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Bewitched 』

新热情总部的走廊里,福葛突然被米斯达神神秘秘拉到一边。枪手特意找了个隐匿的角落,压低声音问:「喂,你说阿帕基最近是不是在练习黑魔法?」

身兼数职、几天没睡足觉的十六岁干部顶着黑眼圈瞥了他一眼,心里升起一股「你他妈是不是闲出屁」的仇恨。乔鲁诺掌权还不到一个月,从财务到法务,多少材料要福葛过目把关,他发誓给纳兰迦补习都没这么累,这混蛋却有闲心思考这种无聊的八卦。

带着怨念,福葛张开嘴,声线三分嘶哑七分阴森。「——啊?」

米斯达一个激灵。「哇,你还好吗?莫非你也是黑魔法受害者?」

如果眼神是飞刀……米斯达也不会有事的,毕竟他是那种皮糙肉厚血条粗的类型。福葛认命地叹了口气。「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你没发现?」米斯达忧心忡忡,「阿帕基这几天不对劲。前天我半夜起来尿尿,正撞上他从天台那边的楼梯下来……啊!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大概凌晨三点多,正是施展黑魔法的时间!」

福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他大概只是睡不着去天台抽烟。」

「不不不,你不明白,那晚的阿帕基跟平常不一样,我从来没见过他那种表情……」米斯达在词汇上卡壳了,双手却一刻没停地比划着。「就是那种……唉怎么说,那种藏了一个大秘密,越担心暴露越忍不住去想,越想越觉得会暴露,怎么看都很不自然的表情!」

这是什么奇怪的形容……想到新热情站得并不算稳的脚跟,福葛皱起眉。「你该不会想说阿帕基有事瞒着组织吧?」

「哈?」米斯达看上去真心困惑,「这和组织有什么关系?我在说的可是魔法啊!魔法!」

「……因为他夜里三点被你看到可疑的表情。」福葛的拳头硬了。

「不是,你别急,听我说完。」米斯达识相地退了半步。「当时我也没觉得怎么样,回去睡一觉就忘了,要不是今天的事也不会想起来。可是今天,就刚才没多久,我看见阿帕基拿着一张纸,脸上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让人一阵恶寒,于是叫5号飞过去悄悄瞄了一眼——」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仿佛要把戏剧效果拉满。「——那张纸上,是撒旦崇拜的图案!」

新热情的走廊里一片安静。福葛听着窗外的鸟鸣声,感到自己的涵养和自制力又得到了升华。

「你就没想过那可能是他在听的专辑封面吗。」

「绝对不可能。」米斯达自信地分析起来。「首先阿帕基爱听什么你是知道的,其次那是手绘的图案,下面还写了行看不出是什么的咒文,5号都被吓哭了!」

福葛终于没忍住那个白眼。「5号哪天不哭?别用这种无聊的事浪费我时间。」

「这怎么能叫无聊的事?」米斯达痛心疾首。「那可是阿帕基啊!你忍心看他被黑魔法蛊惑,走上背弃天主的不归路吗?」

福葛想象了下黑魔法师阿帕基什么样——似乎和现在区别不大。然而为了让米斯达不再絮叨个没完,他决定去把事情真相弄清楚。

他在图书馆找到了阿帕基。对战迪亚波罗时,阿帕基和布加拉提都受了重伤,前不久才出院,之后一直被勒令静养,每天只做些简单的文书工作。福葛知道他空闲时会来这里。

传说中的黑魔法师头戴耳机,正斜靠在飘窗上看书。福葛看了眼书的封面,是本普通的侦探小说,不是密教仪式入门,耳机里漏出的音符也是那人常听的古典乐,不是死亡金属。

一定是缺觉让他被感染了愚蠢,福葛丧气地想。会到这里来找阿帕基求证,说明他已经失智到米斯达的水准了。

察觉有人走近,阿帕基从书里抬起头。「福葛。」他招呼道,面色平静,全然看不出米斯达形容的奇特神情。

「那个……」福葛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有个迷信的傻子担心你在进行撒旦崇拜,所以派我来拯救你的灵魂?

