成从乐园车站向外延伸的铁路……

  早已浸淫在沙海弱肉强食残酷法则里许久的人们,像是从一场十余年的荒唐大梦中苏醒,在这座新生城市里缓慢地从迷蒙中拾起变得模糊的关于文明的记忆。

  走着走着,艾因突兀地开口:“我之所以会对《灰姑娘》共情,是因为在我十岁时遇到过一个和辛杜瑞拉一样神奇的人。

  “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在了沙兽口中。不仅如此,她还教会了我很多生存的技巧,给了我愿意继续在沙海上摸爬滚打的勇气。”艾因徐徐说道,“我当时读过这篇童话后,就一直觉得那个人和辛杜瑞拉很像——突然出现,突然让王子的世界一片明亮,又突然地消失在十二点的钟声后,难以捕捉到痕迹。”

  艾因诉说的往事有一丝丝超出我的预料,我还真没想过在他漆黑的过去曾还遇到过这样一个恩人:“怎么之前没听你提过?而且,你没试着找过她么?”

  “因为我有时也会觉得那段经历像一场梦,很不真实。虽然她的失踪间接导致了我想要加入战团——在战团那样强大的集体中,我更有可能活下去,也就多了点找到她的希望,但我后来又不好意思麻烦战团找寻她的下落。

  “王子比我幸运,他至少留下了水晶鞋这样的线索,而我那时年少无知,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问到。也是考虑到这个,我才没有告诉战团——沙海之上,谁都没足够的把握能看到明天的太阳,生存已经那么难了,再叫他们求生之余还帮我找一个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这不是个合格首领该做的事。

  “我本想的是待到帮战团找到一个能够安身立命的方法后,我就离开战团,自己专心找寻那人的下落,但后来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了……造化弄人,我反而是再也走不了了。”

  我站定身子,和艾因面对面:“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去找了呢?我可以帮你呀?”

  “因为同样也没必要,”艾因微微笑着刮了下我的鼻子,“你觉得现如今沙海上会有不愿意来新乐园的人吗?”

  “额,对哦……”可尴尬过后,我也立刻明白了艾因的弦外音。这三年来,只要是尚且活在沙海上的人,不可能不会向新乐园聚集,所以艾因只需要仔仔细细留意乐园城市里的每一张面孔即可。然而三年过去,他都没有主动提及这件事,就说明他始终没能找到目标。

  而三年时光里,沙海上所有人都已抵达新乐园,既然如此,还未出现在新乐园的人,不外乎只有一种情况……

  艾因从我眼神的变化中感知着我的思绪,知道我已经了悟他想说的一切,才轻笑着抱住我,贴近我的耳畔蹭了蹭。

  “所以我才一直没说,因为我预感到,她恐怕很早以前就已消失在沙海中了。”

  他的语气里带这种说不出的怅然,还有我能捕捉到的遗憾与难过,但这些沉痛的情感俨然有岁月打磨过的痕迹,仿佛是被曾经漠上的风吹过千万遍,风中砂砾将它不断磨损,才使得如今那份情感已经变得圆润、安静。

  “艾因……”我拍了拍他的后背,想说什么,但我想对于我们两个人而言,心灵上的相互拥抱要远剩余语言的匮乏无力。扶拍过他后,我将他牢牢抱紧,一句话都没有说。

  过了一会儿,艾因轻轻推开我,萦绕在他头顶的阴云散开些许,他指指自己的心说:“不过没关系。你不是和我说过么,‘唯有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至少我会一直记得她。”

  “那现在我也记得,”我笑着摸了摸艾因的脸,“正好,过几天我们在那些栽培新生绿植的区域再栽种一棵小树吧?这样,那个人也就可以到达乐园了。”

  艾因“嗯”了一声,和我交换了一个吻。

  

  (03)

  入夜,自然的阳光被城市稀薄的灯火取代,光晕自远方一层又一层的楼房缝隙里向外弥满,微微窜动,于是整个城市变得像是一个正在熟睡的婴儿,好似为生长蓄势待发。

  我起夜过后回到床上,却并未着急入睡。

  艾因安静的睡颜就在我面前,白日里总散发着温度的红眸被眼帘盖住,休养生息,而他的面部表情则完全呈现出放松的状态。

  他睡得很熟,两只手的十指虚虚内扣,跟着他呼吸的频率以极微小的幅度颤动着。

  以前的艾因,根本无法在床上安睡。他会反复被梦魇住,有时无梦,也会唐突地惊醒,淋上一身冷汗,只因曾今在地下牢笼的火灾为他留下了过于惨痛的记忆。

  我回想最初和艾因共枕时的经历,那时,我觉得我看到的并不是如今的艾因,而是一个胆战心惊、惶恐不安的男孩,我很心他,盼望他能慢慢脱离阴影,好在没过多久,他的确已经可以安然入睡了。

