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夏】七日约

晴天未雨

醉湖相识,许彼此一段七日之约。 待我们完成各自的事情,再来到这里,继续约定吧?

  ‖壹‖

  七月,陪都临安。

  微雨如酥,雾漫潭湖。

  你斜靠在窗边,半边脑袋探到外面,吹着水面上的晚风放松,看摇曳于碧波的小花灯。

  花灯色泽橘暖,把夜幕下的湖泊映衬出几点墨蓝。它们倒影斑驳,状若游鱼成群结队地在水下晃动着,点缀出灵性欢快之意。

  快到乞巧节了,街坊正在筹备着节日当晚会准备的东西,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喧哗声从岸边传来,也似这水波似的,一浪接一浪,连绵不绝。

  轻舸还没开,开时也未定,因为今日这小小的船舶为你一人所用,全凭你喜好决定是否起锚、去往哪里、什么速度。

  你向来不喜欢凑人多的热闹。

  乞巧节当天是不打算来临安醉湖旁的集会了,索性决定在这之前找艘船,趁过节的气氛在醉湖上游荡一圈便罢。

  行走江湖做游侠就这点好处——能结交天南海北的朋友来蹭吃蹭喝。

  咳咳!也不是,不能算蹭吃蹭喝,那都是他尽地主之谊!嗯,对对,就是这样!

  你在临安的这位朋友是个船舫老板的儿子,姓封,叫封君语。去年外出时遭歹人打劫,幸得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全首全尾地回到家。

  他感激你侠肝义胆,后来和你成了朋友,是个出手阔绰、热心温雅的人。

  你一向很开心傍上富家子弟的大腿,也对自己和封大公子的友谊十分满意。

  唯一预料不到的是他有个弟弟封君皓,才十岁的年纪,性情却很奇特,自你在他家中做过客后就一副对你一见钟情的样子,还信誓旦旦说“女人,等我加冠成年,就置备厚礼提亲!”

  一回想起那离奇的画面和那张人小鬼大的脸,你就愁啊,忍不住扶额叹息。

  你四海为家这么多年,真心觉得这近几年的小孩子变得越来越早熟了。

  你将桌上那杯青桔普洱茶轻抿了一口,放下来,远眺不远处几个说笑着挂纸灯彩装饰的姑娘们。

  看着看着,你来了兴致,从那边角落翻出纸笔,自己磨墨,提笔就想勾画这临湖的人间喧哗。

  你很快就完成了这幅画卷,可画画的瘾子又挠得你发痒,仍觉得不够,于是自己跑去船舵那里,划着去往糊的另一岸。

  你想从更远的地方遥望整个醉湖街的夜景,画一幅大些的水墨画。

  

  ‖贰‖

  轻舸渐渐远离码头,人声变得有些遥远模糊,像是梦里才会响起的不真实的动静。

  你抖抖刚画好的画卷,把它张晾在隔壁的桌子上,铺开新一张宣纸,正要蘸墨作画。

  “扑通!”有东西掉进水里。

  “哗啦啦!哗啦——”那掉进水里的“东西”应该是从水里浮了起来,挣扎几下,飞快朝着轻舸这边靠近。

  你默不作声,只是更改了握笔的姿势。若是拥有经验的习武之人见了,当会能看出几分门道——就算是柔软的动物毫毛,可若是你动了杀心,以这手法刺过去,至少也能戳瞎对方一只眼。

  你洋装还在画画,注意力实则却放在了观察那动静的速度、力量,推断对方的来意。

  和你预料的不同,此人划水动作紊乱、毫无章法,隐隐能察觉出慌乱之意,让你联想起那些溺水时本能扑腾的人儿。

  如此想着,你又回忆了下最近是否得罪过什么人,最终推断这只不过是自己又摊上什么“闲事”。

  你不敢掉以轻心,握着笔走出去。船头小灯把面前那片水映出圆圆一圈光明,而光明之中正有一个人朝船靠近,见你出来,他动作又加快几分,抚上船沿,急切道:“这位兄弟,行行好,救救我!”

  嗓音干净透亮,又自带份活力,让人无端联想起暖阳。

  而此人的长相同样若阳光般夺目。他是个俊美的男子,风标俏倬,一头金发如金乌坠入人间化形,碧水般透亮漂亮的蓝绿色双眸,就像是容纳这耀眼阳光的晴空。

  即使他如今落魄,这冰凉的水也冲不掉身上气度,依旧让人看一眼就喜欢。

  但这份喜欢可没法抵消你被叫成兄弟的郁闷。

  “兄弟?”你眼皮跳了跳。

  你明显属于女性的清丽声音一出,果然看到对方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唔,姑娘!女菩萨!行行好,救我一下可以吗?”

  你叹了口气,蹲下来,一手绕到这男子脖颈后,揪住他衣领,将他整个半拎半拽拖上了船。

  看你拍着手上的水往屋里走,这男子抖抖湿溻溻的头发,慌忙跟上去:“谢谢女菩萨!”

  “别叫菩萨,”你掀开帘子时回头道,“叫‘女侠’。”

  “好好,感谢女侠。”

  然而,他才踏进船舱,就被你又喝止在原地:“别动。”

  对方四肢瞬间僵住,以一种很滑稽的方式停驻下来,惹得你噗嗤笑出声。

  “我是让你别往前,又没让你就保持这姿势。”你说着,拉过自己船舱的一把凳子坐下,双臂交叠,好似审讯一般厉声道,“好了,报上名来。做什么的?被什么人追杀?为什么?”

  “一下子就问得这么详细吗?”这金发男子回给你一个笑容,恍惚间让你有种整个船舱都明亮的剔透感,“交浅言深在行走江湖可要不得。”

  你冲他戏谑你的笑撇撇嘴:“我问得详细可不是为了八卦。”

  “那是?”

  “衡量一下救你的成本,要是对方惹不起,我岂不是摊上大事了?”

  “哦?”对方来了兴致,“那若是觉得惹不起,你要怎么做?”

