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岚】记忆笔记
晴天未雨
你有一个不敢告诉司岚的秘密，关于他那本陈旧的笔记。 你没有告诉他它的存在，将它偷偷藏了起来。 你知道这属于侵犯他的隐私，但你无法控制自己不去那么做——他爱你，他想能够记得那些东西，再琐碎的、细微的，都想记得。 正因为如此，有些东西，你还是希望他不要想起来。
（一）
司岚向你提及你们第二十个百天纪念日的时候，从你眼睛的眨动中判断出你很惊喜。
“某个当初主动提出纪念日的人，怎么反倒忘记它了呢？”
你略微低下头，挠了挠脸颊，似乎是为掩饰一点心虚尴尬：“肯定是工作太忙，忙忘了。”
“没什么，不用感到抱歉，有一个人能记住就行。”司岚轻轻笑起来，放下手中的钢笔，手掌笼住你那只手的手背。
你低头看了看彼此贴近的手，用空闲的右手抬起钢笔，对准他手背上显眼的骨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做什么呢？办公时间，叫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你努力装作正经严肃的样子，奈何这些情绪触不及你的眼底，根本达不到叫人信服的程度。
司岚瞧着你那副装出来的表情忍俊不禁：“我说过的，你不太适合这种表情。”
“啊对对对，还是司岚更适合教导主任一样的面孔。”你朝他吐了吐舌头，俏皮一笑，“那么，关于明天怎么度过纪念日，你有想法吗？”
“初步计划是睡个自然醒，而后带你去‘新生’吃早午餐，随后骑摩托带你从绿岛兜风到北边郊外。听说那儿新拓建了一片湿地公园，引水种了荷花，眼下正是荷花的花季，我想带你去看看。”
他说着忽然顿了顿，随后挠挠自己的脸颊：“当然，更多细节，可能需要等我回家检查一下笔记，以防出现构思重复。”
你噗嗤一笑：“其实你不用这么紧张，重复也没有关系。只要是和司岚度过纪念日我就很开心了。”
你和司岚相视而笑，极为默契地停下话题，低头继续专心工作。
过了一会儿，司岚才兀自开口：“但不管怎样，还是让我今晚检查一下。我仍然希望在我的灵感真正耗尽前，每一个纪念日都能给你不同的惊喜。”
（二）
当天晚上，你先去洗澡。司岚将旧摩托搬出来，换下不能用的部件，便用毛巾仔仔细细给自己清洁了手上的机油，随后从地下车库走上去，经过你向外传递水声的浴室，到达二楼，进入书房。
他从书柜上轻车熟路地取下一本硬皮笔记本，随后慢慢摊开来。
那是你和他用来记日记的本子，淡黄纸上留有两组不同的字迹，一个硬朗、笔划分明，来自于他；另一个娟秀、俏皮，来自你。
司岚用指腹按在日期上方，随后粗略算了一下，向前快速翻页起来。
他最后如愿停在第一个位置，那是上一个百天纪念日的日记。
“‘新乐园’建成的第一千九百天，我和司岚的第十九个纪念日。他送了我一张画，画的猫咪。”
简短的文字背后却隐隐透着平淡的幸福，然而司岚浅浅微笑过后，却蹙起眉，眼眸里浮现起落寞。
因为，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画的那幅画是什么样子了。一会儿，可能还得去找找，或者旁敲侧击一下你来看看，不然若是明天闲聊时提到这幅画，想不起来细节就尴尬了。
如是想着，司岚继续向前追溯，找到你们的第十八个纪念日。
“‘新乐园’建成的第一千八百天，我和司岚的第十八个纪念日。司岚今天做了一桌很好吃的菜——餐后甜点除外，他粗心把盐当糖放了。我笑了他一晚上。”
司岚不忍一笑，也觉得能做出这种事的自己满蠢的。但同样，他再次为不是很能想起这些细节而感到烦闷。
他又继续往前翻……
翻看笔记的过程里，司岚兀自感慨自己以前的好习惯。如果不是留下这一本厚厚的笔记，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因为三个月前，他遭遇事故，彻底失去了以往的记忆。