  可今天他提到的过往却又一次叫我忍不住叹惜他灰暗的过去,只是这一次我多了几分庆幸,因为我原以为艾因是生生以孩童单薄脆弱的身躯独自挨过那段岁月,但现在我知道了,曾有一个善良的人愿意在苦难中拉他一把。

  都说爱屋及乌,所以我也想感谢那位素昧平生的恩人。我见识过沙海的恶劣,也目睹过曾经的乐园世界人们怎样秉承那残忍的弱肉强食丛林法则。在人人抛弃人性,为生存褪反为野兽的时候,有人还愿意对一个小小的孩子抱有怜悯,这属实难得。

  但紧跟着我又倍感可惜。这样一个人,却是突然在艾因的世界中消失,他连一个报恩的机会都不曾有,甚至哪怕对方死去了,也无法找到她的尸首,让她安眠在这片新生的土地,在艾因心中,这会是一个多大的遗憾呢?

  我爱艾因,我很希望能实现他的一个又一个心愿,让他人生的缺憾少一件、再少一件。

  我如此感慨着躺下,动作却因被某个晃在眼睛里的光给叫停。

  在卧室那张储物柜上,青金石项链被刚好洒在上面的月光照得格外显眼,我愣愣看了它一会儿,复又翻身下床,走过去拿起了它。

  小石块的温度很清凉,握在手里,甚至有种细腻的泉水正在指尖流动的感觉,不过我很清楚那是源自于蕴涵在其内的时空流转的波动。

  我盯着母亲留给我的这块青金石,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虽然叶瑄曾经提醒过我,旅者能够改变的事情终究是有限的,我们并不能干预已经存在的事实,但我想,我也并非是想改变什么,只是希望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偷偷看一下。

  即便我改变不了艾因的过去,至少我想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我希望那棵马上要扎根乐园的树木也能因为拥有名字而被一直记住。

  越想,我便越觉得激动而期待。我的五指缓缓收紧,将青金石握紧在掌中。

  而后我又一次转头看了眼床上的艾因——他刚刚翻了下身子,月光亲吻着他的脸颊,将他若熟睡的孩童一般拥抱在自己怀中。

  

  (04)

  换好一套旧乐园世界的佣兵装后,我站在家里的客厅正中,深吸一口气,随后阖眼试着调动能量,打开时空之门。

  我感觉到我身处的空间开始扭曲变化,无数个钟表和齿轮拥挤在看似虚无的空间,四面八方传来的金属表针走动的咔哒咔哒。

  许许多多道门相在我两侧时不时展现,拉开一道小小的口子,用白莹莹的光向我招手。

  我尝试感知那些门后的动静,去捕捉我想要的十岁艾因的气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门里传来我想要的声音与吸引力,我不敢错过,猛地睁开眼,身躯则朝前一扑,向那门后的世界跃入。

  无尽的黑暗骤然被炫白笼罩,我适应了一下,才逐渐看清面前金黄的沙漠。

  熟悉又陌生的黄沙在风中呼啸,我已许久没浸泡在这种时不时就会被砂砾打到眼酸眼疼的环境中,所以本能伸手做扇子扇开不断朝我脸上而来的尘沙,另一只手拉紧自己提前裹好的蒙头纱。

  既然我不想自己影响历史,略微做掩盖叫人看不清面貌总归是好的,而且还能用来挡挡风沙,一石二鸟的作用,哼哼!

  我得意地夸了自己两句,但紧跟着又发愁,我如今所处的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该去哪里寻找艾因呢?