  “好说,把你重新踹回水里,我划船跑路。”

  “……”

  正说话的当,忽然,你敏锐察觉到外面的湖水有了另外的动静。

  那声音更细微谨慎,和先前这男子的仓皇不同,来者显然是想要刻意掩盖自己的行踪。

  你心头一惊,慌忙扑过去把男子拽进船屋中心。

  “怎么了?”他看你飞快把窗户放下,将正门从里拴住,而后贴着木板聆听着什么。

  更近了。约莫只剩下不到十丈的距离。

  数量……大约是三到四个。可惜水上不比陆地,若是能听到脚步,你多少还能判断一下对方的实力。

  大概是你谨慎蹙眉的样子让男人猜到了什么,他一直维持着的轻松笑容慢慢凝滞:“他们追上来了?”

  你心里没底:“所以啊,你快说!到底为什么追杀你!”

  “……我叫罗夏,富家子弟,不过我是私生子,从小没人管。”自我介绍过后,罗夏用极为简短凝练的语言继续道,“但是豪门夺嫡争产,异母兄弟们视我作眼中钉,想找人杀了我。今日,陪在我身边的暗卫都已经丧命,我无路可逃。”

  罗夏的面色在短瞬间如太阳隐于天际,蒙上一层淡淡的阴沉和凝重。他抬眼看着你,目光诚挚:“这位女侠,如果可以,我能否斗胆请你帮帮我?只要帮我熬过七日,就有人能来救我、接应我。若你保护我的周全,我定……”

  “开价。”

  “……啊?”正思索着用什么东西能表达出足够诚意的罗夏,被你投来的问题捶懵住,“什么?”

  “我说开价!谁家雇镖聘卫不花钱?”你剜了他一眼,说得理所当然,“算你找对人了,我别的不会,一身功夫护一人七日周全还是可以的。只是我要价很高,你最好能开个说服我承担这么久危险的价格。”

  “……”虽然这的确是他最希望的结果,但看你这么干脆地接下委托索要报价,罗夏还是觉得你直爽到有些神奇。

  说话间,船前头木板上有什么东西落上去。

  他们上来了。

  罗夏也听到这点动静,登时神色微变:“二百两黄金。”

  “五百。”

  “五百?!”罗夏说完下意识捂了下嘴,“你这报价也太高了吧!”

  “这价格你绝对给的起。而且,性命无价哦罗先生。”你眨眨眼,露出一个招牌微笑,“更何况现在是非常时期,大概还有十步,对方就能破门。我有绝对的把握自己一个人逃遁,你就不一定了。”

  “……”

  “九步,八步……”

  “不是,商量一下,三百成吗?”

  “七,六,五……”

  “四百?四百五!四百五可以吗?”

  “四,三……”

  “行行行!五百五百!”罗夏的表情扭曲了一下,最终他咬咬牙,焦急地从腰间拽下块成色优良的玉佩,扔给你,“市价二百,定金!收拾完这波剩下的等我当点东西补齐!”

  你飞快接过玉佩。

  “成交!趴桌子底下,闭眼!”

  “砰!”

  来者闯入了船舱。

     ‖叁‖

  “扑通!”

  “扑通!”

  “扑通!”

  三声闷响过后,这轻舸船头的湖水,除了一大块刚因沉进东西而荡起的波浪,再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

  你拍拍手,蹲下来,就着湖水洗掉手上的血渍。

  屋门碎了一半,内里的陈列也都变成了惨不忍睹的样子,罗夏抱着那尚且完好的最后一块圆木桌,直勾勾盯着往他走来的你。

  “你还真的,把他们都打败了?”

  “怎么了?先前你不信我的实力?”

  倒也不是不信。罗夏腹诽。只是他深知这三位刺客的来头——要知道,会被皇子买来杀人的刺客,其手段之残忍和身手之敏捷,绝对是行业里的佼佼者。

  可面前的你凭一己之力就把他们都干倒了。

  多少还是会让人觉得恐怖。

  不过,这些小细节自然不能告知你。罗夏轻了轻嗓子:“没有,只是被女侠的身手惊艳到了。”

  “哼哼,我‘画家’这个称号可不是白来的。”你多少有些飘飘然,得意地扬起鼻子。

  “‘画家’?你就是‘画家’?那个非常出名的女侠士?”

  “是啊,需要我给你签名吗?”你冲罗夏挤挤眼。

  “倒也不用……只是没想到,我居然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刚好能让实力超群的‘画家’来充当我的保镖。而且,传说中的‘画家’女侠,长相竟如此美丽动人。”危机解除后,罗夏又换上那副爽朗笑容,心情也跟着愉悦轻松。

  不过,当他的视线落在你胳膊上时,这笑再次短暂停滞。

  因为他发现了你的一处伤口——原来你并非全身而退,对方的利刃多少还是在你身上遗落下了痕迹。

  你顺着罗夏的目光看过来,也是后知后觉自己挂彩,但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哎呀,都是小伤,不碍事。”

  罗夏对你的反应觉得困惑,微微蹙眉:“你受伤了,还是赶紧处理一下比较好,再怎么着,也要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些。”

  你看他严肃,不知为何却笑了一下:“没必要这么严肃吧?”

  罗夏轻咳一下,思索半天,给出了一个你无法反驳的理由:“我现在也算是你的雇主。剩下几天里,我的身家性命可都指望你呢。受伤后不处理,若是感染、发热,那可怎么办?”

  他说着,手又伸到了自己交襟里。不过,在他下意识摸出那个想给你的东西后,他略微迟疑了一下。

  毕竟他知道一些民间的习俗,要是送你帕子捂伤口,会不会有点……

  罢了,让你处理伤势要紧。罗夏将进行一半的动作持续了下去。

  他递上手帕,而意料之外的是,你像是并没有觉得他行为有何不妥,说了声谢谢,就接了过去。

  这反倒让罗夏再度郁闷起来。被自己赠送手帕这么暧昧的东西,居然一点点的反应都不给吗?

  还真是个不小的打击。

  正想着,他却看到你慢慢流露出纠结和错愣,像是想到了什么,但又难以启齿。

  哦,原来只是反应迟钝。罗夏悄悄压下心头重燃的小小自尊,正要开口劝你别难为情,谁知你直接抬起眼,对上了他的目光。

  “那个,和你商量个事?”

  “什么?”

  “这船是我朋友借给我的,今天这么多损失……老板你能给报销吗?”

