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因】永久列车

晴天未雨

一辆列车驶过沙海,车上,有一对返程的父子……

————[前方到站:薰城站]

  冬日新雪迷蒙了天空,原本的湛蓝被冲洗掉色,透着没精打采的灰白。

  地面的景物也被同样单调的白色所统一,雪衣覆盖住那片片低矮的植被,植被随地势起伏,于是白色竟也跟着铺盖出层次感。

  长而浓黑的铁轨成了这天地间唯一不协调的颜色,如一把刀割破了和谐的画卷,可又将其打扰得恰到好处。

  当火车鸣笛而来,灯火的橘黄、蒸汽的花白、还有铁轨上迸溅的火星的赤红,便成了点缀苍茫大地最美丽的几笔彩墨。

  从列车上朝外面看,那些安静的灌木被车窗快速抛在身后,零落雪片晃在窗外,被车内的灯光映照,仿佛星雨飘入人间。

  “哇,雪真好看!”深紫头发的男孩把整张脸贴在车窗上,他的心情激动不已。

  “再趴窗户,脸就要被压扁喽?”坐在他对面的男人透过玻璃的反射看到他的皮肤被压出深色,被那滑稽模样逗得笑起来。

  “爸爸,你说雪在咱们回到家之前,应该不会停吧?”

  他的父亲正低头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撰写着什么,一时没有抬头,“离到家起码还要坐三天的车,怎么可能会下那么久?”

  “诶?可是我还想摸一摸雪呢……”儿子的小脸顿时擦着玻璃往下滑落了不少。

  父亲的嘴角一勾,随后又往本子上的某个地方记了个笔记,“但是下一站中转时,我们会停很久。”

  沮丧的儿子立刻恢复了元气,“好诶!”

  父亲看了下心情变化堪比翻书的儿子,眼底浮现起极为温柔的笑意。

  儿子探过身子,端详了片刻父亲手中的本子,问道:“爸爸,你又在写曲子?”

  “是。陪你玩这几天看到了很多美好的东西,所以想记录下来给你妈妈看。”

  “可你不是已经给妈妈写了好几次信了吗?”

  “这不一样,”父亲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有些东西的美丽是无法依靠文字完全呈现的,更何况我虽然被你妈妈训练了这么多年,但扪心自问,我的语言表达能力到现在还是一般般。”

  他说着耸了耸肩自嘲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曲谱,“但艺术不一样,它可以超越语言、超越文字,而且不同的艺术之间是相通的。我不如你妈妈那么会画画,没办法重现某一时刻的美。但是通过音乐,我一样可以让你妈妈感受到小镇晨间熙攘的温暖、屋檐冰凌融化滴下水时的静谧、还有你大声欢笑在街道上奔跑的可爱……”

  说着说着,父亲却看见他的儿子用非常古怪的眼神盯着他。

  “怎么了?”

  “爸爸,你这哪里能叫‘语言表达的能力一般般’啊?”明明说出来的话都可以用来作为他们学校里被表扬的满分作文了。

  父亲眨了眨眼,最终噗嗤一笑,投降似的举起手,“那你就当我是想能够多一种方式让你妈妈感受到我看见的美。”

  儿子再次白了自己父亲一眼,趴上小桌子,伸手把他的作曲本给抽走了,“那让我先看看。”

  父亲并不排斥,由着儿子把东西拿过去,然后看他那双圆滚滚的眼睛盯紧五线谱上的音符,眼珠子从右移到左边,再从右移到左边。

  “我们的小天才有什么好的见解吗?”父亲干脆将两手交叠,用手背托住下巴撑在小桌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儿子。

  儿子把脸从本子后面探出来,“这个旋律……爸爸,你的曲子里不仅仅是这次陪我出来玩的见闻吧?”

  “哎呀,还真让你看出来了?”父亲语气惊喜,看着自己的儿子面露欣赏。

  儿子却撇了撇嘴,“哼,里面有很多地方,哼出来所品味到的情绪,压根就不能和这次旅行的见闻产生联系,你绝对又把一些你和妈妈过二人世界的回忆加进去了,是不是?”

