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辰】重彩

晴天未雨

他应该感到愤怒吗? 也许是应该的。 可再汹涌澎湃的情绪,都敌不过你近在身旁,用哪怕再普通不过的语气,看着他、或者不看着他,轻轻叫上一声他的名字。 “路辰。” 如此,他便什么都愿意。

  (一)

  “难得见你起晚。”

  路辰边说边进行着早餐准备工作的最后一道工序——往玻璃杯中倒入新鲜的牛奶。

  你正跨过卧室门,脚上拖拉着造型可爱的拖鞋,头发梳理得很随意,零零散散翘出来几撮碎发。

  你打了个哈欠,“昨天的工作量大嘛……”声音软糯糯的,像只撒娇的小猫。

  路辰张开手,将挪到他身边的你轻轻揽入怀,“辛苦你了,我也记得的,士官学校学生的毕业前事务十分繁杂。”

  “谁说不是呢?这些学生要在毕业前进行大量项目的考试,才能通过成绩测算推断适合他们的毕业去向。和我们在地球、在大学时每学期会经历的考试周很像。”

  “我倒是觉得‘用考试成绩决定未来专攻方向’和高考更接近些。”

  你已经坐在饭桌前拿起了抹黄油用的小刀,黄油碰上烤焦的面包,因余温迅速融化渗透进面包丝丝密密的罅隙中,将其填补得严丝合缝。

  “对哦,确实更像高考一些。啊……高考,感觉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是啊。按地球的时间推算,我们离开曾经的生活已经足足有几百年之久了。”

  “几百年……”你咬下一口食物,像是将这句话合着食物一起咀嚼。而后,如同品味到什么奇怪的味道,你眼神恍过半抹烦愁,“哈……几百年,还真是很长的时间。”

  不过,这情绪只在你脸上停留了片刻就被笑容取代,“好吃,这份香煎培根口感好完美,外焦里嫩。”

  “你喜欢就好,早饭吃好才能有动力更好地面对高强度工作。”你的夸奖对路辰来说十分受用,甚至直到确定你吃得开心,他这才坐下来享用自己的那一份,“你今天还要继续去监督考试吗?”

  “是的,从早到晚,一共十二场。”

  “不能不去吗?”

  “当然不能,”你不禁笑了,“社畜人,社畜魂。”

  路辰跟着你的玩笑一起笑了笑,而后微微张口,维持欲要发言的姿态几秒,才将眼睛悄悄移向装满牛奶的玻璃杯,“你要再加点牛奶吗?”

  “你有话想和我说吗?”

  “我……”路辰想否认,但抬眼对上你的目光,却又从中读出你了然自己内心想法的意思,于是便把撒谎的念头打消掉,坦白道,“是的,我有。我想陪你一起。”

  “不行。”

  即使被食物堵塞了一部分口腔而声音含糊,那语调中的坚决依旧不减半分。

  路辰猜到你会有这样的回答和反应,失落、沮丧如预料那样攀上心头。他试着请求,“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很多了,其实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照顾我。”

  “可考试现场刀剑无眼,我怕……”

  “我并非需要上场的成员,只是旁观而已,反倒是你这个需要现场和学生对峙的教官叫人忧心。”

  路辰拉起你的手,手腕一转,将你掌心内侧一条小小的伤痕露了出来。

  伤痕深褐中泛着红,虽已痊愈有八成,模样看起来却依旧触目惊心。

  “偶尔的意外总是不可避免的,下次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你快速把手抽回,闷头继续用餐,“况且你陪伴我也并不能阻止意外,所以还是算了吧。”

  “可是……”

  “路辰。”

  你再次放下叉子,金属碰上瓷碟发出清脆的“当啷”声。即使动作很轻,这无可避免的噪音还是刹那间止住了路辰的话头,就像是叉子插碎鸡蛋块那样。

  你接着这声脆响缓缓道:“路辰,我知道你关心我,可是我说过的,你因为那个意外昏睡了整整三年。人类流亡至今积攒并发展的科技已经非常优秀,但依靠它们也花费了三年之久才让你转醒,这足够说明你身体遭受的损伤非常严重。   “也许表面上看,你觉得你的身体已经痊愈,可别忘了,你目前居住的这片区域——也就是我们的‘家’,是一个近地球的行星,它能模拟出我们身体适应的环境。所以,你认为的身体情况良好很有可能只是错觉。”

  等你耐心解释完,长出口气,顿了顿,伸手按压在路辰的胸前,“更何况,你的心肺系统已然脆弱,现在就连走路太久、或者在太阳下的花园里忙太久园艺都会出现缺氧现象。以这样的身体进行星际旅行,你难道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拿自己的生命冒险吗?”

  一时沉默。

  “……抱歉,我只是真的很想你。”他垂眼道歉,如同只认错的金毛小狐狸,“虽然人类已经寻找到适合移居的星球,但防御工事建设并不能靠一朝一夕完成。   “你明明还在为了人类防御工事忙碌奔波,我却不能帮忙,实在使我心里不安。我不想被你落下太多,我希望自己的身体可以更快恢复彻底,这样就可以重新陪在你身边,就像以前一样。”

  然而,像是无意间触碰到什么魔咒,你的身体为此微微一震。

  那动作太轻太快,所以路辰也并不确定他看得真切,等他想要确认时,你已经捧起装满热牛奶的杯子,似是苦笑道:“我又何曾不想像以前一样?”

  你说完饮下牛奶,路辰看着你,没来由心底感受到一阵不适。

  你的苦笑如同双倍浓缩的咖啡,依靠这轻轻的一句话滴落进他的杯中,浑浊了那散发乳香甘甜的牛奶,使之味道难以下咽,可偏偏他又说不清这苦味从何而来。

  不过你没留给他太多时间思忖琢磨。你说:“再耐心些吧,也不会一直这样。根据星舰上医生给我的建议,应该再有半年,你的身体就会有更为明显的恢复。”

  这是路辰不曾预料的惊喜,他怔怔看着你,确认道:“真的?”

  “真的。”你微笑着拉起路辰的手,“再耐心忍忍,过两天毕业事务结束,我就可以请假回来休息,陪你一阵子了。”

  

  (二)

  时钟敲响了十四下,把午后弥漫在房中的那股困闷重重震开。

  曾经在无垠宇宙当中,在封闭的人造飞船之上,地球上才会有的早中晚概念早已不具备任何意义。

  如今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路辰甚至还有些不太适应。

  他睁开眼,一边揉眼睛一边伸手按掉闹钟,而后慢慢、小心翼翼从沙发上坐起身。柔软的毛毯从胸口滑落再堆积到腹部,上面暖棕色的小熊图案可爱温馨,因堆积扭曲更显有趣。

  路辰叠好毛毯,从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水冲散午睡刚醒的懵懂,随后便出了房门。

  推门而出,入目是一片美丽的花圃。

  青葱翠色练成线,或是组成圆球,以几何美学排列组合,将小花园的土地填满。碎小却密集、圆润却孤独的花们点缀在绿叶上,像是从过于繁茂的叶中艰难寻找可探身的缝隙。

  盎然绽放的花朵色泽鲜艳,明媚到那色彩像是被涂抹上去,而并非浑然天成。

  这座花园很美,生机勃勃,连土壤都奋力向外散发湿润的气息。

  这些美得益于充足的阳光,光让它们的色彩可以尽情发散,让植物可以肆意生长。

  路辰曾经好久没见过这种舒适、和煦的阳光了。

  往远处看去,水洗过的蓝天上卷着许多白云,形状各异,正随风缓步行走、变化。晴空下,目所能及的最远处连绵有山脉,而后是些隐隐绰绰在树木、丘陵之中的小房屋,紧接着是可以窥见一角的湖泊。从那里连出一条小河,先是被植被们遮去走势,再突兀出现在距离小花园很近的地方。