  “……”

  闹了半天,原来你刚才是在难为情开这个口吗!罗夏不乐。

  

  ‖肆‖

  你把残废大半的船只还给封君语的时候,还以为对方多少会生气一些。

  熟料,封君语大概扫视了一下船身,竟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还行。至少没裂成两半。”

  “裂成两半我还能回来吗?”你忍不住吐槽,“这可是船。”

  封君语冲你笑了笑:“我开个玩笑而已。没事,一艘小型游舸罢了,里面的家具损坏就损坏,不是什么大成本的事情。”

  言罢,他往你身后看了看,问到:“不过你借的时候是一个人啊,这位是?”

  “我叫罗……嗷!我叫罗甜甜!”罗夏本想报上名字,被你偷偷从背后掐了下腰窝提醒,急忙舌头一转,随便想了个名字。

  “罗甜甜?”封君语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不甚理解地挠挠头,“还真是……顶独特的名字。他是你朋友?”

  “是。”“不是。”

  你们三人同时互相看了看。

  你对罗夏这么不客气地就开始和你以朋友互称感到无奈,不理会他那因听到你否认后委屈可怜的表情,冲封君语解释:“接了个保镖的委托。他是我老板。”

  封君语再次打量了一下罗夏。

  为了不引起过多注意,今天一早你就弄来了两个垂帘斗笠,帮罗夏遮住他那过于醒目的金发。

  此刻,封君语也看不清他的容貌,只依稀能从谈吐里识别出对方的出身应当也是不一般。

  “原来如此。那你注意安全。”江湖之事,封君语觉得自己不便多问,于是很识趣地只给了你一个祝福。

  说话间,却有人风风火火从府里冲出,跳到你面前。

  “你居然又来了吗?”封君皓看到你似乎还挺高兴,余光瞥到那岸边船舶时,若有所悟道,“诶?怎么船变成了这个样子……哦!我明白了!你放心,这个坏了也没关系,我们家还能造很多比较漂亮的船。你若是还要,哥哥送不起,我可以给你!”

  “君皓。”封君语耷拉下脸,“你又开始了是吗?”

  “怎么了?我还不能在心上人面前表现一下?”

  话音刚落,一直安静在后面观察的罗夏下意识重复:“心上人?”

  封君皓这才注意到罗夏的存在,两手一掐腰,得意道:“对!她是我看上的人,等将来我成年了,我就和她成亲。”

  “……”

  “……”

  “……”

  三个人,三份同样的无语。

  封君语已经无奈地捂着脸,很想就此宣布自己没这个弟弟。

  倒是罗夏呆愣过后反应过来,眯起眼思索片刻,说:“唔,这恐怕不行。”

  他语气认真,像是把封君皓的“豪言壮志”当了真,还顺带分析了它的可行度。

  你刚要小声提醒罗夏这不过是小孩子童年无忌,却见罗夏一脸正色地看向封君皓:“因为,现在这位女侠是我的。”

  “?”

  “?”

  “……哈?”

  三个人,三份同样的问号。

  

  ‖伍‖

  你和罗夏行走在热热闹闹的街巷中,你步调飞快,从脚上力道来看似乎心情不怎么好,而罗夏则两手按住斗笠,小跑着追赶你。

  “等等啊,真生气了?”

  “你说呢?”你白了罗夏一眼。

  “我那不过也是实话实说啊?”罗夏反倒看起来有点委屈,“你现在被我雇佣,不就是我的人?”

  “……你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让人浮想联翩?”

  约莫是逗尽兴了,罗夏倒真的没有继续说什么离谱的话,他合起眼朝你笑着,状若投降地抬起双臂,诚挚点头。

  你看他道歉,也便不再纠结此事,甚至静下心来细想,罗夏这近乎害人瞠目的发言,似乎也解救了你些许燃眉之急。

  毕竟,你还是希望能多来几次临安的,到时候少不得和封君语来往。封君皓童言无忌,不需要担心什么,可你不一样,若是被人传闻出去说你喜欢勾引黄眉小儿……

  嘶,你估计很快就会被江湖上那些义愤填膺的人士追杀。

  虽然你不怕他们,但你怕麻烦。

  正思考的时候,罗夏忽然三步并两步赶上你,悄悄问:“不过,虽说我也非常承认‘画家’女侠貌若天仙,但是能让给那么一个小孩子都迷住,我还真没想到。”

  “……罗夏,你要是再提,你的委托我不接了!”

  “别啊,你定金都收了。真不接,钱你可得退我。”

  “非常抱歉,鉴于昨晚我已经把来的刺客给干掉了,定金恕不退还。真要退也可以,”你笑眯眯地两手抓着,凑到罗夏面前,笑得一脸阴险,“把你仇家地址给我,我把钱还你以后直接给你干掉拿去领赏。”

  “……这年头的侠士都这么功利了吗?”罗夏叹了口气,“老实讲,你可是在毁灭我对游侠传说的美好幻想。”

  “江湖亦是人间,我们这群人,没有你们幻想的那么高尚。”你撇撇嘴,“我们是人,我们只不过是多了几分功夫,一样要讨生活,一样有七情六欲、自己的私心和偏好。成为游侠的原因千千万万,可我知道的里面,大多都不是抱着什么崇高的梦想,而是生活所迫。”

  你说完这些,看到罗夏的表情微微怔住,深知自己的一席发言叫他幻灭的厉害。

  好吧。我错了,下次还敢。你心想。

  然而,静默过后,你以为罗夏会就此陷入沮丧,熟料,那短暂的郁闷并没有成功阻隔过光亮,他的神情依旧散发出一种感染人的明快感:“嗯,原来如此。听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我和你们这些游侠们又亲近了一些——毕竟,大家看起来好像都一样。”

  他的敞亮乐观叫你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承认你说这话有故意报复的目的,然而,对方却似乎一点也不为此生气。又或者,他的失落被他自带的乐观给抹去——对游侠光晕散去的伤感只是存留了短瞬,就变成为他们变得更具体、更生动可感而萌生的亲近。

  他似乎是真心会为很多事情感到快乐。

  而这让你那小小的报复心对比之下显得有些阴郁了。

  你沉默不语,罗夏则踏近一步,歪着脑袋看了看你:“那么,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份幸运,听听看你是因为什么做了游侠?”

  “……罗先生,我可以认为你想和我套亲近么?”你微微眯起眼,似笑非笑。

  罗夏若有所思状:“嗯,姑且算是吧。”

  “那么,很抱歉,还是隔江相望雾里看花比较好。”你调皮地吐吐舌头,把话题骤然一转,“倒是你。我今日琢磨过后,才觉得你的请求有些奇怪,既然是有人要追杀你,你为何还想要停留此地?难道不该是尽快回到自己的地盘更稳妥吗?”

