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瑄】千兆之外(上)

晴天未雨

我还是想选择这条既定的轨迹。因为在千兆种可能之外,只有你是我想拥有的未来。

  【00】

  “帝国,这里是叶瑄。我遭遇不明来源的攻击,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帝国,这里是叶瑄。我遭遇不明来源的攻击,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帝国,这里是叶瑄。我遭遇……”

  轰隆!

  正在输送的传话戛然而止于机器的爆破声中。

  紧跟着红灯亮起,刺耳的警报接替爆炸冲击叶瑄的耳膜,完全不留给大脑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甩掉那种晕眩,看了看显示器上飞船的各项状态。

  十分糟糕。

  发动机被攻击,动力系统失效大半,武器系统故障。很显然,这艘飞船的坠落或爆破只是时间问题。

  运气真不好。叶瑄暗暗自嘲了一下,要是能有点什么预知的能力,他今天绝对不会选择去β星系进行资源扫描的任务,不然也不会被不明势力的飞船攻击,落入这样腹背受敌的局面。

  敌方的飞船还在向他聚集,明显是要将他彻底擒拿或连飞船一起摧毁,愈发强烈的警鸣像是某种倒计时,宣布着巨大危险的临近。

  偏偏通讯系统也出了故障,无法联系到千之帝国的总部,难道说今天就要……

  不。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动用他旅者的能力,进行时空跳跃,躲避这些致命攻击。

  但太危险了,他虽然拥有这个能力,但目前的使用还带着很多不稳定的因素。如果他之前能有更多机会练习就好了,可惜帝国对旅者实施有严格的管控,对时空跳跃能力的使用有近乎苛刻的标准。

  他现在还不具备可以随心使用能力的权限,若是擅自使用,即便那是为了逃命也恐怕会遭受惩罚。

  轰隆!又一下攻击折断了飞船另一边的翅膀,这一次,叶瑄的头重重撞向面前的控制柄。

  该死。疼痛让他的肌肉一时麻痹,也让他在短瞬间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算了,总要先活下来才能考虑之后的事情,受罚就受罚好了!

  飞船之外,最后的一枚导弹瞄准飞船的燃料箱。白烟在宇宙中拖出长尾,像是一根飞快燃烧的引线,在抵达终点后,引发炫目的爆炸。

  

  【01】

  砰砰!砰!

  天空中炸开一个又一个橘黄的花团,像是一个个烟火,在夜幕中绽放昙花一现的美好。

  可那并不是烟火,而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孔明灯。

  我目睹那些承载美好的物件飘浮上升,又在抵达某个高度过后被天上的空中堡垒锁定为目标,瞬间击毙。

  碎裂的残片拖着痕迹从空中坠落,如折翼天使坠入尘世。

  “明明升上去都会被击落,但每年你还要组织这样的活动,不会觉得很无力吗?”

  被我提问的人抬头看了看我,往公道杯倒茶的动作略微停顿一下,但很快又继续以传统茶道的优雅端起公道杯转了转,而后将匀好的茶水倒入客杯中:“以前你可不会说这么丧气的话,画家小姐。”

  “以前你也绝对不会喝不放糖或蜂蜜的茶,艾因。”我低头望了望放在我们中间古朴雅致的茶台,随后端起他敬给我的那杯茶,放在唇边轻抿,随后狠狠皱了皱眉,“而且还是这么苦的茶。”

  “黑茶,当然苦,但是提神效果最好。而且,黑茶苦归苦,回甘很甜,你放在舌根仔细品品?”艾因笑了笑,随后自己端起主人杯品下一口,转头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看那些冉冉升起又迅速坠落的孔明灯,“况且,就算它们不被天外来客的防御系统击落,本来到达一定高度后,也是会熄灭而掉落的吧?”

  我无言以对。

  “你变了呢,画家小姐,”艾因放下杯子,“如果放在以往,你会对这种情景发出感性的喟叹,然后说‘真想把它画下来’。”

  “你不也是么,你都多久没摸钢琴了?”

  “是啊,都变了。”艾因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下,“但有些东西可以变,有些东西却不应该变。你还是不愿意来帮忙吗?”