  花园无疑占据一个绝佳的视觉点,无论在这个花园里忙碌还是放松,都会觉得悠闲。

  路辰曾幻想过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花园,虽然他以前在地球自己的家时有很大的露台可以养花,但哪里没有成片的土壤,植被们只能依靠小小的花盆或花坛生存,种不出这样连绵成片的花丛。

  虽然他也有进出不少温室,可很多都是实验用作物,而且地面上布满各种管道和测试用仪器,配上素白色或透明的顶棚,构建起拘束、克制之感,身处其中,人不由得感觉压抑。

  所以,他一直希望能有一个自己的花园。

  尤其是认识你,与你相爱之后,路辰更是在自己的未来人生计划表中特别为小花园增加了荧光色标记。

  他原本想,待到两人自然而然走到那一步,他一定会选择可以拥有花园的房子,在里面折腾花草,四季四种植被,每个季节都有漂亮的绿植能够装点他们的餐桌、床头或外出的约会。

  可是世事无常,约莫是老天过于艳羡你们的感情,才使得灾难降临,地球一夜之间如处末日。

  即便倾尽全力击退外敌,千疮百孔的地球也已不再适合生存,于是眨眼之间,人们告别熟悉的故乡,乘坐飞船游入宇宙这片更为宽阔危险的大海,成为了漂泊的游子。

  路辰有关花园的小小美梦,就这般悄无声息湮灭在种群这一庞大概念下的历史波澜中。

只是他不曾想,兜兜转转,这个梦竟是你帮他实现了。

  自重伤的昏迷中清醒时,路辰首先感受到的是困顿,习惯了昏沉的大脑疼若撕裂,浸泡在浑浊黑暗里过久的双眼一时间为那些光所刺痛。

  然而看清你的刹那,再多迷蒙之感都一扫而光,他骤然变得清醒,随后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你看起来面色憔悴,比他记忆中又成熟了很多。你眉眼里的纯真靓丽更少了,可是被路辰握住手时,就像是被唤醒了什么遥远的情感似的,你锐利的气质柔软下来,甚至可以说是变得脆弱。

  “路辰。”

  “我在。”路辰更紧回握住你,你带着哭腔的嗓音针似的扎在他刚苏醒的神智上,比头痛眼疼还要剧烈,“别哭,我醒过来了,已经没事了。”

  但他的安慰似乎起了反作用,因为你抖得更厉害,本还压在嗓子眼的哭声顷刻间宣泄而出。

  路辰无措又内疚,强忍坐起来时肌肉拉扯颤抖的不适,将你拉入怀里紧紧抱住。

  他就连抱住你的动作都是颤抖的,四肢好像完全不听使唤,足以让他知道自己经历过怎样漫长的昏迷。

  路辰依稀记得是主飞船遇到了什么变故,他为了保护那些士官学生而受了伤。本以为会再也见不到你,谁知上天垂怜了他一把,令他能够再次苏醒。

  可大梦初醒之时,也势必面对世事变迁。

  在路辰昏迷期间,那场不明外星势力的袭击被成功平复,而且人类还奇迹般寻找到了与地球环境相差无二的二号地球,于是迅速以此为据点,靠着几百年来在飞船上发展迅速的科技,重新组建起了存在于遥远历史中的家园。

  路辰被你扶着走出医院时,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再次看到天空。

  不再是浓黑的,压抑的,神秘而令人恐惧,而是清澈纯洁,只看一眼便让人倍感安静,心生向往。

  他跟随你一路走过新兴的城市街道。起重机们遍布各个角落,正轰隆隆鸣叫着将建材运输到半截高的建筑上,工人们的吆喝声与讨论声在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地方响彻。

  此处已经有不少建成的城市设备投入了使用,譬如咖啡馆、图书馆、书店和街边商铺,烟火气息在崭新的街道上行走流淌,嗅起来感觉略微有些陌生。

  路辰一时还不能习惯这些东西以真实的方式出现在眼前,他有关地球生活的点滴早已在星际漂泊中变得模糊不堪,即使大脑偶尔能回忆起那些画面也会是抽象的,渐渐不再能激起太多情绪上的波澜。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不再对过往抱有感情,甚至置身喧闹忙碌的城市中时也仅仅是感受到微微的悖动,但当你拉他来到一座似曾相识的房子前,他骤然觉得眼前洇湿一片,心房快速跳动到震疼了那些血管,让热血一股股冲击大脑。

  那是你曾经在圣塞西尔的房子——不,应该说是你按照记忆中的样子重新建起了一座房屋,来眷恋地、倔强地保住旧时代的记忆,并无声地立下信标,纪念他们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那一刻,路辰明白了,他实际上还是想的。   想念故土,想念旧时代,想念和你平静生活的岁月。

  他只是曾经不再对此抱以希望而已,所以当它真的实现,惊喜程度便强烈到像一场梦,让他忍不住想要用这样的方式确认真实还是虚妄。

  你自然也感受到了他的情感波动,默不作声拉着他踏入家门,随后将他轻轻抱住。

  你始终一言不发,可拥抱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待路辰情绪略微平复过后,你歪头看着他笑了笑。      “路辰,欢迎回家。”

  

  (三)

  路辰给自己穿好耐脏的工人牛仔裤,套好手套,就开始了照顾花园绿植必须的工作。

  疏松土壤、清除杂草、浇水、修建枝叶……他在小花丛中来回传送,待园丁尖刀剪去最后一簇植被的杂枝后,路辰摘下手套用手背沾了沾滚落到下巴上的汗珠。

  他如今不能像以前那样成小时地进行园艺工作,脆弱的心肺无法维持太阳下机体的代谢平衡,为了防止中暑,路辰没一会儿就得歇一歇,在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停下来,备好茶水点心,在遮阳棚下度过漫长的下午茶时光。

  今日亦是如此,路辰煮了温香回甘的红茶,配些甜软的布朗尼蛋糕,他边喝茶,边用数字屏看各种天文资料。

  人类定居新家园后,很多事情都要从头来过,其中自然包括对周围临近星球、乃至临近星系的观测和计算。

  路辰申请了对应资料的翻阅权限——或者,不如说,他报名了全新天文研究机构的选拔。

  你为此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甚至还让路辰承诺,如果他遇到任何你能够帮忙的情况,都不要吝啬开口。