  “若是我真的想回自己的家乡,画家女侠你也能帮我?”

  你轻轻一笑:“是啊,钱到位就行。”

  “……”

  “而且,实话实说。带一个人流亡实际上远比停留在一个地方防守要更容易。因为往外的道路千千万万,一座城镇——就拿临安来说,再大也仍有边界。”

  罗夏为你的话沉吟片刻:“这话倒是没错,我也很喜欢外出游玩更多世间的东西,老是呆在一个地方,眼界会变小。嗯,偏题了一些,你问的问题的确有道理,因为我来临安是有目的的,如今我任务完成,更重要的是原地等候接应我的人,轻易离开,反而会让自己处于不利。”

  “好吧,左右你是老板,你说了算。”你说着伸了懒腰,“所以老板,今天能把余款补齐了么?”

  “可以是可以。”罗夏眨眨眼,随后显现出为难来,“但我有点担心,如果我就这么把钱一次性付清了,你临阵逃跑可怎么办?”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的契约精神么?”

  “谁叫你昨晚一见面就是‘要是对方惹不起,我岂不是摊上大事了’?有这句话在先,当然要对你留点心眼。”罗夏笑地理所当然。

  你无法反驳。的确,要是真遇到特殊情况,你有可能真的跑路。

  “……好吧,那这样,预付七成。等七日之约过去,你的人来找你了,你再把最后三成给我。”

  罗夏没想到你答应地还挺快:“你都不担心我反而爽约吗?”

  “无所谓,我随时能从你身上偷偷薅走点东西。”

  “?”罗夏惊愕过后,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衣服往后褪了褪,一脸戒备地看着你。

  “放心,你不爽约,我不偷。”你再次占了上风,心情大好。

     ‖陆‖

  但你的好心情并未持续多久。

  因为接下来的两个晚上,你便发现,借夜色袭来的杀手一次比一次还要难缠一些。

  在第三天的夜里,你和更加来势汹汹的人缠斗,期间还得照顾着不让他们发现躲起来的罗夏,直到厮打得天空泛起鱼肚白,你才终于把最后一个家伙给解决。

  你问罗夏为什么不能向临安府衙求助,他冲你轻轻摇摇头,说谋害他这件事情,临安府衙的人也有可能参与。

  而且,就算退一万步来讲,即便府衙的人没有掺和,也愿意为他提供帮助,他的前往也无疑是将府衙的大人划成自己的阵营,说不得就连他也要被秘密针对。

  你吃惊不已:“你到底什么来头?家人的兄弟怎么连临安这陪都的总督都敢动?”

  罗夏神情讳莫如深。相处两日之后,你明显感觉到,唯有提及这方面的事情时,罗夏的气质才会发生变化——鲜艳的颜色会被灰蒙蒙一层雾霜笼罩,看不清,摸不透。

  他不答话,你却动起了脑子。按照你行走江湖的见闻,对诸多这些官场、王室和大家族或对外或对内的明争暗斗也所有耳闻。兄弟之间争产夺嫡,能狠到牵连一方府衙的负责人,而且全然一副豪横、为所欲为的姿态……这只能说明,罗夏的家族地位比临安总督的地位还要显赫。

  可临安又不比普通的州府。这里是陪都。陪都陪都,近乎相当于另一座皇都,而看守皇都的总督来历岂会是一般人?大多是和皇亲贵胄,随着大家姓的旁亲。

  所以,有胆量对总督动手,罗夏的家族,想必是来自京城。

  你忽然有些后悔起接下了罗夏的委托,总觉得,自己还是不可避免摊上了大事儿。

  “你倒是不用想太多。”罗夏却似乎看出了你的忧虑,“嗯……我是想,钱的事情,正好就日付好了,这样要是哪天晚上你觉得实在吃力,救不下我,那大可以拿着我已经付够的钱款逃跑。”

  “欸?”你不曾预料罗夏能有这样的贴心,作为老板,竟还劝保镖逃跑。

  “因为,让你这么美丽的姑娘为了我丧命,太可惜了。”罗夏那张漂亮的脸在你眼前笑着晃了晃,“更何况你是‘画家’。让享誉江湖的女侠故事就此中断,更是一大遗憾呢。”

  “……给我说好听话可没用。我不会因为这个心软就不逃跑的哦。”你飞快转过头,说得气闷,却无法阻止双颊因为他的笑容过于明艳而被那光芒烧灼到通红。

  “我知道,我也不认为说一两句好话就能哄骗得你为我出生入死。所以,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心头一颤,温热感比方才更甚。

  “对了,可以闲聊吗?你为什么会叫自己‘画家’?”

  你沉吟过后,走过去把挡在椅凳前的一具尸体踢开,坐下来慢悠悠喝起了一杯茶水:“师父起的称号。很早以前,我学功夫还不是为了游荡,纯粹感兴趣罢了。那时候比起行侠仗义,我更爱做个云游画家。”

  “这么说来,我好像记得见到你的时候,那床舱的桌子上确实放了好几幅画。可惜当时情况紧急,我只粗略瞥见过一眼,没能仔细欣赏。”

  语落,他长叹出声:“你一定挺遗憾的吧?我记得当时那画也在厮斗中损坏了。我听说过,画家的创作灵感是一次性的,无法重现……那样的作品,对你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咦?”这倒是让你惊喜,“你居然能理解到这种体会?”

  “因为我觉得,你很灵动,你画出来的画也是很美的。我的确只看了一眼,但那一眼也让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画的很好看。”罗夏点点头。

  “……”你很难去形容自己现在的体感。只是,一些尘封的有关过去的体验从沉寂的湖水内部涌起,在表面激荡出层层涟漪。

  你已经多久没有听到别人对你画作的认可和赞美了?

  不,或者应该说,你已经多久没有把画拿给别人看了?

  不是因为画的不好,而是这么多年来,画画不再是什么必须做到的事情,因为你发现,比起画画,这种行侠仗义来的钱要更快。

  而且,失去了师父、门第的光环,世间又有几个人有闲情逸致,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的画?

