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件

约稿原文,未作修改

断片

Summary:赦生童子分三天做完一个梦。

螣邪郎作息规律,一般早晨七点自然醒来,洗漱完毕后出门晨跑二十分钟,如果雷狼醒了,就带着它一起去。回来时在小区门口买皮包馅多的灌汤包一屉,带一小盒糖醋——赦生童子就爱蘸这玩意儿。他小弟起床时间比他晚些,往往螣邪郎提着早饭回来,他正在洗手池刷牙。螣邪郎最爱以一句“真是会挑时候醒”开启新一天的斗嘴,战况总是雷同:螣邪郎话中挑衅半真半假,内容看似尖锐,语气却似笑非怒。赦生童子寡言少语,沉默以对,偶尔真恼了,就简短地回击几个字。螣邪郎对此似乎乐在其中,不在乎那低得可怜的回复率,只要赦生童子说了话,他便能从这寥寥几个字眼里提炼出无穷乐趣。 只是今天,情况略有不同。螣邪郎洗漱出来,忽瞥见客厅一道模糊影子。天色尚晦暗,微光自客厅窗帘的缝隙中流淌进来,勾勒出一线影影绰绰的人形。螣邪郎先是吃了一惊,以为家里进了贼,手正要去摸个硬东西,目光掠过赦生童子的房间时忽然一顿:那门隙了条缝。再看过去,那人影顿时变得熟悉起来。 螣邪郎松一口气,走过去:“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赦生童子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手肘搁在膝头,腰背弓成一条圆滑的线,垂着头。听见螣邪郎的声音,他的脑袋微微偏了偏。光线太暗,螣邪郎只能凭直觉感到一线目光自赦生童子鬓发遮掩下的眼睛里游弋而来。他虽然习惯了赦生童子的沉默,但这视线却像是在沉默地传达一种不安。螣邪郎靠在一旁的沙发扶手上,盯着赦生童子笑道:“怎么了?难道是做噩梦,给吓醒了?” 此话一出,那视线立刻被赦生童子赌气一般收回。螣邪郎索性坐得更近,将手搭在赦生童子肩膀上,言词间笑意浓厚:“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来,说给大哥听听。”从他身上传过来的体温让赦生童子彻底清醒过来,像一股暖流淌进受冻之人的肺腑内,叫半死的人重新活过来了。 “没什么。”赦生童子挣脱螣邪郎,站起来去牵雷狼。 螣邪郎瞧他背影,竟让他看出些惊魂甫定的味道来。 莫非他又熬夜看恐怖电影?螣邪郎手指托着下巴,暗自思忖着:肯定又是跟着吞佛童子学的! 他叫赦生童子一起看蛇类生殖纪录片,这小子就死活不应。都是他哥,师哥竟做得比亲哥还亲。 想到这里,螣邪郎又忍不住笑起来,自嘲幼稚:他螣邪郎什么时候也像小孩子一样,开始争谁得的苹果更大了?

兄弟俩今天少见地一齐出门,两人一狗慢悠悠绕家附近的湖心公园走两圈,回来时螣邪郎领赦生童子去卖汤包的店,远远的就能看出门庭若市。螣邪郎走过去,老板娘眼熟他,在忙碌的间隙与他聊了两句,不知道螣邪郎说了什么,逗得人高马大的老板娘仰着头大笑。赦生童子在一旁牵着雷狼,一人一狗静静地瞧着他们看。螣邪郎说话间已经他们的早饭拿到手——倒也不算插队,螣邪郎迎着赦生童子沉默的视线,解释说,老板娘乐意给我开后门,谁叫本大爷这么招人喜欢?语气算不得多得意,但炫耀的意味倒是明显。赦生童子已经听出他大哥的言外之意。 他轻轻哼了一声,没搭话。雷狼今天似乎是察觉出他的不安,时不时用自己柔软茂盛的皮毛来蹭赦生童子,它是一位从不开腔的知心朋友,只用行动来安抚赦生童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会读赦生童子的心似的。那双眼睛像是在说:赦生、赦生,你看到什么了?为什么你的眼睛这样不安呢? 赦生童子的眼睛里装着螣邪郎的背影。就像雷狼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状,主动凑近他一样,赦生童子也因为自己那个吊诡的梦而有意拉近了与螣邪郎的距离——在螣邪郎尚且察觉不到的范围内。他大哥走得比他约快三步,既不太近,也不很远,只消踏上一步、伸出手来,就能轻易吞没的距离。只要有人想,就能打破若即若离的假象。以往两个人都安于现状,不约而同地维持稳定的平衡。只是现在,赦生童子却忍不住想要前踏一步,用比目光更加直接的媒介,亲自确认螣邪郎他——他……好吧,究竟要确认些什么,赦生童子自己也说不上来。 赦生童子看着清晨的阳光叠在螣邪郎的发梢间,顺着微微透光的耳廓流淌下来,顺着肩膀的曲线滚到手臂上。螣邪郎肤色被照得比寻常更亮一些,隐约从突起的轮廓中看到血管,赦生垂下目光,想象其中血液流淌的声音,应当宛若阳光下的溪流。 与梦中不同。梦里是一滩死水,缓慢地、沉重地化开,渗进污泥里。赦生童子又回忆起那冰凉躯体的触感,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自己已经下意识向前迈步,一手抓住了螣邪郎的手腕。他哥哥回头看他,眼神丝毫不掩饰诧异。赦生童子怔怔地盯着他,其实他没有看任何东西,他还没反应过来。比起用眼睛去看,赦生童子更习惯用身体去感受:螣邪郎的体温正常偏高,攥在手里,触感真实,与那份冷意同样真实。赦生不由自主抓得更紧了些。 “你……”螣邪郎看着他,开口说了一个字,又短暂地陷入了无话可讲的境地。 “我来提。”赦生童子开口说,松开他哥哥的手腕,去拿那袋灌汤包。 “你——” 这次是被打断。赦生童子固执地重复一遍,仿佛他只有这么一句话能说:“我来提。”说着,他从螣邪郎手中将袋子抢过来。 螣邪郎盯着他瞧了会儿。 “瞧你那样。”他仿佛是放过赦生童子了,眼里的疑惑和惊讶被很好地掩去,语气重回以往的戏谑,“跟小狗护食似的。”

没事的,那只是个噩梦,虽然过分逼真了些,但也只是个噩梦。 赦生童子入睡之前,始终重复着这样的心理暗示。只不过,这些心理建设在他马上就要沉入另一个梦中的既定趋势下,稍显无力了一些。 螣邪郎没追究他早上的反常举动,之后这一天就如同以往的任何普通一天被翻篇,只是今晚,螣邪郎突然重提早前被他拒绝的提议。他问赦生童子要不要和他一起看动物世界,赦生童子拒绝得很干脆。螣邪郎耸耸肩,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在客厅霸占电视到凌晨一点才关灯进房间。赦生童子十一点上床闭眼,外头模糊的声音间或钻进他耳朵里:纪录片解说的声音,螣邪郎倒水的声音,走动的声音,最后那脚步声经过他门前,被关在另一扇门后面。赦生童子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夜光表:01:14。 他试过入睡了,但是……赦生童子坐起来,赤脚站在地板上,微凉的触感让他更清醒了。他侧耳倾听着,深夜的频段中,任何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赦生童子的耳朵。螣邪郎那边彻底没声响了,赦生童子轻手轻脚站起来,将门缓缓推开,怀抱着自己也理解不了的谨慎和执着,站在螣邪郎门前,放空了自己的所有感官,唯独凭借本能去感知他哥哥的存在。 在赦生童子看来,这种感觉挺玄乎,但的确存在。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是在他八岁时的暑假,那时候他还没和螣邪郎相认,家里大人忙,时常只留他一个人在偌大的房子里。那天下午他正和雷狼一起在院子里散步,突然他就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有人在他耳边不用声息说了一句话,海浪一般具有节奏地间断涌来,像拥抱一样迎面砸下。赦生童子分明正身处阳光灿烂的后院里,自己和雷狼身上都干燥得像刚从晾衣架上取下来一样,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淋湿了。 第二天,他和螣邪郎见了面。浪花又一次漫延过来,只是这次委婉多了。大人介绍说,这是你哥哥,螣邪郎。螣邪郎,这是你弟弟,赦生童子。 原来那句话说的是哥哥。赦生童子看着螣邪郎,领会了那无形无声的语言所代表的涵义。

在那之后,这感觉也偶有现身,但每次都昙花一现。赦生童子这一次试图用人力催动昙花开放,结果无功而返。门里头传来翻身的响动,赦生童子默默站了会儿,又折回床上去,这一次倒是很快就睡着了。 螣邪郎的出现和存在都是极其自然的事情,赦生童子很容易地接受、很容易地习惯,就像当初他开始养雷狼一样,螣邪郎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赦生童子生活的一部分。狗的寿命大约十几年,年幼些的赦生童子曾怀抱着壮士断腕一般的勇气假设过那一天,一点一滴地为自己构筑心理上的准备。螣邪郎从未出现在这种假设里,毕竟他和赦生童子一样,一般来讲还有好几十年可活。因而当螣邪郎乍然出现在他梦里,又乍然死去时,赦生童子狠狠地吓了一跳。 这个梦过于真实了,却又没头没尾。死去的螣邪郎被他抱在怀里,意外地不算重。那身躯已经被死亡统摄,血液似乎被换作三途河水,冰得刺骨。赦生童子抱着螣邪郎的尸体一直走、一直走,最后将他哥哥的尸身扔进一处名唤故乡的深渊,赦生童子站在崖边,等着落底的声音,却迟迟没有等到。他在听到螣邪郎最后传来的声音之前醒了过来。

今晚赦生童子也梦见了螣邪郎。他哥哥蓄长一头红发,脸上画着古怪鲜红纹路,拿筷子夹汤包吃。赦生童子走过去在螣邪郎面前坐下,雷狼跟在他后头。螣邪郎递给他一双筷子,赦生童子看了筷子一眼,看了螣邪郎一眼,最后看盘子里始终不见少的灌汤包一眼,夹起一个放进嘴里。皮韧而薄,蘸着他常吃的糖醋,汤汁浓郁鲜香,里头加了蘑菇碎和鲜猪肉。这是每天早上在赦生童子口中溅开的滋味。雷狼安分躺着,依偎在他身边。赦生童子吃着吃着,突然有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他忍住了。 “原来你还是会叫兄长的嘛。”螣邪郎突然说。 赦生童子抬起头看他,螣邪郎面容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声音中略显惆怅的笑意清晰可辨。就在这个时候,那股莫名的感觉又来了,这次是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过。赦生童子一瞬间就感应到,他伸出手去,想捉住螣邪郎的手腕,被对方轻巧地避开了。 螣邪郎对他说:“你叫一声‘兄长’来听一听。”

