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片

Summary:赦生童子分三天做完一个梦。

螣邪郎作息规律,一般早晨七点自然醒来,洗漱完毕后出门晨跑二十分钟,如果雷狼醒了,就带着它一起去。回来时在小区门口买皮包馅多的灌汤包一屉,带一小盒糖醋——赦生童子就爱蘸这玩意儿。他小弟起床时间比他晚些,往往螣邪郎提着早饭回来,他正在洗手池刷牙。螣邪郎最爱以一句“真是会挑时候醒”开启新一天的斗嘴,战况总是雷同:螣邪郎话中挑衅半真半假,内容看似尖锐,语气却似笑非怒。赦生童子寡言少语,沉默以对,偶尔真恼了,就简短地回击几个字。螣邪郎对此似乎乐在其中,不在乎那低得可怜的回复率,只要赦生童子说了话,他便能从这寥寥几个字眼里提炼出无穷乐趣。 只是今天,情况略有不同。螣邪郎洗漱出来,忽瞥见客厅一道模糊影子。天色尚晦暗,微光自客厅窗帘的缝隙中流淌进来,勾勒出一线影影绰绰的人形。螣邪郎先是吃了一惊,以为家里进了贼,手正要去摸个硬东西,目光掠过赦生童子的房间时忽然一顿:那门隙了条缝。再看过去,那人影顿时变得熟悉起来。 螣邪郎松一口气,走过去:“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赦生童子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手肘搁在膝头,腰背弓成一条圆滑的线,垂着头。听见螣邪郎的声音,他的脑袋微微偏了偏。光线太暗,螣邪郎只能凭直觉感到一线目光自赦生童子鬓发遮掩下的眼睛里游弋而来。他虽然习惯了赦生童子的沉默,但这视线却像是在沉默地传达一种不安。螣邪郎靠在一旁的沙发扶手上,盯着赦生童子笑道:“怎么了?难道是做噩梦,给吓醒了?” 此话一出,那视线立刻被赦生童子赌气一般收回。螣邪郎索性坐得更近,将手搭在赦生童子肩膀上,言词间笑意浓厚:“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来,说给大哥听听。”从他身上传过来的体温让赦生童子彻底清醒过来,像一股暖流淌进受冻之人的肺腑内,叫半死的人重新活过来了。 “没什么。”赦生童子挣脱螣邪郎,站起来去牵雷狼。 螣邪郎瞧他背影,竟让他看出些惊魂甫定的味道来。 莫非他又熬夜看恐怖电影?螣邪郎手指托着下巴,暗自思忖着:肯定又是跟着吞佛童子学的! 他叫赦生童子一起看蛇类生殖纪录片,这小子就死活不应。都是他哥,师哥竟做得比亲哥还亲。 想到这里,螣邪郎又忍不住笑起来,自嘲幼稚:他螣邪郎什么时候也像小孩子一样,开始争谁得的苹果更大了?