  无论罗夏说出这句话只是经由他学到的知识做出的判断,还是真心实意的想法,你都很感谢他能让你时隔多日找寻到被肯定的温暖。

  “被你说的,我忽然又有点想画画了。”

  罗夏轻笑:“画啊!我们这会儿去买纸笔不就好了?”他说着走上前,轻轻拽了下你的袖口。

  “……暂时不行。”

  “为什么?”

  你无奈地向他展示了一圈恐怖凌乱的房间:“先收拾一下‘案发现场’吧,罗大老板。”

  “……”

  

  ‖柒‖

  你这几天都是选了破败的城外小院寄宿,所以清理这些杀手的遗骸没有任何压力。只是今晚为了安全肯定要选新的地址了。

  不过好在陪都之郊多的是这些落寞小院,大部分是那些家族兴衰更替遗留下的别院等,倒是不愁没地方。

  拾掇完毕,你就和罗夏重新进城,去买纸笔。

  你们带着东西去了处文人墨客交流讨论专用的茶楼,钻去后院的活动区,灵活闪进一间没什么人的小屋。

  罗夏去掉斗笠,看了看外面的人,诧异道:“他们居然都没人在乎我戴着个黑斗笠。”

  “毕竟有一些风流文者都是奇奇怪怪的家伙。”你笑了笑,“而且,这里也常有江湖上的游子过来,有的人就是不喜欢抛头露面,只爱留自己的墨迹,所以,你这样子的在这里根本不稀奇。”

  “原来如此。”罗夏恍然大悟,“不过,你好像很懂这方面的事情?”

  你仓促移开视线,匆匆抹开话题:“……走的路多,看的事多罢了。”

  而罗夏似乎也意识到他的追问有些失礼,急忙抿住嘴唇,一声不吭。

  你铺开新买的宣纸,在书桌上深呼吸一口,却是为画什么犯了难。

  开始流浪生活以后,你的画画都很率性而为。长时间的疏于捕捉灵感,让你时隔多年后刻意去画什么的时候,大脑近乎一片空白。

  罗夏察觉到你的纠结,思考过后,走到你面前笑着指了指自己:“诶,要不,你画个我怎么样?”

  “画你?”

  “嗯。”罗夏坦然道,“还从没有人给我画过画像,所以我很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你犹豫片刻,点点头:“倒也不是不行。好吧,你在旁边坐一下。”

  砚上磨墨,墨香满屋,毛笔触碰到宣纸上发出瞬息之间的沙沙声,随后就被水墨晕开的粘稠感取代。

  你时不时抬眼看着罗夏,偶尔会咬一咬笔杆的末尾。

  而被要求画完之前不能动的罗夏,在自己的座位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你,把你沉迷于创作中的模样尽收眼底。

  你不知道,你柳眉微蹙、一双杏眼随眉线压紧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先前的你总是满不正经,说话做事也散漫惯了,叫人常以为不会有任何事能让你严肃对待。

  但显然,画画是一件特例。

  罗夏亲眼看着你蜕变的模样,窗棂外的薄光也把你的轮廓勾勒地更柔和,让你细指催动笔杆的弧度尤为醒目,像是自身就成了一幅画,而那转瞬即逝的弧线就是勾勒于其上的轮廓。

  时间的流逝变得微弱不可查,罗夏看你看得入迷,直到听到笔杆咔哒碰在瓷器上的声音,才如梦初醒,为自己长久迷失在这恍惚的注视中感到不知所措。

  他觉得自己有些失礼,也害怕你有所察觉也这么想,但看到你吹画的样子,他想你刚才应该也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幸而没有过多察觉。

  然而事实上,他并不知,作为画画的人,你也把罗夏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个遍。

  观察着,绘画着,却是越画越感叹墨痕不能复刻他的神韵。

  罗夏身上自带一种自然的、生命的活力,如旭日般,能催动生命为之亢奋而悦动。画的过程里,你有一种不真实感,这种不真实来自于一种突兀——你答应画画给他看的冲动;你想画他的冲动;还有你绘制他画像时每每从光芒中凝望那双眼睛时,心脏都如同被闷锤过的猝然。

  或许只是因为今天的阳光过于好了吧,把罗夏照射得美若有些不真实。

  你收回思绪,端详自己画作的时候,罗夏已经迫不及待凑过来,和你脑袋几乎抵在一起。

  “哇,真好看!”他称赞道,指了指上面人物的眼睛,“这个眉眼,这个五官,真的很像我!一样俊美动人!”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谦逊。”你被罗夏的直爽逗乐了,笑完又垂眼看着画作,“没有,远没以前画得好看了。”

  “什么?那你以前画得该是有多好?”罗夏笑问。

  然而,他却看到你因为他的玩笑话神色微变。

  “……总之,我很喜欢!送我好不好?”罗夏期待地看向你。

  “送你?”你扬扬眉毛,起了逗弄他的心,“那可不行,既然这么喜欢,可不能让你白拿啊。”

  “那你的意思是?”

  “想要就掏钱买。”

  “……”

  你看到罗夏为难地搔搔后脑:“嗯,你这可是真为难我了。我身上的东西全当出去,只够付你的雇佣金。”

  你觉得他苦恼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虽然他身材高挑,比你要挺拔很多,但那并不影响他在你心中变成了一只可爱的小狮子。

  你玩心更甚,头脑一热:“那不如你把你自己给我?”

  话一出口,你就想抽自己一巴掌:胡说什么呢!

  尤其是看到罗夏似乎被你这么直白的发言惊到瞪直了眼,你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怪了怪了,怎么就说出这种怪话!

  一定是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刚才的美色迷了眼睛!

  你表面强装镇定,内心早已把自己指责到体无完肤。而你们二者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和暧昧,谁都一时不敢说话。

  过了很久,你看到罗夏从怔愕中苏醒,竟是微微移过头挠了挠脸颊:“倒也不是个不可行的方案——前提条件是,你真想要我?”

  你眼看他嘴角的笑越来越明显,像是为你近乎告白的话感到欣喜,你觉得脸颊登时烧起来,匆匆否认:“没有,我打趣你一下而已!”

  随后,为了找个台阶下,你急忙扯过新的一张纸递给他,轻咳一声:“逗你的!你真想要就拿去吧,不过,来这儿也别光我画啊,你也给我画一张怎么样?”

  在你否认和垂眼的时候,你不曾注意到罗夏喜悦的表情慢慢染上失落。

  不过他没拒绝你的提议,抓过画纸,陷入到另一种兴致勃勃中:“好啊!那我就给你露一手!”