赦生童子一开口,就发觉自己正像从喉咙深处挣脱的字眼一样,正在飞速消逝,从梦中脱离。他睁开眼睛,晨光已经从窗帘后头挤进来。赦生童子躺在床上,嘴唇微微隙开,囫囵的字词从这里逃了,赦生童子也找不回来,甚至记不起它们的原貌。他在梦里张嘴说话是下意识地行动,在亲耳听见之前,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电子钟显示现在是六点过五十。赦生童子自知徒劳地闭上眼。他短暂地失去意识,再醒来时是七点十五。他在床上躺到七点半才起来,用比寻常要慢一些的速度换衣洗漱,整理房间。门外传来关门的声音时,赦生童子正在理被子,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将杯子整齐叠好,而是将其铺在床上。赦生童子在被子上胡乱抹了两把,直起身走出房间。 螣邪郎正在厨房里把买回来的早饭装盘,雷狼卧在客厅的地毯上,见到赦生童子走出来,跑到他身边,尾巴亲昵地蹭赦生童子的小腿。螣邪郎看到他出现在厨房门口,似笑非笑地问:“今天没做噩梦了?” 赦生童子想反驳,开口却突然冒出来一句:“兄长。”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明显愣住了。这两个字像是错位的胶卷一样突兀播放,打乱了赦生童子和螣邪郎所有的预先排布。赦生童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便是他在梦中对螣邪郎的回应。想到这里,他冷静下来,此时显得更加沉不住气的人倒是螣邪郎了。他看向自己的大哥,心想,平日里总是想方设法让我乖乖喊兄长,现在真叫了,你却像是一副在做梦的样子。赦生童子的视线移到螣邪郎的手上,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握住了螣邪郎温热的手腕。 他哥哥被他惊得不轻,一字一顿喊他全名:“赦生童子,你没事吧?” 赦生童子听了,突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螣邪郎低呼一声:“喂!”作势要敲他脑袋。赦生童子松开手,接过螣邪郎手上的盘子,直接拿手捏起一个汤包塞嘴里,一边吃一边走出去。螣邪郎在厨房里呆立片刻,回过神来。 “小弟,你饿死鬼投胎啊!” 他跟着追出去。

分手的决心

那个女人走进房间时,宋泰燮觉得自己似乎闻到了海潮的气息。 你父亲从山崖坠落,当场死亡…… 女人垂着脸,漆黑的长发洒在脸庞,侧颜线条流淌如水。那是我丈夫。女人用平淡得奇异的语气说,仍旧盯着尸体,我叫水户洋子。我是日本人,韩语说得不太好。 她抬起头,看向宋泰燮:可以的话,请尽量用简单一些的话向我说明。她的韩语说得比韩国女人更加婉转,带着日语圆润的发声习惯,轻巧地在宋泰燮耳边摩挲。宋泰燮之前在死者的手机屏保上面见过她和死者的合照,她的美丽似乎要冲破屏幕向人杀来。水户洋子本人显得比电子屏幕中更加憔悴,没有化妆,眼睛下带着明显的淡青色。然而就是这张未经修饰的面孔却美得更加动人,不仅美,还有被照片刻录不尽的内敛、复杂、沉郁。

哥,你不觉得这个女人很奇怪吗?丈夫死了,她却完全不伤心。 宋泰燮快步跨着楼梯,没有直接回应下属意有所指的问句。他脑海中浮现水户洋子的面孔,随后微微摇了摇头,将其替换为妻子郑玳嫚的面庞,嘴角露一丝笑意:如果是我老婆的话,估计也不会多伤心。他把手里的记录板换到另一只手上,她会说,‘我早知道会这样’。宋泰燮补充道,像是自嘲一般的笑容自他脸上闪过。 进审讯室前,宋泰燮先去上了个厕所。出来洗手时,他注意到自己的领带有些歪。他试着理了理,形状还是不尽人意。工作数年后,他早就学会平衡稀缺的时间与强迫的审美,但这一次他没有妥协,而是把领带扯掉重新系了一次,系好之后,又补喷了一点香水。下属从内间走出来,看到他这样,笑着打趣说:哥,你理得再整齐,也只有给我们和嫌疑人看啊。 水户洋子现在就是嫌疑人之一,因为面对丈夫的死,她的悲伤毫不露骨,反而非常隐秘。只是宋泰燮能够察觉:那悲伤虽然藏得很深,却已经满溢出来……虽然可能并不是为了丈夫的死而悲伤。 宋泰燮看着洗完手的下属在外套上将手擦干,将手帕揣进兜里,说,等会儿,用最简单的说法向她解释一下尸检的必要性。下属点头,宋泰燮又强调一遍:用词一定要简单。 我知道啦,哥,因为她是日本女人嘛。

死者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他的随身物品上都刻了姓名的首字母。在水户洋子的监控录像与照片在屏幕内被刑警放至最大的过程中,宋泰燮忍不住想:这个女人身上会不会也有死者的烙印?一个纹身一闪而过,掩在衣装之下,若隐若现。 倒回去。宋泰燮伸手按住同事的椅背,弯腰凑近了屏幕。水户洋子漆黑如夜的衣衫下,苍白瘦削的大腿上,有一个形似樱花的暗红色纹身。宋泰燮掏出手机拍下了照片。

问讯室最近换了新的顶灯,冷色的光线像是海水,填满这个长方形的盒子。水户洋子与宋泰燮隔着一张横放的长桌对坐,身侧是一整面单向玻璃。宋泰燮调整了一下录音器的位置,向玻璃背后的同事示意。水户洋子坐在椅子上,双手稳稳当当地搭在膝头,宋泰燮推门而入时,水户洋子朝他看了一眼。宋泰燮不禁开始担忧自己那补喷的香水味道是否太浓。 关于您丈夫的死亡现场,您是想要听文字描述,还是现场照片? 水户洋子看着他,秀丽的眉毛微微耸动了一下。宋泰燮放慢语速,用更为简明的词汇解释了一遍。水户洋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看照片吧。她说,随后低头,嘴角轻轻一抿:那是一个笑容,虽然转瞬即逝,但宋泰燮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这当然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一个反常表现,会让任何一个刑警脑中警铃大作。这是在宋泰燮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紧随其后的想法是:眼前这是一个非常离奇的女人。

警方展开了对水户洋子的监视,这是宋泰燮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不是因为他多么热衷监视嫌疑人,而是一直困扰他的失眠将他推向这类工作内容,与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如起来干点实事。 水户洋子在做老人护理的工作,宋泰燮拿着望远镜追随她的身影,发现那枚禁锢她的婚戒已经被摘了下来。呜哇——真是绝情的女人。下属在一旁评价道,哥,你看见了吗?这才几天,她工作的时候婚戒都不戴了。望远镜内,下属口中绝情的女人此时正搀扶着行动不便的耄耋老人翻身,像是照顾婴儿一样给老妇盖上毛毯,动作细致小心。望远镜似乎将宋泰燮带到了水户洋子的身边,近距离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苍白的手指压着刀锋,削出极薄的苹果皮,跟着她走到客厅坐下,伫立在她面前,俯视她用笔迹稚嫩的韩语写工作记录,一笔一画工整用力像刚学写字的小学生。水户洋子突然抬起头,与宋泰燮撞上视线。她如雾般的眼睛没有倒映出任何人,宋泰燮惊吓间慌忙放下了望远镜,回过神来才发现心脏跳得很不寻常。

水户洋子被传唤去警局做二次讯问。 宋泰燮问起水户洋子手背上的伤口,对方没有回答,而是直接站了起来,捞起了棉质的裙子。宋泰燮在这一瞬间的反应实在有些辱没他多年的从警经验:他就像是高中男生一样慌忙站起来,避开目光不去看水户洋子苍白皮肤上的红痕,招呼女同事进来将自己从这尴尬的情境中解救出来。 水户洋子愣了愣,随后安慰他说:没关系的。宋泰燮看向她,水户洋子对着他笑了笑:没关系的。手仍捞着裙摆,没有将裙子放下去。宋泰燮于是掏出手机拍照取证,他站在桌子后面,艰难地弓腰靠近。水户洋子往后走了两步,给他让出位置,示意他可以在近处拍照。她又说了一次:没关系的。 侧腰、大腿、手臂,都有几道并列的抓痕。这都是你丈夫抓的吗? 水户洋子摇头:是我自己抓的。 自残? 有着漆黑长发的女人点了点头。 看到你这样,你丈夫说了什么吗? 水户洋子抬起头来直视着宋泰燮。漆黑的,蛛网一般轻而密的长发洒在她的脸颊上,水户洋子掀动嘴唇,没有说话,而是先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狠毒的女人。她开口,用词古意盎然,语气跌宕得颇为戏剧化。 你从没有和你丈夫一起去爬山? 水户洋子摇摇头:我恐高。她把手背上的创可贴撕了下来,露出下面还没有愈合的细密创口,所以他就生气了。她在手背上做了一个抓的动作,像是小学生模仿电视剧里的演员一样,故作凶狠的表情,整个人却显得天真。

我不喜欢山。我喜欢海。水户洋子突然用日语说,她左手拿着手机,将宋泰燮听不懂的语言录下来翻译给他听:我的故乡就在海边,我的名字‘水户洋子’里也有海,‘水’和‘洋’,就组成了大海。 机械男音以其毫无起伏的音调把水户洋子圆润的日语转述为平板的韩语给他。 宋泰燮对海却没有什么好印象。他的老家也在海边,他的哥哥还活着的时候,常和大海打交道,还没有上中学时,就常常出去海钓。同样也是还没有上初中的年纪,去到海上就再也没有回来。宋泰燮保持着礼貌的沉默,水户洋子略显消瘦的双肩让他想起幼时所见的母亲的背影。那时候他没有站出去安慰丧偶的母亲,他哥哥担负了这份责任,后来哥哥也相继死去,宋泰燮那时候始终无法妥善处置母亲与自己的悲痛,考入警校之后便很少再回家,之后工作、结婚,此时此刻他见到水户洋子,突然想起母亲,才发现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她与妹妹。 于是像要弥补什么一样,他对眼前这个丧偶的异国女人生出一些恻隐之心。问讯占用了晚饭时间,宋泰燮自掏腰包点了一份高级寿司套餐,漂亮的漆质盒子端进来时他悄悄观察水户洋子的表情,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精致的寿司时对方似乎愣了愣,抬眼看向他,两个人视线撞在一起,宋泰燮朝她微微点了点头,水户洋子笑了,看起来有些腼腆。