  刚来乐园时,遇到的费伊和我提到过,沙海上存在有无数的地下庇护所。不同庇护所会被不同的能力者化为自己的势力范围,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算是圈出自己的领地。能力者是这些庇护所之间联系的重要纽带,而庇护所里的普通人则大多负责进行晶体收集、简单菌蔬的培养以及劳作。

  或许我应该像之前刚刚到来这里时那样,先寻找一个庇护所,看看能否在那里落脚,然后再想办法去寻找艾因。

  我正要沿着沙漠朝前行进,忽然脚下的沙丘发生颤动,我看到砂砾下陷,随后一只沙兽便钻了出来,毫不客气地攻击我。虽然我已经停止战斗有整整三年,但画灵的能力使用倒是一直没有停止,所以对付它们还不成问题。

  不过,沙兽的出现毫无规律,而且我怀疑这次运气不佳,因为冒出来的沙兽越来越多。我疲于和它们缠斗,没过一会儿,却发现它们的目标似乎并不是我,因为有不少沙兽的行动轨迹像是朝着前方,只是我不巧挡住了它们的去路,于是被选成了攻击目标。

  这些沙兽如此统一朝某个方向去,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怀着好奇的心理,选择远离沙兽的行动路线,并远远跟住。

  它们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沿着黄沙朝前,我尾随它们很久,直到眼前出现一个铁栏杆和入口状的东西。

  我认出这是庇护所的出入口,看起来,这些沙兽被这间庇护所里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所以才齐齐想来攻破此处。

  奇怪,都说庇护所一般都会有能力者驻守,为什么这么多沙兽都在攻击防御设施了,却不见人——我目光扫到那群窜动沙兽之下的什么东西,登时有了答案。

  零碎的肢体、破败的衣物,这些痕迹诉说着一个人被生生撕咬致死的惨状。

  我猜,这个庇护所的能力者没能抵御住这一波沙兽的攻击,成了它们的果腹之物。

  沙兽群仍在不断撞击庇护所的门,甚至因为推搡还隐隐有内讧的迹象。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会这么疯狂地想要进入这间庇护所,但本能告诉或许不该坐视不管。

  我手指一动,召唤画灵将它们进行了清除。

  解决掉这些沙兽,我又急忙将那些晶石先全部收集起来,以免它们吸引更多沙兽。紧接着,我试着敲了敲那个庇护所的门,趴在上面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很安静,似乎没有一个人,但就在我想移开脑袋时,我还是捕捉到了一声很细微的呜咽和抽泣。

  有人。

  “有人吗?开一下门,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试着向对方发出友好的信息,但过了很久,门依然紧闭。

  听那个动静,很像是一个小孩子,而且那声响有点像是受伤后因疼痛发出的。

  我不敢耽误,对方不愿意开门,我只好用特殊手段强行破坏了方才没被沙兽冲击掉的门扉,通道里有些灰暗,不过还是有照明设施,我想了想,走进去一半,便利用画灵又重新画了个防护门安好。

  这里看样子是个小型庇护所,跟我刚到乐园时见到的一样。我落地时,脚下发出咯吱的动静,低头一看,是满地的晶石。

  我立刻明白了为何沙兽们会陷入疯狂,这些散落在地面没被妥善保管的晶石形成了“狩猎场”,把成群结队的沙兽都吸引了过来。

  我把这些晶石也急忙储备好,而后便走进庇护所内部,想找那声音的来源。

  这里有些破败,有很多焦黑的痕迹,像是被火熏烤过。

  我一直没发现什么人,正当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我忽然注意到地上有几滴红污色的液体,蹲下来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是血迹。手指一摸,还残留有余温。

  这证明了这庇护所真的有人,而且还受伤了!

  我急忙顺着血迹追踪,刚一抬头,便看到前方的箱子旁飞快缩回一个身影。

  “你好,你受伤了吗?别害怕,我没有恶意的。”我放缓步子,一边安慰他一边靠近。

  那是一个衣衫破损,浑身脏兮兮的小孩,正缩在角落,察觉到我接近,他又狠狠朝里挤压起身体。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看到了他还夹有厚厚沙粒的头发,以及一只胳膊上触目惊心的伤痕,血液仍在一点点往外渗。

  “你受伤了,需要马上治疗,我能帮你的,我……”我无意识地向他伸手,熟料下一秒,张皇的孩子忽然像是羸禽临死前最后的挣扎那样爆发出可怕的力量,向我扑过来,一下就咬住了我想碰他的手。

  我被他扑着带倒,头磕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撞得脑袋嗡嗡响。手腕上传来撕裂的疼,有液体滑落的感觉,我想我被他咬伤了。

  而他似乎还觉得不够安全,牙齿的力道仍在加重,我吃痛地呼出声,疼痛让我有些愤怒,也顾不得怜悯,下意识就想一脚将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孩子踢开。

  然而,就在我对上他的目光后,我所有的狠心打算都因为心理的冲击被抛之脑后。

  黑色短发间有几抹殷红的挑染,只可惜被污垢掩盖了太多光彩,不过,那双红艳艳的,像火一样的眼睛,却始终显得格外明亮。此刻,那里面充斥着惊吓、恐惧以及要赴死般的觉悟,隐隐带着些疯狂。

