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开全文

离开医院是深夜时分,细雪零星洒落,归家夜已更深,苏瑾深加快脚步走进单元门。他登上最后一级楼梯,感应灯亮起,照见小谢倚坐在门边台阶上。这年轻人靠墙睡着了,抱着手臂抵御寒冷,姿态委曲,做工精良的深蓝色羊绒大衣沾上一片显眼白灰,他被灯光照醒,表情扭曲,想要站起来,但似乎腿脚麻木,没能成功。

苏瑾深态度冷淡:谢先生,我以为我们已经谈得很清楚了。

小谢嘶嘶吸着凉气说但是……

他急于辩白,苏瑾深却倦于倾听,只是叹了口气,肩膀微微抬起来,又缓缓地垮下去,像是即将做出一个漫长没有止境的呼出动作,但终于还是克制地结束了它。苏瑾深倦怠地打断他:你吃晚饭了吗?

小谢诚实地摇头。

苏瑾深于是摸出钥匙,说:那进来吧。

这就是小谢第一次被允许进入这个人的住所:一套典型的机关家属楼住房,分配自若干年前,三室一厅,灯光昏暗,装修不多。两代人先后生活其中,已留下许多光阴的痕迹,又因近来疏于打理而有些凌乱。茶叶罐敞着口和报纸胡乱摆在桌上,墙上像新近拿了个相框下来,留下醒目的空白痕迹和一颗钉子眼等着填补。一切都是旧的,只有小谢自己新得格格不入,一时间他无法落脚,也不知如何自处。

苏瑾深没招呼他坐哪儿,也没有泡茶,只是倒了杯热水给他,随后脱下大衣,走进厨房洗手。

“冰箱有蛋,”他在水声中说,“请拿几个来。”

小谢拉开冰箱门,在装着蔬菜的塑料袋之间,昏黄暖光将糖水罐头照耀得辉煌灿烂,橘瓣儿小船在玻璃瓶中静谧地漂浮,紧邻着没有标签的纸盒,一些同样没有名字的安瓿针剂散落其中,旁边搁着支未开封的女人的粉底。小谢一面匆匆地打量,一面找到了几枚蛋,交到苏瑾深手中,它们像他的双手一样冰冷。

苏瑾深看了看他,掂了掂那些蛋:“再拿一个吧。”

大约是室内的暖气让他脸色稍霁,但小谢知道这并不代表他的态度有所动摇。

厨房不大,容纳一个人已拥挤不堪,他识趣地退出来,坐在餐桌边喝那杯热水,等待温度渐渐回到四肢末端。夜里非常静,只有辽远混沌的夜空中飞机过境,引擎传来轻柔轰鸣。厨房里很快响起打蛋的声音,咚咚切菜的声音,燃气灶打火的声音……炒饭的油香味渐渐飘散出来,小谢抽抽鼻子,感到自己确实饿得有点过头了。

苏瑾深做饭非常快,显然熟于此道,很快端出两只碗。“将就吃一点。”他简短地说,将筷子搁在小谢面前。最后的那个蛋被单独煎成油润滚烫的一轮,铺盖在他的饭上,油盐和葱花的香气让他几乎有些羞愧。小谢不知道自己坐着的椅子平时属于他身边的谁,但苏瑾深确实在这张桌子边,日复一日,度过他不曾了解的生活。

就这样,他们算是敌人,却在同一张桌子边吃一餐迟来的潦草晚饭。苏瑾深进食迅速而沉默,大约是军旅生活的烙印(此外,小谢也鲜少见到他有过笑容),就他的年纪来说,他吃得过少了。他的脊背微微弓着,在衬衣底下拉出一条瘦削而坚忍的轮廓,看起来全不畏惧寒冷,或早已习惯了寒冷。

为了说服这个人,小谢已如此远远近近地观察过他很多次,而他显然既不在乎也不关心自己如何被观察。或许对这样的人来说,能够动摇他的,仅仅只有他自己的心。

小谢知道他必然不想见到自己,知道尽管对方不会让自己滚出去,此刻也并不是继续那些尖锐话题的好时机。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将此人逼迫到没有退路,更不想承担相应的后果。于是他们默默无语,安静得诡异,倒像两个在外拼桌的食客。好在一餐饭时间短暂,终归会结束,苏瑾深默许了他帮忙打扫,将碗盏一一送进厨房,即使是他,态度也终于略为软化,神情近似于温和。

“很晚了,早些回去吧。”他低声说。

厨房的门关上了,门里,流水声再度响起来。小谢于是知道今夜自己不再有与他交谈的机会。离开之前,小谢最后回望了一眼这黯淡陈旧的房屋,悄悄掩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