然而阿帕基没给他继续酝酿的机会。摘下耳机,年长的黑帮皱眉看着他,单刀直入问道,「你多久没睡觉了?」

福葛回想了下。大约二十小时前,他在办公桌上睡了两个钟头,并有远见地把桌子收拾干净才趴下,避免文件被口水沾湿的悲剧。醒来后,他连喝三杯咖啡,疲态应该并不明显,却还是没躲过前警官敏锐的眼睛。

「弱鸡才需要睡觉。」这句话几乎成了福葛这些天盘旋在脑中的祷文。「比那重要的事多多了。」

阿帕基的眉皱得更紧了。「比如什么?」

福葛一时不知如何回话。阿帕基是也傻了吗,怎么会不知道组织现在有多少需要筹算打点的事?震惊导致这个线程处理超时,福葛的嘴自动运行起米斯达输入的程序:「比如你有事瞒着我们。」

大约是没料到他突然发难,阿帕基怔了一下,眉毛扬起,眼睛微微睁大,然后可疑地别开了视线。

——还真有事瞒着啊。福葛不禁对米斯达的直觉肃然起敬。然而阿帕基总不会真的在练习黑魔法,难道他有什么秘密计划?

「在现在这个阶段,」福葛说,紧盯着阿帕基的表情变化,「我认为你这样做是不明智的。」他故意不把话说满,等着看对方怎么回应。

阿帕基眯起眼,显然并没上钩。「哦?」像伸懒腰的猛兽一样,高个男人伸展开半蜷的身体,转身正对着指控他的人。「你倒是说说,我不明智在什么地方?」

咽了下口水,福葛感觉有些不妙,可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组织目前还不稳定,对乔鲁诺暗藏不满的大有人在。眼下,他能信任的只有我们几个。这种时候,秘密是有害无益的,我们对彼此应该比过去更加坦诚。」逻辑通顺,有理有据,他几乎要为自己鼓掌。

然而阿帕基听完笑了。福葛心里咯噔一下。

「坦诚?说的好,我们正需要坦诚谈一谈。」说着,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福葛坐下。

阿帕基板着脸时吓人,笑起来更加恐怖。福葛犹豫了半秒,还是认命地坐下了。

「作为提议者,你显示一下诚意,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当然,我也会回答你的问题。」

阿帕基不是会食言的人。只要答了他的问题,米斯达担心的什么黑魔法就不用拐弯抹角了。然而阿帕基想问他什么呢?福葛有些恼火——他又不是藏着秘密的人!

「你问啊,我又没什么瞒着你。」

他的语气有点冲,阿帕基的表情却柔和下来,仿佛身边有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反而让他安心。真是个奇怪的人。过去,福葛以为自己很了解阿帕基。然而那天在威尼斯,他发现自己谁都不了解。为什么这些人会有背叛组织的勇气呢?哪怕时光倒流,让今天的福葛去选,他也不敢保证自己会踏上那艘船。从小,「聪明」就是他唯一的优点。福葛没法主动做出傻事,哪怕那才是正确的选择。一个聪明的懦夫。他想,双手紧紧攥住膝盖。

「福葛,」阿帕基说,「你这么不要命地加班,是因为愧疚吗?」

他的耳朵清楚听到阿帕基的话,大脑却拒绝进一步做出反应。愧疚?这种感觉是愧疚吗?他记得自己独自从威尼斯回到那不勒斯时心中翻涌的情感——对同伴的懊恼、对未来的恐惧、还有对命运的愤怒——为什么他们可以轻易抛下努力打拼来的一切,只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他们将面对怎样痛苦而无谓的死亡?父母的豪宅从没给过福葛家的感觉。在那间总是散发着食物香味的小餐馆里,他第一次有了家人般的同伴。然而现在他要失去他们了——又或者,无法追赶他们脚步的自己,连得到都只是自欺欺人。