  见艾因的表情慢慢严肃起来,我叹了口气:“我说过,我已经画不出画、动用不了能力了,帮不上忙。”

  “如果决定有用无用的只有纯粹的力量评估,那我们本身努力的一切就是不值得的:龙城投资集团不该成立,司岚提议的仿生人创想也应该被抛弃,以费森尤顿投资、路辰作为主力领队的星舰队伍在当年成功逃离地表后,就不应该被寄予希望这么多年……”艾因红色的眸子变得有些锐利,“画家小姐,你只是在自己骗自己。”

  咣。我将茶杯重重磕在了茶台上,茶水溅了出来。

  艾因却对我表达震怒的行为熟视无睹,继续道:“当时那些电影,我看过,司岚看过,还有路辰以及那个费森尤顿的总裁罗夏……我们这几个地表最初想要做出抗争尝试的人在一起交流时互相知道了这一点。司岚掌握的情报最多,他告诉我们,我们四个都是特殊之人,当一些意外发生,注定会承担起责任,而那场电影就是一个可能性微小却仍需要警惕的未来。

  “在这样的未来中,我们谁都没有放弃,原本会这样做的,还应该有一个你才对。可如今我们还在努力着,你却放弃退出,任由自己堕落。

  “画家小姐,你不觉得这样做有一些自私么?”

  房间里一时还有远方那些噼里啪啦的声响,闪烁的爆炸光把茶台的颜色映得时而明亮时而灰暗。溅出来的茶滴开始顺着茶台的缓坡流动,越流越快,直到飞速撞入滤口的缝隙消失不见。

  我目睹那滴茶水的全部动作,心底涌现出一种悲哀:“可如果我告诉你,这种极微小的可能性,就是因我的自私自大导致的,你和司岚还会希望我加入么?”

  艾因略微愣怔。

  “那场电影的确只是一种可能性微小的未来,但我没告诉你们,成就它可能性的真正决定权实际上在我手中……如果我曾在岔路口选择另一条路,即使是这微弱的可能性也是可以被掐死在摇篮中。我已经‘自私’地害家园陷入囹圄,不敢再去想我继续采取行动会带来怎样更为严峻的后果。”

  艾因张了张嘴,显然被这样的陈词与真相冲昏了意识。不过这么多年他都浸淫于尔虞我诈的人际交往,早就学会了如何快速控制情绪和表情,所以只是短暂的一秒,他就快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感,只是保持沉默。

  我端起杯子,把茶水一饮而尽,随后起身:“我能说的都说完了,谢谢你的茶。不过我不主动加入帮忙,并不意味着我不渴望人类的反抗胜利。而且你那些设备的问题,我还操心着呢。”

  语落,我转身而去,临到门口又再次被叫住。

  艾因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此刻,这位商会长难得露出略显疲惫的姿态:“好吧。不过不能作为同盟者帮忙,至少能作为朋友帮个忙吧?”

  “……你想我帮你什么?”

  “不是我,是司岚,他知道我要和你见面以后,托我问的,”艾因双臂交叠,靠在旁边的玻璃上,“他想请你帮忙找只机器人模型,说这是他想收到的新年礼物。”

  “……行,那三日后早晨圣塞西尔码头旧址见。”

  

  【02】

  艾因亲自把我送出龙城投资大厦,我刚告别转身,身上立刻感知到路过之人头来的审视和嘲弄目光。

  如今龙城集团在地表占据绝对的特权地位,商会长的脸无人不识,被这么个人物亲自送出他的大楼,自然会引人侧目。

  不过我不在意,又或者说我已经为身上能够感受到的一切情感感到麻木。

  街道上行走着很多钢铁之躯的管理者,兼具流线和棱角的躯体无声透露出压迫与冰冷,它们所到之处,方圆十米的人都会惶恐着远离,生怕被它们盯上。

  我看着那些从身侧慢慢挪动过去的管理者,它们高举镰刀,若漂浮在人间、具体可感的死神,镰刃反射着寒光,在我眼底刺入几分冰芒。

  我觉得心口有一些闷,加快脚步回家,路上默默盘算明天去废物站的事情。

  

  这次见面,艾因说我们都变了,此话不假。就连印象里总是简洁干练的司岚,我上回和他碰面的时候,他也已经因忙碌于调控数据而许久不剪头发了。

  不过好消息是,他的团队实现了很重要的一步突破。

  而艾因这边,根据他所说,按照电影院的提示,他如今采集到的人脑算力积累量已经越来越多,应当是可以实施等同的计划。

  至于遥远宇宙中的罗夏和路辰……大概也有无法传来的好消息。

  所有的这一切都背着天外来客悄然进行,危险,却铭刻有不服输的气势,以及随时都能够接受玉石俱焚下场的决然。

  我目睹了他们所有人的坚持,却只能是目睹,不敢伸手触碰一下。

  因为一旦触碰,就势必会回忆起过往,而我不想再反刍那段锥心刺骨的离别——我与叶瑄的离别。

  