水户洋子的叙述让她在宋泰燮心中的可疑程度下降很多。尽管他个人认为水户的辩述很有说服力,身边的同事却指责说他在审讯时感情用事。于是宋泰燮继续监视活动——很难讲这是否也是感情用事的结果,他内心或许还渴望着监视继续下去。想到这里宋泰燮觉得很讽刺。水户洋子的车开进小区了,宋泰燮连忙把自己藏在墙壁后面。 水户洋子下车,然后拐一段路走到墙边底下,喂一只毛发微蜷的流浪猫。她买的最好的猫粮,毫不吝惜地倾斜在小碗里,如同上苍降下甘霖。水户洋子抚摸小猫,小猫并不反抗,也不害怕,她们像一对相伴已久的朋友,水户洋子对她的好朋友说一些知心话,就像全天下所有密友聊天一样,用的最熟悉的语言,最诚实的语气: 你是想答谢我,所以才给我送来乌鸦的吗? 宋泰燮听到开头的日语,连忙打开了手机的录音。 谢谢你,真厉害啊,能够抓住飞在天上的鸟,你跳得真高、跑得真快啊。如果这里不是每天都有猫粮,你会去往更远的地方吧。 水户洋子保持了一阵子的沉默之后又说:如果你真想报答我……你把那个亲切的刑警的心给我吧。宋泰燮似乎听见下方的水户洋子轻轻笑了一声,又说,我有些想要。

猫或许是真的有魔力吧。宋泰燮听到翻译器里模仿男性嗓音的电子合成音说:“把那个警官的心脏给我”时,小小的吓了一跳,脑子里冒出上学时候看过的日本鬼片,有一头非常漂亮的黑发的日本女人,从电视里、深井里爬出来,向爱人或者仇人索要补偿。他的心跳得很快,但是表面还是若无其事的模样。 水户洋子不是女鬼,从宋泰燮的监视所得判断,这只是一个孤独的女人。宋泰燮通过望远镜注视这个来自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度的女人,硕大的落地窗后,她一个人在偌大的房间中穿行,已经看不出任何亡夫曾在此生活的痕迹。 宋泰燮习惯口述监控情况,用腕上的智能手表记录下来: 喜欢抽烟,往往一连抽好几根,这样对身体可不好啊。 晚饭总是冰淇淋……快化掉了也不吃啊。 看了很多的古装剧,那些古意盎然的用词是从这里面学的吗?蜷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还维持着这个姿势……不会不舒服吗。点燃的烟还夹在手指之间,烟灰快落到地毯上了。 宋泰燮想帮她接住。水户洋子微微颤抖的背影与眼睛只隔了一管镜筒的距离,于是带给他两人并肩而坐的错觉。

水户洋子的嫌疑解除了。她提供的证据让案子以自杀结案,结案的那天晚上警局聚餐,后辈对这个结论很不满,喝了许多酒。宋泰燮只是沉默,对下属失望的质疑不予回应,一口接一口地喝着从水户家看到的威士忌。他为人随和,但是生气起来却很恐怖,下属一般不会刻意惹怒他,今天却是个例外。众人都散完了,宋泰夑还坐在原地,一口一口饮着酒,压制心中那股令人不安的躁动。或许是同为男性的下属也察觉到了水户洋子那危险的吸引力,才断定他不会因为这个女人对自己发火,否则水户洋子的麻烦只会更大。离奇的是,新丁更多地察觉到了水户洋子的危险,而他呢? 案子结束了,以后也不会再有来往,也许是时候趁此机会悬崖勒马了。宋泰夑对自己说。就在这时,他收到了水户洋子的短信。没有那种古朴到怪异的书面韩语,只有一张照片:被弄得一片狼藉的客厅和睡在沙发上的下属。 他立刻站起来冲了出去。

水户洋子并不讨厌宋泰夑。比起大多数男人,尤其是她的亡夫,他已经好了太多:不会动手动脚,态度温和小心,有意收敛眼神,香水的气味并不刺鼻。更加重要的是,宋泰燮是个优秀的警官,正因为他细心精明,广得人心,而且是这桩案件的负责人,所以得到他的信任的自己有更多可能脱离怀疑。 第一眼看到他时她察觉到这是一个非常敏锐的刑警。当他蹲下去拍她手背上的创可贴时,水户洋子的心怦怦作响,像接连不断的春雷。 但宋泰燮太过敏锐了,并且这份感性用错了地方。这份在察觉细微感情方面的敏锐,从各种残迹倒推曾存在的悲伤,刑警不仅是生死案件的推理好手,还是个太具同理心的感情侦探。每当他挑着眉,向她投来怀疑又关心的目光,专注地凝视她时。水户洋子发觉,自己开始逐渐习惯被宋泰夑这样注视。一开始当然有紧张,作为刑警和被他怀疑的嫌疑人,后来当她察觉这眼神中蕴含了更多男女之间的暗流,水户洋子松了一口气,同时开始有意吸引对方的更多视线。像是赌博,宋泰夑投注进筹码罐里的目光愈多,里头的关心和爱护愈多,听着罐子逐渐被填满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响,水户洋子便更加安心,有更多的满足感。她认为这样自己赌赢的概率更大。 而且相处越久,她发现警官的破绽越多。比如当她质问他自己的嫌疑被排除后是否开心,对方肯定的回复;比如他费力整理被自己弄成一团废墟的客厅时,毫无防备地背对她扫地,露出被汗水打湿的衬衫下轮廓分明的后背;再比如他完全不了解日本,他不会做日本料理,炒咖喱乌冬时先把乌冬面放了下去,那样面条必定难以下咽。他也不会日语,水户洋子在他的房子里悠然漫步,随意翻看他桌上的文件和书籍时,发现一本日本语初级,里头的笔迹堪称稚嫩,旁边还夹了一支乌鸦的羽毛,她的猫送给她的那只乌鸦。水户洋子翻看的间隙瞧了一眼宋泰夑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咖喱的香气洇散在房间里,水户洋子忍不住笑了。或许带着些嘲弄吧,但她觉得这个男人在她面前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兀自倾诉衷肠,背地里想要更了解她,更靠近她的努力,并不让她讨厌。正相反,挺可爱的。水户洋子垂下眼眸,想。 咖喱乌冬炒面的确失败了,和她故乡的相比,但水户洋子还是说好吃,这也是真心话。她很久没有听到煤气打燃的声音,吃过温热的晚饭了,也很久没有人笨手笨脚地做饭给她了。

其实可以就此收手了。看到晚间新闻的时候她正呆在家里,挖冰淇淋当晚餐,吃得浑身冰凉。电视播报了一个听起来很耳熟的名字,宋泰燮和她聊起过,因为对韩语不熟悉,水户洋子倒回去重新听了好几次,终于确认这就是宋泰燮一直以来追捕的犯人,前几天他刚感谢水户洋子的话给了他新的追查思路,而现在,电视里的播音员说这个人死了。水户洋子几乎没有犹豫就往宋泰燮的居所赶去,即使是作为补偿也有充分的理由赶过去陪伴这个失意的警察,她是这样对自己说的。墙纸上的海浪汹涌,水户洋子搭着鞋柜犹豫了片刻,没有选平时的通勤皮鞋,穿起了久违的高跟鞋。余光瞥到深绿色的浪花在背后奔腾而来,她突然意识到身体从来没有像这样充盈着出发的力量。 自己太坏了。走在路上她还在想,警官现在应该很难过,追查那样久的案子以这种方式了结,可是她却只是因为有机会见面而高兴,就像是因为地震放假而开心的学生。

取下挂在宋泰夑家中墙上的那些照片时水户洋子松了一口气。她把案件相关的照片烧掉,但是把自己的照片留给了宋泰夑。那面墙上全是宋泰夑经手的,尚未解决的案件照片,自己的案件不在其中了,这桩案件不再是悬案了。居然会觉得有些遗憾。水户洋子心想,但总不能留下更多痕迹。 关于案件的照片销毁了,关于她的照片被宋泰燮强硬地保留下来。就随他吧,水户洋子知道这是必要的条件,她的美貌,宋泰燮的执着。在极近的距离中,水户洋子看着宋泰夑努力藏住期待的目光,突然起了玩心,她盯着宋泰夑的眼睛:你试试用日语夸我? 宋泰夑一愣,很快地眨了几下眼睛,眼神在水户洋子微笑的脸庞上飘来飘去。他撅起嘴唇,声音细微: き…綺麗…?

她忘记那几天是如何度过的了。和宋泰燮之间的关系像是刚喝几口的酒,虽然还不至于醉,但是没有办法停止继续饮用的渴望。 他们逛庙拜佛。我不信佛,连神社也很少去。她对宋泰夑说,察觉到对方有些疑惑的目光,又解释,就是日本专门供奉神明的地方,有……她不知道鸟居用韩语怎么说,于是说,有很多红色的柱子。日本人觉得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神明。很荒唐吧?说完自己又笑了一下。宋泰夑说,如果是之前,我大概不会相信吧,但现在我倒觉得不是胡说。水户洋子微微笑了笑,没接话,把双手握在唇边吹气。宋泰夑见状握住她的手,发觉这双手冷且粗糙,尤其是掌心,磨出了一层老茧。他抬眼看向水户洋子,对方很坦然地接受他疑惑的注视,只是发现那目光中更多的是关心才像是苦笑了一下:韩国女人的手比我柔软更多吧。宋泰夑没有回答,他从外衣上方第二排最右边的口袋摸出护手霜,双手捧住水户洋子的手,给她擦上。宋泰夑的手不算特别宽阔,但是非常有力、温暖。就是这双手抓住了难以计数的凶恶罪犯,水户洋子曾经亲眼目睹过一次,那时这双手戴着钢丝手套,不带犹豫地往逃犯面门上砸去,现在却非常小心地握着她的手,仿佛对待一尊易碎的玉佛,态度珍重而虔诚。 在镀金佛像面前,水户洋子听了宋泰燮手表里的录音。水户洋子越听,越觉得面前的佛像仿佛要压倒下来,把她砸成一滩肉泥,作为她利用宋泰燮真心的惩罚。但她无所畏惧,或许是因为不信神佛,或许是这一刻她身后有宋泰燮,她真切地确认了宋泰燮对她的感情,她被爱填满的一瞬间觉得就被这爱撑破也无所谓。流泪也是因为体内承载的东西太多了,超越了极限,水户洋子拭去眼角的水珠,像是为了反驳这其中并不包含自己的感情一样,用日语低声骂了一句:该死。