  “唯一的条件……”你当时眨了眨眼睛,笑得顽皮,“不许为了选拔考试过分刻苦,把你还没恢复的身体搞垮了。”      随着呷下最后一口茶水,一次性的阅读时间也达到了上限。屏幕毫不留情退出文档引用,再以赫然的几个大字“请注意休息”不容置喙占据了屏幕的全部地盘。只不过,这几个字后面跟着张让严肃氛围减轻了几分的小小笑脸。      “你是从什么时候学会微笑着严格的?”路辰自言自语地问道。      ——似乎是从流亡之后。他又接着在心里解答着这一问题。      是流浪过程中那些严苛的训练、重复而秩序性的生活,让你逐渐摆脱了他记忆中处事轻松的姿态。      你对任何事,尤其是时间,有了极为恐怖的掌控欲,不再能容忍率性而为。可路辰记得的,你们曾经在地球上,明明深爱着“即时旅行”,也常常会在计划好的日程中,插入一座路边偶遇的咖啡店、或一片极为狭小而不起眼的街角公园。      现在的你,永远会在许诺的时间出现。这对路辰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他不必去面对失望。但同样的,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坏事,因为那之外的时间里你便近乎残酷地不容变通,无法陪在他身边。      不仅如此,你对路辰的生活也增加了许多“魔鬼”般的提示——主要是让他不要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动作,尤其是劝导他不要长时间看文献资料。      但这么一想,路辰又觉得那个答案应该改一改,变成“似乎是在他重伤又苏醒后”。      或许是他在鬼门关前走的那一遭,使你彻底丧失了对一切事物的掌控感。在奇迹般发现这座星球之前,在那场意外袭击之前,你和他就已经陆陆续续失去了很多:旧友的音容面貌,故乡土地被踩在脚掌下的厚重,时间以“本该”的速度流逝的体感……在如浮藻漂泊于无垠宇宙的漫长旅途中,你们几乎只剩下对彼此的感情可以形成某个富有重量的可控可感之物。      所以,他的濒死,无疑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你“失而复得”后对他的关心有了些许过火的迹象。      对此,路辰并不想全然拒绝。      他对你从来宽容,更何况他也知道,如果你和他身份对调,他同样也会变得患得患失,恐怕就连程度与你比起来也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种种叠加在一起,构成了他的默许。

  而且,就算没有你刻意提醒,路辰也必须承认,他的身体本身也的确不允许他任性。      就在屏幕发出健康提醒的时候,他已然感觉到眼球的干涩发酸,正想着起身在院子里面走走,去篱笆前短暂远眺一下风景。      他如是这么做了,让视线沿着河流一路远走到湖泊,停留片刻后,在沿着河流重新溯洄而返,反复锻炼着眼球的肌肉。      等歇息足够,他折返回去,想收拾那些下午茶用的杯盘们。转身之时,却被一簇花开正好的白玫瑰半路拦下了注意力。      它们很漂亮,花瓣才刚刚分开,只有隐隐一丝要蜷缩成卷的意图,鲜嫩的颜色在天幕下显得格外饱满,就仿佛白云坠落在了人间。      路辰于是忽然想起,浴室里泡澡用的草本袋,也到了更换填充物的时候。      他转而去工具包那里取出枝剪,回到白玫瑰花簇前,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剪下其中的一朵。      “咔嚓。”      花朵稳稳落在他掌心,重量很轻,触感柔软,若不是那庞大的白就映在路辰的眼底,他甚至怀疑自己只是接下了一滴雨水。      但,就在下一秒,他骤然觉得掌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一股堪称电流似的感触,飞快从手掌沿着胳膊爬到他的胸口乃至大脑正中。      路辰本能抽回手,花朵“轰然”坠地。      是的,轰然。因为就在它触碰到土壤的时候,路辰分明从跪触地面的膝盖上感知到强烈的震动。那朵花以数码块的样子分错开,块与块之间裂出整齐的缝隙,缝隙构成窥探一般的洞,在极端的时间里将某个模糊的画面闪现过去。      他看到了另一座模样完全不同的花园。      而他本人,似乎曾经在那座花园里,也有过这样剪去花朵的动作。      不仅如此,他好像还在剪去某一朵的时候抬起了头,然后……      看到了你。

  路辰猛地站起身,抬头,往同一个方向看。

  入户花园的门外空无一人,哪里有你的半点踪迹?

  路辰恍惚了两秒,而后,这猛起的动作便让他偿还了代价——眼睛被带着噪点的黑色缓慢侵蚀,呼吸节奏一下变得紊乱,他整个人的胸腔都激烈起伏了起来。

  路辰连忙站定脚,才没让自己在踉跄过后栽倒在地。

  果然,你说他的身体根本不可能抗住星际旅途的负荷,是正确的。

  只是,想起“你”,路辰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

  为什么会突然看到那样的画面?

  那是和现在这个花园比还要漂亮很多的花园,但不同的是,它在被浓雾包裹,不像现在这样,周围都是明亮开阔的田园风景。

  他穿的衣服也是衣柜里和记忆里都没有的,是件和他头发那样淡金色的绅士服,带着波浪形的领巾。

  为什么会看到自己穿着不曾有过的衣服,站在另一个花园里,迎接你的到来?

  更重要的是,他明明该觉得惊奇,可为什么他对这一幻觉第一感受不是惊讶乃至害怕,而是……熟悉?

  白玫瑰仍然静静躺在地面上,边缘沾上湿润的泥土,脏掉了。

  路辰伫立在这朵白玫瑰身边,思忖片刻,还是吞咽掉了重重疑惑。

  大概是身体异常所导致的环视乃至意识错乱,又或者,是盯屏幕太久产生的光癫痫反应也不一定。

  可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会引导他再次想起你武断的坚持——尤其是现在,它在事实面前越来越显得不武断。

  “果然,你总是对的。”路辰呢喃过后,叹了口气,弯腰捡起那朵白玫瑰。

  可正当他想将它扔去垃圾桶的时候,隔壁邻居家的花园里传来惊叫声。

  “救命!谁来把这家伙弄出去!”

  

  (四)

  那是一只……路辰试着为面前的生物寻找到一个匹配他动物知识系统里某个板块的位置。

  来到这个星球上后,人类以前的自然学体系同样收到了不小的冲击。太多既像又不像的动物充斥整个星球,就好像是曾经地球上的生物被儿童卸成无数零件,再被顽皮地不按规则组装在一起。

  尝试许久后,路辰才终于从他了解的最近的知识里,提取到“鬃猫”这一信息。

  它被证实和曾经地球上的猫非常相似,却拥有类似狗的骨骼和嗅觉,同时,几乎拖地长的毛发也让它们行走时,酷似会移动的墩布头,而且幸运的是,它如此憨态可掬的外表并非什么迷惑人的伪装。

  它们被证实有可能像猫与狗那样,被人类所驯化,成为全新的陪伴宠物。

  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去做首批尝试驯服野性的冒险者。

  就比如路辰的这位邻居,夏芷。

  他的家实际上距离路辰的家足有二十米远,但他方才的喊叫实在太过凄厉,以至于距离也无法让其模糊,而精准地被路辰捕获。

  此时,他几乎将全部的下半身都贴在白色栅栏上,看起来稍不注意就会头朝后、上下颠倒地翻过去。

  他全神贯注盯紧几米远外的鬃猫,并伴随着它任何微小的动作发出接二连三的惊叫,就好像对其反应剧烈的橡皮玩具。

  “救命!救命!……”他看到路辰,就仿佛趴在浮板上的人看到路过的船舶,奋力地舞动手,生怕自己不能被看见,“路辰!帮我!帮我把它赶出去!”