（三）
从困顿中苏醒的时候，司岚一度快要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这种茫然和痛苦好像很熟悉，就像是他以前经历过，但他偏偏对这个经历也是半分记忆也没有。
他只大概记得几张非常重要的人的面孔：父母、老师安惜涵，还有你——他的爱人。
他不记得他昏迷前经历了什么，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彼时你拉着苏醒的他的手，眼睛红肿，显然已经哭到没有眼泪能够再流出。
你原本是惊喜的，可察觉司岚那双蓝眸深处的空洞过后，司岚看到你的表情逐渐凝固，变成一片苦涩的汪洋，那充盈其中并不激烈、却足够浓稠的悲伤，曾一度刺痛了他的意识。
司岚在恍恍惚惚里度过了一个月，待身体痊愈到差不多，才从新乐园的医院出院归家。
家中的陈设也都是熟悉又陌生的，可司岚没来由亲近此处。他能感觉到这里沉淀过许多幸福而快乐的瞬间，并且能够填满他惶恐不安的心，让他能短暂平静下来。
尤其是在医院的那一个月里，你经常过去看他、陪伴他，并给他讲了很多事，帮他拾起某些模糊的过去。
至少他记起了沙海上的重大历史，记起了自己曾经参与过乐园里争斗。他和你是在那场角逐中相识相知相爱，最终以新乐园主人的身份，开启了崭新的人生。
他也知道了自己的彻底失忆是因为什么——在又一次外出狩猎时，他遇到了过于庞大的沙兽群和汹涌的沙尘暴，为了保护那些能力者，他受了重伤，被某个沙兽锤击了头部，因而出现了记忆缺失。
那些过往像雨水，起先每一滴都相隔甚远，后来才慢慢变得稠密，直到浸透他的灵魂。
不过，雨水的亲泽是柔和的，蒸腾起的水雾有些缥缈，所以即使想起了很多事情，那过往里的情感波动和诸多细节仍然是缺失的，并非实实在在。
这份不安一直萦绕在司岚心头。
他很爱你，这一点是他清醒后唯一铭记的事情。如果过往真的被遗忘，那也无可厚非，他愿意全心全意和你一起瞄准未来。
可司岚不希望只剩下你记得那些幸福而快乐的日子。
他期待着自己至少能想起这些，想起独一无二的你。至少把这些快乐变成永恒，从而更好地与你携手前进。而不是在你提起一些甜蜜过往时，只能回给你迷茫、抱歉的眼神，随后再痛苦地看到你一身雀跃暗暗消散。
司岚曾为这一问题困顿不已，直到有一天，你将这本蓝色的硬皮笔记本递给他。
“这是司岚你以前的笔记本，”你笑着翻开它，把那些属于他的记录展示给他，“是你从‘新乐园’建成后开始写的，后来我就和你一起记起了这本笔记。很多琐碎的事情都被我们记下来了，所以如果司岚想回忆些什么，它或许会很有帮助。”
的确，就算想不起来，至少看过文字后，他可以知道。
知道，怎么也比忘记好。
（四）
金波荡水面，沙鸥浮碧波，从这里往那边跳望绿岛，一派祥和。
如果日常待在这里，兴许会察觉不出变化，但你五年前留在这里的那幅画，却阴差阳错成了记录乐园成长的某个时空坐标。
站在你的画作前，只要把目光在画和画后的真实之间跳跃，任何人都会感慨乐园翻天覆地的变化。
愈发密集崭新的楼宇取代那些荒莽的绿植，昔日只有水的绿岛中心湖，如今开始有了船只和渔民养殖场。湖水那边本来也只有一片短的绿植带，再往外就会是沙漠，但现在，城市的痕迹一直蔓延到人们看不见的地方。
很难说到底是以前更自然的图景美，还是现在充溢现代化的景观美。
前者远离人类的侵扰，但也只是孤岛，除去它以外的世界充斥死亡的寂静；后者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但却丧失了几分安静，像是沸腾的水总是闹哄哄的。
然而，事难两全。
不过无论是那种图景，你都很高兴自己陪在司岚身旁和他一起看。
（五）
司岚把摩托停在那些画作前，你们沉浸在今与昔的对比。身旁有很多张陌生的面孔擦肩而过，他们嬉笑怒骂的声响由远及近，而你们伫立如初。
“这条路少说也走了……我算算，三百六十五乘以五，减掉头几年你日常出去的功夫，姑且按照一千算吧——少说也走了一千次了，但还是很喜欢和你一次又一次在上面散步。”