撑伞时,宋泰燮把伞面往她那边倾斜,但伞太小了,遮不住两个人,只是淋湿多少的区别而已,水户洋子会笑着握住宋泰燮把伞的手,把伞摆正。水户洋子不小心踩到水坑,宋泰燮蹲下来用随身携带的纸巾给她擦溅到脚踝的水。就像天底下最亲昵最甜蜜的新婚夫妇一样,水户洋子躲在伞下,动作自然地拉开宋泰燮地外套,从里面掏出纸巾、护手霜和口香糖。用纸巾擦去宋泰燮肩膀上的水珠,学着宋泰燮在手背上挤过量的护手霜,然后握住对方的手,把护手霜分给他。口香糖自己吃一粒,再喂一粒到面前人嘴里。宋泰燮看着她,嘴巴张开半天没东西进去,看到她嘴角的笑意,才发觉被水户洋子戏弄了。 他们挤在一间厨房里烹饪晚餐时,水户洋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宋泰燮没有阻止,甚至没劝她少抽一点。水户洋子问起,他说自己在戒烟,知道越是不许抽,就越想抽。水户洋子笑:你现在想抽吗?她身上的烟味染到宋泰燮身上,警官看起来仍然古井无波,只是手里的番茄被他捏爆了。 她陪宋泰燮缓解他失眠的问题。让宋泰燮躺在自己膝盖上,一下一下地为他按摩,轻声念着失去脑子的水母浮游,一直到他沉入梦乡。在这个过程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宋泰燮对她说起自己的老家,还年少时便被噩运临幸的家庭。他讲起自己的哥哥,说他还生活在某个遥远海岛上的天真梦想。 我小学的时候一有空就跑到老家最高的山上去,大家都叫它虎尾山,从那里可以把老家的海望到尽头。我借了朋友的望远镜,每天都在找那座岛。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水户洋子轻柔按压他的太阳穴:现在不找了吗? 宋泰燮干笑了两声:我现在在釜山。虽然到处都有山,但就是觉得那座山,那片海是独一无二的。 水户洋子轻声表示赞同:是啊…… 宋泰燮总是说着说着便在水户洋子的按摩和呼吸中睡去。这双膝盖已经许久没有人依偎过,水户洋子拿手指拨开放在宋泰燮眉眼上的卷发,沉默着看他的睡容,拿目光描摹他眉眼鼻唇的起伏。她不可避免地想起过去。窗外夜露深重,寒意从窗户缝隙中渗透进来,宋泰夑就安心睡在她身边,水户洋子不觉得冷,但忍不住预计,思考从这温暖中抽身而去之后,自己又当如何。 但她没料到的是,不是她选择在寒夜中离开温暖的火炉,而是这火被外界的风雨吹打,自己熄灭了。

她走进房间后发现宋泰燮的情绪不对,才留意到门口那双很少见到的登山鞋。水户洋子看着他拿出了自己照顾的那位老人的手机,脸上没有流露任何多余的表情,她悄悄点开手机的录音器。宋泰夑说话比平时语气更加激动一些,当水户露出那种没听懂的微表情或者小动作时,宋泰夑也没有像以往一样停下来放慢语速,用更简明的词语向她解释。 水户洋子意识到,宋泰燮给予她的特权正在逐一收回。 暴露了。水户洋子艰难地理解宋泰燮口中复杂的韩语,只能明白这么一件事。他知道自己杀了丈夫,知道自己欺骗了他,知道自己的接近和纵容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尽职尽责的警官会怎么样?他会把自己抓起来吗,会重新提起诉讼吗…… 但是宋泰燮没有。他最后只是用水户洋子也看不穿的表情交代她:把手机扔到海里去,把证据销毁掉。他离开的背影像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他向来挺直的背脊倒塌下去,水户洋子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垂头丧气的模样,他甚至忘记带走落在沙发上的外套。宋泰燮说了太多水户洋子听不懂的话,她能做的只有勾起嘴角,用虚弱的微笑表明自己并不是心怀恶意欺骗他,冒犯他身为刑警的尊严。她只是不得不这样做。 不会动手动脚,态度温和小心,有意收敛眼神,富有迷人气质的宋泰燮警官,用水户洋子听不懂的复杂词汇所表达的意思是,这些让水户洋子青睐的气质来源于他身为警察的自信,而现在这些气质,连同他本身的自信,都因为爱上水户洋子而崩坏了。水户洋子当时没有听明白,陌生的语言树立起太多隔阂,她不理解这个词的意义,本来的推测是“失望”、“悲伤”、“愤怒”的含义。她不知道在韩语里,粉碎崩塌的意思就代表了这个词。在她掩饰无知的笑容面前,宋泰燮说自己沉溺于她,已经彻底崩坏了。 “彻底崩坏了。”水户洋子看着词典上的解释,感到一阵陌生的疏离。理解始终滞后,当她终于用日韩混杂的思维真正弄明白了这个词的重量后,水户洋子茫然地站起来,四周壁纸遍布深绿海浪,她孤身一人站在这汪洋中,怀抱着宋泰燮落下的外套,上面残留的体温也消散了,水户洋子徒劳地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重新温暖它,但直到发现有水珠落在上面,在呢子材料中洇散开来,她才发觉自己已经落下了眼泪。

水户洋子再次去的时候,宋泰燮在釜山的房子已经空了,房东告诉她住在这里的好心警官已经搬走了。水户洋子说不清内心的情绪,下意识微笑:为什么说他好心呢?房东说,宋警官为人友善又慷慨,他搬家的时候那样子看起来,简直糟透了哦!我们关心他,但是他只让我们放心,还送了好多东西给邻居和房东,什么小炒锅啊,还有便携台灯,我儿子现在天天用来学宋警官给的日语会话书……

新一任丈夫并非她的新目标,只是她借以回忆宋泰燮的媒介。现任丈夫向她求婚,无非是看上了她精美的皮相,能为他增光添彩,现任丈夫在投资行业有一个虚张声势的名号,他凭借这份名号坑蒙拐骗。一个美丽的妻子就和阔绰的出手一样,是资本的彰显。 水户洋子答应他,只是因为想起了宋泰燮。她想起他,然后想要凭借现任忘掉他,然后又在对比两个男人的过程中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他。任何东西都让她想起宋泰燮,电视里苦情的戏码,暴怒的男人伴随咆哮的拳脚,丈夫的存在,咖喱乌冬,山与大海。 她和丈夫去了荔浦。丈夫是为了躲避讨债的男人,她是去见宋泰燮。这当然会带来痛苦。深夜寒露深重,和当初在釜山,在宋泰燮卧室里度过的夜晚一样,只是这一次不会有人担心她会不会冷。现任丈夫嫌弃烟味,呵斥她出去抽。水户洋子点燃烟,在夜雾中吐息朦胧烟气,但是哪怕是痛苦也好。她很想见他。有这样难以割舍的欲念是离开日本之后的第一次。

荔浦的宋泰燮警官,和她回忆中的宋泰燮警官,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因为抑郁症?因为失眠症?还是因为她。漫天火警警报声中,水户洋子站在楼上,隔着窗户,温柔而冷酷地从头到脚打量站在中庭的宋泰燮。发型还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穿着仍然低调用心,那十二个口袋还藏在外套之后,装着口香糖、创可贴、手帕和其他东西。但是有黑眼圈了,肤色更深了……再加一条,香水味变浓了。是因为是在海鲜市场的缘故吗?水户洋子看着面前惊讶的宋泰燮,露出微笑。扯了扯自己头上的假发,尽管她知道对方最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当然是来见你的。这句回复还没有让他听到,首先传出去的却是丈夫的死讯。当丈夫发现她存在手表里的录音,拿她和宋泰燮之间的感情威胁她时,水户洋子简直忍不住冷笑。占据丈夫名分的男人,其愚蠢和下流让她鄙夷。自己第二次的大意,宋泰燮质疑的目光,与上一次几乎相同的人事物……或许是自己罪有应得吧。水户洋子不免自嘲地想,找出追债人的联系方式发去一条信息。 信息发送的一刹那她想到了太多,以至于脑海一片空白。最开始自己就是飘洋过海,只身一人来到这片土地,其实什么也无所谓了,只是为了不被遣送回日本而拼命挣扎。本来生活就已经低到最低谷,没想到却陷进宋泰燮所给予的一无所知的爱的沼泽之中。他对自己了解多少,自己又对他了解多少,为什么会执着到这个地步,越是挣扎陷得越深。她此前是抱有希望的,使尽手段就能够把他抓牢在掌心,但现在她使尽手段,为了关上自己第二任丈夫不安分的嘴,为了不让所谓“丑闻”叫他职业生涯也一同崩坏,结果是她认知中那最后一点希望,也被她的手段给浇灭了。因为宋泰燮是警官,她是嫌疑人,现在真的是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可能了。 水户洋子干笑了两声,去点香烟。手有些抖,身为护理师的死刑宣告。水户洋子拿手抵着额头,脸埋在膝盖里,咬着嘴唇闭上眼睛,把眼泪和叹气全部关在体内。 电视里传来直播的体育赛事开始比赛的声音。水户洋子抬起头,惨白的荧光像一场雪落在她脸上。短时间内突发事件太多,她居然忘记今晚是预定观看比赛直播的。她的视线有些迟钝地跟随屏幕里那点红色,摄像机拍摄的画面总不是她想看的,但多年来作为观众的经验让她很快通过数个一闪而过的画面判断局势。双方队员表现出色,正因如此可证明红队的胜利并非侥幸,而MVP的称号分量更加切实,重逾千斤。水户洋子笑了,长时间的守望到此圆满结束,是他无数次梦中的景象与荣誉吧。三年了,这三年她从日本逃去韩国,从釜山到荔浦,走过的路加起来终究还是没有从日本到美国跨越的距离远。本来就是不需要担心的吧,但她还是想亲眼见证这一幕,即便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稍一松懈便流泪了,水户洋子手里的烟已经燃完,烟灰浩浩荡荡落下去。水户洋子从来不喜欢韩国,她也不喜欢日本,但是她想念过去的时间,记忆里的家乡,想念从未产生过背井离乡念头的少年时光,想念和宋泰燮刚刚开始但还没有到破镜难圆的时段。她想做梦,想回家。