兄弟俩今天少见地一齐出门,两人一狗慢悠悠绕家附近的湖心公园走两圈,回来时螣邪郎领赦生童子去卖汤包的店,远远的就能看出门庭若市。螣邪郎走过去,老板娘眼熟他,在忙碌的间隙与他聊了两句,不知道螣邪郎说了什么,逗得人高马大的老板娘仰着头大笑。赦生童子在一旁牵着雷狼,一人一狗静静地瞧着他们看。螣邪郎说话间已经他们的早饭拿到手——倒也不算插队,螣邪郎迎着赦生童子沉默的视线,解释说,老板娘乐意给我开后门,谁叫本大爷这么招人喜欢?语气算不得多得意,但炫耀的意味倒是明显。赦生童子已经听出他大哥的言外之意。 他轻轻哼了一声,没搭话。雷狼今天似乎是察觉出他的不安,时不时用自己柔软茂盛的皮毛来蹭赦生童子,它是一位从不开腔的知心朋友,只用行动来安抚赦生童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会读赦生童子的心似的。那双眼睛像是在说:赦生、赦生,你看到什么了?为什么你的眼睛这样不安呢? 赦生童子的眼睛里装着螣邪郎的背影。就像雷狼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状,主动凑近他一样,赦生童子也因为自己那个吊诡的梦而有意拉近了与螣邪郎的距离——在螣邪郎尚且察觉不到的范围内。他大哥走得比他约快三步,既不太近,也不很远,只消踏上一步、伸出手来,就能轻易吞没的距离。只要有人想,就能打破若即若离的假象。以往两个人都安于现状,不约而同地维持稳定的平衡。只是现在,赦生童子却忍不住想要前踏一步,用比目光更加直接的媒介,亲自确认螣邪郎他——他……好吧,究竟要确认些什么,赦生童子自己也说不上来。 赦生童子看着清晨的阳光叠在螣邪郎的发梢间,顺着微微透光的耳廓流淌下来,顺着肩膀的曲线滚到手臂上。螣邪郎肤色被照得比寻常更亮一些,隐约从突起的轮廓中看到血管,赦生垂下目光,想象其中血液流淌的声音,应当宛若阳光下的溪流。 与梦中不同。梦里是一滩死水,缓慢地、沉重地化开,渗进污泥里。赦生童子又回忆起那冰凉躯体的触感,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自己已经下意识向前迈步,一手抓住了螣邪郎的手腕。他哥哥回头看他,眼神丝毫不掩饰诧异。赦生童子怔怔地盯着他,其实他没有看任何东西,他还没反应过来。比起用眼睛去看,赦生童子更习惯用身体去感受:螣邪郎的体温正常偏高,攥在手里,触感真实,与那份冷意同样真实。赦生不由自主抓得更紧了些。 “你……”螣邪郎看着他,开口说了一个字,又短暂地陷入了无话可讲的境地。 “我来提。”赦生童子开口说,松开他哥哥的手腕,去拿那袋灌汤包。 “你——” 这次是被打断。赦生童子固执地重复一遍,仿佛他只有这么一句话能说:“我来提。”说着,他从螣邪郎手中将袋子抢过来。 螣邪郎盯着他瞧了会儿。 “瞧你那样。”他仿佛是放过赦生童子了,眼里的疑惑和惊讶被很好地掩去,语气重回以往的戏谑,“跟小狗护食似的。”

没事的,那只是个噩梦,虽然过分逼真了些,但也只是个噩梦。 赦生童子入睡之前,始终重复着这样的心理暗示。只不过,这些心理建设在他马上就要沉入另一个梦中的既定趋势下,稍显无力了一些。 螣邪郎没追究他早上的反常举动,之后这一天就如同以往的任何普通一天被翻篇,只是今晚,螣邪郎突然重提早前被他拒绝的提议。他问赦生童子要不要和他一起看动物世界,赦生童子拒绝得很干脆。螣邪郎耸耸肩,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在客厅霸占电视到凌晨一点才关灯进房间。赦生童子十一点上床闭眼,外头模糊的声音间或钻进他耳朵里:纪录片解说的声音,螣邪郎倒水的声音,走动的声音,最后那脚步声经过他门前,被关在另一扇门后面。赦生童子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夜光表:01:14。 他试过入睡了,但是……赦生童子坐起来,赤脚站在地板上,微凉的触感让他更清醒了。他侧耳倾听着,深夜的频段中,任何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赦生童子的耳朵。螣邪郎那边彻底没声响了,赦生童子轻手轻脚站起来,将门缓缓推开,怀抱着自己也理解不了的谨慎和执着,站在螣邪郎门前,放空了自己的所有感官,唯独凭借本能去感知他哥哥的存在。 在赦生童子看来,这种感觉挺玄乎,但的确存在。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是在他八岁时的暑假,那时候他还没和螣邪郎相认,家里大人忙,时常只留他一个人在偌大的房子里。那天下午他正和雷狼一起在院子里散步,突然他就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有人在他耳边不用声息说了一句话,海浪一般具有节奏地间断涌来,像拥抱一样迎面砸下。赦生童子分明正身处阳光灿烂的后院里,自己和雷狼身上都干燥得像刚从晾衣架上取下来一样,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淋湿了。 第二天,他和螣邪郎见了面。浪花又一次漫延过来,只是这次委婉多了。大人介绍说,这是你哥哥,螣邪郎。螣邪郎,这是你弟弟,赦生童子。 原来那句话说的是哥哥。赦生童子看着螣邪郎,领会了那无形无声的语言所代表的涵义。