  【03】

  废物站的气味一向不好闻,太多东西能让人对此地退避三舍。

  但这仍阻止不了一部分人来这里“淘金”。因为就算这些东西被空中堡垒判定为“垃圾”,它们在地表仍有可能发挥极大的价值和作用。

  只要懂行,在这里就能翻出格外值钱顶用的玩意儿。

  我在状若山丘的废墟之间穿梭采集了一上午,嗅觉早已被刺激到麻木。

  按照印象中送给司岚的喜好,他一向是比较青睐要自己动手的模型,不过这东西现在有些难找了,但如果在天外来客扔下来的废物里找些小巧完整的机器人改造一下,倒不是不可能

  我抬头望了望,扬尘中还有不少人也在各个丘陵上低头搜寻着,他们的躯体被巨大的废物堆衬托得像是忙碌的蚂蚁。

  头顶,空中堡垒富有科技感的圆盘结构遮蔽住光线,更显得我们这些人渺小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压抑笼罩着我们,让地表的生活沉闷而透不过气。

  原本不该这样。

  我轻轻攥住拳头,愧疚铺天盖地而来,眼前又浮现出最初地表抗争时凄惨触目的景象。

  

  而后画面定格在某个场景,那就是叶瑄一席军装站在小世界的门口望着我,目色温柔又决然。

  我的嘴唇来回颤抖:“你要去哪儿?”

  叶瑄微微移开目光:“这批天外来客的世界隶属帝国管辖,我想我至少还有点办法能保护地球不被彻底湮灭。”

  我奋力摇头,希望叶瑄不要去:“不要,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也算是对我过于自大的惩罚吧,”叶瑄答非所问,浅笑里难得掺杂了点苦涩自嘲,“我曾以为凭借你的能力,或许能达到某种奇迹,亦或者至少我的推演能在事情不可控之前将你拉回来。但我小看了世事无常。

  “我希望你能留在地球。相信我,如果你这么做,你可以在地球上平安顺遂地度过余生。”

  “我不要,”我拼命摇头,“那如果我执意要去找寻你呢?”

  “就当做是我最后的请求,不要来找我,”叶瑄向来沉稳的神态,在逆光中显现出无声的伤恸,“我很抱歉。”

  我明白了什么。叶瑄大概已经在推演中遇见了无数可能,而后,他希望我能选择最平和安稳的那一个。

  直到现在,他仍在为我打算。

  “你不用抱歉,都是我的错,”我苦笑着,“如果不是我听闻你的劝告后还执意使用能力,这一切本就——”

  “如果真是那样,我更应该说抱歉,因为你该怪罪的是自一开始就没有阻止你的我,”叶瑄却柔声打断,走近一步,伸手扶住我的脸,拇指擦去我的泪水,“是我的放任为你开启了这段道路。我说过,我有很多机会阻止你踏入命运,但我贪恋了你会迸发出的色彩,这是我贪心的代价,为你我带来这样的结局……”

  “没有的事,我一点也不后悔和叶瑄走过的这些路,也从未想过埋怨你。”

  叶瑄漂亮的眼眸绽放出紫罗兰熹微又柔美的光,他轻轻笑了笑:“我也一样。我说过,你始终是我的不幸,也是我的大幸。”

  他亲吻了我的唇瓣,如花朵落在上面,极尽温柔:“再见。”

  然后,叶瑄慢慢退入时空门扉,消失在了我眼前。

  

  所有回忆的疼痛喧哗都会无可避免地指向这个终点,并且在终点处汇聚迸发,如若原子与原子的聚变,引发更为强烈的名为思念的波动。

  叶瑄。我攥紧双手。我好想你。

  这一次,那震动忽然变得更加真实,好像我耳边真的有响声萦绕。

  我猛地睁开眼,才发现那并不是我的错觉——在我面前最近的一个运输管中传来沉闷的响声,看起来是有东西掉落下来引发的。

  我原本不甚在意,只想着既然有东西掉落,那正巧看看。我往前走了走,站在那管子正对着的丘陵旁边等待。

  然而,下一秒从那软管黑黝黝端口吐出的东西,却让我的双脚霎时钉扣在原地,再动弹不得。

  

