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瑄】千兆之外(下)

晴天未雨

  【07】

  摘掉全息设备的时候,我的大脑有一点点发痛。

  这是参与情感提取必要的副作用,会头晕脑胀,四肢陷入短暂的发软无力,对四周的感知也会略有迟钝。一般情况下副作用的持续时间和一个人一次性被提取的情感力量以及余下的情感力量都有关系。

  根据艾因的说法,他是希望尽最大可能让这种提取装置对人体造成的损害降到最低限度。

  难为我这位老朋友还会为很多人着想,我猜,如果这商会长的位置上坐着的是什么冷血独裁、毫无共情力的天外来客,或许城市已经比起现在会更像是豢养行尸走肉的囚笼。

  而这目前也正是我在做的工作,虽然我多次拒绝加入艾因和司岚他们反抗天外来客的大计划,但在这个小问题上,我还是选择了帮忙。毕竟我对情感力量的波动体感比之常人要更敏锐,能够以身试险帮设备做实验,以帮助采集相关数据继续改进。

  我捏了捏自己眼睛周围的穴道,而后转头看了看同样慢慢摘掉设备的叶瑄。

  他的反应比我好很多很多,眼神依然干净有神,并没有太多混沌——我猜的不错,现阶段的叶瑄不会被抢夺走情感,唯一会被捕捉的应该是大量的脑算力。

  但也足够了,在我进行这次设备调试的时候,我专门选择了这款游戏,并托员工帮我额外拿来一套设备让叶瑄也同时尝试。

  这个游戏里,可以看到热带雨林、高山流水、河流湖泊、汪洋大海、人文都市……地球昔日繁盛优美的情景,至少能在这一场游戏里被永远地保留下来。

  叶瑄抱着设备看了看,又转头看了看我。

  这一次,我从他的神情里察觉到一朵缓慢绽放的花。显然,那些无法想象的事物成为某种具象后,带给他的震撼是毋容置疑的。

  我轻轻笑了一下,转头跟集团的人寒暄两句,便带着他径直往家折返。

  路上,叶瑄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我在家门附近的售卖机买东西时,他才忽然开口:“那些景象,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是的,”我将一瓶饮料递给了他,“那就是地球的曾经。只是现在,所有你刚刚见到的景象,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全部?”

  “……全部。”

  我看到叶瑄尽管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却猛地两手抓紧了那瓶饮料。

  “我再带你去个地方吧。”

  

  我拉着叶瑄到了圣塞西尔码头旧址。

  下午的斜阳正烈,笼罩在那些灰突突的建筑遗骸表面。这里人迹罕至,唯有很多沙鼠、蛇虫在土黄色的沙堆中来回窜动——无论环境怎样恶劣,这些生物总是非常顽强。

  我拉着叶瑄来到这片城市的边缘,少了楼房的过滤,粗粝的沙子往我们的脸上身上时不时打着。

  叶瑄许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他直直站在这片区域,目光向前,沙粒似乎无法浑浊他干净的眼眸。

  “这里是……”

  “这里曾经是一个码头,”我试着想叶瑄解释,“码头,就是停放很多船的意思。以前,从这里往外看去,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大海里装满蓝色的水,倒映天上的白云,会有海鸥等鸟儿在水面飞掠,在浪涛上撩起白色的泡沫,船只由远有近,就在这水天一色的蓝上浮动,很美……你刚才应该也在影像里看见过。”

  我描述着,偏头去看叶瑄的神情。他似乎在愣神,又似乎没有,他微微皱眉,牢牢地看着无边无际的荒漠。

  风袭来,漫卷尘沙,往天幕狠狠抹上粗黄的一笔。

  “所以它是从我刚刚在设备里看到的样子,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吗?”