  “好、好的,你先放轻松些……”路辰说着小心翼翼翻身进入夏芷的院子,“只是只鬃猫,它不轻易不会伤害人的。”

  “谁说得准!反正我怕!”夏芷连连摇头,“路辰你想想办法吧,只要你能把它弄出去,让我帮你做什么都行……”

  “我会努力的,但我可能需要你稍微安静一些。声音太大会惊吓到它,才更有可能引起过激反应。”

  路辰边说边慢慢地在那只鬃猫面前半蹲下来。

  那只鬃猫的确有些紧张,耳朵下耷,尾巴夹紧僵硬,眼看着路辰时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没事了,没事了,放松些,我没有恶意。”路辰知道它当然听不懂自己的语言,但却相信既然是有被驯化可能的动物,必然能够识别出语气和攻击性,只要他释放出的气息让它感到放松,就一定有所帮助。

  果然,随着路辰与夏芷分贝、频率截然不同的声音,鬃猫紧张的状态这才有所缓解。

  “我没有恶意,真的,你要相信我。”路辰试着超前跨了一步。

  鬃猫下意识身体弹起,但刚弹起上半身,下半身就像是不舍地拉扯了一把,使狼狈地侧躺在地。

  伴随它姿势导致的身躯暴露,路辰才发觉它的后腿受了伤。

  “原来如此。”路辰了然,他转头看向夏芷,“它受伤了,恐怕是受伤受惊以后,才匆忙间钻到了你的院子里。”

  “受、受伤了?”夏芷狐疑地探头看了看,戒备的状态这才有所松懈,“哦哦,我说一见到我就龇牙咧嘴那么凶……”

  路辰复又转回去,继续柔声细语道:“安心,放松些,我可以帮你。”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鬃猫瑟缩了一下,以疑惑的姿态看了看那双手再抬头看了看路辰的笑脸。似乎是想知道,这个爪子伸出来既没有毛也没有尖刺的生物做出这样暴露自己的动作,究竟是作何用意。

  但,或许是某种微妙的心灵感应,也或许是纯粹的“好奇心害死猫”,鬃猫还是鼻子嗅嗅着拉长上半身,细细闻了闻路辰手上的气味。

  而后,路辰眼疾手快,趁它不注意的时刻用另一只手猛地揪住了它的后颈。

  鬃猫防备不当,就这么被提溜了起来。路辰以往前托举猫下半身的手法托住它的屁股和双腿,鬃猫挣扎了几下,无果。

  “好了,我抓到它了。”

  路辰站起身,微笑着打算宽慰夏芷,可他刚抓着鬃猫靠近了一小小步,夏芷就双腿发软几乎坐倒在地,险些吓得要哭出来。

  “啊啊啊别拿着它靠近我!拿走!带走!随便你怎么处置它都行不要靠近我!!“

  路辰非常相信如果他再稍微挪动半步,夏芷就可以表演弹射起步,翻阅栅栏沿着小路尖叫着径直跑到湖边才会平复下来。

  奇特的是,就在他如此联想的末梢,就像是被伏击的掠食者啃上尾巴释放出神经毒素那样,路辰的思绪被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补获。

  面前的夏芷逐渐成为另一个身材更浑圆、行动更憨态的另一个人,而路辰为那个人感觉到熟悉,并萌生出嬉笑欲望以及一声脱口而出的呼唤:“伦迪,你还是这么胆小。”

  话出口,他的笑容顷刻僵住,短暂麻痹的意识被后起而来的迷茫浪潮拍打着卷入。

  不光是他,夏芷也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呼唤一时忘记了恐惧,呆呆地看着路辰。

  “伦迪?谁是伦迪?路辰,我叫夏芷啊?”

  路辰倍感尴尬、羞耻,急忙致歉说:“对不起,我、我不小心叫错了……”

  “你有个叫‘伦迪’的朋友吗?他和我一样怕毛茸茸的东西?”

  路辰本能想回应说“不,他是比较胆小”,可神智飞快提醒他:你怎么知道的?你哪里有一个叫“伦迪”的朋友?

  无论是在地球上还是在几百年的星际旅途中,他的交际圈里都不曾出现过一个叫“伦迪”的相熟之人。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刚刚,他会在脑海里想到这么一个人,甚至于……路辰仔仔细细回想刚才一闪而过的潜意识,揪起来一探究竟,却更加惊讶地发现那是一整幅更为完整的画面:

  茂密的树林上缀满成片成片的绿茵,草叶露水轻潮,粘稠包裹着鲜花的芬芳气息。在美丽的风景里,他面前是更为生动的生命——胖胖的像是犀牛成精的“伦迪”,圆滚滚的、正对这犀牛精蹦跳的小刺猬“卡尔”,还有……

  还有身着异域风情服装的你。

  猛的,在看到你过后,路辰视野中就像是遭遇可庞大摄影机的一击闪光灯,眼底到脑后为此感觉到一阵刺痛。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手里还有只受伤的生命,只是把拖着鬃猫屁股的手抽出来捂住了眼睛。

  “路辰?你怎么了?”他的样子吓坏了夏芷,“你还好吗?”

  路辰很想诚实地说,“并不好”。

  但转念一想这大概会让夏芷很加惶恐无措,更何况他刚才经历的事要怎么开口说?说他刚才其实是出现了幻觉才会把夏芷叫成了伦迪吗?那夏芷定然会觉得他精神出了问题。

  “还好,可能是出来太久,让太阳晒得有些头晕。”最终,他用他几位擅长的那种能够安慰人的笑容做以掩饰,“这个太阳系的太阳比地球烈得多,你也知道,我身体现在不太好……”

  “哦哦,那、那你要不要早点回去休息?不过,这只鬃猫……”

  “它受了伤,我想帮助它,打算把它带回家。你放心,我不会让它再打扰你的。”

  夏芷长长地松了口气,“那就好,谢谢你了,路辰。”

  (五)

  路辰静静坐着,看面前的鬃猫大快朵颐,它似乎享受得有点过头,喉咙里连连发出当真像猫呼噜那般的动静。

  但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路辰的双眼似乎并不聚光,他只是让视线好像落在了鬃猫身上,实际上却隔过它望去一团浓厚的迷雾,任由神智在其中打转。

  他在想方才出现的幻觉,那另一座精美的花园小房,那一片明亮美丽的神秘森林。

  接连两次幻觉使路辰的心脏跳动得过快了些,这显然超过他目前身体能达到的负荷,所以很快,他就不得不深吸口气,缓解那血液流动过快的不适感。

  我是怎么了?他问自己。

  其实某个合理的答案就盘旋在问题的边缘:他的大脑受过重创,所以这极有可能是后遗症——神经系统上面的严重受损。

  可,也许是路辰曾经浸淫过学术研究习来的“知识”,他又总觉得,这来得过分简单乃至想当然的答案,其真实性不免在这个径直的、横冲直撞的袭来过程中受到了风蚀的磨损,显得不够完整、不够可信。

  然而必须承认的是,他目前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深入探寻大脑异常的缘由。在被浓雾包裹的当下,那个简洁的答案是他唯一手握的东西,若想扔掉它、否定它当然可以,但前提是他能找到作为论证的证据。

  不过,不同于曾经在圣塞西尔求学时那样,对任何未知,他本能感应到的是身体细微绒毛层层炸开的兴奋激动,和对于接下来那段或成功或失败求知过程的期待,这一次,他感到恐惧。

  因为他明显感觉到,这次的“未知”与你有关。

  这两幅幻觉画面里,若说有什么最不能忽视的存在,那必然就是位于他视野中心的你。

  为什么两次幻觉里他都会看到你呢?而且你的形象、你的衣着、你五官组合出的表情……它们是如此清晰鲜明,就像是最高清的摄影机镜头拍摄出的照片一样。

  难道说,是因为他如此依恋你,所以就连病理性的幻觉都舍不得松开“你”吗?

  ……但如果这么想,他反而是不再那么怕。

  如果一切的源起是他同样因为死里逃生而疯狂想从和你的相伴里寻找到一丝一毫的掌控感、安全感,那他甚至还会庆幸,因为他可以回馈给你一种同样的心情了,这难道不代表着你们的今天变得比前一天还要更紧密些吗?