杀害她第二任丈夫的犯人被抓捕归案,是那个被诈骗的追债者,合乎情理的杀人动机与确凿的杀人证明。警局把嫌疑人水户洋子放回家中。但宋泰燮还紧咬着她不放,这是对的,她希望宋泰燮永远也不会松口,目光一刻也不从自己身上移开。接到宋泰燮的电话的时候,虎尾山下雪了,巍峨的漆黑剪影在纷飞的雪花后就像一片大型背景板。 你现在不继续找了吗?水户洋子在电话里问宋泰燮,有些没头没尾,但宋泰燮很快想起来她在说他小时候找哥哥的事。当时他都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水户洋子会记这么久。 你到底想干什么?宋泰燮反问。 你来这里吧。我想和你一起登你登过的山,看你看过的海。

空气冰冷,水户洋子的呼吸带起一层又一层白雾,她一马当先走在前方,这里的路她很熟悉了。宋泰燮跟在她身后,随时准备好搀扶她,时不时往下看一眼攀爬的高度。他还记得水户洋子恐高。 不像多雾的荔浦,山上的空气透明,夜色之下干净而清冷。宋泰燮皱眉看着她,水户洋子不做多的解释,她很清醒地认识到,见面的机会寥寥,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宋泰燮关于案件的追问,都被她忽视,此刻她只说想说的话,把握最后的机会。 我……已经学会了不对婚姻抱任何期望。到达山顶后,水户洋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说,手里捏着一个厚实的信封,作为我拥有的寥寥武器中的一个,和某个男人结婚,只是一种……手段。我并未奢望通过它得到幸福。水户洋子抬起头,看向眉头紧皱的宋泰燮。直到遇见了你。她说得轻声细语,但是我也知道,你不可能与我结婚的。 她改用日语说话:离开我之后,你睡得好吗?还是经常失眠?你应该学会忘记,学会照顾自己。她垂下眼睫,我也一样。 再见到我,有没有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机械的女声将她的话翻译成韩文,播放给宋泰燮听。不再具备水户洋子本人那样略显沙哑的嗓音,那样轻缓涤荡的语气,感情与含义错位投放至宋泰燮耳中。 他看着水户洋子,没有说话。心其实已经跳得很快了,每一下都震痛,宋泰燮难以组织语言,他几次试图开口,但都艰难地咽了回去。你……他开了个头,微微侧过脸,水户洋子头上戴的探照灯光线强得和审讯灯如出一辙。宋泰燮感到在这样强烈的光线审视下,那些被藏起来的真心话都无所遁形。于是他索性说一些不必藏起来的话:但是你还是嫌疑人,我是警察,这一点是不会变的。你明白吗?他甚至记得照顾水户洋子的韩语水平。嫌疑人,就是被警察怀疑的人,你知道吗? 水户洋子勉强笑了笑。我知道。她说,手抚上宋泰燮的脸庞,我喜欢这样。她说得非常轻,但是不带丝毫犹豫和勉强。 水户洋子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连同手中的信封一起给宋泰燮:帮我烧掉吧。

信封很厚,宋泰燮只有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一烧掉:一张已经过期的机票,从日本飞美国。火烧得很快,顷刻间这张价格不菲的机票变成飞灰。一张没有核验的球赛入场券,同样已经过期,位置很靠前,这张纸厚一些,燃烧得慢一些。一张合照。看起来还是学生,穿着水手服的水户洋子,身后是三个打扮得像不良少年的男生,她旁边还站着一个更加显眼的,一头红发的大个子。宋泰燮没有问水户洋子这个人是谁,但他立刻联想到和水户洋子的初次见面,她腿上的樱花纹身。他凝视着照片上水户洋子的笑容,他从没见过她笑得这么肆意。他想起之前被自己强行留下来的,在监视中拍摄的水户洋子的照片,与这张相比,即便再美似乎也不值一提。照片很难燃烧,他重新点了好几次,才松开手,让过去的水户洋子最后一点灰烬飘散在空中。 身后传来逐渐加快的脚步声。宋泰燮脑海中不自觉回想起水户洋子第一任丈夫的死状:在极高的山崖上被水户洋子从背后推下去。和自己现在的处境别无二致。他闭上眼,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却还是在被水户洋子从背后抱住的一瞬间惊叫出声。他的心跳得快蹦出来了,宋泰燮缓缓转身,水户洋子手里拿着之前那桩案件的决定性证据:那部记录了她攀爬步数的手机。甚至还保持着他给她时的原样,连封口袋都没换过。宋泰燮震惊且急切:不是让你扔掉吗?但水户洋子笑着给他,好像并不在意被怀疑或者定罪。 用这个重启调查吧。她说,我啊,或许是想成为你的悬案。 水户洋子头埋在他胸前,手去抓他手里的打火机。水户洋子握着宋泰燮的手按下打火机,凑过去点燃嘴里叼着的烟。她口中吐出的烟像荔浦的雾一样弥漫在两人之间,宋泰燮想起妻子要求他戒烟的命令,下一刻水户洋子吻住他的嘴唇,香烟的味道顿时充斥他整个口腔,宋泰燮只犹豫了一瞬便抱紧了怀中所爱的嫌疑人。他不再在乎戒烟的禁令了。悠长的一吻后,水户洋子埋在他怀里,把他抱得很紧,声音模糊:你要一直、一直找下去哦……宋泰燮没听清楚,问她什么意思,但水户洋子只是摇头,没再说一句话。

水户洋子第二任丈夫的谋杀案快要结案的时候,海女们从海中捞出一部手机。这立刻成为这桩案件的重要证物。好巧不巧,和第一任丈夫的关键证物一样,都是手机。这里面记录了死者和他的妻子水户洋子的聊天记录,句句都与他宋泰燮有关:死者发现了水户洋子手表里的录音,那显然是与他和水户洋子过去那段亲密时光紧密相关,死者宣称不出三日将会把这段录音公之于众,被水户洋子以生意即将谈成为由暂且压下。聊天记录断在这里,一天之后她的第二任丈夫便死于非命。 水户洋子是这其中的推手角色。宋泰燮很清楚。他从嫌犯手中要来水户洋子的定位记录,要追上去问个清楚……但问什么呢?一切细节他都能够推测出来,问清楚了又能怎样呢?把她抓捕归案?还是用她给的证据重启前案的调查?宋泰燮不知道,他只是需要见到水户洋子,见她一面,其他的都是其次。 水户洋子的位置移动得很快,在海边,应该在开车。宋泰燮掌着方向盘,往地图上的红点追去。他拨通了水户洋子的电话,说了无需作证的推测事实。为了他,水户洋子间接或直接杀了两个人。宋泰燮有些喘不过气,声音堵塞:那段他威胁要爆料的音频是什么? 水户洋子没有否认他的推理,声音有些失真:那个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因为担心才问的啊!宋泰燮说,究竟是什么内容? 水户洋子沉默片刻:是你的声音。 什么? 你说……我爱你的…… 宋泰燮愣住了:我? 我很喜欢。所以一直听。被老公发现这也是原因之一。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爱你? 水户洋子笑了一声。像是自嘲一般,压抑不住细碎的笑声,低低的在车厢回荡。电话那头宋泰燮仍在追问:什么时候? 水户洋子抬起头,看着前方,眼中却并不是前方的景色。车停下了,马路旁边就是沙滩,无边无际的大海,浪涛一波盖过一波,永无止境地向陆地扑来,但就像是垂死之人挣扎着向生存的可能爬去一样,从始至终寸步难移。她开口,用的却是日语。她非常温柔地说: 你说爱我的瞬间,你的爱就结束了。 她脸上略显讽刺的笑容褪去,像是快哭出来一样。 你的爱结束的瞬间,我的爱就开始了。 宋泰燮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自己把日语学习的书转赠他人。他听不懂这两句显然非常重要的告白。用韩语告诉我。他请求道。但是水户洋子只是让他把捞出来的手机重新扔回去。扔进更深的大海中吧。她说。 在宋泰燮心急如焚的追问中,水户洋子下车了。

风把水户洋子漆黑的头发与风衣吹得翻飞不止,就连身前的海潮也被风卷得并不平静。水户洋子没有片刻犹豫,一步一步地,笔直地往前走去。她的身前是青色的天空,白墨一般的卷云,磅礴无边的大海。走到海里后海水拍打在她身上,水户洋子几乎快被拍倒。但她眼睛也不眨一下,仍旧固执地往前方走去,一直到海水彻底把她的身影吞没,也没有片刻迟疑。仿佛这条路的尽头不是死,而是家乡,脚下不是海草、泥沙与汪洋,而是一条康庄大道。

宋泰燮赶到的时候只见到一辆空车。水户洋子甚至连手机都没拿,车门也没有锁。她的手机里留着那段录音,宋泰燮点开,只听了半句就连忙按了暂停。那是他最难忘的一天,那天他发现水户洋子对自己说谎,以为她接近自己,假意表现好感只是为了删除证据。水户洋子居然录下了那天他绝望的质问。在她听来,这是“我爱你”的表白吗?宋泰燮无法理解,这恰恰是他记忆中离爱水户洋子最远的一瞬间。她的欺骗带来的痛苦比爱强烈千倍万倍。他深呼吸好几次才敢继续播放,听到后面他突然明白了。录音里过去的他嘱咐水户洋子说:把这个号码扔进大海里吧。 就在刚才,水户洋子也用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句式,同样的用词对他说:从海里找到手机,重新扔掉吧。 过去的宋泰燮继续说:扔进最深处,不要让任何人找到…… 十分钟前的水户洋子说:扔进更深的大海里吧。 更深的大海是在哪里?比日本海更深吗?比死于海难的哥哥生活的小岛更远吗?宋泰燮心中有所预感,但他不愿意承认。他奔走在海边,寻找水户洋子的身影。但目之所及只有海水,沙滩,岩石,大海。天色逐渐暗下去了,大海开始涨潮,宋泰燮高呼水户洋子的名字,但回应他的只有涛声。再过一会儿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海面上的残日如同墓碑,宋泰燮眼中的大海浩瀚无情,他又一次变回如此无力的存在,就和在老家的海面前一样。那里的海有他的哥哥,这里的海有他的爱人。难道她穿过这片海,走回日本家乡去了吗?宋泰燮近乎天真地想,就像哥哥一直生活在很远很远的海岛上一样? 四周海风呼啸,潮水起伏,他点开录音,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我已经完全崩坏了。 宋泰燮枯笑两声,他绑好鞋带,步入潮中,艰难跋涉,四处寻找。手中的电筒抵挡着逐渐逼近的黑暗,他大声呼唤水户洋子的名字。