  我以沉默回答。

  叶瑄再次朝前看,目光不知究竟是落在何方。

  

  回家的路上,叶瑄说:“我明白为什么当我说这个世界很漂亮的时候,你会露出那么不可置信的表情了。”

  我没有回答他。

  沉默之中忽然有嘈杂响起,寻声而去,是管理者和集团的人从一个楼里拽出什么人。

  那人脸上不见表情,甚至对于自己经历的暴行没有任何的反应,倒是他身后追出一个孩子正发出极具感染力的哭声。

  “不要抓走爸爸!爸爸——”孩子凄厉地喊着,却被另一个追出来的妇人哭着抱住,集团的人尚且流露出些许不忍,但身侧那个冰冷的管理者机器人却蛮横地将那男子推上押解用的车,不带感情地宣布着:“情感质量检测为‘极劣’,已无法继续满足情感力收集,根据堡垒法则,他必须前往特殊工厂进行体力劳动,违者将除以严厉惩罚。”

  男人被扔上去,像是一个物件,他木讷地看着面前哭泣的孩子。

  周遭的人听闻动静只是匆匆跑过,偶尔会有人露出怜悯,但没有人敢用生命去打扰堡垒管理者执行任务。

  叶瑄不解:“这是……”

  “那个男人已经没法短时间内恢复情感力了,”我不忍继续看,垂眸摆弄着饮料瓶,“根据天外来客制定的标准,无法继续提供情感力的人想要继续在城市生活,就必须以另一种方式证明他的价值。他会被运去堡垒建设看管的情感力加工工厂,从此之后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休息,就是劳动。”

  龙城集团的人最后和那对妇孺说了什么,随后叹着气也上了车。车开动了,拉着这具行尸走肉的躯体,前往另一个巨大的监狱。

  车后,孩童的哭声持久跟随着那抹淡淡的汽车尾烟,无法消散。

  和我一样目睹全程的叶瑄有似乎有些恍惚,我原以为接受帝国教育的他应当是对这样的情景生不出任何波动的,然而他沉吟片刻,竟是忽然问我:“奇怪,虽然这样的处理和规则非常符合帝国的标准,但为什么我听到那个孩子的哭声以后,会觉得有一些……不舒服呢?”

  他直直看着我,似乎是想从我眼里看到某种答案。疑惑让一向宽和的紫色也带了些灼热的温度,灼伤了我的视线:“就好像,我总觉得这样的事情或许本不应该发生。”

  

  【08】

  回到家过后,叶瑄格外安静地坐在了沙发的位置。

  我简单弄了晚饭,和他默不作声地吃掉食物,自始至终室内都充斥着这种诡异的寂静。

  最终,等我起身想去清洗厨具,叶瑄的声音忽然从我背后响起:“我想我应该说一句抱歉。”

  “你道什么歉?又不是你的错。”

  “可我毕竟来自帝国,”叶瑄停顿一下,随后像是宣布某种绝望的命运一样说道,“而且,等我以后成长在足够强大的时候,势必也会前往很多世界执行收割任务……以前我对这种事情没有概念,但如今我来到了一个真实可感的星球,知晓了它曾经的模样,又看到它的现状。一想到未来会有更多这样的事物在我面前发生,就觉得心口像压了什么东西,很沉。”

  那个压着的东西,名为“难过”、“可怜”和“惋惜”。我边暗暗回答着叶瑄,边为捕捉到产生这样情感的他感到吃惊。

  他是还属于帝国的叶瑄,但他却会对美好事物的消亡表达出不舍,这份与我印象中的叶瑄的不同,无声诉说出一段不忍细想的故事。

  如果叶瑄当初被帝国捕获洗脑过后,仍还保有一丝情感本能,那么,他究竟要经历过多少次命令的胁迫,要亲自动多少次的手,才能逐渐变成我曾于叶塞时见到的那样,被磨去这份本能,变得对任何人与物都漠不关心?

  在我因联想到这些而难过时,眼前的少年叶瑄忽然自暴自弃道:“我好像不太想这样。”

  于是我的胸口也像是压上了那块大石头,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低头去专心清洗碗具。

  而等我收拾完那些,却发现叶瑄已经不再坐在桌前。他来到客厅的某个角落,盯着那堆被布盖住的东西。

  我心头一惊,快步走上去,他感知到我靠近,转头冲我指指它们:“这些是什么?”

  我刚想随口编一个内容,不料叶瑄紧跟着说:“那个东西的造型虽然被布盖住,但好像还是能显露出来。我在书籍上看到过,那是不是画架?”

  自知骗不下去,我只得点头。

  “真的是画架?”叶瑄好像很惊喜,“你会画画?”

  “……曾经会画画。”

  “曾经?”

  “意思就是,我现在不太能画出来了。”

  “为什么?”叶瑄的不解中似乎还带了点埋怨,“能够进行创造,是很厉害的能力,你为什么又要放弃它呢?”