司岚轻轻点头：“虽然那么多次的经历我都想不起来，但苏醒这段时间陪你走这段路的经历告诉我，我也是一样的。而且理论上来说，我们每次走过去的时候看到的景色也是不同的，所以不觉得厌烦也很正常。”
“嘿嘿，我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就是司岚你骑着摩托载我往返这座铁桥，后来才变成我们一起慢悠悠徒步。”
“我认为逐渐从骑摩托改为徒步是有道理的。新乐园的人口越来越多，这座斜拉桥的人流量也在增加，骑摩托会失去以前那种兜风的快感。”
“言之有理，我非常赞同。”你转身冲司岚比了个大拇指。
司岚为你的调皮轻笑，随后忽然从随身背包里掏出本子和笔递过来，在你讶异的注视中用下巴朝那边的绿岛示意。
“不考虑重新画一张么？”
“司岚……”
“距离上一张画也有五年了。记录下来现在的绿岛，等再一个五年过后，两张图和那时的绿岛并列在一起，会很有意义。”司岚说完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也画了起来。
“哎？你在画什么？”
司岚抬眼看了你一下：“你画景，我画你，两不耽误。”
“哦？”你笑得讥诮，“你现在对自己的画工这么自信？”
司岚这次干脆头也不抬：“就算画得不好看，不是还有你么？”
“……”
成品出来以后，司岚又从背包里取出提前准备好的框将它们装裱好，排列在以前那几幅画的旁边。
你和他站在画前端详，但你们的目光都很一致，长久落在过去的那张合影画上。
你转头看司岚的时候，他眼中有很淡的不甘，感觉到你看他，他回望你，握住你的手：“我还是很希望我能记起当时和你经历过的诸多细节。”
“没有关系啊，”你说着抱住他，头轻轻贴在他的锁骨和上胸口。夏日衣着单薄，空气燥热，司岚身上有股淡淡的汗意，但气味并不惹人讨厌，反而提醒你和他的亲近。你聆听他胸膛心脏的搏动，被他回抱住，你继续安慰他，“想不起来也无所谓，因为有些最重要的事你还记得，那就足够了。”
“的确。至少我不会忘记你是我的挚爱，而我会努力记住之后的很多事情。”他拍拍你的肩膀，“走吧，我们还要去看荷花呢，不是吗？”
（六）
这片湿地比你想象中还要好看许多。
你记得这项审批是一年前落下来的，承办的总设计师似乎是个年迈的女士，她说她曾在和平年代做过园林设计，如今得幸熬过沙海时代，她希望能帮新乐园复原往日那种城市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美。
无数坑坑洼洼的池塘和淤泥，沼泽树枝蓬勃生长，许多水生植物在碧绿色的水泽里摇曳着。 湿地只开放三分之一的面积，剩下的则是保护区，用来维系自然的原始风貌。
你和司岚坐过游船后，看过荷花，就在观景台上登高望远，通过望远镜看那些遥不可及的区域。
你看到了鹭、鸳鸯、天鹅……很多很多曾经只存在于书籍和传说、一度消失在人们视野中的生命。
放下望远镜的时候，你欣喜地对司岚说：“真好看。”
司岚也同样停止了观赏，点头同意：“嗯。”
“而且我刚才发现了一个特别的东西。”
“什么？”
“司岚，你不觉得那些鹈鹕呆呆的，可可爱爱的，看起来很像你吗？”
“……”
过了一会儿，司岚很无奈地摸着额头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在报复我当初说你像绿岛里的鱼。”
“哦吼，你居然看过那篇日记了吗？”
司岚稍稍瞥了你一眼，颇有些自信道：“是的。而且，实际上我发现，我的学习能力还挺快，记东西也是。恐怕再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把那本硬皮笔记本的内容都背下来了。”
“真的？”你狐疑地歪头看他。
“当然是真的，”司岚说着朝你笑笑，“不如我和你打个赌？下一个百天你可以考我，只要是那本笔记里的东西，但凡我答错一个，你都可以惩罚我，让我满足你一个要求。”