  

  ‖捌‖

  “……”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画的很好?”

  “……”

  “怎么不说话了,总不能是因为觉得太好看吧?虽然我觉得,我应该没有到那种水平。”

  “……”

  你陷入一种沉思。

  原本你以为,罗夏这种富家子弟,修养是有的,琴棋书画就算不精通,至少也是达到了优于常人的水平。

  但是,他这张画成功刷新了你的认知……

  你说这不是你吧,那每个五官拎出来都挺神似;你说这是你吧,那为什么五官凑在一起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就,画得像,但没完全像。

  最终,你想了一个中肯些的评价,道:“嗯,画得很有特色,放荡不羁,跟你的人非常像。”

  “真的吗?”罗夏却像是听到了他从未听过的夸奖,两眼迸发欣喜之光,“你能这么说,我很开心!”

  “……那就好。”罢了,不戳破他了。

  说话间,你们才注意到正午都已经过去了好久,沉迷作画的你们这才后知后觉感到饥肠辘辘。

  你们选了家还开着的路边面馆,简单要了份云吞吃。

  “我还是很想问,你后来为什么不画画了?而是开始云游江湖?”

  你夹住云吞的动作微滞,而后慢慢把它吞进嘴里,细细咀嚼,待漫长的过程结束,你才在食物滑进肚子后,吐出你借由这过程想好的措辞:“因为,画画赚钱太慢了。”

  “……你似乎很缺钱。可是,你居无定所,这几日我观察你吃穿用度也非常节俭。你这么渴望挣钱,到底是为什么呢?”

  “你不妨猜猜?”

  “印象里,你这种情况,多半是身后有什么重要的人遇到了很麻烦的事。会缺大额财富的话,应该是顽疾?”

  他准确地做出了判断,你苦笑一下,不置可否。

  “还记得我给你说过,游侠其实大多没那么高尚么?”

  “记得。”

  “其实那时候我漏了一句话没说。他们不都高尚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归根到底也是凡夫俗子,还有一个原因大概就是,那一腔侠肝义胆的热血在很多时候,不过是徒劳,就像是溅在人身上一个可以随意抹除的蚊子血。

  “我曾也有过少年心性、愤愤不平的时候。有一次,我见到有人仗势强抢民女,把对方收拾了一顿。我原以为这能拯救她,却不曾想将她拖进了更深的深渊——我毕竟不能护在她身边一辈子,那位富贵人因为被我打了,气不过,更加迁怒,竟把那女孩绑走为人质,逼我去往他设的陷阱。

  “我去了,可富贵人背信弃义,在把我逼入绝境之后,当着我的面杀了她。我以为我就要丧命于此了,好在师父及时赶到,把我救了出来。可是为了救我,他杀了太多那富贵家邸的人,成为了通缉犯。师父不愿我受牵连,在有一天早晨再不知所踪——我直到现在都没能再找到他。

  “女孩的家人就这么一个孩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我无颜见他们,只能定时送些钱粮物资。她还有个病弱的弟弟,靠药吊着续命,但那是笔不小的开销。”

  你渐渐无意进食,拿筷子挑着面条打转:“我想弥补他们,所以我需要钱。可我不能再靠画画了。我师父曾经是个有名的画师,很多人竞相买他的手作。自从师父成为缉拿犯后,他的名号就变成了烫手洋芋,再没人敢要。所以,我没有办法再借师门的光,去把作品卖个好价钱。而失去了名头的画师,和这芸芸众生里所有不曾被人知晓的画家一样——谁会在乎他们的画作呢?

  “所以我选择外出,做一个什么生意都吃的‘坏’侠客。很多时候,给钱我就愿意接委托。不过我不喜欢做杀手。虽然这么说有点牵强,但我还是认为雇人杀人的人总要比被动防守的人更恶劣一些。”

  你说完,不再做声,默默低头吃起了自己已经变凉的午餐。

  你不忍看罗夏,或许是你觉得说出过往有一种剥去伪装的露骨,把你不愿让人知晓的这些罪过都袒露出来供他指点。这体感不好,让你瑟缩、彷徨、害怕……可你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你,你应该这么做。

  不知为何,你更希望他能了解更真实的你。

  即便这可能让他对你产生些许想法。

  谁知罗夏一直安安静静地让你把午餐吃干净,才再度开口:“我明白了。

  “难怪我总觉得你虽然表面懒散不羁,但云游四海却一点都不快乐……你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那样开开心心、自由自在,是吗?”

  你:“……”

  “我能理解你说的无力感。不错,有时候,善良的确能带来适得其反的效果,可那并不是你的错。”罗夏的手伸过来,迟疑过后,还是选择拉扯你的衣袖,“我始终认为,愿意路见不平的人,永远要比主动作恶的人值得尊敬。就拿你的这件事来说,至少在我看来,更应该被谴责的还是那位仗势欺人的家伙。”

  罗夏短暂地合起眼眸,复又睁开:“我不认为你的善良是一种错误。相反,我觉得即便是你这么说着,却也仍然没有放弃过做好事,不是么?”

  你被他说得羞赫,连连否认:“没有,你太抬举我了。”

  “若当真没有,你为什么要救那位封君语?并不仅仅是因为想和他能有交情,好蹭吃蹭喝的吧?”罗夏却打断你,“甚至就连我,即便你话里说着贪财、说着只是拿着我的钱要尽职尽责。可在这么多天的拦截刺杀之中,你对我的保护却不仅仅是一种义务……

  “你与其说是懊悔你的善良本身,倒不如说,你悔恨的是你过去的‘弱小’——那个时候,你没让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下你想保护的人。”

  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想法被戳破,你愕然睁眼看着罗夏。

  刺穿你伪装的人却对你淡淡地笑着,那笑里没有讥讽,却更多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共振。

  “你为什么……”

  “因为我想,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也曾经历过你那样的苦涩。”罗夏耸了耸肩。

  你张了张嘴,被他勾起疑惑和兴趣,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开口问。

  对方看出你的欲言又止,最终一边把筷子来回摩挲着听声响玩,一边说:“我想你应该也从我解释说不想去府衙求助的理由里,猜过一些我的真实身份?”