后来他们回来了。虽然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受了重伤、命悬一线,其他人也不同程度地挂了彩,但他们都活着,特里休甚至还成了替身使者。没等福葛消化这份失而复得的惊讶和庆幸,乔鲁诺就提出要接管改革热情。这计划几乎和背叛组织一样疯狂,谁会认可一个还在念书的十五岁小鬼当教父?然而就连阿帕基都没对这计划表示异议。就算布加拉提仍昏迷着,也不该轮到乔鲁诺当新老板。福葛不在的那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知道乔鲁诺有勇有谋,但这未免也太离谱了。

加入我们吧,那个离谱的家伙说,仿佛福葛不是远在他之前、第一个加入布加拉提小队的人。也是,福葛想。布加拉提小队在威尼斯就解散了。除了他,每个人都有了新的身份,新的人生轨迹。乔鲁诺说的「我们」已经不是福葛知道的那个「我们」了,然而大家对他的态度却没什么变化,好像他不曾因怯懦离队,不曾在正确的选择前退缩。

于是他加入了新热情,开始没日没夜的工作。这是因为愧疚吗?福葛不觉得。他只是在做自己能做的事。虽然他没有挑战老板的勇气,挑战一下老板留下的文书还是可以的。更何况好多东西只有他能看懂,愧不愧疚都是他的工作。福葛对阿帕基摇了摇头。「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在履行职责。」

阿帕基拧起眉头。「不睡觉不是你的职责吧。」

福葛眨了眨眼。原来阿帕基是在担心他吗。他知道阿帕基看似冷漠,其实一直默默关心着身边的同伴,可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最不需要阿帕基担心的那个。某种程度上,福葛觉得阿帕基和自己是一路人。布加拉提太过善良,纳兰迦太过天真,米斯达太过依赖直觉和迷信。比起凭本心行动的队友,他们更擅长客观分析,做出不受感情影响的决策。然而那天在威尼斯,阿帕基却是第一个上船的人。

「关心这个也不是你的职责。」福葛说,即使这让他听起来像个闹脾气的幼稚鬼。他才不需要别人担心。在圣乔治马焦雷码头,他是唯一做出理性、利己选择的人。没人比他更懂得怎么照顾好自己了。

阿帕基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这当然是。」他说,盯着福葛的眼睛。「你知道我们建立新热情是为什么吧?」

福葛怎么可能不知道。乔鲁诺·「我不喜欢重复说过的话」·乔巴拿重复得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新热情旨在用黑帮的资源建造一个没有贫苦和不公的新世界。乔鲁诺构想的未来听上去美好得不真实,可福葛读过上世纪那些思想家的书,知道一百年前就有人有过同样的梦想。实现它的过程或许艰难而漫长,但的确是能够实现的。然而这和他睡不睡觉有什么关系?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阿帕基叹了口气。「你以为那样的目标是虐待自己的苦行僧能达成的吗?目的和手段从来都不是两回事。不论做什么,过程都会影响最终的结果。不把睡眠当回事的组织,是没法创造出让人好好生活的未来的。所以,」阿帕基揉了揉福葛的后脑勺,「快点滚去睡觉。」

飘窗这里光线很好,被仲春的太阳晒得暖暖的,垫子也又软又舒服,正是个适合打盹的地方。福葛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却还是强撑着回嘴,「我睡了谁来看文件?米斯达还是纳兰迦?纳兰迦连小说都不看!」

阿帕基苦笑一声。「你的才能确实很重要,但对我们这些队友多少也该有点信心吧。」

那不一样。福葛想反驳,脑子却越来越昏沉,吐字逐渐变得吃力。「你们……受伤……要休养……」

「布鲁诺和我现在看起来可都比你健康。」阿帕基说。福葛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却没有余力细想。「而且米斯达和纳兰迦也在做他们能做的事。等你睡醒——」一只手轻轻拢过他的头发,像小时候祖母哄他睡觉时那样。福葛终于放弃了抵抗,让自己沉进柔软的垫子里。「——我们依然都会在这里。我保证。」

