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夏】The Open Sea

晴天未雨

大海只会以她最本来的样子承受下一切往来者。 不论来处,无谓悲喜。

  (01)

  海丽站在那栋房子的门前,两指手指微曲,不上不下地停留在距离门扉不到一厘米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她在犹豫的状态里选择了退缩,将手放下,从斜挎包里取出小巧的皮革笔记本,抽出旁边那只签字笔,翻开米白色的内页,在最近几页写满密密麻麻文字的页面上用笔尖逐字点过,做这些时,她嘴唇翕动,轻念着那被点上的文字,如同清点士兵队列的长官。

  直到确认“成员”无误,海丽这才合上本册,深吸一口气,随后用扫视周围的动作缓解心中的紧张。

  这是一处海滨小镇,小巧而美丽。西南边到中部耸立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山丘,山石在微咸海风常年的侵袭下嶙峋尖锐,对朝大海的那一侧被削出一层又一层的解构,酷似楼梯,许多彩色鲜艳的房屋紧凑坐落在那每一层的台阶上,形成富有层次感的画卷。

  而她现在就站在起始高度阶段中的一处房屋前。

  不同于其他房子整洁单一的纯色粉刷,这栋建筑仅仅是从颜色上看就极富个性,坑洼不平、相互堆叠的凝固颜料,于那些凹陷的缝隙中储藏下了粉刷者彼时挥洒的肆意、张扬,大胆的涂鸦和撞色以及不惮于表达幼稚的涂鸦线条,描绘出创作者心底的烂漫与自由。

  再配合上那些美丽精致的装饰物,不难看出,这户人家一定富有着对生活的独特热情。

  或许是被这整面墙的氛围鼓舞,海丽深吸一口气,终于叩响了门扉。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从房屋传来,门打开了,从后面走出一位气质活泼悦动的男子,非常热情地冲她露出笑容。

  “你好,你就是和我们联系的海丽?”

  “是的。你好,罗夏先生。”海丽下意识挺直了些身子,停顿之后补充道,“抱歉打扰了。”

  “哪里的事,明明是我们该说抱歉才对……因为我和妻子正好在进行长途旅行,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乐园,才辛苦你还要跑一趟。快进来!”

  “我没什么辛苦的,工作所需嘛。”海丽笑着应道。

  她在罗夏的带领下走入这间温馨的小屋,于阳光温暖的餐厅餐桌前坐下,接过对方端出来招待客人的茶水。

  她环顾周围,疑惑道:“市长小姐不在吗?”

  “她今天约好了渔民出去捕鱼,听说这一片的石斑和石鲈味道非常鲜美,她好奇很久了,打算亲自捉一条回来尝尝。你放心吧,你想听的故事,我同样可以详尽地讲给你。”

  见罗夏这么快引入正题,海丽不免愣了愣,“罗夏先生你似乎……非常兴致勃勃?”

  “当然。”罗夏答得也很自然迅速,“因为那是段难忘又美妙的经历,无论让我为别人说几次,我都不会介意,我相信我爱人也是一样的。”

  面对他的坦诚,海丽很快就被感染着褪去所有的局促、担忧,她迅速重新掏出本子铺开,大口呼吸了一下,面露认真的神色。

  “谢谢你的诚恳,那么我们开始吧。我想了解五年前市长小姐同你第一次出海,恰逢探索队发现‘疑似海怪’的生物而陷入恐慌,你和她是如何鼓起勇气继续探索任务,并最终发现‘海怪’其实是灾变前被判定灭绝了的生物——鲸的全部故事。”

  

  (02)

  “上桅杆,全收帆!左主桅杆,收帆!右主桅杆,半收!羽扬,检查所有物品的固定情况!”

  罗夏紧锣密鼓安排着事宜,大声下达命令,为了让传唤更有穿透力,他将双手手背半拱起来,掌心用力互相击打着,发出富有节奏感的动静。

  于是,船员们就在感染人心的韵律里不自觉加快了速度——又或是被情形逼迫得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就在前方不远处,黑云以沉重可怕的身躯向他们坚定地迈进着,而且,船上的成员数量并不充足,就必须加快所有效率,否则船舶就又被暴风雨吞没的危险。

  你和其他成员帮忙将左主桅杆上的船帆全部收紧后,赶到罗夏身边,大声问:“罗夏,你判断风暴会有多大?”

  罗夏堪堪收起望远镜,从手抓垂绳、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的危险姿势跳回甲板,面色严肃却不怎么凝重——这是个好兆头。

  “还好,乌云面积不大,风暴持续应该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只要控制住船帆让船只尽快驶离乌云区就好。不过……”他回头看了看零零星星奔跑着的船员们,“我们还是不能完全放松,毕竟这次出海人数太少。”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罗夏你出发前召集人员时不也说了吗?这次是远航,而且肩负着勘察‘生物’的任务,所以不适合经验稀缺的人,你也不希望强迫别人冒险。综合下来,能够出海的人员自然就少。”

  孰料罗夏却在听到你如是说后露出埋怨的目光,“那你呢?你这个新人就不听劝,非要跟我一起。”

  “因为我也没有理由让罗夏一个人啊?”你答得飞快,“不要忘了,我可是能有幸给向导先生做保镖的人。”

  罗夏被你的理直气壮噎住,但没过多久便以笑盖之,甚至冲你挤了挤眼睛,坦然道:“没错。那就辛苦我的头号保镖在此次行动中,继续多多关照我的安危喽。”

  你摆了个水手的手势,“遵命,罗夏船长!”