  想着想着,路辰惶惶不安的心情才终于平复下来。

  而他的手上传来被长软绒毛蹭过的美妙触感。

  低下头,他才发现那只鬃猫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它的进食,正慵懒、主动地把头拱进路辰的掌心,拿脸颊疯狂碾磨他硬朗、分明的指关节。

  路辰明白它的用意,轻轻转了下手的方向,开始挠鬃猫的下巴颏。

  这只鬃猫紧接着便发生了路辰熟悉无比的变化:压低伸长脖颈,慢慢眯起眼睛,两只耳朵向后缓缓拉长,身上的每一根毛发舒展膨胀开——完完全全一副享受的样子。

  再然后,它似乎是爽到兴奋,竟直接身体一侧躺了下去,毫不吝啬地翻过来露出柔弱的肚皮,把戒备卸个彻底,在地上呜呜叫着打滚。

  简直就和阿粲被撸爽了的反应一样。路辰如是想着,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既然如此,要不要考虑,真的把它养在家呢?他知道的,就像他无比想念阿粲一样,你应该也有怀念过陪伴过你的大白……

  凑巧的是,他刚想到你,通讯器忽然叮咚一声。路辰急忙拿出打开,阅读你发来的足以让他开心的消息:

  “路辰路辰,好消息!学院那边提前让我放假了,我今晚就回去!晚餐记得做我那一份哦!”

  

  (六)

  你抱着那只鬃猫,从脑袋看到尾巴,再从尾巴看到头。

  “路辰,它真的好像一块墩布头,可是好可爱,我还从来都没想过,‘墩布头’也能这么可爱!”

  路辰坐在正对着你的沙发上,轻笑说:“那就好。我还会担心看到这只鬃猫,会义正严辞和我罗列出养宠物对我身体的各种潜在威胁呢。”

  你表情一囧,小声驳斥道:“学长,我哪里有那么不近人情,被你说得我都快要变成各种故事里的反面教材型恋人了。”

  “那你放心,这一点绝对不会。”路辰正色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完美的爱人。”

  你差点没把猫掉下去。

  “学长……”你脸色微红,“你这是搞突然袭击。”

  “因为我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你了。”路辰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朝你招招手,你放下鬃猫,慢慢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被他揽过去将头放在你的脖颈和肩膀之间。

  “再不都说出来,我感觉我都要憋坏了,学妹。”软软的,撒娇一样的声音,和一双“翠绿宝石”折射出的委屈巴巴的光——是他屡试不爽的杀手锏。

  “那学妹只能说,路辰学长,你的撒娇非常有效。”你急忙投降,将双臂大大张开,然后抱紧这个在你怀里贪婪捕获你身体气息的人儿。

  此时斜阳已经半截没入地平线下,两轮月亮里的其中一个已经完全显现在天幕,另一轮还需要到后半夜才能看到。

  这一有别于人类原始地球的差异让这里的夜晚显得更明亮些,于是星幕稍显黯淡,但更为纯粹的夜光反倒也夜的静谧能够被“听”到得更响亮。

  你抱着路辰,你们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互相微合眼睛在彼此的气息中小憩,听厨房那边烹饪锅里远远传来的咕嘟咕嘟的粘腻声响,等待不久过后晚饭时刻的来临。

  过了一会儿,你先开口问:“路辰,那这只鬃猫,你打算叫它什么名字?”

  “学妹有什么想法吗?”

  “我吗?那我可是会简单粗暴些,比如就直接叫它‘墩墩’,反正它长得这么像墩布头。”

  “那就叫它墩墩吧。”

  “……我是开玩笑呢,学长居然当真了吗?”

  “因为我觉得学妹的理由已经非常充分了。”

  你回了路辰一个“算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的眼神,“你就是无条件纵容我……唉,我早晚会被学长惯坏的。”

  “你错了,我也不是事事都会纵容你。”熟料路辰却忽然正色起来,慢慢坐正身子,眼睛里光沉下如一片潭水那样坚定的重量。

  他用这份重量轻轻压在你右胳膊的位置,精准无误,不容你狡辩抵抗。

  你沉默过后垂下眼眸,轻轻叹声道:“果然瞒不了你。”

  路辰为此笑道:“是啊,你是骗不了我的,学妹。”

  你又和他对视了一眼,笑了一下。

  而后,你无奈地摇摇头,缓慢脱掉那件外套。

  从大体来说,你的皮肤状态良好,白里透红,是健康的表现。

  可这些良好的皮肤却被许多东西分割成了一大块又一大块,像是河流、山脉和海洋分离出大洲那般。

  尖锐的线型伤疤,擦伤后暗沉的色块,高温伤后毫无规则的凸起的“珊瑚”皮肤……你身上有很多伤,有的陈旧,有的则很新。

  最新的一块,就是你右大臂上的一处割伤,那里刚刚结痂。

  路辰眸中涌现出疼痛,他小心伸手在周围碰了碰,然后抬头,等你解释。

  “有突然情况,检测到了外来文明的通讯频率……我们之前进行漂流的时候,偶遇了很多其他文明,你也知道,其中一些不太友好,更有甚者,一直在追踪我们。”

  “他们闯上了空间站?”

  “不,是更靠外的星际堡垒。堡垒的建设很花费时间与成本,所以我们不得不放弃炮轰,登陆其上和他们展开了战斗。”

  “他们很厉害吗?居然会伤到你……”

  “不,其实这不是正面战造成的,”你笑了笑,“是我为了救一个新人被伤到的。”

  路辰一时不语。

  他心中五味陈杂,有很长一会儿,他都觉得只要开口,他会说很多的东西,但最后都在真的张开嘴巴后发现上一秒明明打好的腹稿居然都胆小地溜走了。

  他甚至还想起他有过想和你聊聊他今天的幻觉。但是,面对你突如其来的新伤,面对你轻飘飘、为了安慰他特意组织的语言,他觉得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显得不合时宜。他深知情况绝不可能如你描述时那样轻松简单。

  不过,这么说来,倒是让他觉得那份猜测显得有了可信度,他约莫就是感应到了你承受的危险才会幻觉看到你。诡异的背后是直觉和本能,而你今天应验了他的直觉。

  如今,他觉得什么都比不上你的修养和休息,并且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感受到不甘和急躁,他要更努力找到办法让自己康复,又或者他要找到别的途径帮到你。你每多一次独自面对危险,他就多一次憎恨自己如今羸弱无能的身体。

  可他把这些复杂的情绪通通藏了起来,最后只是俯下身,亲吻了一下那块伤口。      “你又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学妹。”      然后他被你捧住脸抬起来,被你轻轻吻了一下唇。

  再然后,你们交换刚才那个拥抱时的角色,由他将你抱在怀里,被你枕上肩膀。      “我知道我让你担心了。可我说过的,我一定会好好的,因为我还想回来见你呢。”      “嗯,我知道。我也一直相信的。”

  “不过想想未尝不是因祸得福,我可以在家休息一阵子,终于可以天天和你在一起了。”      “高兴吗?可是……”路辰不掩饰自己玩笑时狡黠的目光,“既然你是伤者,我也是会为了你的身体而变得有些严格的哦。”      “……”你果然露出了苦瓜脸。      路辰笑意更浓,他伸手点了点你的鼻子,“好啦,先吃晚餐吧,看时间该出锅了。”      至于今天幻觉的事情,回头再找机会和你聊聊吧。

  

  (七)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风平浪静。

  路辰照旧每天睡到自然醒,吃一份健康美味的早餐,看书学习或收拾房屋,再吃一份同样易于病人恢复的午餐,犯困而睡午觉,醒来,继续看书学习或忙活园艺,有时会增加一点下午茶,有时会一直到太阳落山,最后吃一顿晚餐,整理笔记资料,洗漱安眠……