啊对了,醒来还要问他黑魔法的事呢。福葛想,然后迅速陷入酣暢的深眠。

* * *

「雷欧?」布加拉提走进图书馆,却看见阿帕基把手指放在唇上,做出安静的手势。再仔细一瞧,飘窗垫子上四仰八叉摊着一个福葛,看上去睡得正香。

放轻了脚步,布加拉提等两人走远了些,确认不会打扰到熟睡的少年,才把阿帕基拉过来拥吻。他用力或许有些过猛,阿帕基手里的书都飞了出去,但布加拉提管不了那么多了。经过九死一生的冒险,他们终于对彼此坦白了心意。方才开会的时候,他努力集中精力,思绪却仍不时飘向雷欧·阿帕基——他的雷欧·阿帕基——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

「我怀疑你的特殊能力不止是忧郁蓝调。」一吻过后,布加拉提意犹未尽地蹭着恋人亲肿的唇。「我没法停止想你,一定是被你下了咒。」

阿帕基原本就泛着红晕的脸更红了。稍微推开布加拉提,他仔细抹去两人脸上蹭到的唇妆。「……这么老土的肉麻话亏你说得出口。」

布加拉提忍不住笑。「你主要嫌弃土还是肉麻?」阿帕基这样子太可爱了,他愿意为他去学习并背诵天下的土味情话。

阿帕基皱了皱鼻子,正要回答,视线却突然转到地面上的某个东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布加拉提看到一张眼熟得可疑的纸,应该是之前被夹在书里,书本掉落时飘出来的。

「等等,这该不是……」

没等他说完,阿帕基就想冲上去捡起来。然而钢链手指的速度远快于人类,那张纸很快被送到布加拉提手中。

翻到有图案的那一面,果然和布加拉提想的一样,是自己无心工作时随手画的涂鸦。他小学辍学,没学过美术,也没有这方面的天分。有次福葛看到他画的海洋生物,问他是不是看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然而布加拉提喜欢用画画排解情绪。在他纠结要不要向阿帕基坦白心意时,会画一些让自己想起阿帕基的东西。阿帕基那么美,他是画不出来的。于是他画狮子,画仔羊,画他头上的星星头饰。这张正是戴着星星的小羊,下面还歪歪扭扭抄了几行情诗。布加拉提以为它和当天的废纸一起被扔掉了,原来是被阿帕基捡走了吗?

「抱歉,我不是故意翻你东西。」阿帕基垂下头。「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想去天台抽根烟,摸黑起身时撞到桌子,正好看到它。我知道那摞是要扔的废纸,所以……」

这下轮到布加拉提脸上发热了。「你不介意吗?」

阿帕基看起来有些困惑。「介意什么?」

布加拉提忽然意识到,也许阿帕基并没看出来他画的写的是什么,于是他换了个问题。「你为什么拿走它?」

阿帕基别开脸,让长发遮住他的表情。「我……想给那晚留下一点纪念。」

布加拉提的心脏砰砰跳起来——那是他们第一次互通心意的晚上。原来阿帕基是这么想的吗,他不禁笑出声。「现在是谁肉麻?」

翻了个白眼,阿帕基从他手里拿过那张画。「你已经扔掉它了,谁捡到算谁的。」说着,他弯腰捡起书,小心地把它当书签夹了回去。

* * *

福葛一觉醒来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被他当做枕头的靠垫旁有张纸条,是布加拉提的字迹,让他醒了下楼吃饭,顺便画了坨乌漆墨黑看不出是什么的恐怖玩意,或许是意粉吧。再仔细一看,下面还有行阿帕基的小字标注:乔鲁诺做了拉面。

提到食物让他意识到自己饥肠辘辘。要忙的事还有很多,如果翘掉晚饭,直接回到书房,大概可以多看几页文件。然而福葛并不想那么做。他低头又看了一遍字条。阿帕基还欠他一个答案呢。

把它叠好放进口袋,福葛准备要揭开黑魔法之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