  我很少见到叶瑄会像现在这样藏不住眼神里的几点温热,但很显然,“会画画”对于目前还持有帝国思维的他来讲,无疑是一种极具诱惑的字眼。

  帝国无法创造,帝国只能毁灭。

  我猜,眼前的叶瑄已经看腻了自有到无的毁灭,却还从未触及过什么东西自无到有的过程。所以当他听闻我可以绘画,却又不再画时,才会忍不住觉得我有些暴殄天物。

  “因为我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他的离开让我对外界的感知变得迟钝,慢慢的就画不出能让自己满意的画作了。”这是实话,和叶瑄分开后,我对美的捕捉由敏感僵化至迟钝,往往提起笔来,胸口有镇痛,有嗡鸣,有尖叫,却唯独没有灵感……

  “很重要的人?他……去世了么?”

  “我不知道,”我叹了口气,“准确来说,我和他失去了联系,我并不知道他如今是否……”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还记得我说过的我不再穿梭其他时空的缘由么?”

  叶瑄沉默着回忆了一下:“所以,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嗯……”而且那个人正是你。我默默在心底补充。

  “好吧,我原以为我还能见一见创作的过程。”叶瑄垂眼看向某个别的地方,可一阵沉闷过后,他复又抬眼望着我,“你现在真的画不出来了么?抱歉,但我只是,我只是太想看一看一幅画被画出来是什么样子。所以,可不可以请求你,至少再在我面前画一幅,哪怕是最简单的那种也好,我想要看看。”

  他说话时,很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去做一件从未做过的事,我猜那就是发出请求。优秀和孤独是帝国叶瑄的习惯,也形成了他的某种骄傲,用这样略微被动的态度发出请求,恐怕是他从未做过的事情。

  胸口像被什么揪住,我牢牢盯住叶瑄,脑海里不断回忆着这一整日他在我面前的各个细节。地球上的人活得像是木偶,但来到这枯燥世界的叶瑄却将它视为一种美丽,只因他在基地的生活要更像是一具机械,被严苛冰冷的教条封锁四肢和双眼。

  他渴望看到一点点不同的东西。而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一切去满足我爱人的心愿。

  沉寂的心闪过弱小的星火,我攥了攥拳头,最终,我答应了他:“好吧,我可以试一试。”

  

  我翻出早已蒙灰的纸笔,咬着笔尾构思很久,却还是只好放弃了即兴创作的念头。

  叶瑄眼中藏不住殷切,坐在一旁观察我,满怀期待。

  我最终决定还是画一幅人的画像,就画我面前的叶瑄。如果纯粹感性的创作不能够实现,至少我还能够依靠技巧完成一幅素描。

  恍惚中,我忽然觉得我有些像很早时候认识的叶瑄,画作之中情感单薄,却极富技巧的绚丽,但他那时候说过,他并不喜欢这样空有其表的画作,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该如何为画融入感情。

  我开始勾勒叶瑄的眉眼,细细观察他的五官。当我把他视作是一个绘画对象,他在我面前变得既熟悉又陌生。他的长相深深镌刻在我脑海里,无论变得年少还是年迈我依旧有自信能认出他,可他此刻拥有的气质却独属于这一段时间,将随他向前行进的脚步消散在时间的长河之中。

  我兀自想着,却发现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流畅,那弱小的星火,像是余烬遭遇燃油,慢慢重拾燃烧的欲念。

  我画得越来越顺利,心腔里到处溢满我克制了多年的对叶瑄的思念。我把每一个黑夜里的孤独伤痛都化成笔下的线条,将我看到的真实的和我记忆里虚幻的叶瑄重叠在一起,镌刻在我纸上。

  待我落下最后一笔,我才注意到掌心簌簌落下汗水,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传来。而我面前是一副完整的画作,虽然是黑白的,却仿佛组合成鲜明的人。画卷里的叶瑄看着我,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我盯着画作发呆了很久,才感觉到肩膀被轻轻戳了一下。

  现实里,真实的这位帝国少年叶瑄面带忧虑看着我问:“你还好吗?”

  “我怎么了?”

  “嗯,说不上来,但是你刚才画画的时候,总觉得周围有什么东西在流动着,而后你的表情让我有点不安,”叶瑄又变回正襟危坐的样子,思忖片刻,还是又把话题移到了画作上,“所以你画了一张我吗?”