  他从管道口跌落,又顺着废物堆边缘一路滚落,最终仰面躺倒在我面前。

  雪白的短发,美到不真实的容貌。他浑身被污渍侵染,但仍散发着干净的气质。

  我瞪大双眼,死死盯着那张我熟悉的面庞。但他比他更年轻,尚未褪去眉眼里的稚气,但我也曾经在时光电影院和灵界的意外中窥见过如此年轻的他。

  我见到了少年叶瑄。

  【04】

  我坐在床边,焦急地等待了一夜少年叶瑄醒来。

  直到此刻,我的大脑还在嗡嗡作响。这一切发生地突然而离奇,就像是一场怪诞的梦,甚至叫我忍不住想扇自己一巴掌,看是不是还没有睡醒。

  我为什么会见到少年叶瑄?

  尤其是他和我以往见过的少年叶瑄都略有不同,我以前见过的少年叶瑄都身着白城式的洁白衣袍,而此刻躺在这里的叶瑄则穿着军装,衣扣整整齐齐,修整的剪裁把他目前还略有些纤细的身材衬得板正挺拔。

  难道说我遇到的是曾经还在为帝国服务的叶瑄?可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从那个管道里掉出来?!

  我满腔疑惑想要得到解答,脑子完全乱作一团,待床上之人的闷哼把我唤醒,我才注意到我竟已经坐在他旁边整整一下午了。

  叶瑄缓缓睁开眼,神情先是懵懂迷惘,随后又像是惊醒一般猛地坐起来,开始飞快观察四周。

  等他注意到我,我本想打个招呼,却顷刻间就在他眼中察觉到犀利的攻击气息,我暗道一声不好,还未做出反应,就被对他猛地一扑栽倒在地。

  紧跟着,我看到他飞快从腿间袋子的暗扣里抽出什么闪烁着寒光的东西,等我看清它时,这把小巧的弯月刀已经抵在我脖颈旁边。“你是谁?”

  他的动作力道毫不收敛,五指狠狠掐着我的脖颈,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警惕果断。我被掐得有些呼吸困难,只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字:“我不是你的敌人……”

  “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的话?”

  “……我知道你的名字……唔,叶瑄……而且,我也是旅者……”

  脖颈上的力道忽地一阵松弛,叶瑄眼底划过几不可见的惊愕,随后又继续恢复审视,变化之快若树叶划过水面,不过至少那审视之中原本带着的杀气慢慢消散掉了。

  “我在哪里?”他说着继续环视周围,“这里到处都是我没见过的景象。”

  “你在我的世界。”我尝试和镇静下来的叶瑄对话,“我是在废物站发现你的,你晕倒在地,我就将你带回家照看。倒是你,你为什么会到这里?”

  叶瑄侧过头看了看我,我们就保持着这样奇怪的状态很久,他才忽然松开对我的桎梏。弯刀转了两圈,被他塞回自己的小包中:“与你无关。”

  他站起身,朝门外走去,我看着他推开阳台门,被眼前这崭新的世界晃了晃眼:无数科技感的高楼鳞次栉比,破旧的居民楼又散落其间,展现出一种时空错位般的反差。那些竖悬在楼房两侧的各种灯管还没到齐齐发亮的时候,在白天把城市衬托得拥挤。

  天空在楼宇的遮蔽中勉强露出颜色,显得有些浑浊。巨大的空中堡垒悬浮在城市之上,投下随太阳升起落下后随时间变化的阴影。

  打开门的时候,街道上熟悉的广播声变得比方才清晰,那些话语冰冷地重复着,不带有一点感情:“遵守规定,上缴情感。珍爱生命,请勿违背堡垒法则!……”

  叶瑄在阳台上略微伫立片刻,这才转过身,直愣愣看了看我,像在发出无声的询问。

  我揉着脖颈慢慢站起身。眼前的叶瑄仍然带着防备和拒我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但不知为何,看着脸上写有鲜明表情的他,我却感觉到心底燃起熄灭许久的火光,让空荡荡的胸口终于重拾些许温度。

  我下意识笑了一下:“欢迎来到地球,叶瑄。”

  

  【05】

  我把东西放在叶瑄面前的时候,能感觉到叶瑄再次竖起那一根根看不见的刺,如同对一切风吹草动都反应过度的刺猬。

  我控制不住地萌生出打趣他的欲望,用下巴朝那碟食物示意了一下:“怎么了,千之帝国的优等生,还会怕食物里下毒?”