在那之后,这感觉也偶有现身,但每次都昙花一现。赦生童子这一次试图用人力催动昙花开放,结果无功而返。门里头传来翻身的响动,赦生童子默默站了会儿,又折回床上去,这一次倒是很快就睡着了。 螣邪郎的出现和存在都是极其自然的事情,赦生童子很容易地接受、很容易地习惯,就像当初他开始养雷狼一样,螣邪郎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赦生童子生活的一部分。狗的寿命大约十几年,年幼些的赦生童子曾怀抱着壮士断腕一般的勇气假设过那一天,一点一滴地为自己构筑心理上的准备。螣邪郎从未出现在这种假设里,毕竟他和赦生童子一样,一般来讲还有好几十年可活。因而当螣邪郎乍然出现在他梦里,又乍然死去时,赦生童子狠狠地吓了一跳。 这个梦过于真实了,却又没头没尾。死去的螣邪郎被他抱在怀里,意外地不算重。那身躯已经被死亡统摄,血液似乎被换作三途河水,冰得刺骨。赦生童子抱着螣邪郎的尸体一直走、一直走,最后将他哥哥的尸身扔进一处名唤故乡的深渊,赦生童子站在崖边,等着落底的声音,却迟迟没有等到。他在听到螣邪郎最后传来的声音之前醒了过来。

今晚赦生童子也梦见了螣邪郎。他哥哥蓄长一头红发,脸上画着古怪鲜红纹路,拿筷子夹汤包吃。赦生童子走过去在螣邪郎面前坐下,雷狼跟在他后头。螣邪郎递给他一双筷子,赦生童子看了筷子一眼,看了螣邪郎一眼,最后看盘子里始终不见少的灌汤包一眼,夹起一个放进嘴里。皮韧而薄,蘸着他常吃的糖醋,汤汁浓郁鲜香,里头加了蘑菇碎和鲜猪肉。这是每天早上在赦生童子口中溅开的滋味。雷狼安分躺着,依偎在他身边。赦生童子吃着吃着,突然有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他忍住了。 “原来你还是会叫兄长的嘛。”螣邪郎突然说。 赦生童子抬起头看他,螣邪郎面容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声音中略显惆怅的笑意清晰可辨。就在这个时候,那股莫名的感觉又来了,这次是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过。赦生童子一瞬间就感应到,他伸出手去,想捉住螣邪郎的手腕,被对方轻巧地避开了。 螣邪郎对他说:“你叫一声‘兄长’来听一听。”

赦生童子一开口,就发觉自己正像从喉咙深处挣脱的字眼一样,正在飞速消逝,从梦中脱离。他睁开眼睛,晨光已经从窗帘后头挤进来。赦生童子躺在床上,嘴唇微微隙开,囫囵的字词从这里逃了,赦生童子也找不回来,甚至记不起它们的原貌。他在梦里张嘴说话是下意识地行动,在亲耳听见之前,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电子钟显示现在是六点过五十。赦生童子自知徒劳地闭上眼。他短暂地失去意识,再醒来时是七点十五。他在床上躺到七点半才起来,用比寻常要慢一些的速度换衣洗漱,整理房间。门外传来关门的声音时,赦生童子正在理被子,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将杯子整齐叠好,而是将其铺在床上。赦生童子在被子上胡乱抹了两把,直起身走出房间。 螣邪郎正在厨房里把买回来的早饭装盘,雷狼卧在客厅的地毯上,见到赦生童子走出来,跑到他身边,尾巴亲昵地蹭赦生童子的小腿。螣邪郎看到他出现在厨房门口,似笑非笑地问:“今天没做噩梦了?” 赦生童子想反驳,开口却突然冒出来一句:“兄长。”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明显愣住了。这两个字像是错位的胶卷一样突兀播放,打乱了赦生童子和螣邪郎所有的预先排布。赦生童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便是他在梦中对螣邪郎的回应。想到这里,他冷静下来,此时显得更加沉不住气的人倒是螣邪郎了。他看向自己的大哥,心想,平日里总是想方设法让我乖乖喊兄长,现在真叫了,你却像是一副在做梦的样子。赦生童子的视线移到螣邪郎的手上,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握住了螣邪郎温热的手腕。 他哥哥被他惊得不轻,一字一顿喊他全名:“赦生童子,你没事吧?” 赦生童子听了,突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螣邪郎低呼一声:“喂!”作势要敲他脑袋。赦生童子松开手,接过螣邪郎手上的盘子,直接拿手捏起一个汤包塞嘴里,一边吃一边走出去。螣邪郎在厨房里呆立片刻,回过神来。 “小弟,你饿死鬼投胎啊!” 他跟着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