  “嗯哼。”父亲点点头,不否认。

  “肉麻。”儿子很夸张地抖抖肩膀,指了指自己,“就不说我都八岁了吧,妹妹起码也三岁了,爸爸你是怎么做到坚持不懈得营造我们从来没有出生过氛围的?”

  “因为本来就是啊?”谁知父亲的一句反问让儿子愣了愣,“我觉得我们一直是在过二人世界。”

  “……那我和妹妹算什么?”

  “你要听实话的话,就是‘既然怀了,那就生下来随便养养吧’。哦,你妹妹姑且不算吧,毕竟她的确是正常备孕后生下来的,你这小子那就真的是意外了。”

  “……我要下车!我要离家出走!”

  儿子气呼呼地朝父亲挥拳,但实际上胳膊一点力气都没用。父亲笑得合不拢嘴,闹了一会儿,他才忽然站起来,抓住儿子,把他连人带乐谱本从桌子那头拽到自己这边。

  儿子被父亲抱着坐在了腿上,他用本子的一角了点儿子的鼻子,笑着安慰:“好啦,逗你的。你和妹妹,还有你妈妈,在我心里同样重要。”

  儿子鼓着两个腮帮子,把鼻子往旁边狠狠一扭,“哼!”

  父亲用手搓了搓儿子头顶的发丝,儿子头发的深紫色在钨丝灯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温暖。他和父亲长相并不算相近,就连瞳色都不一样,但他们眼底好似不熄火焰那般绵长又动人的生命力却如出一辙。

  儿子尝试挣扎,父亲按住他,笑容渐渐被灯光蒸出朦胧水汽。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浮现在父亲的眼前,让那目光向儿子身后的时间长河跳跃。

  在河的对岸,他看到的是自己的过往。

  彼时他带领着同伴从沙海里探索而归,在车站疾步向前,甚至有些要跑起来的架势。

  就在返程中,他收到来信,爱人告诉他她的身体不舒服,但只是草草写了两句就转向别的话题,结尾时俏皮说道——等他回来,她要给他一个惊喜。

  他为爱人不把话说详细而感到生气。不舒服?那是哪里不舒服?头疼吗?还是肚子痛?不对,应该不是疼痛感,不然他也该感觉得到才对,那就是类似于发烧、头晕之类的问题?

  那时候,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之前自己写信欲言又止时会被爱人狠狠批评。不得不承认,这的确会给在意自己的爱人带来不少困惑。

  至于爱人说的惊喜,他并未多想,所以等她神采奕奕、眼角弯弯地告诉他那个好消息的时候,他几乎是傻在了原地。

  “我怀孕了。”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身旁正巧有火车发动,可刺耳的鸣笛声没有一下落在他的耳中——他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只剩下了对方。

  明明隔了那么远,他却似乎能听到爱人的心跳。甚至朦朦胧胧中,他觉得他也能感觉到另一个生命心脏的搏动,哪怕他知道这个生命还很小,不可能有心跳,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想到这儿,父亲低头刮了刮儿子的鼻子。

  他没办法告诉孩子,自己在得知他的存在时,其实就那么直接蹲在熙攘的车站,哭了出来。

  时至今日,他才多少能够好好描述那时候的感情:喜悦、惊喜、意外、幸福……太多美好的情感在刹那间把他吞没,可他知道最冲击自己心灵的是一种救赎感。

  他曾觉得,自己总在和生命背道而驰。

  火焰无情,它可以烧毁一切他可以触碰到的美好,他用自己的能力摧毁了许多许多鲜活的生命。

  他背负血债的血债太多了,地下黑市里孩童们绝望的、如同置身地狱的嘶嚎曾无数次令他从睡梦中惊醒,沙漠中同伴遍地僵硬异化的四肢把他一次次拽进深渊……

  他带来了太多毁灭,他曾觉得自己不配被爱。

  但在那一刻,他感受得到,一个全新的、带着希望的生命出现了。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像这个孩子这样把他和爱人紧密相连,不是依靠契约,而是依靠相爱相融的血脉。这个生命将他漆黑的过往从他身上抽离,把所有的痛苦都变成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他其实很想对儿子说:“你永远不知道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可话到嘴边吐出来却变成了他的那句“你只是个意外”。