  叶瑄蹙眉盯着我,那模样,像极了我曾在电影中窥见过的他:“你知道千之帝国的存在?”

  “我知道它很让你意外么?”

  “从风险评估上来说,你知晓千之帝国不会让我意外,而是会让我觉得危险,”叶瑄的语气平静中带着份被长期培养而出的傲然,“按照帝国的规则,我应该将你这位‘游离’在外的旅者进行上报,让帝国对你进行抓捕。”

  这又是一份格外熟悉的语言,以至于我不仅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恐惧,甚至还因触碰回忆而恍惚。

  彼时的我与少年叶瑄是在电影的虚拟之中相遇,眼下,我面前的少年叶瑄变得如此真实,却无时无刻不再提醒我某件沉痛的事情,那就是对于我而言最真实的同一时空的叶瑄,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最初的震惊过后,我已经开始陷入迷惑。

  如果曾经在灵界我穿越至白城见到白城叶瑄的事情催动了真实的叶瑄恢复所有记忆,那么如果他确有发生过效命帝国期间来到了此时的地球并和我相遇,为什么真实的叶瑄却未提及过此事?

  我正兀自思索,忽听到刀叉碰触瓷器盘子的声线有些不和谐,回神望过去才发现叶瑄似乎正轻轻皱着眉摆弄手上的餐具。

  他不断尝试的认真表情,像极了咿呀学步的孩童,对尚不明确的事物抱着好奇和倔强,远不同于我印象里的稳重成熟、处变不惊。

  我下意识笑了,假装没看到他的窘迫,自顾自坐在一旁,拿起自己的刀叉使用起来。

  果然,叶瑄马上就观察起我,只花了不到5秒钟,他再次切割食物的动作就像是位重复过无数次的人。

  学习速度真快。

  叶瑄把那块沾着草莓的吐司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而后紫眸变得亮闪闪的,显然味蕾得到了充足享受。

  他很快吃掉那些食物,抬头望了望我,摆回那副平淡的神情:“谢谢你的食物。”

  “我还害怕你会不喜欢地球的饮食。”

  “没有,这很好,比我日常会吃的补给好吃。”叶瑄略微移开些目光,不看我的脸。

  “帝国的伙食不好么?”

  “基地讲究效率,各类能量会被压缩成固体饼干和特质液体,甚至不会有这些奇怪的餐具。”

  还真是严苛的军事化管理,也难怪叶瑄会被培养得那么理性克制。

  但显然退奢从简难,从有记忆开始就总是吃那些一成不变干瘪乏味的食物的话,或许这份草莓吐司能成为叶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忘不掉的回忆。

  不过,真的忘不掉么?我略有些怀疑,并隐隐有些不安。

  “叶瑄,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叶瑄缄默不语,看不出表情。

  我指了指能看到的空中堡垒和那些伸长到地表的输送管:“如果你不说,我就只能默认你是被当做是‘垃圾’扔了下来。”

  终于,叶瑄有了表情,他皱起眉看着我:“我是否应该提醒你,你刚才差点被一个‘垃圾’了结性命?”

  我讪讪一笑:“可是我确实是从空中堡垒向地面倾倒垃圾的管道里找到你的,这要怎么解释?”

  我眼看着叶瑄在我的揭发中被迫陷入一种被动状态,神情中带着几分犹豫无措。最终,他像是认命似的,为了挽回自己的自尊选择了坦白:“我是进行了紧急跳跃才会来到这个时空。简单来说我遭遇了袭击,必须采取这种方法才能逃命,但紧急跳跃没法操控落点,而我在时空罅隙时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吸引了一下,最后落进了你在的这个世界。”

  “那是什么?”

  “好像是一个极微小的声音,似乎是在喊我,而我一来你就知道我的名字……”叶瑄慢慢说着,目光移动到我身上。而我也因这句话陷入呆愣,冥冥有股力量掐住了我的心脏,我猜到了某种答案,可那种惶恐让我不敢伸手确认。

  最后还是叶瑄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用问题强迫我做出回答:“所以,是你在呼唤我吗?”

  我狠狠攥住手上的刀叉。我该怎样告诉他,我的确是在呼唤他,只不过是长大后了的他。

  “我已经告知了你我的经历,作为交换,你也应该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呼唤我,知道我的名字?”