  “不错。”你承认,“我想过你来自京城,你的家族,根基之深厚恐怕不可估量。”

  “……不妨壮着胆子猜猜看?我到底是什么来历?”罗夏似笑非笑,“温馨提醒你一下,我没有随父姓,所以,给你更足的想象空间。”

  你默默握住自己的筷子:“你是什么来历,很重要么?对我来说,重要的都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那个你。”

  你叹了口气:“我对你的看法态度,不会因为你究竟是什么人改变。”

  罗夏不可思议:“当真?”

  “当真。”你点点头,“不过,若是你想袒露身份是因为想和我分享故事,我觉得用一些别的词替代一些暴露的词汇,一样是个可行的办法。”

  语落,你顽皮地挤挤眼,而罗夏看着你促狭的眼神,错愣后便噗嗤笑了出来:“唉,好像被你看穿了呢。”

  “是罗夏你不太擅长掩盖内心。”

  “好吧,看来回去我还要多加训练。”罗夏自嘲一下,随后道,“我说我是私生子,这一点上我从未说谎过。母亲只是一个舞姬,只是因我父亲的一时兴起才有了我。不过,母亲全无争宠之心,她自请迁居到了家族在外的宅邸,想着离那些人全部远远的,把我生了下来后,将我远离纷争地抚养大。

  “只可惜,母亲生我时就去世了。我完全由留在那凄清外宅的一位嬷嬷和两位小侍养大,他们对我都很好,小心翼翼地掩盖我的行踪,尽量让我这个孤苦的孩子不要被那些善妒的正方偏房知晓和想起。

  “我在那里度过了非常愉快的时光,可命运也总爱给我们开玩笑。我异母的兄弟们还是忌惮我的存在,想趁父亲完全注意不到我时杀死我,而这三个人,他们察觉到此事,最终拼尽一切在对方动手前让父亲知晓了我的存在。

  “我独特的样貌和展露出的学识让父亲刮目相看,来到本家以后,那些人没了机会对我下手——但曾经带我长大的他们,都死了。”

  罗夏的话语停顿了片刻,我感觉到了他尾音的颤抖,像是极力掩盖一些悲伤。

  “我是在那个时候感觉到无力:我太弱小,要牺牲三个人才能换回我的活命。我那个时候就在想,我希望我能改变什么。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开始有所动作——抱歉一开始在这个上面说了谎,我并非无意夺嫡,相反,我希望能继承父亲的位子,去借由那个位子做出一些改变。

  “但显然我那些兄弟不这么想。所以,在使了诡计让父亲把我调出来以后,他们就雇人想杀人灭口。”

  你沉吟过后,说:“但可惜你幸运地遇到了我。”

  罗夏又笑了起来,似乎每每当你向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心情都会变得更加明快:“是啊,所以我也觉得我一直都算个比较幸运的人。包括我平时总爱摆着笑脸,也是因为我觉得,虽然我因为自己的无力连累过重要的人,但我不会忘记他们无数次说过希望我快乐地长大。这是他们的愿望,我更应该要让他们的愿望成真。”

  “你的确是一个很容易获得快乐的人。”你撇撇嘴,决定打破一下因为分享身世经历而沉闷的气氛,“快乐到都有点不正经了。”

  “你这样说,我可是会把它当做夸奖的。”果然,罗夏的回应又是那灿烂的笑容。

  你嗔怪:“没皮没脸。”

  “对了,问你一件事?”

  “什么?”

  “七日之约的最后一天就是乞巧节,愿不愿意陪我去灯会上转转?”

  

  ‖玖‖

  你郁闷地走在大街上,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答应了罗夏一起来玩。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尊贵的金主老板执意凑热闹,而你呢,总不能放任他一个人置于危险之中,只得跟来。

  唔,好吧,也不完全是因为钱。你低头看了看罗夏克制地拽住你衣袖的手。

  其实经由那天的讨论,你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内心的想法,不捅破罗夏的身份,大概是因为你还是希望两个人在这七日约之中能够更加平等自然地相处,除去雇佣者和被雇佣者,再没有什么二重角色。

  毕竟你深知过完这七日,迎接罗夏的恐怕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当他能够顺利和他的势力交接,他定然要回到京都,以后恐怕都没什么机会能像民间人士一样,自由自在地逛灯会。

  所以,哪怕冒着被刺杀的风险,哪怕面临着紧张的压力,罗夏在这几日的白天时刻,仍旧对临安的一切展现出十足的兴趣,像刚刚走出家门允许到街巷上去的孩童。

  晚灯辉润,暖橘色、红色涂满成片成片的街巷,就连人们的影子都照得红火。

  倩女巧妹们手拉着手,看花灯,换礼物,拿自己做的女红和相互较劲。

  偶尔也会在水畔看到隔岸眉目传情的善男善女,水中来回漂浮的花灯、纸船,构成人间连接有情人的另一座“鹊桥”。

  你和罗夏玩得开心,集会上各式活动你们都试了,就连零食都尝过来一遍,最终两人玩累了,走到拱桥上面,远远看着这人间嘈杂。虽相隔不过咫尺,却有种置身事外的冷静。

  罗夏把糖画上的老虎耳朵又咬下来一个:“这个比你刚才买的那甑糕要好吃。”

  “明明是你不懂欣赏。”你笑着看罗夏把魁梧的老虎咬成没耳朵的圆脑袋,“你看你,老虎都被你啃成这个样子了,简直是暴殄天物!”

  “可它毕竟是糖画啊。好玩、好吃才是重点!”罗夏说得理所应当,“还有刚才的那个猜灯谜、踢毛毽,都很有意思,你为什么不玩呢?”

  “我脑子笨,猜灯谜猜不准;至于踢毽子……”你鼻子一扬,“你不觉得我这么个女侠上去,很砸场子。”

  “是诶,差点都忘了,你绝对会是个踢毽子的高手!”罗夏却被你提醒似的,一拍手,“一会儿一定要回去踢!求你了!”

  “为什么?”

  “我好想要那个第一名的奖品——那只缝出来的喜鹊,可爱云润,我很喜欢!”

  你回想了一下那个奖品的样子,了然道:“是哦,的确像是你喜欢的东西。”

  “嗯?你已经都能看出我的喜好了么?”