四月,本该温和的天气突然脱缰,30°的高温浸泡着踌躇的手指,渗出的汗水似乎能够软化无机之物,让拨号键就这样自然熔化。会拨出吗?或者说她得拔出手机卡,重复相同的操作,等待命运随心所欲的垂怜,替她拨出那串命中注定要被接起的号码——不——说什么命中注定,战场原黑仪否定这种说辞,否定一切与贝木泥舟相关的必定性。这不是不得不,而是……“选择”。她选择向贝木求助。就像两年前那样,从没有什么命中注定。 兹拉兹拉,布兹布兹,战场原像撕贴胶带那样张合嘴唇,模仿电流无声的跳动频率,孚瓦孚—— “喂,”声音比她的思绪更先做出行动,不能陷入被动,必须开门见山,任何扭捏做作都是示弱——战场原的自尊做出决断:这场她自主选择的期待以外的交会,应由她开启,应由她结束。任何交际优势都要抢先占据,哪怕只是通电话时谁先开口。“是贝木吗?”我知道是你,你应当听出来是我了吧,这不是打错电话了,当然,拨错号码到你这里来是绝不可能被我犯的错误。“是我,战场原黑仪。”没错,你没听错,的确是我。没有立刻答话呢,感到诧异了?你现在,莫非正歪着头思索该如何回应我? 将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解读为惊讶后,战场原感到愉快,但仅有一瞬间。很快,她又因为这股愉快恼火起来,扔出了自己的手牌: “我想让你去骗一个人。”

倘若叫战场原黑仪回忆自己那漫长到仿佛见不到终点的中学时代,她第一个想起的总是母亲。母亲的面孔越是模糊不清,她越是渴求那份失之交臂的爱。战场原黑仪错过了剪短脐带的最佳时机,家被不幸统治着,未来沦为一种威胁,母亲嬗变为布施罪孽的上帝。落空的手预示着:身为母亲的女儿是一种赎罪。战场原黑仪对此憎恨不已。 “如果把妈妈当作敌人,生活会轻松得多,我只需要否定她,不需要理解她。但我从未这样选过,那不是我想要的。” “妈妈在以她的方式对我好。我们的生活,如同用痛苦的黏土捏成的城堡。不,别误会。你的眼神似乎把我当作了一个拿痛苦享乐的虚伪教徒,如果我真的把生活当作戏剧,就不会委托你来解决问题。” “更不会在被欺骗之后,继续这样徒劳的尝试——别担心,我并不是在质疑你的专业性,毕竟你收了远高于市价的定金,如果不是高超的诈骗师,就仅仅是有一些真本事的‘真货’,难道不是这样吗?” “对,你猜得没错,在你之前,我早已委托过他人。结果?当然是失败了。那是个高明的骗子,把所有人戏耍在鼓掌间,践踏了无助少女的唯一希望。自那以后,我就发誓,下次再遇到骗子,一定会用订书针把他那张巧舌如簧的嘴缝起来,一枚一枚地。” “哎呀,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呢。订书机?当然,我言出必行,因为骗子哪里都有,所以为了履行誓言,必要工具也必须随身携带。没错哦,誓言。一生……也不会违背、不会淡忘、不会抹消的誓言。”

面对战场原黑仪的威胁,贝木泥舟没有像之前的人一样显露半分慌张。彼时贝木的态度,说话的语气,安静的聆听,听她讲述那些不为人所信的,故意添油加醋的叙述,从始至终未露一丝不耐——多么令人信服的伪装!多么出色的职业素养……就是这些真心实意的欺诈技巧,将孤身一人的战场原黑仪哄骗得晕头转向,尽管,凭心而论,贝木泥舟从头到尾没对她说一句假话——他只是用那双薄而苍白的嘴唇,翻花绳一样,灵巧地讲出那时候的战场原黑仪最想听到的话。 一年?两年?可以的话,战场原希望用另一个词去度量她与贝木的初次相遇:从未。总之,在一个无足轻重的时间点,贝木泥舟听完战场原黑仪的叙述,朝坐在秋千上的国中生伸出一只手,回答简洁而肯定:这桩委托,我接下了。没有半点弯来绕去,如同炸开的烟火,短暂而炫目,战场原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他竟相信了?没觉得这是中二女生的夸张矫饰的伤春悲秋?紧接着又怀疑起自己的心。战场原黑仪抓紧连接秋千的铁链,质感生冷,仿佛快融进肉里,她笔尖闻到铁锈的味道,涩而咸。 时至今日,交易的流程变得繁复许多。或许是已升级为预约制了?战场原戴着滑稽的大鼻子眼镜,盯着面前同样滑稽的贝木,不无讽刺地想。又或许,是已赚到盆满钵满,无需再殷勤接客?还是说,仅仅是因为顾客是我,所以才和钱过不去? “你会接下这桩委托的吧。”战场原盯着贝木,打断那仿佛永无止境的试探与迂回,质问道。但紧接着,她觉得这句话暴露了她的弱点,又接着说:“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理解。毕竟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啊。就算我给出的委托金再高,若是因此死了,未来也无法再敲诈别人了,我知晓你的才能,这一点委托金与未来的收入相比何足挂齿呢……” 听到这番话,贝木面孔上浮现诧异的神情,但仅仅一瞬间便消逝了。看着他的眉毛微微抬起,露出那副有些无奈的神情,战场原知道自己做过头了。但话语像是痛哭时的眼泪一样落个不停。够了!她在心中喝止,我这是在干什么,又不再是小孩子了…… “真稀奇,战场原,你竟像寻常女孩一样抱怨个不停。使出这么拙劣的激将法,莫非是真的怕了吗?“ 贝木泥舟说,表情重回往日的冷漠。看着像个僵尸。战场原赌气般想着,但顶着这张僵尸脸给她台阶下的贝木比僵尸更可恶。 “啊啦,你在说什么?我当然害怕了,毕竟现在和以前不一样,我已经有了和阿良良木一起共度一生的决心了,怎么能死在这种事情上呢。“战场原故意拿捏声调,”而且,我从始至终都是寻常女孩而已。你以为我不寻常吗?“ 贝木笑了笑,没有跳进战场原为他准备的陷阱中。他直截了当地将对话推向终点:我会接下这桩委托。虽然如你所说,这可能会让我丧命。 战场原被反将一军。她看着贝木泥舟,颇为哑口无言。要宽慰他说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吗?不。正因为这是危险至极,危及性命的棘手问题,她才会找到贝木啊。战场原端起面前的水杯润了润嘴唇,玻璃杯碰上桌面,发出一声脆响。就在这时她开口对贝木说: “没错。为了我去赌命吧,贝木。”

两年前,贝木对她说,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钱而已。接下这桩委托时说了一次,让战场原看到希望时说了一次,将战场原的家庭变成一堆废墟时又这样说了一次。钱仿佛他的护身符,仿佛他的无上之神,尽管将神当作敷衍的借口,显得他信仰可疑。战场原曾因为贝木对这些纸片的偏爱感到烦恼,到最后,又回头庆幸贝木的无利不图。能用钱结清的关系是最轻薄的,她那时憎恶贝木到无与伦比的地步,连带着对自己也轻贱起来。把信任与依换算为一笔又一笔酬金,贝木搞砸一切时她甚至付了比最初约定还多的钱,似乎这样就能体面收拾感到被背叛的残局。贝木面无表情接过她满怀憎恶与鄙夷地递过去的钞票时,战场原真的考虑过要将订书机的钉子打到这个苍白男人的动脉血管里,让喷出来的血溅到脸上,亲自感受是否是热的。 之前的家伙们,一号唯利是图,是个纯粹的财迷,欺骗战场原的目的归根结底一个钱字,与其说欺诈不如说是敲诈。很可惜,他唯有对金钱的热衷胜过贝木,话术、能力、乃至人品无一不低劣。战场原在他口腔内壁与嘴角分别顶了两枚订书钉,作为标记,叫他终身不敢再在中学附近徘徊。二号三号则是自以为能够玩弄人心,并以此为乐的变态人渣。他们几乎将战场原家庭的不幸当作艺术品欣赏,甚至想要亲手加重这不幸,给战场原再添一层金镀,使其成为最完美无瑕的受害品。战场原不再重蹈覆辙,没有对这些家伙显露丝毫脆弱,袒露半分真心,唯一的交流手段便是纯粹的冷色暴力。 毫无疑问,这些家伙都不过是蠢货,自以为是的白痴,拿肚中光秃秃的稻草当作乔木炫耀,为自己的拙劣的自作聪明而自鸣得意。战场原甚至怀疑,怎么会真的让她接连碰到数量如此可观的白痴,正巧在憎恨贝木泥舟之时?仿佛这些空洞洞的存在出现在她面前,只是为了让她泄愤一般朝其中投掷质问,然后在涟漪般的回声中一遍又一遍地想起贝木泥舟。这其中定然存在刻意的安排。谁刻的意?“命运的恶作剧”(想起这个陈腐的词让战场原有些作呕)?还是说是贝木的后手?谁的授意与雇佣,怀抱着怎样的感情这些戏弄自己?还是说一点也不在乎,不过是公事公办?木着脸想象着那场景,战场原将订书机按哑。

阿良良木历不知道你来找我吗? 从贝木泥舟口中先听到男友的名字让战场原诧异了一瞬。她立刻想到这正是贝木的目的,他的一言一行都如同伊甸园中的蛇一样标志着阴险的目的。 让他知道我单独来找你如何得了呢。战场原笑着说,不知道为什么,阿良良木总觉得我似乎对你怀抱幽灵一样难以驱散的陈旧爱意。 贝木也笑了笑,将他脸上那副滑稽的装饰摘了下来,就像摘下一层皮:幽灵很难驱散吗?战场原。如果你遇到驱散不了的幽灵,可能是委托的人骗了你,就像本地司机总是带游客多转几圈打表,是为了从你身上敲更多金子啊。 战场原冷哼一声:事到如今,我早已用不上你的说教,你不是已经亲身给我演示了一遍吗?且不说什么爱意,对你的憎恨却真是历久弥新。多亏了你,我想今后我再也不会被骗得像个团团转的傻瓜。 贝木泥舟轻轻地唔了一声,样子似乎不置可否。等到两人分别走去不同的登机口时,贝木突然开口说:什么人能将你骗得团团转呢?很难以想象,我从未见过你像个傻瓜一样团团转的样子。 战场原一愣,转过头去,贝木已走进登机口。该死,这个贝木泥舟,居然给自己买的头等舱,给我买的经济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告诉自己:别想太多。使用语言让人对自己的认知产生怀疑正是贝木的习性。如果去考虑这句话的真实性,又或者妄图揣测他说这句话的目的,就落入他的陷阱了。好吧,在这轮交锋的最后一步,她落了下风,但至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如果还有下一轮……战场原没再继续想下去。如果。她咀嚼着这个词,如果。