  不同的是,有了鬃猫“墩墩”以后,他的日常中又额外挤出一些时间照顾这只新生命,在他各项活动的空当,总时不时会有这团厚实的墩布头挤进来,好奇地趴在他身上或一边观察他,就仿佛他才是闯入的那个人,需要被了解和熟悉。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只鬃猫打破了以往寻常不变的规律,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但路辰还是隐隐觉得有什么令人不安的暗潮在生活的表面下涌动着。

  你定期回来,差不多是一周一次,你会和他度过腻在一起的两、三天,两个人窝在家中休息,看老电影、做家务,或者你搀扶着路辰外出散步,也只有这个时候,他能够难得去到稍远的地方活动。

  不过,也只是“稍远”而已,时至今日,他的身体还是不足以支撑他到那远方的湖边,更不要说回到最初苏醒时的那片已经建设到成熟的城市。

  路辰不想承认,却又无法争辩,他的生活某种程度上像是因疾病困在了一片狭小的世外桃源中,除了你,他很难和外界再有更多的联系。

  早些时候还有夏芷偶尔会来到这边的院子前同路辰聊天,然而自从墩墩入住路辰家中,院门前就很少再见到夏芷的身影。

  再然后,约莫过了两三个月,路辰从你口中得知夏芷家的房子里已经空空如也——他搬走了。

  路辰明白这种事情不能强求,却还是忍不住为自己本就为数不多的与外界联系的通道近一步缩减而感到怅然。

  好在他多了墩墩,能够填补你忙碌时的空白。

  只是,这种帮助就像是沧海一粟,于事无补,他心中的焦虑感越来越强,他开始变得多梦,梦的内容似乎非常混杂,像十几个油漆桶被打翻后融入彼此,等他醒过来,他也想不起来具体有什么。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梦到的东西。

  

  他置身在璀璨夺目的星海之下,那绝非是曾经在地球上见过的景色,也不是星际流浪时的经历,它是一片全新的、未曾触碰过的、奇迹般的风景。

  那些星辰的光芒仿佛珍珠,美得不可一世。

  但也正是因为它的光,纵然这里再美,路辰也知道这并非真正的寰宇:

  纯白色曲面方块拼接而成出可以看到边界的球状穹顶,延伸交叉的支线让天花板看起来极富科技感。

  它止于某条线,又得益于水面的倒影而得以延展,让半球面变成完整的球型,得到无限般的广阔。

  在这水天一色之中,路辰梦见自己躺在一尾小周之中,像是误入开阔海域中的一片海草残叶,既突兀又脆弱。

  他看到,自己穿着的是一套军装似的制服,外套被搭在了船边,军帽被充当枕头,他就这样躺在那里,伸手在悬浮的光屏上扫视着络绎不绝的资讯和代码。

  路辰想再努力看一看,可当他试图在屏幕下方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时,他的眼底被一道凌厉寒光刺伤。

  他看过去,发现那是躺在“自己”身边的一把武器,修长、危险又美丽。

  而那危险的光还在散发着,直接在下一秒将他整个人都吞没,周身传来激烈疼痛,就好像是他被那武器反射的光给割伤了。

  路辰醒了过来。

  屋内阳光和煦,事物表面的颜色温暖宜人,丝毫不见梦境中清冷孤寂的意味。

  路辰眨了眨眼睛,扶着沙发慢慢坐直。

  这是一场诡异的梦,和他先前产生过的幻觉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在思维之处展现出不同。

  此前的幻觉和梦境都给他一些熟悉感,仿佛那是一种亲身经历,这一次也一样,而不同的是,或许是缺少了“你”的存在,路辰可以更好地感知“自己”,于是发现这一次的自己显现出某种特别性——他似乎离他最近,却也……似乎离他最远。

  他是谁?   不……直到这一刻,路辰终于鼓起勇气问自己:   应该是问,“他们”是谁?

  

  (八)

  又过了一个月,路辰从你这里得知,新城市的天文研究所彻底竣工,而研究机构的初选结果也同时同步,路辰以极其优异的成绩获得了机构的重视,希望能够免去他后续的考核,直接进入研究所。

  安保系统也逐步完善,后续人材储备经过这么久的培养也日渐充足,于是,你递交了辞职信,开始逐渐卸去舰队的各项工作,期待能和路辰回归到曾经在地球上那样的生活。

  就在研究所竣工的这天,你难得休假,路辰本想让你在家休息,却听你说,你想要去天文研究所旁边的天文馆看一看。

  “它目前还没有对外开放……”路辰的话止在你那副游刃有余的表情前。

  你说:“所以我找负责人好好哀求了一下,才得到这份‘内测资格’。路辰难道不想单独和我去看看吗?开放之后,那里会有很多人,而我只想和路辰单独待在一起。”

  他想吗?他当然想。但这张特殊入场券含金量不小,他很难不怀疑其背后的这场交易,所以,路辰狐疑看了你一下,“你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或者说,答应某些不合理的要求?”

  “没有……我也知道我不喜欢官僚内幕般那样的交易……”你顿了顿,搓了把墩墩的脑袋,“其实是,当初我救人受伤那次,救的人就是主要负责人的孩子,所以……”

  路辰愣了愣,紧张的表情这才慢慢松懈,“是墩墩刚到家里那天你说的那次吧?”

  “路辰居然记得吗?”

  “你的事情,我从来都不会忘。”路辰答得认真。

  熟知你却回给他同样的微笑,“所以学长的事情,我也同样不会忘。学长,其实,如果不是当初天外来客侵袭,你本该在今天的日子里毕业的。”

  路辰再次一愣,他试图从几百年前的记忆里搜寻相关的线索,却发现检索目录并未搭建起能够快速、准确的词条。

  不过,他并不为此担心,相反,记忆里与之相关的空洞,反而趁得如今那份幸福如此完整。

  你是在乎他的,他感受到了。

  

  (九)

  天文馆的星空厅开阔而崭新。

  球状幕布高悬在上,一排并一排的座位让地面像是一处观光列车,足以载着人们在星海中穿梭游行。

  在已经堪称雄壮的建筑厅中,路辰和你便显得又些渺小,不过这渺小让人更期待那庞大的影像布景,渴望被大与小间强烈的差距冲撞心灵,好叫灵魂能够感知宇宙中万物的轻颤。

  踏入展厅的时候,这一次,路辰成功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几百年前的那次生日,他把一切全权交给你,任由你去精心准备心意编织而出的礼物——天文馆中的一场演讲,和头顶摇曳过的一条美丽青鱼。

  过去与现实重合,让路辰倍感亲切,也在亲切中进一步体会到时光、经历和记忆碰撞在一起的浪漫。

  可是,就在坐在座位上,仰头扫视天幕的时候,蓦地,路辰回想起了另一件事。

  关于那场球幕星辰下躺在扁舟中的自己的梦。

  实际上,自那之后,路辰的梦便愈发清晰。

  他又梦见了很多故事。是的,故事,它们一个接一个,从单一的画面变成连续的景象。有些甚至不是梦境,而是在他生活中各个细节里突兀地插进来。

  他就像是成了一台调频不稳定的电视机,乱七八糟的频率都会被他捕获,构成前言不搭后语、彼此不成逻辑的影像碎片。

  “路辰。”

  你的呼唤把惊梦中的路辰带回现实,他这才发现,他让这阵子困扰自己的问题影响了与你的时光。

  真不应该。

  “路辰,你还好吗?你刚刚的表情有些……害怕?”