  父亲抱着孩子,自嘲般地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这么多年过去,自己这不够坦诚的老毛病,看来是改不掉了。

  

————[列车已经抵达:薰城站]

  列车忽然开始颤抖,雪片在窗外晃过的路线逐渐变得垂直。

  “到经停站了。”父亲伸手帮儿子紧了紧围巾,“走吧,出去玩雪。”

  “好!”儿子几乎立刻忘记了他刚才还在和父亲生气,拉着父亲的手就迫不及待拽着他下了车。

  这个车站的规模较小,但装潢美丽精妙,看起来便显得温馨。尤其是这里有很多贩卖薰衣草主题纪念品的店铺,淡紫色缀满了整个车站,即使是隆冬,也叫人觉得嗅到了馥郁花香。

  儿子在那片没有顶棚的角落里摸着围栏上的雪,他伸出手指戳一戳,碰一碰,让雪以不同的姿态从栏杆上掉落,自己则看着它们乐得合不拢嘴。

  孩子的乐趣总是很简单,想到这里的父亲再次勾起温和慈祥的笑,慢慢转头扫视了一圈整个车站。

  回忆再度蔓延而上脑海,他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拎了只重重的行李箱,刚从火车上来到这个车站的自己。

  他第一次见到真实的薰衣草,就是在这儿。明明薰衣草是书上娇嫩温和的花,却能在这荒芜、干燥的沙漠一角开得那般绚烂夺目。

  他迫不及待地想让爱人看到美丽的花朵,却只能掐断它们的根茎,做成干花寄回去。当时,他真正体会到了生命既脆弱又顽强的矛盾性。

  那时候他和她还在用生涩的语言互相通信,传达思念,而且,因为气恼于自己写的信太短、不够消解相思苦,爱人还故意喝过一大杯改良版战团烈酒,让当时正专心构思信件内容的自己捂着脖子疼了好久。

  父亲想着想着,忽然捂着嘴噗嗤笑了声。

  儿子被父亲的笑声吸引,蹦过来顺着父亲的目光往那边看。

  “爸爸,你笑什么?”

  “想起了一点你妈妈以前的糗事,”父亲说着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兀自感慨,“还好现在的火车比以前快了很多,不然你爸爸的喉咙早就哑掉了。”

  “啊?”儿子不明所以,头歪了又歪,“不过,说到以前,我记得爸爸和妈妈给我讲过这里——这里是因为薰衣草而出名的小镇,而且还是爸爸发现的!”

  “是,十几年的功夫,这里已经大变样了。还有大前天路过的那个盛产可用来制作颜料的矿石的‘颜城’,我当年去的时候也很荒芜,如今那儿也成了很有艺术气息的小镇。”

  说到这里,父亲却看到儿子两手叉腰,挺了挺他小小的胸膛。

  “你这是做什么?”

  儿子骄傲道:“这么多漂亮的城市都是靠爸爸探索发现才建设起来的,所以我要骄傲一下。”

  “你这小子,”父亲很干脆地弹了下儿子的脑门,“我都还没骄傲呢,你倒替我骄傲上了?”

  儿子捂着脑门咯咯笑,“嘿嘿,怎么样,我孝顺吧?”

  “……”父亲无语,他捂着脸笑了一会儿,“你可真不愧是你妈妈的儿子。”

  儿子笑眯眯地跳过去继续玩雪,父亲则一直静静地跟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时不时看着旁边列车路过、停驻或出发。

  虽然知道这里的环境是大漠,周围并没有大江大河,但父亲还是不由自主想起爱人曾经给他讲过的她那个世界的一句话——“天堑变通途”。眼看着种种不可跨越的障碍最终被克服,曾经触及不到的幸福变为可能,人们的心情总是一样喜悦而骄傲的吧。