如果她没有遇到贝木泥舟,或许就不会有机会遇到阿良良木历。如果她没有遇到阿良良木历,或许终身不会再主动与贝木泥舟见面。如此看来,这一连串的相遇与分离犹如严丝合缝的榫卯,紧密嵌合的连环,不容反抗到战场原不得不怀疑自己与这二人的聚散是造物主刻意的造物,像磁体两极,如果其中任一环节产生缺失,就会面临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将她的生命比作一条铁道,贝木泥舟与阿良良木历就像是控制变道的闸口。当列车奔驰而过,她只注意着窗外的风景时,并不知道已经有人变更了她生命的轨道。 战场原黑仪当然也可以选择成为一个乐观主义者,残忍地将阿良良木历的出现看作贝木泥舟离开的补偿,从他身上寻求未能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认定生活是公平的,掠夺之后伴随补偿,母亲的缺位带来更早的成熟,流失的重量兑换轻松的内心,贝木泥舟的哄骗让她得以看穿阿良良木历并非说谎。老好人。与阿良良木说完第十句话后,战场原在心中这样评价道。而当她第一次与贝木泥舟交谈超过十句后,她已经完全沦落为贝木所代表的“闯入公主的悲哀,为她带来苏醒与幸福”之存在的信徒。如果……如果她没有遇见贝木,内心对于阿良良木默然讲出的那句“老好人”,想必不会带有比无聊更丰富的感情了吧。或许还会将他认作与诈骗师四号相同的人物。伪善的、可悲的的欺诈师,将战场原的不幸当作一个符号,以此换算自欺欺人的满足感。如果她没有喜欢上善良到愚蠢地步的阿良良木,也就不会为了自己的男友,坐在往日滑稽戏目上演的舞台上,看着曾发誓不会让其踏进此地一步的旧日恩仇集合体悠然喝着饮品,而自己因为身无分文只能饮用空气——因贝木的缘故都变得分外浑浊的那一种。 “虽然我的确为了与阿良良木的未来委托了你,”战场原看着贝木,时间临近深夜,咖啡馆生意萧条,连带着气温也冷落,她紧了紧身上的外套,“但你总是在休息时间叫我出来见面,这么殷勤的样子,叫人忍不住生疑。” 贝木看着她,等着下文,没有说话。 “……你莫非是找借口想与我独处吗?”战场原笑起来,双眼散发一股妩媚的天真。面对这样的质问,贝木仍冷静地喝着水,面色沉静,身上的黑色大衣如同一片深不见底的夜雾。“如果我回答说是的,你又会怎样呢,战场原。要抛弃阿良良木,不长教训地跟随我吗?”贝木说着,语气寻常,如同谈及天气话题。 战场原感到憎恶如同反胃一般涌上来,想要呕吐的感觉堵得她一时半会都说不出话来。 “哎呀,战场原,你怎么不说话了。如果叫人误会你真有那个意思……” 战场原怒极反笑:“如果我回答说是的,你又会怎样,贝木?”像上次那样拿到钱便拍拍屁股走人吗? 贝木眼睛睁大三毫米,他放下了杯子。室内不只有他们两位客人,贝木与战场原知道有不止一双耳朵正密切倾听着他们的谈话。明净的窗户被夜色涂黑,红色路灯如同蝮蛇窥伺的兽瞳一般散发凶光。战场原的包拉链留开两厘米,里面装着订书机、美工刀、纸巾、电话和录音器。 “怎么不说话了,贝木。如果叫人误会你真有那个意思的话?”战场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就让人尽管误会好了。被人误会是我的职业病。”贝木耸耸肩,似乎有些无奈的样子。他点点桌子,扫了一眼战场原和她的随身物品,沉吟着,在思考些什么。战场原暗中打量他,贝木的脸轮廓鲜明,颧骨高耸,像是拿刀凿刻而成的。他没有骗我吧?今天的见面后,战场原第三次思考这个问题。蛇神的问题真的这么简单就解决了?他真坚持这桩委托到最后,哪怕遭受了卧烟的警告? 这是她目前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但战场原也清楚,询问问题不会给解决问题带来任何帮助,正相反,推测贝木话中的真假还会给自己平添负担。于是她继续陪着贝木进行无聊之极的接龙。以如果、假如、难道开头,总以咄咄逼人的问号结尾,中间夹杂一些永不会得到答案的真心假话。 “当然,如果让阿良良木知道你我单独见面,恐怕他心中不会痛快了。” “你是不是把你和阿良良木分别在我心中的分量估计错了?把自己看得太重,而把其他人看得太轻……说到底,阿良良木痛不痛快,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真是让人伤心,战场原。我这是担心你啊。被嫉妒燃烧理智的男人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是吗?男友因为嫉妒而为了我神魂颠倒的样子,真是叫人期待不已啊。” “完了,你已经彻底沦落为寻常的普通而愚蠢的女人了。竟然分不清楚嫉妒和爱情,这可是只有笨蛋才会做出来的事。” “我现在正在热恋之中,不是有句话这样说的吗?热恋中的人都是傻瓜,我情愿当这个傻瓜。请你不要败我的兴致。” 贝木不说话了。战场原伸出手去,端起贝木的杯子往自己口中送。注意到对面投来的视线,她饮下甘泉,怡然自若地说:“陪你聊得口干了。你不会介意吧。” 贝木看了看被战场原喝过的杯子,没说话。他伸手将自己的杯子拿回来,饮下最后一口水。孤零零的冰块和柠檬堆在杯子底部。 “和你说话的确很费神经与口舌。”贝木轻飘飘说道。

他们走出店门时,街上大部分店铺都已经打烊。街道上伫立的时钟显示距离末班电车还有最后十分钟。寒风呼啸,战场原拉紧了外套,打定主意要使一些手段刺激一下贝木。正在她一边考虑这些,一边往车站走时,贝木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战场原。” 她转过身,发现贝木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朝她挥了挥手,随后率先坐了进去。战场原走过去,看向安稳坐着的贝木:“和高中生一起进酒店可是违法的。” 顶着司机的侧目,贝木泥舟表情一动不动:“送你去车站。” 战场原忍不住笑起来:“你是在关心我?既然都邀我坐车,为什么不直接将我送回家?“ 贝木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车费太贵。“ 战场原盯着他,贝木看起来十分坦诚。不论他那张巧舌如簧的口中所吐出的是实话还是谎言,他都不会对其造成的后果作任何挽回,利用语言,操纵语言,并且坦然接受所说的话带来的一切,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 “多谢你。“战场原说着,手扶住门把手,站在车旁边关上了车门,“不过我不需要半吊子的温柔。” 车内没传来回应。战场原往后退了两三步,看着出租车缓缓发动运行,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高楼之后。

存活千年

在阿尔弗雷德大大咧咧地推开会议室门之前,充斥于室内的沉默已经膨胀如海绵,将空气一点一滴吸纳干净。就应该如何处理那位棘手的“病人”的问题,会议僵持近半小时,仍旧没能得出可行的解决方案,更没有人愿意主动请缨挑此重担,氛围沉重得叫人窒息。 就在这时,阿尔弗雷德·F·琼斯堂而皇之地推门而入,这位入职不久的年轻医生一手捞着记事本,一手抓着可乐杯,伴随清澈的空气一同冲进沉寂的会议室,一边大步走着一边朝面色不善的上司和沉默的同事们笑着点头致意——他没开口说话,因为腮帮子鼓得挺高,进门前他刚把剩下的大半个赛百味三明治塞进嘴里。 阿尔弗雷德的出现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会议主持人率先反应过来,盯着这个若无其事地将见底的可乐吸得滋滋作响的年轻人,用不轻不重的语气说道:“琼斯医生,你迟到了。”这位严厉的前辈顿了顿,想起被这个年轻人的冒失举动搅乱,重新流动起来的空气,又补充一句,“下次注意。” “没问题!”阿尔弗雷德以常人难以理解的速度将口中沙拉酱、生菜和烤牛肉的混合物咽下去,对着前辈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主持人不再看他,转而先前让众人陷入泥沼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末了看向会议桌前的各位精英医生:“有谁愿意接手这位病人?” 没人说话。 主持人的目光一个接一个地在各位医生身上走过,最后落到唯一一个敢于与他直视的阿尔弗雷德身上。他又重复了一次:“有谁愿意接手这位病人?” 阿尔弗雷德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四处看了一圈,发现他亲爱的同事们脸上的神色都很为难。主持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似乎具备重量,阿尔弗雷德将其解读为一种期许与请求。 “啊,这是什么氛围?”阿尔弗雷德开口,声音明亮,展现无所畏惧的勇气。他一开口,众人立刻将视线朝他投来。很好、很好。阿尔弗雷德享受着这视线,这是他最喜欢的,被当作救星——英雄一般的视线。虽然他本来就是英雄,但阿尔弗雷德更喜欢做一个被掌声与鲜花簇拥的英雄。于是他无视了关系稍好的同事拼命朝他抛来的眼神暗示,看向主讲人,语气斩钉截铁:“我愿意!“