  

  (03)

  此次出海之所以成员稀少,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自从罗夏和羽扬等人在茫茫沙海外寻找到大片绿洲,又在大片绿洲之外的陆地边境发现了“大海”,探索队对海洋的发掘、开拓便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推进着。

  然而,与人们那蓬勃的好奇心和勇气并行的,还有对这神秘莫测领域所潜伏着的危险与未知的恐惧。

  根据记载,和平年代的乐园世界已经对海洋有诸多开发,羽扬和其族人就是最好的代表。可黄沙淹没了许多旧时代的知识,也夺走了像羽扬那样身体里流有离岛种族血液的生命,人们对大海的了解因为灾变近乎退回起点。

  罗夏听你说过,如果没有经历意外,乐园世界的航海技术应当与你家乡的近乎持平,但现在,它才堪堪恢复到对应地球历史上所谓大航海的萌芽期。

  而且,即使在你母星那些先进技术的帮衬下,航海船队也依然面临着随时失去性命的危险,更不必说现在的乐园。这也是为什么在你此次第一回同他一起出海前,他会在临行时踌躇犹豫,并和你分享了那个属于他的孩提秘密。

  但,偏不巧的是,仿佛是一种一语成谶的诅咒,说完那段他首次出海的意外,我们也迎来了属于我们首次携手出海所面临的意外——在前往海岸线的路上,有情报传来:探索队在外海一千多公里的位置,发现了“海中巨怪”。

  得到消息的罗夏心头一冷,更加马不停蹄和你赶往海边,抵达小镇时,氛围已经非常阴沉紧张。那些被罗夏抓住询问的人,似乎已经将流言滚成了雪球,他和你听到的都是些“巨大足有半栋房子”、“尖锐的牙齿上下两排”、“眼睛铜铃似的渗着绿色的幽光”等等骇人听闻的论述,主观臆想过多,真实度却变得模糊。

  好在没一会儿羽扬就迎面跑了过来,怀里还抱着一小打纸质资料。

  “头儿!罗夏老大!”

  “羽扬,情况如何,你有从那些人那里得到有效情报吗?”看到他,罗夏这才多少松了口气,至少羽扬经历过父辈的教育,对海洋的知识掌握更多,他的判断会比这些普通人可靠镇静,“这些人明显已经人云亦云……我不认为海上能存在什么庞大的失乐者。你有认出那是什么生物吗?”

  然而,让罗夏胸口一紧的是,羽扬的表情看起来却非常凝重,甚至带着几分恐惧。

  “罗夏老大……我,我认不出那是什么……”羽扬犹豫过后,移开目光,“在我父辈教授给我的知识里,我从未接触过类似的生物。”

  “怎么可能?”

  罗夏和你异口同声,而罗夏也已经将羽扬递过来的资料一把拿过去翻看。

  扑通、扑通……虽然这过程只有短短的一秒,罗夏却觉得时间在心脏剧烈跳动的情况下被震得步调慢了些。他是曾想过海上危机四伏,却从没想过海中还会有残存的失乐者……

  异变不是已经停止了吗?为什么还会有失乐者?甚至体型还那么庞大……如果真的是失乐者要怎么做?停止探索吗?可如果那些失乐者还会登陆的话……不,也应该想想看如果不是失乐者,而单纯真的就是一种“海怪”要怎么处理?人们毕竟对它的了解少之又少,倘若这种生物生性凶猛,只怕也比失乐者好不了太多……

  然而,这纷纷杂杂的情绪,却在翻开照片的一瞬间,如同被翻页那样轻轻揭了过去。

  照片之中,海面碎波荡漾,靛蓝色衬得天空发白,却白不过浪花的浮沫。这些浮沫汇聚在一个于水面拱起的物体边缘,它似乎是刚刚破出水面,灰蓝皮肤上滚着薄薄水衣,整个看起来仿佛一座颜色诡异的小岛。但这小岛是活的,因为自它最高拱的位置正往外喷射着水珠,阳光被它们一个个切割开,甚至逸散出一座七色的彩虹桥。

  这些彩虹桥映在罗夏眼中,牢牢锁住了他视线的这一头,他足有好几秒都盯着那张照片。待反应过来后,他不知为何福至心灵地看向你。

  在你脸上,他很确信他看到了和自己一致的表情,其中有一种,他无法解析,却很明白和你是同频的,而另一种则是震惊——并非是那种被庞大的危险擒住咽喉的恐惧所致,也不是为纯粹的未知而战栗警觉,而是一种由惊喜、意外和不可置信拼凑出的心灵的颤动。

  从你的反应上,罗夏立刻判断出,你和他同样认得出这张照片里的生物是什么。你和他经历了同样的情绪风暴。

  似乎是感知到了他的目光,所以你也转过头来,和罗夏四目相对。

  “罗夏……这、这是……!”