  “为什么不能?”我答得坦然,“毕竟都跟你相处很久了。”

  一向因为接受能力强而鲜少局促的罗夏,却被你如此直白的话语弄得身体一僵,半张的嘴半天没有吐出话语来。

  “很久……”最终,他呢喃出声,末了笑道,“是诶,明明只有七天,可这段时间跟你在一起既惊心动魄又快乐非常的日子,竟有种很漫长的岁月感。”

  “大概是因为你以前没这么体会过吧?”你笑问,“包括被一个女侠救了性命什么的。而且,我很开心你有所成长——已经从一开始只能抱着桌子害怕,到现在居然还能有空给我喊号子助威。”

  你揶揄罗夏,他讪讪挠着脸颊:“抱歉了,等我回到家里,会努力恶补功夫,争取以后都不会拖后腿。”

  “噗,按照我的经验,十岁以后再习武,想有所建树,难诶!”你说着却拍拍罗夏的肩膀,“没事,别压力那么大,反正再来一个你让我保护,我也不会觉得吃力的。”

  “那可不行,我这个罗夏,世间可只有一个。”罗夏先是不满地撇撇嘴,再放下糖,思索再三后,小声问,“不过,你的意思是,你还愿意继续保护我?”

  “倒也不是不行,毕竟感觉在你身边,你这个金主老板给钱多也爽快,还挺开心的。”

  “这话可真伤人心,我还没有我的钱来得吸引人吗?”

  “那倒不是。”你摇摇头,“你比钱好看十倍,不,一百倍!”

  罗夏被你夸得发蒙,他神情先是开心,但随后像是预料到什么,目光移开别处:“……你知道么,你今天突然的直白,让我隐隐有几分不安。虽然在这七天里,我自知我和你的关系是一点点亲近的,但我还是不敢确信,你真的愿意继续陪在我身边么?

  “或者,应该说,我真的能请求你,继续陪在我身边进行‘委托’么?”

  “当然。”你笑了笑。

  罗夏果真疑惑地瞪向了你。

  你摸摸鼻子说:“毕竟某人的画像钱还没付呢,说好了,要把人给我不是?”

  “不要当我的记性不好,我的女侠大人,”罗夏止不住眼底笑意,“你那时候明明说的是你在开玩笑逗我。”

  但他忽然停顿片刻,“嗯”了一声,随后恍然大悟地改口道:“不……对对,你没说这句话,我的确答应你了。是我记错了!

  “所以这一次的委托是往后余生的安全,而我支付的酬金是我自己和我能给你带来的每天不重样的快乐,对吗?”

  “不是现在。”

  罗夏冲你眨了眨眼睛:“是什么意思……”

  “因为现在的罗夏还没到支付费用的水平,”你扬了扬手指,调笑过后,慢慢正色道,“你还有你想做的事情没有完成。”

  罗夏被点醒,暗暗攥住手。

  “而我想和现在的你在一起的话,大概率未来的生活,也不能再如在临安这里的日子愉快自由。”

  一时沉默。

  许久,罗夏却诚恳地点头认可了你的话:“你说的没错。画家和游侠的色彩,一旦被围起来就不好看了。”

  “所以,还是等你先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好再说。更何况,我也有我没偿还完的债要偿。”你低头,看到罗夏这一次终于拉起的是你的手,“不如做个约定吧?我们先去做我们需要做的事,不管是哪方完成了,从此以后每年七夕都回到这湖上,等另一个人完成的时刻。

  “这样,等到我们在醉湖重逢以后,就是完全的自由身,可以彻底做一对话本子里的逍遥侠侣,怎么样?”

  罗夏紧紧地攥住了你的双手:“我的女侠大人都帮我计划得都这么完美了,我还能挑剔或拒绝吗?”

  “拒绝也没用,你打不过我。”

  “……”

  你:“那么,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你们交换过彼此的眼神。很多不需言语的默契,在短瞬的交错之中互相传递。

  醉湖周围仍旧一片喧嚣,人间美景依旧。

  银河之上,牛郎织女时隔一年之苦终相逢。

  银河之下,你与罗夏却深知相逢不知何期。

  但你们谁都没有难过,而是静默地略微靠近了些,低头用小指相勾,做了一个幼儿才会做的誓约。

  

  ‖拾‖

  直到刺来的寒箭撕碎这点可怜的幸福。

  最后一次的进攻,对方已经全然不够脸面,就连这无辜的集会众人都不在乎会被一同抹杀。

  你和罗夏的慌乱之中逃离,但形势严峻,危机骤起。你也不忍心有寻常百姓被牵连。

  迫不得已,你将罗夏推入水中,自己抢了他的披风跃上船舶,将人吸引去了湖对岸。

  被你踹下水的前一刹,罗夏恍惚记得初遇时你放过的豪言壮语。

  你说,你会把他重新踹下水,为的是不管他的死活。

  但当你真把他重新踹下水,为的却是让他能活下去。

  当七夕节后的第一个白天到来,风波已平的醉湖之上,除了那艘空荡荡的轻舸,再找寻不到任何你的痕迹。

  

  ‖尾声‖

  其实,在阴差阳错和罗夏分开以后,你很早就完成了自己需要完成的事情。

  当你鼓足勇气去到那女孩的家中之时,你没有想到他的父母没有怨怼和恨意,他们看了看你,告诉你说:

  他们的女儿在第一次被你救下的时候,就多少猜到仍不会被改变的命运。但她那个时候说,至少你让她获得了那一回尊严。

  你来到女孩的墓碑面前,泪如雨下。

  再后来,皇宫帝位更替。新帝上任后为你师父平反,细数了那富贵人的罪责,并由此开启了浩浩荡荡的整顿肃清工作。

  你无意对罗夏发出的感慨,他每一句都悄悄记在心上。

  当你满怀欣喜,准备奔赴七夕之约的时候,奈何听说的一件事让你一时气急,对罗夏闹了别扭。

  你听人说,新帝四处找寻一个侠女。而找寻的依据,是张他亲自为这侠女画的画像。

  你:“…………”

  你抓狂。

  啊啊啊啊!罗夏!你为什么要用那张画?为什么?!

  早知道当初就直白点告诉他画得真的不像啊!

  虽然有种别样的美感但它真的不适合用来找人啊罗夏!!

  你清醒一点啊喂!!

  结果就是,那一年的七夕你实在不想被人知道你就是那画像的女主角,于是决定等来年做好心理准备,鼓起勇气再去找罗夏好了。

  至于罗夏那边……

  虽然大概估计会让他又难受一年,不过,反正你知道错了下次还敢不是第一次了,再来一次,应该也没问题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