  当年那辆从旧乐园出发的小小列车是起点,带着一开始的迷惘和紧张最终延展而出,它就像一场爆炸,飞快地将希望的火星播撒在整片沙海。

  铁路就这样撕破无尽的绝望,连接一个又一个地方。

  想到这儿,父亲回忆起他翻阅旧书时读到的薰衣草花语,其中有一个就是“只要用力呼吸,就能看见奇迹”。

  他如此做了,而后真的看见了奇迹降临。

  堵塞的灵感忽然间通畅很多,父亲急忙从怀里掏出本子,飞快记地录下那点感觉。

  兴奋的儿子忽然打了个喷嚏,让他的笔尖颤了颤。

  父亲收好本子,下一秒,随着一声响指,一小团火焰就跳在他的掌心。他半蹲下来凑到儿子面前,用火焰驱散孩子身上感受到的凉意。

  儿子看着火苗愣神片刻,在父亲摘下围巾又拢在他身上围了一圈时,擦了擦鼻子笑道:“谢谢爸爸!”

  “该回去了,错过车次,又要让你妈妈担心。”父亲说着单手把儿子整个抱起来,另一只手掌心的火团不灭,一直离儿子很近,帮他取暖。

  

————[前方到站:夕城站]

  两人重新踏上列车,不一会儿,小镇缓慢地从他们面前移动,他们身后走去。

  由于多裹了一层父亲的围巾,儿子小小的身躯一下子显得圆滚滚的,像只可爱的小球。他坐在父亲的对面,晃着两只还碰不到地面的脚,看着父亲认真写谱。

  “爸爸的灵感来得好快。”

  “是你给我的,”父亲头也不抬,语调却很真挚,“你在刚才在经停站开心的样子给我的触动颇深。”

  “不用感谢我,回去以后一根棒棒糖就好。”

  “一根就满足你了啊?”父亲的语调微扬,“作为奖励,我把我那根偷偷给你,别让你妈妈知道。”

  “真的?”儿子刷地把身子探过来,又猛地推着桌子坐回去,他舞动着双手,“爸爸最好了——”

  两人就此沉默了一小会儿。父亲一心捕捉刚才涌现的灵感,儿子则沉浸在可以加餐的好消息里,哼着小调看着窗外的风景。

  过了很久,他才趴在桌子上,没来由道:“好可惜,这次妹妹和妈妈要是一起来就好了。”

  “你妹妹还太小,不适合在这么冷的天气外出,等再过两年就可以了。”父亲的创作告一段落,他合上本子,“至于你妈妈……唉,没办法,某位市长是个工作狂,太难抽出来时间了。”

  “某位战团的首领也没资格说这话。”儿子撇撇嘴,“要不是我前些日子过生日许了个愿说想要出去玩,你会主动推掉那么多工作出来陪你儿子吗?哼!”

  父亲没接话,静静听着儿子的控诉:“而且,妈妈作为市长,需要负责的城市建设的周期漫长而复杂,但爸爸你明显不一样啊。初期需要战团作为开荒者探索沙海就算了,但现在各个城市基本建成,沙海不再需要开拓,你还是没有解散战团,又开始专注于安保与工程……妈妈都和我吐槽过,说以前你口口声声说着好想跑,就盼着哪天战团没任务了,你就能做个逍遥散仙。结果呢?事实证明是你自己都在给自己找事干。”

  “不怪我,我是被你风砚叔叔逼的。”父亲合起眼,面不改色心不跳道,“要不是他抱着我大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求我别解散战团,我早就跑了。”

  此时远在乐园城市图书馆整理书库的风砚猛地打了个喷嚏。

  “啧,肯定是首领又双叒叕在说我的坏话了。”

  儿子眯起眼睛盯了父亲好长时间,父亲神态自若,端起旁边的热茶杯抿了一口又放下,儿子这才撇撇嘴靠回椅背。

  好吧,虽然我不信,但既然爸爸你能厚着脸皮张口就来,那我就假装信一信好了。

  他的父亲也跟着转头看向窗外。

  逃走么?