  罗夏点了点头,帮你补足了那句游荡在口边的话,“有八成……不,九成的概率,这是‘鲸鱼’。”

  而根据乐园世界的文明记载,它们早在灾变之前就因为生态变化和过度捕捞,被宣布在这个世界灭绝了。

  

  (04)

  “你和市长把这一猜测告诉人们的时候,并未得到太多支持,对吗?”

  “是的,可我和她不意外也不失望,唯一头疼的就是能够跟随我们出海的成员数量会少一些,这从客观上增加了探索难度和危险性。”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同意带着市长出海呢?市长之前应该是从未有过出海经验的吧?”

  罗夏正在喝红茶,听闻海丽的询问,他咽下那口茶,眉毛轻轻蹙起,这小小的问题似乎竟离奇地为难住了他。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终于把复杂的情绪组织完好,开口道:“是啊,你说的对,从客观上来说,我应该严词拒绝她要和我一起出海的请求。但那个时候,我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

  “为什么?”

  罗夏捏起一块曲奇饼扔进嘴里。他蹙眉认真思考了一下,答非所问道:“海丽女士,那么我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你了解鲸鱼吗?”

  “啊……我翻看过和平年代留存下来的,还有近几年探索队总结的报告,知道它们是怎样的存在——高智慧,社会化,拥有着其他动物不具备的‘文明’的零星特质。是非常奇妙的生命。”

  “那么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能够亲眼看到它们,寻找到它们。且你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应对一些危机情况。你会拒绝那个机会吗?”

  “嗯?”海丽被问得愣了一下,但沉默着思考过后,她若有所悟道,“啊……原来如此。抱歉,我似乎问了一个没有意义的蠢问题。”

  “不。”罗夏笑着摇了摇头,“是因为我觉得海丽女士是一个同样对大海富有特殊情感的人,才会用这种方式寻找到你的理解。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可能就算我这么说了,他们也会觉得莫名其妙吧。”

  海丽笑道:“倒的确不是没那个可能,对于寻求安逸的人来说,冒险的事情从来都是不能被接受的。”

  罗夏咽下了那口曲奇饼。他神态自始至终自然稳妥,但海丽不知道的是,他在回答那个问题时,想起的确实一些并没有告诉海丽的画面和对白。

  

  (05)

  腥咸海风从打了蜡的木板墙缝一丝一缕地渗透进来,却又在进入房间后蓦地想起礼仪,觉得自己突然的拜访有些唐突,而辗转汇聚在房间的角落,不太敢靠近温暖的中央。

  油灯在船只随波逐流的摆动下,烛火摇曳,轻轻晃在你眼前。你本就在浅眠,被这光线照了一会儿转醒,慢吞吞直起身子坐起来。

  还没完全坐正,某个宽大的身躯就挡住了光线,扶着你帮助你半躺在床上。

  “你醒了,慢点。”罗夏给你铺好毯子,就急忙去桌子上倒水,“要喝点水吗?我备了沙棘果汁,要加进去吗?”

  你点点头,“果汁和水三七分。”

  “好嘞。”

  见你捧着温水喝下半杯,罗夏这才放心坐回桌子上,看着你昏昏沉沉的样子,心疼又歉意道:“明后两天的航线快计划好了,我很快就熄灯,尽量不打扰你。”

  你却轻轻摇了摇头,“没,我不是被你吵醒的,是身子比较饿,脑子催我去吃东西才觉浅。”

  “你现在有胃口了吗?”罗夏眨眨眼,甚至有些欣喜,“想吃什么,我可以去帮你取。”

  “那点面包给我就好,不需要那么麻烦。”你指了指那边桌子上的吐司,轻轻叹了口气。你非常确信如果你不及时叫停,罗夏恐怕能把整个食物仓都兴致勃勃地搬来。

  不过也难怪他如此紧张,毕竟你已经连续三四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强烈的晕船反应和水土不服,使你这期间只能靠勉强用酸果汁强送食物下肚才没有体力透支。

  所以,现在能有点胃口吃东西,罗夏自然是开心得不行。

  “好,还需要什么吗?比如腊肉或是风干蔬菜?”

  “明早再准备这些比较复杂的食物吧,刚恢复食欲,又是睡前,猛吃太多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没问题,我听你的。”

  瞧见你咀嚼、吞咽面包的动作干脆乃至急切,罗夏的眉毛也跟着舒展开,但你还是瞧见了他眉眼里疲惫的痕迹。

  咽下那口面包,你长长叹气道:“唉,总觉得我出发时夸下海口,结果才几天就变成这个样子,反倒是给你、给大家添了麻烦……”

  “可别这么说。”罗夏笑了笑,“你不知道,恰恰是因为你这个市长小姐和我们一起,那些家伙才格外有干劲。不然,单是人数上比以往少了一大半,就足够他们变得焦虑不稳重了。”

  你狐疑地扬眉,“真的?”