  我轻轻叹了口气。叶瑄对待事物严谨认真的态度,有时也着实让人头疼,于是我略做思考,道:“我也是旅者。我见过你,只不过你好像不记得。”

  “我不记得了?嗯……倒也有可能,我的确时常感觉到记忆里有所空荡,好像在我苏醒于帝国以前,还应该有经历过很多事才对。”

  是啊。你于白城真正长大,穿梭世界,审视他们,追求白城的最高梦想……你经历过很多很多事。

  我低着头,叶瑄看不到我眼神里的遗憾。

  “既然如此,那希望你快点想起来吧。”我准备好一个无懈可击的笑,这才抬头看他,“不过,你现在躲开了那个致命攻击,不打算回去么?”

  “暂时还回不去,我需要稍微调整一下才能确认应该回归的正确坐标。”

  “调整?为什么?旅者寻找到时空之门应该是很轻松的事情,为什么你会……”

  我话还没说完,便看到叶瑄的神情变了又变,他重新低头,从已经无可再清的盘子上刮起最后一点点草莓碎块放在嘴里。

  我猜到了什么:“……你不会是,还不熟练吧?”

  “……帝国对实习军人里的旅者要求极为严苛,”叶瑄的语速忽然有些快,像是极力想快些解释清楚,“不达到某个评审等级,是不被允许频繁使用旅者能力的。若不按规则擅自使用,都将被记过处罚。”

  “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这次逃命的行为也——”

  “是。所以也不想那么急着回去,毕竟回去就要受罚。”

  我看着叶瑄,内心五味陈杂。我从未想过对于帝国而言,就连逃命这样紧急的需求,也会被一视同仁视为某种违规而追责。莫名的愤慨在我胸口萌生,却又让我觉得万般无力,因为我知道我永远无法改变叶瑄经历这些非人对待的历史。

  不过一瞬间,我又想到什么,试着问:“那我可以问一下,你在帝国受训多长时间了么?”

  “时间对旅者没有意义,也没有人为我们说明时间。但硬要说的话,我应该算是才成为实习军人没太久。”

  原来如此,那就解释了他能力的生涩。失去记忆必然会影响旧能力的使用,即便深藏在身体里的潜能可以将它们重新激发,也仍然需要些练习。

  所以,这次我遇到的叶瑄,比我在电影院中遇到的叶瑄还要更年轻。

  忽然叶瑄又看了我一眼,“或者想快一些的话,你也可以帮我。”

  “什么?”

  “如果说你是一个目前使用能力比我熟练的旅者,你可以直接带我进入时空罅隙,这样我应该就可以找到回归我主世界的道路。”

  “你想让我帮你回去?”我的声音忽然有些僵硬。

  “不可以么?”

  “……抱歉,”我最终在他的注视中垂下双眼,“可我已经不再使用能力了。”

  “为什么?”叶瑄显得有些惊讶,“你并没有被帝国管辖,相对自由,而且我也能感受到你能力近乎成熟,为什么要停止使用时空穿梭?”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我,答应了一个人,”我轻声说,“这是为了我的安全,如果我使用能力,或许会遭遇不测,而他不想我那样。”

  眼前的叶瑄并不太能理解我说的话,但他大概也听到了某些表面的逻辑,随后附和着点点头:“也是,太张扬的话,会容易被帝国发现。”他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怜惜,“那样的话,还挺可惜的。”

  我心头微颤,自然明白叶瑄指的是什么——他并不太希望我被帝国捕获。

  无论是过去的还是后来的叶瑄,无论他是否与我相熟,他始终都本能地期盼我的自由。

  但我却对他撒了谎。

  

  我答应过我的叶瑄是其一,其二,便是我察觉到此次和少年叶瑄的相遇势必要面临分别。既然如此,我就存有几分私心。

  我知道眼前的叶瑄存在于过去,他并不是真正属于我的叶瑄,可是,在撞见他的一瞬间开始,无穷无尽的思念便折磨着我。我恨不得将他身上任何细节都记在脑海中,甚至好多次都想要不管不顾地直接拥抱住他,向这个无知又无辜的人诉说我对未来的他的想念。

  所以,即使我清楚这是一场意外,我还是希望眼前的叶瑄能再在我身边多待一段时间,哪怕只是一小段时间……

  我的鼻头忽然有些发酸,强行压下这份情感后,我顺着方才自己提的话题所在我脑海中引发的某个点问:“对了叶瑄,你难道在这之前没有推演到你会来到这个世界和我碰面吗?”

  “我为什么会推演到?”

  “因为你有这个能力啊?难道说你现在还没有想起来?”