  “抱歉,只是想起了昨晚做的一场噩梦。”

  这句话真假参半,所以路辰不至于忍受太多良心的煎熬。可你把它当成了最真实的解释,几乎是马上坐在路辰身边,牵起了他的双手。

  “路辰,看着我。”

  路辰照做了,他在你的眼中端详自己,看你眉眼间每一丝肌肉微动所代表的情感流露。

  你郑重说:“路辰,我就在你的身边。”

  再多的困惑、彷徨、紧张,随着你的这句话烟消云散。

  路辰重重回抓住你的手,和你十指相扣,“嗯,我知道。”

  你们肩并肩,在星空厅最中间的位置开启演出,然后静默着观看了整整半个小时的星空影像,那些星星行动缓慢,但你们都知道那已经是人为加速的结果。真实的宇宙,迅疾又迟缓——成型蜕变于亿年,却又可以坍缩湮灭在瞬息。

  唯一不变的是,在它庞大的怀抱中,还有你们彼此分享着的这一个小小怀抱,它温暖坚定,足够抵挡寒冷。

  待到影响播放快要结束而进入循环,你问路辰:“路辰,喜欢我送给你的礼物吗?”

  “嗯,我很喜欢。”

  “路辰,”你又重复了一次,“我就在你的身边。”

  “嗯,我知道。”

  

  (十)

  路辰又做梦了。

  这一次,画面里的图景阴沉、灰蒙、死寂。

  空气中像是有一种沉闷的尘灰在漂浮,又在地面上聚集,像有了颜色的积雪,踩上去,第一脚松软,用力时却发出咯吱咯吱尖锐的声音,而后成为厚实的冰。

  是夜,天空无光,乌云把星星都遮蔽了,又或者是星辰都不忍看眼前发生的事情,自行转过身去、蒙住眼睛。

  路辰躺倒在那发冷的“尘灰”汇聚的大地,仰面看着浓稠的天幕,在那样纯粹的颜色衬托下,你的发丝被月光描摹得如此耀眼。

  你还穿着华丽的红色长裙,如同西欧亭亭玉立的淑女,可眼睛里全然不见淑女该有的内敛安静,那里全是炽热的、跃动着的火——恨与痛编织的火。

  你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路辰,路辰却一点也看不懂那烈焰背后的其他情绪,它们都被热度保护起来,谁若是想要窥探,只能被灼伤。

  但他还是用力想要越过火焰。他用无力的手抬起来,想要触摸你的脸颊,却惊讶地发现掌心布满红色的血液,灼目就像她眼底的一团火。

  路辰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也换上了一套西欧宫廷的华服,只是如今这套漂亮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污染。

  他的腹部被一把长刀刺穿,刀刃笔直、锋利,伴着黑与金的颜色。

  它被你握在手里,与你的衣着风格相比格外突兀,因而路辰认出了这把长刀。

  他曾经在某个梦里被它反射的寒光灼伤过眼睛。

  而现在,他却被你用这一武器贯穿心脏,成为了它刃下的亡魂。

  你杀了他。   你杀了他……   你,杀了他?

  

  路辰惊醒了。

  胸口传来窒息一样的感觉,路辰抬头看去,才发现墩墩不知何时窝在了那里,成了他做噩梦的罪魁祸首。

  可是……路辰坐起身时问自己:可是这真的是噩梦吗?

  如今,那些幻觉和梦更加频繁,也更加真实,他似乎有很大段的时间都会体验到记忆的回闪。那些曾经杂乱的频率渐渐拉长自己的波段,致使杂乱变得有序,越来越成为一个又一个完整的电视节目。

  他似乎是在不同的世界,以不同的身份与你生活。

  而无一例外的,你们永远是恋人。

  你的亲昵、信赖和热情从未有过改变,你陪伴他,与他分享着幸福的每一天。

  可目前为止,暂时还没有一个电视节目播放到结局。

  除了这一个,今晚的这一个。

  路辰感觉到一阵心慌,心慌过后却是接触到某个冰冷事物而本能地战栗感,他还看不清它,但他已经能够感受到它。

  他把墩墩抱起来,想要将它放下来,放在一边。

  然后他停住了。

  因为在屋内微光的照射下,他发现墩墩的眼睛有两种不一样的颜色。

  奇怪,是因为墩墩的毛太繁厚,此前才没能发现它是阴阳眼吗?

  路辰拨开墩墩眼前的绒毛,那下面露出一只与他一模一样美丽的绿宝石眼睛,还有一只与他头发相辉映的金色眼睛。

  寒意爬上路辰的脊背。

  他这才猛然想起来,所有一切的异常,都是在发现墩墩那一天开始的。

  那他为什么从来没将所有诡异和谜题和这只鬃猫联系在一起?   他为什么从来没想过抱起墩墩,看一眼它的眼睛?

  他不该这样的,他曾经是那么为未知感到激动,会主动地上下求索,与整个宇宙的奥秘为敌,只愿它脱下伪装的外壳。

  他曾经经历过星际流浪,积攒了那么多的经验,他本该警觉、本该聪明,能够嗅到任何一个突兀闯入的事物身上危险的气息。

  他曾经……

  路辰停了下来。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了那个问题,那个打断了他的,能够解答所有问题的,另一个更庞大的问题:

  “他曾经”。那是哪一个“曾经”?   他没有过疑惑,究竟是因为他没想去疑惑,还是有人不想他去疑惑?

  一个致命的问题诞生,虚伪的大厦便终于经不起其敲打。

  越来越多的疑问涌上来,像锤子敲碎砖瓦、洪水冲击地基,终是眨眼之间将迷雾吹开,越来越多的“答案”被叩问出来。

  电视节目的进度条被拉过堵塞其的障碍,画面以快进的样子完整闪过路辰的脑海,多如麻,几乎让他感觉到剧痛。

  但渐渐的,他开始能够突兀每一个不同胶卷上的同样特质,就好像是两张纸叠在一起,从透光灯上看,竟发现其实重叠的部分。

  他应该怎么去描述?前世今生?还是说“轮回”?亦或者,“循环”?

  他成为新世界下身负重任的冕下,成为林间自由淳朴的白鹿,成为一骑绝尘的将军,成为探寻神秘宗教的特工……

  他被赋予记忆,一次又一次新的记忆,他好像生而就是那些不同世界的人,恪尽职守,再与你相遇。

  他有和你见证荒漠迎来新生、绿洲乐园无限扩展;也曾与你共同迎接宇宙的灾难,承受彼此相爱相杀的痛苦。

  他成为了一个个他。   一个个“他”。

  忽然,房屋里的一切发生折叠,好像一个火柴盒被顽皮的娃娃捏在手里把玩,而不断挤压、翻滚。

  他在混乱中坠下床铺,等疼痛略微消去,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研究所球幕的星空厅中。

  只是这一次这里忽然没了座椅,整个大厅显得更空荡了,也显得站在正中的你是那样夺目而无法被忽视。

  整齐规整的白色军装裙将你包裹地像一把寒冷的刀,你眉眼里不再带着笑,只显现出一板一眼的平静。

  “恭喜你再次苏醒,星之提督先生。”

  

  (十一)

  当你向帝国提出一套可以利用虚拟设备捕捉模拟星之提督的潜意识梦境,让其纵使无法清醒也仍能为帝国提供情感能量时,所有人都说,星之提督的副官是一个残忍的疯子。

  你对此满不在乎。纵然你真的是个疯子,你也自认为比不过那位妄图以肉体凡胎操纵旅者灵魂的家伙。

  你说过的,只要他选择这条路,他终会自食其果,自己撕碎自己——纯粹的灵魂从不可能是掌中物,妄图控制它们的人,早晚有一天会撕碎自己。

  所以听闻星之提督被那些融入旅者灵魂的星舰围堵撞击,你一点都不意外。

  可当你听闻帝国判定星之提督的治疗成本远大于他存活后的贡献价值,而决定让他真正死去时,你却疯魔似的无法接受。

  不,这样一个罪不可赦的家伙,怎么可以死去?