  “当然是真的。而且你没发现吗?带上你以后,连天公都作美——我此前出海可没这个运气能遇到这样连续晴朗的天气。”罗夏迎上你的目光,颇有些光明磊落让你随便查看他是否有说谎的意思。

  你又喝了一口水,咬下一口吃食,“我也很开心。因为以前我只是听别人说过船上的生活,又或者从半真半假的故事里观看,还从来没亲眼见证过。而且,一想到,‘罗夏是怎么从一开始的不适变成如今这个威严可靠、经验老成的船长的’?就会觉得我的爱人可真是了不起的人。”

  “没有,可不要这么捧杀我啊,”罗夏又抄了一行数字在笔记本上,语气听起来委屈极了,“我一点都不厉害,我只是一个需要帅气强大的保镖来保护的美男子。”语落,他朝你挤了挤眼睛。

  你果然和他一起噗嗤笑了出来。

  房间暂时归于安静,罗夏纠结了一会儿,还是选择将笔记本等抱了过来,坐在床边更近的陪你。

  你不拒绝,用过食物后靠在床头合眼休息,将船外无止境的海浪声和罗夏书写、翻页的摩挲声当做使身心逐渐放松的白噪音。

  直至这种冥想不知持续了多久,在罗夏都以为你已经睡着了,你突兀开口,几乎把罗夏吓了一跳:“我知道,罗夏尊重我的意愿、信任我的能力,才没有强迫我留在陆地,但作为爱人和丈夫,你又无法对我的水土不服和晕船坐视不管、毫无反应……这几天,你看着我这样,心里肯定不好受。”

  罗夏再没了心思继续看地图,想着路线基本上也规划完整,他索性将东西堆回桌子上,抓住你的手。

  “是啊,从我的角度,看到你现在脸色变得没了很多气血,状态也怏怏的,说我不后悔让你来是骗人的。”

  “可罗夏,你知道吗?我却在这几天里感觉到更强烈的平静和动力。”

  “嗯?”这倒是罗夏始料未及的。

  你两手无意识地摆弄着十指,“万事都有第一次,我在我的故乡并非没有坐过船,但那个世界的科技下的船是铜墙铁壁,而不是如今这个相比之下更脆弱、更缓慢的木船。食物、饮水……在我曾经搭乘的船上,物资并非什么需要精打细算的东西。可以说,我此前的出海体验,更多是在享受安逸。”

  或许是吃过碳水,身体终于有了力气,你此时说话的语气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细软如丝,罗夏看得到,你瞳孔里正焕发着光彩。

  “但生命力往往需要的不是安逸,而是一些在安全范围下的‘接近原始’。至少,如果我不登上如今乐园向外探索的船,我就体会不到差距,也无法在巨大的不同之间感知到大海最原始的力量。”

  “但为什么一定执着于这一次?你似乎对鲸鱼有一种特别的情感。”

  你顿了顿,道:“罗夏……在我的故乡,鲸鱼如今正在被过度捕猎的命运折磨着,数量已然稀少。我,还从未亲眼看到过鲸鱼。”

  这次轮到罗夏一时语塞了些。

  因为他想起,在他原本的家园,除了会借助船首的水流特性偷懒搭便车的海豚,鲸鱼就是另一大航行的常见风光之一。在恢复记忆,了解到乐园世界的鲸鱼已经“灭绝”的时候,他的确为此可惜过,但他没想到的是,你在你的故乡经历的却是另一种微妙的阶段。

  “我了解过我家园的历史,曾经,它和罗夏的家一样,鲸鱼的种类、数量庞大,成为水手们习以为常的旅行陪客。但现在,因为捕捞,因为新型船只的动力系统会让它们承受噪音不堪重负,除了特殊的科考队或者幸运女神眷顾,出海的人真的很难再看到鲸鱼了。所以我才会觉得,借由和你一起出海去寻找鲸鱼,就有了种回到故乡历史中的错觉,这份体验也非常新奇而珍贵啊。”

  蓦地,罗夏感觉到手背被一股温热感包裹,你不知何时伸出手放在上面。

  “原来如此。”罗夏抽出大拇指按在你的手背上揉了揉。

  “而且,鲸鱼对罗夏也是有特殊意义的吧?”

  “什么?”罗夏却逐渐被你说得稍微愣怔了一下。

  特殊的意义?怎样特殊的意义?为什么他自己没有任何察觉?

  被你突兀指出这一点,即使是好奇心蓬勃如他,也第一次生出所谓“莫名其妙”的感触。

  谁知,在他向你投去疑惑的目光后,他却感觉你非凡没有觉得自己的论断跳脱,反而露出为他的疑惑和不自知感到无奈的表情。

  “你没有感觉到吗?”

  “感觉到什么?”