  他尝试着伸手,我明白他的意图,主动将画递了过去。

  叶瑄的动作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珍宝将画完全展开在眼前。我想他是喜欢的,因为他眼底分明写着明快,嘴唇不自觉地翕动着,而拇指则一遍遍在粗糙纸面上摩挲。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看够了这画一样,对我说:“真好看。”

  话语里装着满当当的羡慕,但其实他并不需要这样。“你不必如此艳羡我的绘画,”我轻轻开口,“也许以后你也能学会这件事,画出比我更好更美的画呢?”

  叶瑄眨眨眼:“我么?”他沉思片刻,不太确定地笑了,“我不清楚我会不会有这个兴趣。但若是我真的能学会画画,画出和这张一样好看的画,好像也是件很不错的事情。”紧接着,他猛地看向我,有什么熟悉的话语从他口中吐露,“要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去画你喜欢的类型,然后再还给你一张画像。”

  我听到两段命运的齿轮相互摩擦,曾出现在虚拟电影里的片段兜兜转转成为了今日的真实,汹涌的潮水自脚踝开始向上侵袭我的身躯。

  叶瑄还在自顾自道:“不过,帝国只有达到高阶军衔才能拥有个人爱好,我回去以后,可能还要很久才能真正被允许学画画。”

  说者无心,却敲碎了我沉迷的幻梦。

  是啊,眼前的叶瑄终要回到帝国。而且,按照既定的事实来讲,他甚至会不记得今天发生的一切。

  这突如其来的认知叫我生出强烈的不甘,眼前的叶瑄是鲜活的、真实的,还带着少年的稚气、纯真和美好,而我很清楚日后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这叫我如何忍心放他踏上那条道路?

  等等……我放他踏上……

  又有齿轮声起,比方才更厚重,将指针拨向某个让我醍醐灌顶的方位。

  我忽然猜到了为何少年叶瑄会来到这里。

  顷刻间,今天发生的一幕幕在我眼前重现,而最清晰的莫过于叶瑄的两句感慨,“这样的事情或许本不应该发生”和“我好想不太像这样”。

  也许——我猜测——也许这既是一次命运的分叉口,让我能有机会带着眼前的叶瑄走上另一条道路:让他逃离帝国,不会被我母亲嘱托、与我见面、与我纠缠。

  他可以摆脱帝国的桎梏,开始在时空中流浪,虽然会是逃亡,但至少会是自由的。

  也许,我可以改变他的未来。

  我的心脏因为这一疯狂的想法剧烈跳动。砰砰,砰砰……

  

  【09】

  我带叶瑄来到了那片小世界。

  我使用了能力。虽然其他方面的效果并不能达到我拥有过的全盛状态,但至少这个属于我和叶瑄的小世界,我尚且能自由进出。

  我猜测,也许这仍是一种心理在作祟,因为我知道这片小世界是足够安全的,还承载有我和叶瑄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所以我本能地将此地视为某种避难所而深深依赖信任。

  少年叶瑄被我拉入小世界之后,发出很轻很淡的长吟:“这里——”

  “这里是我……和那个人一起拥有着的小世界。”

  “你之前不是说你已经不再使用能力了么?”

  “这里是例外,因为在这儿可以躲避帝国的追击,享受一下逃离在外的自由和美好。这么多年我唯一会使用能力的时候,就是躲来这个世外桃源自己静一静。”

  叶瑄站在洁白耸立的门扉旁边,熙和之光让少年容貌更显柔和,他朝前看着象牙白色的长廊,它形成一个小小的斜坡,沿着我们站立的某个可以算作是山顶广场的地方向下蜿蜒。

  从山坡上远眺,足下俯瞰的景物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清晰的有我从前为叶瑄生日绘制的卡萨布兰卡城市一角,还有一些别的我专为我们构建的美景;模糊的地带则带着无限可能,还未被明确它应当呈现的样貌,我本信誓旦旦过要将这小世界扩的越来越大,可惜叶瑄没能等来我用想象将其涂满瑰丽色彩。

  但这样的情景依然足够让帝国来的少年叶瑄叹服,他像头一次出门的孩童,对着这些景物满心好奇,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迫不及待想走近看一看的意味。

  我凝望着他,这个我略有些陌生的爱人,恍惚中像是看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我,在绝望的悲伤之中被叶瑄拉扯着从晦暗走向一片光明的颜色。