  他必须得承认,以前的自己是当真想扔掉战团、乐园、所有的一切,就那么拉着爱人逃跑的。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黄昏的出逃,他背着爱人从乐园那座火车站沿着彼时还未连接四方的短短铁轨,走进茫茫夕阳。

  那一刻他们的世界只剩下彼此,他不再思考过去、乐园游戏、苦难、战团,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往前走,希望时间永远停止在那一刻。

  但这个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他无从知晓。

  明明很早就对冲破沙海不抱希望,可是在战胜乐园主人、走出中央控制塔、看着那一双双灼灼的眼睛后,他忽然就那么想……再试一次。

  其实他知道那是因为受到了爱人的影响,所以他沉寂的心才会重新荡起涟漪,想要再一次相信。

  相信明天,相信未来。

  当新乐园建成,探索的列车逐渐发现一片又一片全新的、生机盎然的土地,种下的种子尝到甘露,便开始以恐怖的生命力恣意生长成参天大树。茂盛枝叶成为庇荫,挡住一切绝望的荼毒,于是他也就心安理得地在树下歇息,寻求护佑。

  当昔日的同伴脸上露出的笑容越来越多,美好的生活在他和爱人的努力下变成现实……

  他忽然间就不想跑了,因为他舍不得。

  他舍不得会变得更好、更幸福的明天,所以,他愿意继续被这份希望束缚、牵制,并为之努力,为其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幸福就像如今沙海上的列车,它们已经不会停下,永远载着乘客穿梭在这崭新的世界之中。

  

  ————[列车到站:夕城站]

  ————[前方到站:焰城站]

  ————[列车到站:焰城站]

  ————[前方到站:……]

  

  …………

  

————[前方到站:乐园站]

  返程依然在继续,说来奇怪,其实出发时的路线也大多经过他当年探索过的城市,可前行之路却没有像归来之程这般地触发他的思绪。

  他一遍遍地回忆起过往,那些痛苦的、美好的、所有和爱人相关的经历。

  他觉得时光如梭、怅然若失。

  他又觉得岁月不老、今亦如昔。

  他越发觉得这一路看到的东西是那么美,美到他忽然间找回了当年探索沙海时的那股冲动——想带着爱人去看,想让她也能感受自己感受到的一切。

  那时候,爱人也对他感慨过,“我希望我们的契约不只能共担疼痛,还能分享一切。如果不只是疼痛,连温暖、芬芳、甜蜜,都可以共享的话——那该多好啊。”

  他掌心契约的红痕忽然很暖很痒,就像是有火焰开始在上面跳动,这种感觉从皮肤表面渗进血管,一路跳到他的心脏。

  他的归心忽然变得上弦待发的箭,以至于他又开始想抱怨,这归途的列车为什么会行驶得这么慢?

  ——哪怕它实际上已经从曾经的一周车程缩短到了如今的三四日。

  

————[列车已抵达终点站:乐园站]

  咣当咣当。

  叮咚叮咚。

  火车终于抵达了乐园车站。

  父亲在清脆的铃铛声里抱着儿子、手提行李走下列车,夹在乘客浪潮中向外行走。

  他迫切又焦急,心脏忽然跳得很快。他太想要见到爱人,把一路上的快乐见闻说给她听,还有胸口中于归途里涌现的这些繁复情愫。

  他和儿子不断张望着,希望能在不远处捕捉到他们想要见到的人影。

  但最终,并不是他先找到她。

  “艾因——”

  清脆的喊声盖过一切喧哗的人声。

  

  艾因循声望去,只见爱人还未来得及脱掉市长西服,怀里抱着另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站在那里,因而干练端庄之余,终是透了股平易近人的温暖感。