  “你这次出发前的亢奋程度,和以前的出海完全不一样。并且我可以肯定的是,那绝不单纯是因为我也登上了探索船。”

  罗夏眨了眨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如果换做别人,大概他会回一个恰当的笑容,甚至欣然接纳这份唐突的判断,把它当成又一个可以挖掘的谜团——这是真的吗?对方为什么会这么说?但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你,那它的重量就变得特别起来。

  他不想轻松地把它当作一个乐子,所以忍不住深入思考了一阵,去回溯出发前到现在的点点滴滴。然后,慢慢的,就好像潜意识的催眠,他当真体会到体内和以往程度不同的那一份期待。

  不,不只是程度,应该是说连种类都变化了。但就像是郁金香和鸢尾花放在一起,因花香的相似容易麻痹人的认知,如若不是静心去分别,很容易就被混淆了。

  但奇怪的是,罗夏此刻意识到了这个“期待”是不同,却无法说清楚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不同。如果真的要做一个不恰当的比喻,那就是,仿佛突然发现了一只各方面眼熟却又认不清的未知生物。

  罗夏沉吟不语,最终还是你噗嗤笑了一下,拍拍罗夏的肩膀道:“没关系,现在搞不清楚也没什么。就当做是我留了个小谜题,等见到鲸鱼的时候,我再给你揭晓答案。”

  “见到鲸鱼……”罗夏嗫嚅了一下,“你似乎比我还要笃定能够见到鲸鱼。”

  “是啊。”

  “为什么?”

  “因为有罗夏在身边,就总有好事情发生!”你笑着凑过去亲了一下罗夏的脸颊。

  不过你刚刚分开,却被罗夏的臂膀箍住,按着腰背向前,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是完全和他拥抱在一起。

  金黄色的卷发蹭过额头,软软的,痒痒的,像可爱温驯的毛茸茸的小动物。

  罗夏将一记轻吻印在你的额头,末了似乎嫌不够,最后还是抱着你啄吻了你的嘴唇。

  “不。是因为你在我身边,我才有勇气相信幸运女神会关照我。”

  (06)

  “不过呢,现实总是不懂看氛围……那之后虽然没有大风大浪,但也没有鲸鱼的痕迹。”想起那段日子,罗夏还是忍不住摇摇头,“辽阔海域无边的海水在艳阳高照的时候就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把光从四面八方打过来,除了船舱,根本没有真正所谓的遮阳处。直晒、物资有限、长久出海导致的活动空间受阻……全都无形增加了人们的焦虑和烦躁。”

  “也就是说,那时候罗夏先生产生过折返的念头吗?”

  “是啊,我是船长,自然要把所有人的情绪变化和状态都详细记录,结合客观的环境等综合考量……行驶到最初拍摄到鲸鱼的海域的时候,那里风平浪静,什么生物都没有。所以,是折返还是冒险继续往更深的海域前进,就成了一道苦恼的选择题。”

  “但那个结局我们都知道,你选择了继续深入。”

  “是的。”罗夏点点头,轻轻一笑,而很明显的事,那笑是因为想起了某些柔软的事物,“要多亏我的妻子,没有她的鼓励和帮助,我是没办法有勇气做这个决定的。”

  

  (07)

  又是晴朗天气的一天,夜晚的天空成了极为美丽的广袤画卷。罗夏披盖着星河的外袍,在瞭望台上值班站岗,他时不时用长筒望远镜从各个角度观测海面上的动静,每观察一圈,就会放下物品,将掌心抵在一起揉搓,末了再把搓热的手放在胳膊上取暖。

  耳畔满满都是海浪的轻响,还有船底木板被水花拍打后不满的闷哼抗议,在这些过分纯粹无趣的动静里,船帆绳网那被人攀爬而牵拉出的“噶几噶几”的声音实在是难以掩饰。

  罗夏以为是换班的船员,可抬头看了眼月亮的位置又觉得时间似乎不对,拿起怀表确认过后……嗯,的确是还没到换班的时候。

  那会是谁爬上来,难不成……

  罗夏急忙冲过来朝下看,果不其然看到你冲他露出的灿烂笑容。

  “罗夏!”你腾出一只手向他摇了摇,这动作却让你重心不稳了片刻,你急忙抓回麻绳正住重心,殊不知目睹全程的罗夏魂都因为你这一连串的动作给吓到了嗓子眼。

  他急忙伸手拉你,在你快速攀爬上去后拽着你钻进瞭望台。

  “你怎么上来了?”

  “睡不着,想着反正接下来也是我轮班,不如干脆出来陪你一起站岗好了。”

  罗夏眨了眨眼,颇有些懊恼道:“可恶,居然被你抢先了。”

  “什么?”

  “因为我本来打算等你过来换班时告诉你,我打算陪你一起站哨的。”

  “没关系,那都一样嘛……就当是找个机会躲在一起约会也不错。”你一头便扎进罗夏披在身上的外袍里,拉进它,再从罗夏下巴和衣缝的狭小空间里钻出脑袋,轻轻晃了晃,嘴里不忘发出满意的“哼哼”声。

  罗夏被你蹭得有些痒,咯咯笑了几下,便顺势两手环抱住你的腰,和你一起维持着这个滑稽幼稚却又亲密无间的造型。

  不过,罗夏并没有忘记你刚才说到的关键词。他问:“你怎么失眠了?”