  虽然他还很小,但我想我绝对不可能认错我的爱人。

  眼前咬住我的小男孩,正是十岁的艾因。

  

  (05)

  我耗费了些功夫,才帮自己从巨大的惊讶中清醒过来——当然,也有可能还是因为手上锥心的疼痛。

  电光火石间,很多种想法从我脑海中匆匆跃过,其中大多是一种慌乱。我原本只是想作为一个局外人观察艾因,顺带再了解一下那位救了他的好心人,怎么偏偏和他打了照面?

  如此一来,历史以及时空的稳定是否会被我打乱?我临走前还在床上熟睡的艾因,会不会因为我的莽撞而受到影响?

  我不得而知,心情乱如麻。

  但所有的紧张不安和惶恐都在我再次看向他时让步给了情感的悖动和怜惜,他胳膊上的伤口因为他剧烈的运动疯狂吐出血水,刺眼的红把他的衣衫污染,反衬得我手上的伤都没有那么狰狞了。

  虽然误打误撞和艾因直接见面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既然遇到了他,我也知道,我绝对不可能忍心就这样扔下他不管。

  许是我一言不发也不反抗的安静让艾因感到诧异,他只是发狠撕咬了我一小会儿,牙齿的力道就有所收敛,转而继续戒备地观察着我。

  我看他安静下来,急忙抓住机会冲他轻轻一笑:“别害怕,我说了,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和他对视着,一时无言,整个庇护所都充斥着诡异的安静,唯剩下血液轻缓流动的那微不可闻的动静。

  终于,我看到艾因眼中强烈的恐惧得到缓解,他松开口,却是猛地又钻到箱子那边的角落,抱着双腿问我:“你、你是谁?”

  “我是个路过的能力者,”我摆正了一下裹紧头部的面纱,庆幸了一下还好自己选择了这么一套装备,“我在外面看到了沙兽想侵入此处,而且负责保护这片区域的能力者似乎已经殒命……这是怎么回事?”

  艾因的膝盖继续向身体内侧蜷起,将我从上到下逡巡着观察:“他想让我做诱饵,结果今天来的沙兽太多了……”

  他马上又住了嘴,使劲把自己蜷成团。

  我咀嚼起他给的回答,慢慢推测出一个答案:那名能力者应该是属于狠心把孩子做诱饵吸引沙兽的类型,而此次引来的沙兽超过了他的应对范围。我猜,他当时应该已经无暇顾及艾因,但求生的本能却逼迫着这个十岁的孩子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反而是成功跑回了庇护所。而那个男人,恐怕是贪恋那些晶石,就想着把它们先扔进去,谁知道这些围堵过来的沙兽超过了他的应对范围,但彼时庇护所的门恐怕已经被惊魂未定的艾因从内部锁上了。

  我转头朝入口的位置看了看,为这场悲剧感到无奈。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按理说此时的艾因应该已经经历过地下黑市那场意外的火灾,觉醒了火焰的能力,但看这个样子,他好像并不太会使用它,不然,那些沙兽不可能成为威胁。

  “我知道了,不过我们各自的伤要紧,”我说着从背来的背包里翻出这类应急用的药品,处理好自己的伤后,又扯出一段纱布,“嗯哼?”

  我没有逼迫他,也没再擅自接近,这似乎让艾因有所安心,盯着我看了很久后,终于慢吞吞爬了过来。

  我轻轻拉住他的小臂,触碰到他的刹那,我明显感受到肌肉的绷紧,但艾因还是吞了口唾沫,没有急于收回去。

  将伤口快速清理,上药又用纱布包好后,我故意拧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做收尾:“搞定,你看我打的结好不好看?”

  艾因低头看了看那根蝴蝶结,大概是觉得我的问题很奇怪,不过还是很轻地点了点头:“嗯……”

  做完这项工作,我和艾因面对面着以地为席。“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孩子?”我扫视了一圈这个空荡荡的庇护所,“其他人呢?”

  “……都死了。”艾因吐出干瘪瘪的话,随后抱紧膝盖,将半张脸藏了起来。

  “……是被沙兽……?”