“真的？”同样的字，但这次语气是惊喜。
司岚看着你那双激动的眼神，略微后撤一步：“……我开始后悔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已经开始利用你原本世界的一些稀奇点子大坏主意了。”
“那既然如此，司岚可得好好准备，免得真叫我那些鬼点子捉弄了去。”你捂嘴笑笑，随后转头继续看景。
没过一会儿，夕阳西下，你看着映照在边境的太阳，忽然拉了拉司岚的衣袖：“司岚，纸笔！”
“你想画？”
“既然带了，为什么不画呢？”你笑嘻嘻接过那些东西，落日的光把你的笑容映出更为灿烂的颜色，恍惚了司岚的视线，“多画一些图景的话，日后也能更好地和司岚回忆嘛！”
语落，你便专心开始进行绘画，而司岚就在一旁安静地等你。
待最后一笔落下，你开心地就要举起它给司岚看：“司岚，我画——”
司岚轻轻拉过你的肩膀，垂头与你交换过轻柔的一吻，阳光正巧扑在他的睫毛上。
你有些愣怔，而这个吻结束得也很仓促。
奇怪的是，亲吻过后，司岚却似乎有些窘迫。不过窘迫过后，他看着你的眼神不再躲闪。
“这个吻的话，也记住吧。画倒是不必了。” 你抱紧了画板，半晌后俶尔欢笑，撞进司岚的怀抱中：“好！”
（七）
三个月后，按照惯例，司岚决定领导一批能力者去外部勘察一番。
他的情况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也慢慢想起该如何使用能力，不过为了不让你担心，他还是发誓只会做后备支援力量，绝不轻举妄动。
你目送他跟随大部队离开，有位已经陪他很多次的老成员最后一个上车，跟你互相点了点头，表示会看好他。
现在，车的身后已经不会再遗留下尘沙，绿洲和乐园的面积仍在不断扩张，一切都在变好。
（八）
当天晚上你回到家，默默来到书房，翻开了那本你们的共创日记。
翻到才过去的第二十个纪念日，你阅读着司岚写下的那行字，由衷微笑起来。
而后，你将笔记本放回，走到专属你的那组储物柜前面。
你掏出钥匙，打开锁，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有些破旧的笔记本。
翻开那本笔记的时候，你想起前些日子司岚的感慨：“我有时候挺懊悔，为什么我在见到你之前没养成记日记的习惯呢？导致我遇到事故失忆以后，有些故事就实在想不起来了。”
那个时候你没告诉司岚，实际上他有。
只是他不记得了，而那本更久远的笔记，被你偷偷藏了起来。
（九）
你骗了司岚。
沙兽予以的头部重击并非是他彻底失忆的根本原因，而是他的能力的代价。
你原本想过把真相告诉他。
但是，在那天司岚拉着你的手，用懵懂却又坚定的眼神说“我不记得我们经历过什么了，但我记得你是我爱的人，这点我很肯定”之后；在你看到司岚因为忘记和你的过往而无比内疚失落之后，你暗暗决定了一件事。
你选择将他遇见你之前的笔记藏了起来，只留下共创的笔记，把他失忆的真相归结于沙兽的进攻——一场纯粹的意外。
你当然知道你这么做很自私，可他爱你，他努力想记得那些东西，再琐碎的、细微的，都想记得。
看着那么坚定又勇敢的司岚，你便更不忍心让他知道，忘掉这些过往的缘由出自于他本身。
如果司岚知道是他自己忘记了和爱人的过去，他永远也不会原谅犯下这个错的自己——哪怕那并非他故意为之。
所以，忘记了自己会失忆这件事，也并非有什么不好，毕竟你也清楚，至少那些重要的人，司岚会永远记得。
既然如此，那就允许你自私地让司岚把剩下的都忘记吧。正如司岚曾在互助会办公室对你说的那样，有些事，“有一个人记得就行了”。
你轻轻叹了口气，将笔记放回抽屉，重新上好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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