  他毁了你的家园,杀了你的恋人,他收割过那么多世界,囚禁控制了如此多的旅者……

  他甚至还恬不知耻地想将你纳为己有,以谎言碾压践踏你的信任、自尊、希望……来期待着能将你驯服。

  他毁了你的一切,如今却想轻飘飘离开?   怎么可能?

  于是,在你反应过来之时,你已经完成了这项和帝国的提议。

  不过仔细想想,你也全无所谓,你的家园已经被毁,你在乎的一切都不复存在,纵然可以尝试颠覆,却不是如今需要考虑的事情。

  那些事情,你都可以从长计议,可星之提督一旦死了,你便再也无法让其偿还。

  他喜欢收藏摄影版的图像,那你就让他成为一个个胶卷里的主人公。   他喜欢以谎言愚弄人心,那你就让他好好尝一尝谎言的味道。

  在为星之提督第一次戴上那套全息设备,开启第一次剧本的时候,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你绝不会让他死。你要让他在谎言中永生。

  

  (十二)

  “你曾问过我喜不喜欢你送的北极星……”你与路辰相望,隔着数米,隔着光年,隔着沉淀无数恨与怨的静默的银河,“那么现在呢?你喜欢我送给你的无穷‘梦境’吗?”

  路辰看着你,只有十足的沉默。

  而在那沉默背后,是几乎要将他从头到尾、从内到外撕裂的汹涌情感。

  太多太多的真相就在此刻展现,太多太多真实的记忆像拼图拼凑完整。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从很久很久开始,他生活着的领域,从未有过真实。

  他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被植入不属于他的记忆,在一场又一场模拟中度过荒诞的人生。

  他真情实感地相信自己是“自己”,相信那些经历,相信和你是相濡以沫的爱人。   ——直到你残酷地让他想起,揭穿谎言,用他曾经用过的破军杀死他,然后进入再一次新的剧本中。

  见他不做反应,你耸了耸肩,“算了……反正苏醒的这一刻,就是我们又一次对决的时候。给,这是给你的武器。拔剑吧,星之提督,如果你能赢过我,我就让你彻底苏醒。”

  那是两把破军。

  从刚才再见面开始,你再也没有叫过他“路辰”。

  (十三)

  结局是可想而知的。

  这本就是你设置的游戏,你是裁判,而他是被编程的角色,更何况在这一次剧本中,他的身体自始至终都是羸弱的,连快走都做不到。

  但,又有所不同,因为某种程度上,路辰根本没有过任何的反抗。

  所以当他躺在了你怀里时,你冷漠的表情才有过一丝松动。

  那个眼神好像是在问他:为什么?

  是问他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一次次剧本的末尾都不再是一个绝然的破局者,不再为了自己的骄傲和尊严宁死不屈?

  他是星之提督,他应该高傲,应该深爱自由,应该对你抱有恨意。你禁锢他的自由,玩弄他的感情,凌迟他的自尊……他应该以任何文字都不能描绘彻底的恨意对待你。

  但,那是作为“星之提督”的“应该”。

  可眼下,“星之提督”就是完全的他自己吗?

  从不知道哪一次剧目开始,路辰就这样产生了怀疑。

  若属于他者、扮演他者的时间被无限延长,若放眼望去,即便是最刻骨铭心的所谓“星之提督”的幕本也不得不被那些堆叠出泰山之高的剧本笼罩在阴影之下……那么,哪个才是“他”?哪个才该被成为真正的“自我”呢?

  杂乱的记忆太多太多,他就像存储过载的计算机,无数段数据都被强制编入到主控盘上,以至于他早就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该被称为“不可删除”。

  而在这些闪过的数据里,路辰回味着最新的部分:那里面全部都是你,你在这一次里给予他的笑容,你的固执,你的保护,你的体贴……

  他还记得抱起鬃猫,几乎要真的认为和你渐渐重拾“美好时光”的那天,他对受伤的你说过:“你是骗不了我的,学妹。”

  那时你笑了,而他在此刻终于明白了你那笑容真正的含义。

  他说你骗不了他。他错了,你其实一直在欺骗他,把他骗得彻彻底底。

  可路辰仍然怀疑着,那属于真正含义的讥讽之情,到底有多少给了他,又分出了几分给了你自己呢?

  你让他一次次浸泡在谎言的故事里,但观察着这荒唐的、由你亲自主导的闹剧,你难道就不曾有过一丝一毫,对自我的厌恶之感吗?

  啊……路辰忽然停顿了下来。

  他想起了你的那道伤口。   还有很多道伤口。

  他几乎是带着惊讶抬头去看向你,而后,他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然的笑,再而后,是眼泪,是哀恸与悲伤。

  “你……”你眼看着这些错综复杂的情绪在路辰脸上划过,冰冷到近乎麻木的眼构成承载了它们的幕布,而在此刻,它也被它们撼动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你在心里对他继续道:你应该恨我,你应该愤怒,应该高傲,应该用坚韧而不屈服的姿态告诉我,你终有一日会彻底撕破我这张硕大的网,重新获得自由。你应该这样……“星之提督”应该这样。

  路辰的微笑依旧挂在嘴角,他像是能听到你的心声,而后为了回应它们似的,终于让这笑容有了几分你所期待的变化。

  他仰视着你,姿态却仿佛与你并排平坐般泰然,微弱的音量下是震耳发聩的质问:“如今,你一次次用刀刺穿我的时候,伤害的何尝不是你自己的心呢?”

  若他都能感知到,“星之提督”的那部分在循环中一次次被削弱,你又怎么可能不会察觉到,他在一次又一次被你杀死重生的过程里,属于其他路辰的那部分在一点点觉醒?

  你创造这无尽囚笼的本意是为了让他生不如死,是为了让他体会被剥夺自我,像提线木偶般为人所操控。

  可命运却总不让人如愿,你希望“星之提督”生,但他还是缓慢死去。

  路辰想起他作为星之提督时常有过的自我伤害。那和你如今做的颇有些类似,却云泥有别。

  一次次割伤自己再快速缝合好外表,只留内里渐渐流脓溃烂,再在痛苦中长出新的血肉,这或许也可以称之为新生,但他至少保留了“星之提督”的外表,不会让自内向外新生的血肉蔓延过不该跨过的准线。

  但你,是用颜色一层又一层涂在原有的画纸上,每一次都不同,每一次都将上一次的颜色彻底覆盖,从不过问那越来越厚的重彩之下正发生着怎样隐秘的变化——那些液体缓慢渗入彼此的缝隙,直至严丝合缝,待你想要重新回到最初的画纸上,便只能用刻刀隔开重彩的岩块。而后,无数碎块残液散落一地,你却再也拼不好最初的画纸。

  面具戴了太久,或者更准确地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戴着面具就度过了那么漫长的时间的话,面具就嵌入到血肉里,再也摘不下来了。

  路辰正是在刚刚自问的过程里想起这个,才无端为你感到哀伤。

  因为剧目的演出从不曾是他的独角戏,你……又何尝不是一次又一次戴上面具与他一同表演呢?

  更何况,路辰不会忘记,你如今也开始有了自我伤害的习惯,希望用反复受伤痊愈和流血的疼痛,抚平自我审视下产生的自厌、自责。

  如果只是单纯的憎恨,何来自我审视的必要呢?

  你分明越来越像曾经还是星之提督时的他。所以,你对他的感情,无论是因为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