  如果有人留意,或许会发现,那个在他怀里的儿子和他母亲是如此相像,而爱人怀里的女儿又和他长得恍如用了一个模子。

  如果发现了,谁都会感慨一句:多么甜蜜般配的一家。

  倏然的,艾因觉得积压在心头的万千思绪再次变得模糊混杂,没有办法被他理清。

  他在此刻明白,即使是用再多的手法,艺术也好,语言也罢,都比不过相伴相守着去看什么、体会什么。

  亲自体验的,才是最真实而深刻的。

  身侧,又一辆列车开始发动,要朝着乐园以外的地方前进。

  艾因被汽笛声唤回思绪,他转头看了看缓慢移动起来的火车,那些烦恼忽然被吹散了,因为在某个迸发而出的冲动里,他找到了最简单的解决办法。

  若是没法将美好带回来送给她,那就带她去看好了。

  艾因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忽然跑到爱人和女儿的身边。他放下儿子,将女儿接过来,亲了下她的额头,“乖,爸爸爱你。”

  而后,他把女儿塞到了儿子的怀里,“看好妹妹,带她去找风砚叔叔,告诉他,我拜托他照顾你们一段时间。”

  “啊?”

  爱人和儿子皆是一愣,不过,不等他们反应,艾因忽然重新提起行李,而后一把抓住爱人的手,朝着速度愈发加快的火车跑去。

  “等等,艾因?”

  “我和你们的妈妈出去几天,要好好听风砚叔叔的话,知道了吗?”

  他奋力追赶就要驶离的列车,终于在最后时刻抓住最后一节车厢末尾的栏杆,猛一用力,拽着爱人跳了上去。

  列车彻底离开月台,在夜色中向前进发。

  “艾因,你在做什么?怎么能就这么扔下孩子们?”

  “对不起。但我就是忽然很想带你走,就我们两个,去哪儿都好。”

  “你受什么刺激了?就算孩子们聪明,能顺利找去风砚那儿,可是我的工作——”

  “先别管了,就当是再陪我出逃一次?”

  还在喋喋不休的爱人忽然安静了下来,她看了看艾因真挚的眼睛,又看向身后越来越小的乐园。

  这一幕无比熟悉,让人怀恋。

  当年,他们第一次坐着火车离开乐园,就是像现在这样,在列车末尾,一起看着轨道上留下的短暂火星,在黑暗里朝崭新的未来坚定而去。

  “……真拿你没办法。”爱人叹了口气,身子趴在车尾栏杆上,目送灯火通明的城市,“都做了两个孩子的父母了,结果咱们俩自己却还跟小孩似的。”

  “有你在身边,我还真希望我能始终保持这么一种有点幼稚的心态。”艾因笑眯眯地拉起爱人的手,“这一路看到的东西实在是太漂亮了,我还是忍不住想带你去看一看,我想让你亲眼看到它们,和我一起……”

  爱人转过来,搂住艾因的脖颈,车尾煤油灯的斑驳光线落在她温润如水的眸子里。

  “怎么,是因为这次‘艾郎才尽’,写不出曲子了?”

  “不,有曲子,只不过内容不仅仅是这一趟的出行。我写了一个和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有关的曲子。”艾因笑了笑,低头亲了上去。

  

  “我想叫它,《永久列车》。”

  

  这边,哥哥抱着妹妹,呆呆看着火车远去。

  直到它成为小小的一个点,他才长长地叹息出声,“真是的,老爸也太不靠谱了。”

  没了父亲在身边,他的称呼明显大胆叛逆了些。

  妹妹倒是没有因为父母忽然离开而苦恼什么,她搂着哥哥的脖子蹭了蹭,一边眼睛一眨一眨看着火车,一边念叨刚才从父亲那儿听到的关键词,“哥哥,找风砚叔叔。”

  “失乐,他们过二人世界也是好事,”哥哥忽然狡黠一笑,“没他们看着,就可以缠风砚叔叔多吃几根棒棒糖。走走走,哥哥带你去吃糖喽!”

  他笑嘻嘻地将妹妹改为坐在他肩头,欢呼着朝车站外跑去。

  

  漫漫沙海中,列车沿着轨道坚定地往幸福的前方进发,车尾一对相恋的爱人在星空下拥吻。

  熙攘车站里,孩童灵活地穿梭在人海中,向着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的新乐园奔跑。

  

————[本次列车无终点站]

  列车永久向前,因为幸福没有终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