  彼时的我,好像也曾因情感寄托上的贫瘠而对一切感性事物展露出贪婪,就跟眼前的叶瑄一模一样。

  我们的身份与角色发生了错位,而错位带来的诡异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猜测的那种可能性是真实存在的。

  这一次,变成了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措,都可能会为叶瑄带来截然不同的未来,变成了我感同身受叶瑄照顾我的心理。我终于知道了这样的能力携带着怎样的沉重,明晓了当未来不可测将有多么的惶惶不安,体会到了当自己的举动可以“操控”在意之人命运时那股若行于游丝之上的紧张与压抑。

  “叶瑄,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伸出手,这次叶瑄没有犹豫便搭了上来,表达出十足的信任。我拉着他从山丘顶部向下行走,一路直奔我为小世界拓展的第一片天地。

  卡萨布兰卡的景色一如既往的美,错落有致的白房子牵引人的视线往远方波动的大海游去。海风腥咸一路蔓延到那条我创作而出的长廊,即便是一幅作品,但我自信它仍会比全息设备带来的体感更真实。

  叶瑄和我站在楼梯的半路,痴痴望向那片蔚蓝的海面。我相信,我不久前为他描述的文字正重现在他眼前,带来更绵长的优美体验。

  “我想这就是你为我形容过的图景,但我觉得眼前的远比我先前感知到的任何一种都要震撼我。”

  语落,叶瑄抬起头。他站在比我低了两级的台阶上,于是他的眼神变成了仰视,像在看一个希冀的目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谢谢你。”

  我的喉咙却发出一阵干涩:“继续往上走吧,我有一些东西想给你看。”

  

  我们最终来到了涂鸦墙。

  蓝与黄,圆弧与线条,伸长在墙壁上的画依旧保存在那里,永恒不变。同样不变的还有我和叶瑄曾在这里留下的旖旎低语和缱绻告白。

  我看着这幅由我们共同创作的作品,思绪又一次不可控地游走起来,但我强迫自己回神看向叶瑄。他果然又被这幅画惊愕住,目不转睛地盯着,等接收到我的视线,他才缓缓转来看我:“这幅画……”

  “这幅画是我和那个人一起画的,而那个人,就是你——未来的你,”我深吸一口气,看进叶瑄的眼底,“叶瑄,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能够认认真真听完我决定要告知你的一切……”

  

  【10】

  入夜,天幕上星辰漫步,光辉内敛,比叶瑄在飞船上或肉身穿梭在罅隙时看到的都要温柔浪漫。

  这也是一个他不曾见过的景象。

  他在这一天多里经历过几次震撼了?或许已经多得数不清。

  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过于离奇,若不是他坚信自己的感知不会作假,他真会觉得自己是陷入了某个敌人制造的幻境之中。

  不过,就算是一场幻境,如果是那个女孩给自己的,好像也就变得不那么可恶了。

  想到这里,叶瑄又想起了她在涂鸦墙旁为他讲述了,那些不可思议的事实。

  女孩告诉他,她真正认识的叶瑄是长大后的叶瑄,而且他们会成为恋人,成为对彼此来说最重要的存在。

  她说了她是如何和“叶瑄”相识相知,被他陪伴着度过人生的低谷,又如何历经艰难肯定了她的感情不是依赖、附属,而是实实在在的爱慕;她说了她如何发觉自己的旅者能力,如何在“叶瑄”的指导下快速成长,直到两人决定携手对抗恐怖的命运与敌人;她说了很多她和叶瑄的过往,他们经历过的事,说过的话,包括她窥见过的“叶瑄”的过去——也就是对自己来说,将要面临的未来。

  起初,叶瑄完全不敢相信女孩说的都是真的,直到她展示出另一幅画,而他一眼就认出了那的确像是长大后的自己。

  然而即便它是事实,他还是有些怀疑。叶瑄总觉得自己每一下眨眼都有可能会真正清醒,并辨认出发生在身上的到底何为真实,何为虚妄。

  毕竟从接受帝国训练开始,他有想过在最大限度中找一些自己会感兴趣的事,有想过随着权限增加一定要赶在同僚毁掉世界前去看上几眼,但从未想过,他会有一天想要从帝国手中守护住一个世界,也从未想过,他会和“爱”这个被帝国简单判定为能量补充剂的东西扯上关系,而且完全是因为“爱”才发生这样的改变。