  “因为感觉到罗夏这几天在发愁。”

  罗夏“嗯”地反省了一下自己,“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要怪就怪你平时热情过分洋溢,所以热量有所减退的话,很难不让人察觉到端倪。更何况我是你的妻子,你的小变化可别想瞒过我。”

  罗夏并不自辩,下巴玩弄似的蹭在你头顶转圈画圆,玩得不亦乐乎,“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并未陈述他遇到的困境,因为自你出来陪他的时候,他就很确定你对他苦恼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

  你们总是这么默契。

  “……如果物资并不严重吃紧,气象观测预计也良好的话,我希望能继续前进,寻找鲸鱼。”

  罗夏没有着急回答。你便慢慢继续道:“罗夏,虽然失败是探索常有的事,可情况总要分开讨论。我们本来就是在追踪一只对于乐园世界来说消失了的生物,人们为此抱有的期望注定是脆弱的,无法承受多次失败的磨损。是的,虽然现在返航并不会有损失,但这也是问题所在:此次出海风平浪静,一切安稳,这样都一无所获的话,对于二次、三次出海时的运气不可能抱有天真幻想的大家,忧虑也会更加强烈。到那时,愿意加入寻鲸队的人可能会比现在还少。”

  “可作为船长,作为需要为大家的身体、心理健康负责的领导者,我需要衡量找到鲸鱼的意义与保护船员安危,两者哪个重量很深。”

  “你根本就是明知故问嘛……”你伸出手,明明没有看他,却精确无误点到了他的鼻子上,“发现早先灭绝的生命,对于探索大海、对于整个乐园意味着什么,你是新乐园主人,你不可能体会不到。”

  当然。罗夏在心里说。它意味着希望,巨大的、就如鲸鱼本身存在那样巨大的希望。乐园灾变曾摧毁人类辛苦创建的文明,但现在,幸存的人们却有了机会再次见到曾存在于和平年代的生命。从文明的角度来看,这似乎两个时代在断层过后的重新连接,人们距离追赶和平年代又近了一步。从这个世界来看,它证明了这辽阔世界的顽强生命力——即使经过如此可怕的灾害,它依旧有能力蕴养生命、在某个角落保护一个生命种族,人类又为何不能有自信可以在大地母亲的帮助下,重新站起来呢?

  “……是啊,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会犹豫,因为在抱着那样的想法坚持前进的时候,颇有种强迫少数人为大多数人牺牲的‘专制’感。可我只是因为凑巧在乐园游戏里赢得了胜利,才成为乐园主人,又凭借航海经验被大家信任、成为船长。我甚至不是……”罗夏轻轻叹了口气,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才没有。”你转了个身子,抬头直直看着罗夏的眼睛,“正因为你的世界明明为这个世界覆灭,你却仍然愿意帮助他,才更说明罗夏是一个有血有肉善良的,而不是只会冷酷算计。而且,你又怎么能保证其他船员没有虽然承受压力但也还是期待能找到鲸鱼的呢?”

  你忍不住捧住罗夏的脸搓了搓,力道温柔但手法粗暴,好像不把他的脸揉成软面团誓不罢休,“更何况,如今不是紧迫关头,那就先不要去假设那件事。这也是我坚持跟你出来的原因之一——我希望我能成为罗夏的后盾,让你所担心的那种情况永远不要发生,让我的向导先生可以更加放心大胆地去往更多充满未知和惊喜的世界。”

  “你……?”罗夏这下彻底呆滞住,等反应过来后,他果断托住你的大腿弯将你抱起来,这次,换成他靠在你的脖颈处蹭着脑袋。

  “我在你面前还真是越来越没面子了……”他闷闷撒娇,“明明我现在也有了能力,但总感觉,你始终是一个守护我的骑士。”

  “因为我是一枚不好惹的仙人掌,”你乐呵呵点了点罗夏的鼻子,“而罗夏就是我的阳光!”

  (08)

  “第二天,我妻子就采取了行动,她开始在干活的过程中在甲板上和大家分享这艘探索船与和平时代的航船有多不同。从残存的书本记录上,我们大概也能理解到这些,但亲耳听她描绘还是不一样的。她……我的妻子天然具有魔力,能将任何事物变得绚烂多彩。她还用自己带上来的纸笔画了很多画,有海洋动物、有在甲板上干活的大家。其中一张速写抓到了某个水手尴尬的一幕,所以展示的时候,那家伙直接连滚带爬钻进了船舱里,扬言他去干活了。”

  罗夏的描绘惟妙惟肖,海丽跟着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我此前看过一些市长的报道和采访……哪怕是通过那些,我也赞同她是一个能感染人情绪的人。”

  “不仅如此,前进没一天多,我们就遇到了一座绿植充沛的小岛。”

  “物资。”海丽精准地说出那个关键词,“有绿植的岛,就代表有很多可以使用的物资。”

  “是啊。所以我总是喜欢不断地和人讲,我的妻子,就是我的幸运女神。而且发现我们最终发现鲸鱼,就是在那座岛上。”

  

  (09)

  “罗夏,我们扔下物资收集工作暂时不做,跑来爬小山坡探险,会不会有点……”

  罗夏回过头去,朝你摇摇手指,“不对哦,物资我已经准备妥当。我们这是超额完成任务,所以空出的时间才能自由活动。”

  你听得噗嗤一笑,“唔……好吧,那一会儿探险完了,我们再额外捉几只小动物。”

  “没问题。”