  “被火烧死的。”艾因默默补上一句,随后向某个方位指了指,“你进来前,应该能看到某个凹陷的废墟吧?那里以前是黑市,后来着火了,只有我逃了出来。”

  他的声音有些闷,仔细听来,还有很沉重的自责意味。

  我声音一哑,顿时无言。

  当初艾因向我诉说这段往事时,就怀有对自己深深的责问。在曾经的黑市,同样被关在笼子里的孩子和他并无不同,而他却因为一时的惊慌和迟钝,放任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孩童们在凄厉的喊声中死去。

  这件事一直是他的一个阴影,如今我清楚地从年幼的他脸上看到更为清晰真切的愧疚与自我厌恶,心情更是跟着被揪得发紧。

  “你一定很害怕吧?”我说着尝试坐近了一些,“从废墟的现状来看推测,我都不敢想象当时的惨状。你这么小,肯定吓坏了。”

  艾因蓦地看向我,眼神里无声流露出惊讶,过了一会儿,他重新低下头,阴郁的心情似乎好转了许多。“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说的人。之前来过这个庇护所的人,听了我的故事根本不会有反应,或者干脆说‘可惜了,你居然没被烧死’。”

  无名的火在我胸口汇聚,可又自知没有任何理由发泄指责。

  在曾经的乐园,没有谁有义务怀抱善意。在残酷环境的倒逼下,能不主动害人已经是一种不易,我没有资格站在一个未经历过那种苦难的幸运者角度过多评判什么。更何况,或许那些能力者是真心觉得死亡对孩子们来说是解脱——左右活下来也只能见到更为血腥无趣的世界。

  “听你的意思,这里以前也来过别的能力者?那他们都去哪儿了?”

  “略微歇脚,然后就走了,因为这里不太值得他们庇佑。”

  “那为什么你会扔……”我问到一半就住了嘴,因为答案已经自动跳到了意识中。

  携带一个小孩穿越沙海,无疑是给自己平添麻烦。况且在那些能力者眼中,艾因估计还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除了用来吸引沙兽没有任何用处的孩子。

  我和他就这样谁也没再说话,直到一声肚子咕咕叫的动静让眼前的艾因缩了缩脖子,像是有些尴尬。

  面前的艾因对比一个正常的十岁孩童,的确是过于瘦小了些,沙海上食物匮乏,恐怕他已经很久没能吃饱饭。

  来不及细想,我就从背包里翻出了口粮——是如今在新乐园已经平民化了的干馕以及沙棘汁。

  艾因看着我把它们递给他,两只眼睛一下瞪得大大的。

  “吃吧,你饿了吧?”我将东西又送地离他近了些。

  艾因看看食物又看看我,此刻,他毫不掩饰那份戒备和困惑,虽然已经开始吞咽口水,但并未急着接过去,而是问:“你要我做什么?”

  “嗯?”

  他抬起眼:“你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是想我也帮你去吸引沙兽吗?”

  我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反问:“我难道不可以只是单纯想帮你吗?”

  此话一出,却换来艾因仿佛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他不仅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更加紧张,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想从我的神情里捕捉到什么。

  我感知到他强烈的不信任,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合乎常理。在旧乐园那样的环境中,若有什么人宣称他的帮助纯粹出于好心,什么都不要,反而会更让人担心他实际在谋求更加贪婪的回报。

  这样的话,顺着艾因的意思来恐怕还能让他安心些。“好吧,我的确是想收买你,”我说,“不过不是为了狩猎沙兽。我想找个同行的伴儿。”

  “同行?”艾因眨眨眼。

  “我一直独来独往,日子过得有些闷,若是能有你陪着我说说话,沙海上的日子就能不那么无聊。”我随口胡诌了理由,“不过,如果你不想跟我在沙海上流浪的话,不接受也无所谓。”

  果然,我看到艾因渐渐打消了不安。他低头思忖片刻,这才伸出手。

  他飞快咬起烤馕,饥饿使他即使咀嚼这乏味枯燥的面食都流露出幸福和餍足感,我观察到喝沙棘汁时,他也狠狠皱了下眉,本能想吐,但理智警告到食物和水源是来之不易的珍宝,所以舌头一卷,又乖乖把东西咽了下去。

  还真像当时刚加入战团的我。

  我没忍住笑出声。艾因听到我笑,问:“你笑什么?”

  “唔,觉得你可爱?”我下意识回答。

  艾因猛地蹙眉,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话,许久才默默继续进食:“你真是个奇怪的能力者,尽说奇怪的话,而且居然还想带一个小孩子行于沙海。”

  “没关系,我很强。”我笑眯眯拍拍胸口,“我的能力允许我可以随心所欲带一个小跟班在身边,给我解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