  这不对劲,这让他不安,未知带来危险性萦绕在心头,好像如履薄冰。

  但就在惶恐的时候,这个告知了一切的女孩给予了他某个听起来不错的出路:“但是叶瑄,现在的你,可以做一次选择。明天,我会尝试唤醒能力,帮你打开两道时空之门。

  “一道能够使你回归你遭遇危险后刚几分钟的时刻,从而回到帝国,也就是让我刚才说过的内容按照既定的命运继续前进;另一道则通往更遥远的罅隙,我一会儿会将怎样使用旅者能力的方法告诉你,这样,你便可以开始你的逃亡,远离帝国,远离命运,远离我……你将获得自由,可以过完全不同的人生。”

  

  他被急剧变化的未来惊吓过后,又被温柔给予这一条可以抽身的道路,不可谓不是一场大起大落。

  然而,对于女孩帮他想出的第二条道,他却生不出立刻选择的勇气。

  按理说,既定的未来在现在的他眼中是危险的,那终点将会是他的失踪和生死未卜。而另一条道路虽然不知通往怎样的结果,但至少还有一丝机会逃出帝国的桎梏,由他自己想办法找到剩下的出路。

  也许是因为这第二条路还是充满了未知,所以自己才会踌躇犹豫?可似乎又不全是那样。

  好似有一个声音在警告他,如果选择第二条路,他会失去某个很重要的东西。

  在思绪的错综复杂下,叶瑄怎样都无法入眠。

  女孩回了地球,说是会给自己留足个人思考的空间。叶瑄抬头看看头顶的群星,想起刚到地球时看见过的夜幕,那里远没有现在的天空澄澈美好。

  叶瑄在阶梯瀑布旁坐了很久,最终站起身,朝着白日里的卡萨布兰卡而去。

  他径直来到那条涂鸦长廊。失去阳光,墙面上的色彩没有那么绚烂,但柔美的线条在灰暗中散发出像水一样的细腻。

  叶瑄没来由地想起女孩的手——它牵着自己在这一日之间穿过繁杂的城市,带他去向了一个又一个从未企及的“世界”。

  如果我选择了第二条道路……叶瑄忽然问自己。我还能有机会再牵起那只手吗?

  微弱的夜风轻轻吹开些许笼罩在叶瑄思绪上的迷雾,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何既定的命运如此悲惨,他却仍然没有那么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念头。

  似乎是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未来里,还会遇到这个女孩。

  叶瑄又想起女孩白天提及的一句话,她说,自己是拥有推演能力的,可以知晓如何到达他想要的未来。

  可惜这个能力现在不能用。叶瑄如此想着,慢慢走向那堵墙,他温柔地伸出手想要触碰。

  如果我现在就能够推演的话,大概就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了吧?

  他的指腹碰到了干涸的颜料。

  紧接着,突然有什么东西从指间若海水倒灌涌向他的意识,将他的灵死死包裹,一寸寸渗透进去。

  叶瑄觉得躯体要被撕裂,无数他理解不了的东西在他脑海里乍现,太多了,以至于大脑嗡嗡作响。

  直到最后,他才从这些嘈杂的声响里听到有用的信息,让眼前的景象有序地依次通过。

  他看到了很多好像可以称之为“未来”的图景。

  叶瑄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后又抬眼望着那面墙。

  女孩说过,这是未来的他与她一同绘制的,而未来的他拥有着推演的能力。

  难道说……

  叶瑄忽然懂了。

  

  【11】

  我站在时空之门外,深吸一口气,最终一脚迈了进去。

  小世界正值晨曦破晓,象征新希望的光把洁白的砖瓦照得发亮,整齐排布的地砖从我这里一路向前,连接起和我面对面的少年。

  我看着眼前换上了帝国军装的叶瑄,呼吸微微一窒。

  “我想好了,”叶瑄正迎面朝阳,碎末状的辉芒全部落在他脸上,“我要回到帝国。”

  我的四肢开始颤抖。

  我并非没有猜到这一种结果,可我还是抱着一丝一毫的希望祈求叶瑄能够选择另一条崭新的命运。

  哪怕我知道那条道路一旦开启,势必也会影响我的命运。我想我会忘记他,因为我的生命中将再也不存在一个叫叶瑄的人,我或许会度过波澜不惊的一生,永远不会记起我曾拥有过如此刻骨铭心的爱。