  你们互相拉着对方,在原始荒莽的林间山坡上行走,泥土、叶片和花草的芬芳揉杂在一起,醉得一片虫鸣嗡嗡作响。越往上走,海域周围袭来的海风就吹得越透,最后,即使这小小的山头才大概一百米高,风的劲头也依旧不容小觑。

  行至山头,罗夏和你这才经不住回头往下,目及之处,是足够净化心灵的纯蓝。

  在高处看时,水波的粗糙感被明显抹平,反而更像是一块柔软顺滑的锦布,正在风的一呼一吸间摇摆。天空沉浸满更剔透的颜色,薄云裂成碎块在其中行走,仿佛是另一片海和在海种游曳的鱼群。

  你和罗夏忍不住慢慢坐下来,默契地保持了一阵的沉默——在完全享受够美景的韵味前,任何话语都像是一种对氛围的亵渎。

  “大概两年前,人们还在黄沙漫漫、干燥的沙漠里进行着残酷的生存游戏。但现在,人们已经投入完全只有水的另一重世界。”

  “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似乎不像你的风格。”

  “嗯?”罗夏转头看了下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你最初带大家寻找海洋的时候,难道不是带着十足的信心吗?那如今这样的情景,应该很早就存在于你的某次想象中了吧?”

  “啊……这么说似乎也有些道理。我是有想过,但当它成为真实的时候,还是会多少产生出迷惘感。”

  “就像当时你发现第一盆珊瑚,意识到真的能找到海洋那样?”

  “是。”罗夏阖起眼,开始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很奇怪,不是吗?我都感觉到了你那时多多少少的疑惑——按理说,我应该感觉到惊喜、激动,乃至抱起你,亲吻你,再和羽扬也交换一个拥抱……但我当时比起激动,更多的是感觉到了另一种东西。”

  “没错,我当时是很疑惑……可这次出行前夕,我就不再疑惑了,也就是我说的,我感觉到了鲸鱼对你来说极为特别的意义后。”

  “什么?”罗夏愣了愣。

  你转过来和他对视,四目相对很久后,你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懊恼了一下,“哎呀……难道还真应了那句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那,这次就让我来当罗夏心灵上的‘向导’吧——”

  

  (10)

  “我们登上山坡,休息了没一会儿,突然听到身后那边的海域有尖细绵长的声响一浪浪传来。我们急忙回过头,然后,就发现岛那边的海域不远处,正一下一下浮起许多灰蓝和白色相间的动物。

  “我和她甚至有几分钟是完全愣住了,脑海里完全一片空白,只装得下眼睛里看得见的鲸鱼,和耳朵里听到的它们不断发出的悠远歌声。等反应过来时,我们马不停蹄想要跑下山去叫其他船员,却又半路担心赶过去时鲸鱼再次消失,无奈只好又连滚带爬跑回山头,越过它,往下磕磕绊绊走了一段路,拉进我们和鲸鱼的距离,但又不至于高度拉得太低看不清全貌。

  “我掏出了望远镜,她则掏出了摄影的东西——幸好我们有随身带这些。然后,就像是为了配合我们,做好这些准备后,鲸鱼——如果要再用一些详细的名字,那就是座头鲸——突然一个个跃出海面,合起有褶皱、张开时极为庞大的嘴,在捕食着什么。

  “当它们落入水中,浪花四处迸溅,那些哗啦啦的动静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听得非常清晰。它们还在唱歌,那声音如果你能够听一次,我想你一定会爱上的。那是一种富有原始生命力的‘语言’,自有它的节奏和韵律……”

  海丽的笔飞快将这些文字记录在纸张上,不敢遗落一句,而罗夏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连续紧绷,适时停顿了一下,给了两者一点休息的时间,才继续道:“就这么观察了一会儿,我们确定它们是在进行捕食,会在那里停留很久,我妻子就留我一个人继续拍照,而她去通知其他船员快些过来。

  “那些船员过来的时候,也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并最终变得欢呼雀跃。羽扬甚至冲过来抓住了我的肩膀摇晃,我坐船那么久,海浪没把我摇晕,他倒是差点让我吐出来。”

  海丽再次被逗笑了一下,“那后面的东西,不外乎就是你们详细记录的鲸鱼观察笔记,和满载而归的回港之旅了?”

  “是的。需要我继续说点其中的哪些方面。”

  “不。”谁知海丽却猛地盖上笔盖,“已经不必了,我想听的,是前面的故事。”

  “嗯?”这倒是让罗夏愣了愣,“我以为你会想听全貌。”

  “这已经是全貌了,罗夏先生。你们发现鲸鱼后顺利回港,这是成功,是已经完成的结果,而不是一个进行中的故事……我真正在意的是在获得成功前,你和市长所经历的事情和心境的变化,是你们一行人愿意相信‘鲸鱼或将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的这种勇敢。我想,那才是对于每个航海人来说最重要的参考素材。”

  海丽说着合起笔记本,慢慢站了起来,“这次采访我觉得自己满载而归,非常感谢罗夏先生愿意和我说这么多。我会尽快把内容编写整理好,到时候杂志出来,我也会寄给你和市长一份。”

  “好,那我和她就翘首期待一下。”

  (11)