  我和叶瑄面面相觑,叶瑄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反问我:“我居然还有这样的能力吗?”

  我却被他惊愕的样子逗乐了。实在没有想到,刚在帝国受训、还未被很多枯燥和沉痛经历打磨过的叶瑄,会是这样的纯真而直白。但喜乐过后,我也感觉到可惜。

  能够推演未来是一把双刃剑。对于永远理性客观的人来说,那会是一个能让事情不断朝着正确道路前进的良方,可对于拥有感情的生物而言,被迫窥见未来是生生将未知中的懵懂和希望掐去根芽,让它们湮灭于土壤。

  “是的,你有,不过现在看来你暂时还不会用,没关系,早晚会想起的。”我宽慰着他。

  【06】

  我在色泽冗杂的城市中穿行,身后跟着叶瑄。

  叶瑄拉了拉裹在他头上的粗布:“为什么一定要我做这种打扮?”

  “你的长相还是过于扎眼了点,叶瑄。因此如果你执意要跟我出来的话,就必须得这么做。”我回答地半真半假,实际上不敢告诉他是害怕路上的管理者扫描出他的容貌信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现有的帝国和其隶属的势力已经对叶瑄进行过不利措施,那么相关系统必然会登记他的讯息,而我并不太想让意外来到这里的少年叶瑄也遭遇危险。

  跟着我的少年忽然停留在原地片刻,仰望一圈头顶的空中堡垒。

  “从建筑风格来看,这座堡垒有一点点像是来自帝国,或者帝国的附属势力,”叶瑄语落狐疑地看着我,“你不是说你在隐藏能力么,那为什么还——”

  “因为我曾经有隐藏,所以才引来了这些天外来客,”我自嘲地摇摇头,“不过好在只是帝国的附属势力,我本身还没有被帝国的总部察觉。”

  “原来如此。不过即使是附属势力,据我所知,他们找到某些目标星球也都是采取彻底毁灭或侵占的方式,很难遇到你们世界这样的情况,这有些超出我的认知。”

  我喉咙一哽:“它原本近乎就要毁灭的。这批天外来客发现地球后,向地球植入了异变的种子,使得环境巨变,土地大量荒漠化,无数奇形怪状的动物肆意杀戮咬噬,与此同时他们也派出军队企图占领地球。”

  “那为什么……”

  “人类——也就是我们这些土生土长于这个世界的人,奋力反抗,再加上一些……特别的原因,迫使天外来客放弃了彻底侵占的计划,而是转为一种高压的支配统治。

  “人类社会必须被集中于天外来客划分出的城市里生活,而他们则建立起头顶这座‘空中堡垒’,高高在上地监控地表发生的一切。与此同时,人类必须定期上缴一定数额的情感力量,可以超额完成,但不许低于那个标准。”

  叶瑄听着我的讲述,默默把目光移向街道上目及所至的景象。我想他也看到了那些或崭新或破旧的楼屋,那些穿行在高耸建筑间或面色麻木或惶恐不安的人群,那些游走在人与建筑中冰冷肃穆的管理者……

  很难判断如今的地球是否还能称得上繁华,但商场、餐厅、酒吧等等仍然开放着,为城市塑造它该有的纸醉金迷。又或者,它们只是一种困难中的麻药,正因为日子太苦,所以人们才不愿放弃这一丝一毫的欢愉,拼尽全力在夹缝中寻求短瞬的快乐。

  我们路过很多个挂有“龙城投资”Logo的铺面,从模糊的玻璃里看到那里面头戴全息装置正在进行特殊游戏的人。

  叶瑄朝我指了指这些人:“这是一种情感采集方式,对吗?”虽是疑问,但语气却很肯定。

  “不错。”不愧是帝国受训的人,对这样的手段天生敏感至极。

  “这种方式略显低效。”

  我不禁笑了一下:“想出这个办法的人是我朋友,他选择这个方式是因为它对人体造成的副作用最小。他说,总要做长久的可持续打算。”

  叶瑄稍稍偏头思索了一下,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算是赞同了这句话。

  我们继续往前走着,途径另外一些立牌,上面绘制有半人半机械的画像,宣传着仿生人的技术。

  与此同时,正巧有几个经历过这种改造的人经过我们身边,他们肢体上闪烁的金属色泽给人赛博朋克的不真实感,叶瑄显然也很少见过这种场景,不免眨了眨眼睛。

  “是我另一个朋友的创想,”我继续为他解释,“利用一些科技对肢体进行改造,以突破原本的肉体上限,减少对传统耕种类食物的需求。这样,如果日后环境持续恶化,至少能有更大的可能活下来。”

  “你的朋友还真多。”叶瑄的感慨猜不透情绪。

  “你在帝国没有朋友吗?”