  但我愿意,因为我希望我爱的人可以更好。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希望我能摆脱既定的命运,对吗?”虽是反问,却是肯定,叶瑄朝我轻轻笑了笑,“你原本能选择闭口不言,只要哄骗我,或者粗暴地趁我力量还没有你强大时将我关在这个小小世界,你同样能成功。可你没有。你对我合盘托出,让我去决定我自己的命运。对于这一点,我要谢谢你。”

  “我只是……”

  “我知道,因为未来的我就是这样对待你的,”叶瑄宽和的眼眸因光线变了颜色,更为温暖,“就像未来的我不忍心折断你的翅膀,你也不想随意操纵我的人生。”

  我的喉咙一阵酸涩。我的确有很多瞬间想粗鲁地强迫叶瑄走另一条道路,但回想起我和他度过的点滴,我知道,那是不对的。

  即使他会选一条注定让我伤悲的道路,但他是我的爱人,我愿意给他自由。

  “可我不懂,你真的有机会开启新的人生,至于我,我不会因此殒命,只是我们之间的故事不会开始,而这段经历,至少你还能记得,并不能算过于可惜……”

  “的确,如果我去往第二条路,我至少拥有这段过去,”叶瑄顿了顿,随后直直看向我的眼睛,“可我不想你只是我的过去,我希望你成为我的未来。”

  在我微微发愣的时候,叶瑄缓缓道:“就在昨晚,我觉醒了你说的推演能力——应该是未来的我给自己留下的,而后,我试着看了看在这两条路后面的所有可能。

  “你一定不敢相信,我在你说的第二条路后面观测到了超过一千兆种可能,每一个都绚烂多彩。

  “但是,它们之中没有一个能让我再次遇到你。

  “回到帝国,虽然我的确会因受罚而被强行进行记忆删除,但我已经知道了,我还会遇见你,并想起这一切。

  “所以我还是想选择这条既定的轨迹。因为在千兆种可能之外,只有你是我想拥有的未来。”

  

  一滴液体滚落我的脸颊,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变得泪流满面。

  叶瑄轻笑着看向我,随后慢慢朝前走,我咬着牙让出道路,眼睁睁看他来到通往帝国的门扉前,随后转过身,背对门,面朝我。

  “对了,关于你和未来的我,我擅自使用能力推演了一下关于‘你们’的可能。”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笑容有些苦涩,却不至于完全绝望:“未来的我没有说谎,如果你选择留在地球,隐姓埋名,你的确可以拥有一个平安顺遂的人生。他没告诉你的是,如果你选择再次使用能力,去赌一把,去尝试找寻我的话……”

  “会发生什么?”

  “会拥有千兆种可能。”

  “……那么在这些可能的未来里,我成功了几次?”我的指尖狠狠掐紧掌心,呼吸都跟着停滞。

  “……一次。”

  一次。

  一千兆种可能中,只成功了一次。

  这是千兆分之一的希望,微弱到如此渺小。

  但叶瑄却看着我,笑容正好:“不过,这就是你要选择的事情了。”

  说着,他朝后退去,亦如当初在我面前慢慢褪入门扉离去的他。

  “再见。我很期待,在未来遇到你。”

  最终,他消失在了一片白茫茫中,像是我的一场大梦。

  

  小世界的风吹来,树叶婆娑作响,既像是一种哭泣,又像是一声笑。

  我慢慢移动身子,走向我去过无数次的卡萨布兰卡。

  涂鸦墙旁的桌子上还保留着最初叶瑄带来的那本诗集,收集有我与他在乐园受困时分享给彼此的那首《恋人》。

  

  【12】

  艾因的通讯器响了响。

  他看了眼来电人后接听:“喂,司岚?”

  “我刚才接到学妹的电话,她说,她会和我们一起对抗天外来客。”

  “什么?”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有些发蒙,“真的?”

  “……她说明天给我们送礼物的时候细谈,她是认真的。”

  惊讶过后,艾因回过神,略有点好奇:“真神奇,她是怎么突然想通的?”

  “……她说,因为她想接一个人回家,而她不希望对方回家的时候,地球还是这么糟糕。”

  

  【13】

  “我应该相信还有别的。”

  “其实都不可信。”

  “只有你实实在在。”

  我和叶瑄,我们都知道应该相信和选择什么样的道路。

  可我们偏偏没有去。

  因为只有拥有彼此,才是我们在千兆之外,唯一相信的未来。

  

  -END-   *此文中“千兆”等于“十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