  海丽离开了。

  罗夏收拾好餐厅,擦干净手后,忍不住走去了二楼书房。

  那里摊开放了许多画作,有笔法成熟的,也有一看就没有多少绘画技巧的,但它们和谐又杂乱地堆放在一起,给房间里填满温馨。

  正中的画板上有一张还没画完的画,但已经初见成型,是一条油彩的鲸鱼。

  罗夏拿起那幅画看了看,心中想起刚才海丽的称赞——勇敢。

  勇敢吗?罗夏无意识用画布点了点下巴,眼神随意四处游走着。

  但其实对他和你来说,寻找鲸鱼的这次旅行,从来都不只是勇敢这么简单。

  刚才他没能开诚布公将所有的细节都说出,比如你向他感慨自己的世界鲸鱼或许会重蹈乐园世界此前的命运,又比如你在那个山头具体说的一些话……

  罗夏和你,都不能让这个世界的人知道,你们来自异世界。

  不过值得唏嘘的不正是这一点吗?五年前,在乐园世界里,反倒是只有两个来自异世界的人,认出了一个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生命。

  

  (12)

  “我在我的母星并未亲身近距离看到过这种生物,但至少通过纪录片和电影了解了许多有关鲸和海洋的知识。至于你,在你的世界里,你本就生于海上家族,鲸鱼这一概念,你也从未感觉到过陌生。

  “可对于探索队乃至整个乐园来说,鲸鱼是已经灭绝了的生物,又经历过信息断代,他们从未了解过鲸鱼,正常思维下是不会下意识认为已经消失的生物能在几十年后再次“复活”,所以当初那张照片出来,他们能够给予的唯一本能反应,就是震惊和疑惑,而不是我和你所能体会到的喜悦与振奋。

  “罗夏,我们两个,是这个世界唯二认出了那张照片里的生物叫‘鲸鱼’的人。”

  你拉着罗夏的手,平淡地说。

  然而这句话引发给罗夏情感与思绪上的海啸,却半点都不平淡。

  “你们”,什么样的“你们”?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你们”。   “这个世界”,什么“世界”?一个并不是你们家乡的世界。   “鲸鱼”,哪里的“鲸鱼”?一个自始至终生于此、孕于此的种族。

  在理清这件事的刹那,罗夏便立刻明白了他长久以来对海的执着,本就带着一份私心:他是被迫流浪到这个世界的“孤儿”。真正属于他的世界被命运玩弄般捏碎在他眼前,他是唯一被剩下的那一个,甚至于还要背负间接毁灭了故乡的自我责问。

  虽然他最后没有过多苛责自己,并选择放下无止尽的怨恨、为这个世界承担起责任,让自己重新来过,但他内心离群索居的孤独从未停止过。所以他热衷于向沙海深处进发,执着于要验证这个世界是否还存在着海洋,并且在发现海洋后,着迷似的扑进出海探索,将一腔热情全部挥洒在海风之中。

  ——那都是他想要找回故乡的证明。他希望通过他的双手创造,用他在家乡学来的知识开拓、建设这个世界,把自我与故土的一部分融入这里,就仿佛将一瓢水倒入这茫茫无垠的大海中,使它们最终不可分割。

  可是,为什么你会精准地看出——啊……是了。因为你和他其实是一样的。你说过,你是旅者,是一个可以自由穿梭于世界的存在。

  和他一样,这里并不是你的故乡,你是因为在这里有了羁绊,有了他这个爱的人,才停下游荡的脚步,让生命在此处生根发芽,重新滋长。

  或许你孜孜不倦地投身乐园建设、尽可能帮助人们重拾文明,同样是出于这样的心理:如果你能够以一己之力帮到这里,如果你能终有一日看到自己在家乡也曾看过的事物,那么是不是就能在一种熟悉中,建立起崭新的属于你的“家”?

  唯一不同大概就在于你是主动去选择了一个世界,而他是被动地无法回头,所以他才稍微花了点心思理清这份渴求,并且意识到恰恰就是因为这份相似性,他和你的感情才能如此默契、心有灵犀。

  好在你们苦苦求索的努力得到了这片大地的回应:鲸鱼曾被迫消失于人们的视野,被遗忘在文明之外,但实际上,它其实一直存在着,只是安静而透明,就像是隐匿在某个角落,需要等待“同类”的呼唤——同样被遗失、同样流浪、同样期待重新找到族群的别的“鲸鱼”。

  也就是,罗夏和你。

  所以,如果能找到鲸鱼,那么你们两个都深信着,哪怕只一眼,乐园这片大地就能通过鲸鱼的眼睛将你们与它深深串联在了一起,至此,你们才终于能够在呢喃出那样一句感慨:

  “我想,我开始变得属于这个世界了。”

  

  而且,或许也只有海洋具有着这样奇迹般的能力。

  因为罗夏记得你和他说过,无数个世界间最为相同的一点就在于,生命乃至人类的诞生,都离不开海洋。它生而强大又孤傲,不论是乐园人类傲慢的屠戮,还是高维妄图驯服的灾难,亦或者两个异世界流浪者寻找庇佑的请求……都不会改变她本身。

  她只会以她最本来的样子承受下一切往来者。

  不论来处,无谓悲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