  “帝国不需要这种东西,”叶瑄的回答冷冰冰的,“人际交往是一种无意义的损耗,我们只需要盯紧任务、完成目标就好。更何况……”他停顿一下,随后微不可闻地叹声,“也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

  “为什么?”

  “我是我们那一批里唯一的旅者。”他说完就不再讲了。

  我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叶瑄一向非常优秀,而优秀本就容易遭受孤立和嫉妒,更何况他还是个出身“异类”的旅者。即便帝国不刻意培养感情,但我想,排除异己是刻在所有有智慧生命体里的某种可悲本能。

  鬼使神差的,我提议道:“那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我当做是朋友。”

  此话一出,果然引来叶瑄像是看怪物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一圈,却在末了化成一种淡淡的渴望。他的警惕并非来自排斥,而是一种过于惊喜而引发的不信任感。“说实话,我还是觉得朋友是不必要的,但我好想无法拒绝你的邀请。”

  然而,叶瑄接下来说的话却超乎我想象:“因为,我发现还挺喜欢这个世界的。”

  “什么?”

  许是我的诧异让他也跟着困惑,叶瑄直白道:“我觉得它很漂亮。”

  “漂亮?”我下意识拔高了音调,“这样的世界,可以称之为漂亮?”

  我没来由地窝火。

  如今的地球,早已没了往日蓬勃的生机。森林枯萎,海水干枯,天空蒙尘,人类缩在这拥挤的城市里苦苦求生,即使还能活命,却被堡垒之上的天外来客当做商品予取予夺,成为渺小、脆弱而可以被肆意处置的蝼蚁。

  我的世界伤痕累累,人们脸上写满疲惫和麻木,黯淡无光。这样的世界,怎么能称之为漂亮和美丽?

  我知道我的发火有些任性,可仍无法克制住这种敲打在心头的沉痛。而被我声音怔住的叶瑄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小声解释:“……因为我从来没去过任何一个世界之中看一看。”

  我还在翻涌的情绪戛然而止。

  叶瑄匆匆调整了一下头上的盖布,似乎是不大想让我看见他此刻的些许失落:“从我受训开始,我还没有踏上过任何一个世界的土地。

  “我会被分配去做勘察,做调研,然后远远看着同僚用帝国的手段进行收割。我对每一个世界的印象只有它们组合而成的球体的颜色,和它们分崩离析时的样子。当我能踏足它们的时候,看到的只有废墟残骸。每个世界上有什么样的情景,我只能通过帝国教材的文字获悉,却从未亲眼所见。

  “所以,这是我实实在在踏上的第一个世界。这也是为什么你让我待在居所时我执意要跟你出来。”

  叶瑄的姿态局促,应该是察觉到他的话冒犯到了我,他继续说:“我不太理解你的情绪和感情,但如果那是因为我的话引起的话,我想我需要给你道歉?”

  一时无言。

  我从未想过,我如今遇到的叶瑄,还没有真正开始他穿梭于世界的残酷任务。

  我很想告诉他,实际上这并不是你抵达的第一个世界。在你还不能想起的记忆里,你曾脚踏时光之轮在一个又一个美轮美奂的星球穿梭,见证过无数的世界和生命。

  我多想告诉他,你的眼界并不该如此狭窄,不该对如今这样一个地球发出它很漂亮的称赞。

  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如果可以,我真想他现在就恢复在白城的记忆,又或者,我想立刻带他离开,去往那些我能探索的世界,让他看一看真正美丽漂亮的星球。

  但我不能那么做。

  我只能残忍地告诉他:“我明白了,因为你不曾见过更多的世界,所以才会觉得眼前这么一个满目疮痍的地球都能称得上是美丽的。”

  “难道你的意思是,它曾经比现在更美么?”

  “是的,比现在要美上百倍、千倍、万倍,”犹豫片刻,我忽然向叶瑄伸出手,“正好,我要去做的工作应该能帮上忙。”

  叶瑄茫然看向我的掌心,向后撤了一步:“你做什么?我不太喜欢别人碰我。”

  “只是想走得快点。”

  叶瑄依旧小心翼翼看着我的手,但一阵沉默过后,他还是选择了妥协,将手搭在了我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