这位神秘的病人的确很特殊。先不提同事送他进隔离楼时一副送葬的表情,单单是这间寸土寸金,一间病房住一个月的费用足以全款买一辆新款福特的私立医院居然单独划了一栋楼给这位病人,就已经让阿尔弗雷德忍不住想掐一把自己的脸看看自己是否还没睡醒了。而且,大楼各个出口都有保镖把守,四处都安着临时摄像头。“哇啊,这架势简直比美国总统还夸张啊。”阿尔弗雷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进大楼,在保镖沉默的注视中走进电梯,按下五楼的按键。 在电梯中,阿尔弗雷德深吸了一口气。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但他最喜欢的就是克服困难之后那股成就感。困难越大,成就感也越大。没问题的!阿尔弗雷德对自己说,毕竟是我亲自出马了呀!一定能够轻松完美地解决! 电梯门缓缓拉开,露出阿尔弗雷德自信的笑脸。五楼只有一间病房,不知道是不是病人本人的要求,负责五楼的保镖都没有守在门口。阿尔弗雷德无视了他们。此刻他心中只想着那个神秘的,连病历也不允许被人看见的病人。阿尔弗雷德快步朝那间紧闭的房间走去,不带犹豫地推门而入: “你好!我是阿尔弗雷德。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主治医师了——” 当阿尔弗雷德看清所谓“病人”的真面目后,他活力十足的话断在半截。站在窗前的“病人”转过头看向阿尔弗雷德,肤色与发色苍白得如同在春天飘落的一片雪花,纯白的睫毛底下,紫罗兰色的眼睛深邃如宝石。阿尔弗雷德与他对视的瞬间,无端想起传说中被诅咒的财宝,任何妄图染指这宝物的人都将被诅咒缠身直至悲惨死去。尽管他的脸色苍白得不似人类,更像是由冰雪铸成,但阿尔弗雷德并不觉得他像个“病人”。站在窗前的人姿态挺拔,神色平静,那不是病人应有的状态。 紧接着,阿尔弗雷德意识到自己没有将开场白完美地结尾。他反应过来,很快选择了备用方案。他露出友好的微笑,朝窗边的人走去:“你在看风景吗?我知道哪里的景色最好哦——” 他的声音又一次被掐断。只是这一次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志。当他走近自己的病人时,后者如同猎食的老鹰一般猛地掐住他的脖子,力气大得惊人。窒息的痛苦催促阿尔弗雷德不停挣扎起来,发出无法分辨具体意义的细碎声音。挣扎间隙中逐渐模糊的视线里,病人的面目扭曲变形,变成一滩融化的雪水。 耳边响起风穿过树叶的声响,自己挣扎的声音,还有越来越强烈的心跳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的声音。说话人声线甜美柔和似蜜,语气天真:“你居然也会露出这种像人类一样的表情呢。” 忽然,脖颈上的压力消失了。掐住他的人松开了手,阿尔弗雷德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他脑子里摊开一线笔直的嗡鸣,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不住地咳嗽着,脸色煞白,下巴被流出的涎水涂满。 阿尔弗雷德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恢复一些。在此期间,那个突然对他发难的凶手始终未置一词,只是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一边看着阿尔弗雷德为了安抚自己的生命所做出的努力,一边用一方手帕擦去阿尔弗雷德留在他手上的液体。 恢复体力后,阿尔弗雷德第一件事就是找罪魁祸首算账——当然,保持在安全的距离下,他对自己凶残的病人怒目而视:“你、你干什么!” 但病人的模样看起来却与先前判若两人了,他的表情甚至显得十分无辜。那道柔美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了,要是阿尔弗雷德没有听错的话,其中竟然包含浓浓的歉意:“很抱歉。我弄疼您了吗?不好意思。我将您错认成他物了。” 对方的道歉太过诚恳,歉疚的神色也不含造作。阿尔弗雷德本来积攒很多怒气,但却在瞬间泄了火。他盯着低头认错的人瞧了会儿,想起他还承担着这位麻烦病人的责任,于是只好叹了口气,大度地原谅了对方:“唉!好吧。下次你可要看清楚再动手哦?话又说回来,我是和你的仇人什么的长得很像吗?” 对方缓缓抬起头来,凝视着阿尔弗雷德,稍顷,面上浮现微笑。 “不,不是的。”他摇摇头,“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看到您的脸就感觉很火大。” 阿尔弗雷德刚刚平复好的心情再一次剧烈波动起来:“什么?” “我的名字是伊万·布拉金斯基。”从始至终,伊万的脸上都带着看似和蔼的笑容,让阿尔弗雷德不禁怀疑自己的听力是否出了问题。 “好吧,伊万。你为什么看到我的脸就觉得火大?” 伊万又笑起来。他很擅长笑,形式上一点细微的不同便意味着截然不同的涵义。这张笑脸在阿尔弗雷德看来姑且算作是真诚的。伊万就以这样一副诚挚的笑容回答说:“你想知道吗?不过这是秘密。” 阿尔弗雷德也绷着笑脸,在脑海内轮番列举自己不久前的雄心壮志、还需要交最后一笔贷款的宝贝雪佛兰、作为一名专业医生的职业素养,等等等等,才终于阻止自己对病人反唇相讥。他假笑着对伊万说:“让你心情不愉快,我很遗憾,伊万。但恐怕现在只有我愿意担任你的主治医师了。现在让我们开始咨询吧。你身体哪里不舒服?”

伊万说他没有地方不舒服,除了阿尔弗雷德的脸让他心情烦躁以外。他对治疗并不积极,或者说很不配合,每次阿尔弗雷德问伊万需要什么,后者总是微笑着回答说维生素C。阿尔弗为此很是头疼。 伊万不吃药,甚至不吃饭。至少阿尔弗雷德从没见过他进食。他的病房空旷而冷清,电视从没有打开过,只有一台收音机不分昼夜地播放。伊万有一墙书,阿尔弗雷德来时,总是见到伊万埋着头,雪白的头发和睫毛温顺地低垂着,视线在书页间游走,姿态优美而安静。他的书架摆着苏联主流杂志《星火》和《六十年代》,上面的铅字在阿尔弗看来过于陌生。 “你是苏联人吗?” 阿尔弗雷德曾这样问过。伊万对这个问题沉默以对,似乎在用行动告诉阿尔弗,他的疑问远没有手上的书籍重要。 阿尔弗雷德很不满有事物比他更具备吸引力,迎难而上般继续追问:“总是见你读书,却不见你吃饭。难道只是看书就能让肚子饱起来吗?” 伊万仍维持着阅读的姿势,岿然不动。 “你在读什么?普希金?” “阿尔弗,您很吵。” “没有你的收音机吵,”阿尔弗雷德走到窗边,点了点那个始终不曾停止播音的小铁皮机器,“既然你这么喜欢热闹,为什么不和我聊聊天呢?” 伊万合上手中的书,朝阿尔弗雷德看过来。“索尔仁尼琴。”他闷闷地回答说,脸颊微微鼓起,显得年轻而生动。伊万的表情有些别扭,既像是因为阿尔弗雷德的聒噪恼怒,又像是在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 “《古拉格群岛》?”阿尔弗雷德拖过来一根椅子,让椅背靠前,岔开双腿坐上去。阿尔弗的双臂搁在椅子的靠背顶上,下巴抵在交叠的手臂上,湛蓝的眼睛自上而下专注地盯着伊万。后者别开目光避免与他对视,又将围巾拉得更上去了一些。 “可是,苏联不是把他驱逐出境了吗?我以为他的作品没有俄文版出版呢。” “有打字抄本。”伊万冷冷地回答说,“人们有想看的愿望,总会有对应的办法。” “我还以为你读的英文版呢!那样的话,我就能推荐美国的书给你看了。也难怪你会离开苏联来这里养病,宽松的政治环境的确更加有利身心健康。这几天感觉怎么样?自由的空气有让你的食欲有复苏吗?等你能一口气吃下去两个巨无霸,离出院的日子也就不远啰。” 伊万瞧着阿尔弗雷德,没有立刻接话。半晌,他用那种甜似蜜的声音说:“阿尔弗是美国人吧。” “没错!你是怎么知道的?” “总有一种‘不愧是美国人’的感觉呢。” 阿尔弗雷德颇为天真地追问:“什么样的感觉?” 伊万竖起一根手指在脸颊旁边轻轻点了点,他笑看着阿尔弗雷德,手套包裹的指尖移到唇下,漆黑光滑的皮质恰好衬托他肤色白皙、笑容甜美。“自信吧?或许。”伊万说道。阿尔弗的眼睛亮起来,显然他很乐意从别人口中听到这种评价。但伊万又紧接着说:“以自我为中心,想被所有人所需要,最爱听到赞美和附和的声音。小孩子一样的做派呢。” “嘿!”阿尔弗红了脸,比起生气,他更因为被人说孩子气而感到羞恼。伊万兴致勃勃地盯着他,仿佛孩童盯着一件新奇的,尚且陌生还难以掌握的玩具。你比我更像孩子呢!阿尔弗雷德不服气地想。但正是察觉到伊万的视线,阿尔弗雷德下意识控制自己的举动,努力使其显得更加成熟。他故作大度地咳嗽两声,想表现得对这番评论毫不在乎:“来谈谈正事吧,伊万。”他站起身来,从书桌上拿起诊断书,“关于你身上尚不知名的疑难杂症——” 伊万看着他,微微歪了歪头,没有说话。放在以前,每当阿尔弗雷德试图与他讨论病情问题,伊万都会表现出明显的兴致缺缺。但逐渐的,伊万从阿尔弗雷德使尽浑身解数列举各种可能造成他身体不适的因素这一举动中获得了不浅的乐趣,进而表现出越来越配合的态度。 伊万态度的转变阿尔弗雷德也看在眼里。很好,他没有之前抵触了。阿尔弗雷德想,看来旁敲侧击地了解病情是明智的手段。事实上,出于种种理由,阿尔弗雷德对伊万病情的推断已经转移到另一方面:既然身体状况没有明显不适,会不会是精神方面除了问题?因为精神压抑导致身体状况恶化的情况并不罕见。考虑到这一点,他就必须谨慎地选择问诊方式,不能刺激到伊万脆弱的神经。 在这份压力以及伊万专注的目光下,阿尔弗雷德少见地紧张起来。他清清嗓子,开始解释这一次的假设。 伊万一字不漏地听完,在阿尔弗雷德期待的目光中勾起唇角。 “我觉得不会是这样的呢。” 阿尔弗显然遭受不小的打击:“什么?但,这怎么可能呢?如果连这种情况都不是的话……”他顿了顿,“那么显然只有一种解释,伊万,”他指向微笑的青年,“你搞错了!很明显,你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了解。” 伊万没有急着反驳这个口出狂言的年轻人,而是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端详着他:“在您看来,我的身体状况是怎样的?” “我的看法就是,你应该配合我做全套的检查,告诉我身体有什么不适,而非总是摆出一副笑眯眯的表情逞强。” “我没有逞强哦。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并不重要。”收音机里流淌出弗拉基米洛夫娜的嗓音,伊万的声音混在这位苏联流行歌手富有力量的歌声中,显得烟雾一般飘渺,“重要的是我会在近期死去的事实。” 阿尔弗雷德愣了愣。片刻后,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说:“哈哈,挺幽默的笑话!但这不会变为现实,因为我会治好你。” 伊万似乎有一瞬间的失语。他看着阿尔弗雷德,幽深的眼瞳中含着挑战与嘲讽:“为什么?因为你是天才吗?”他不无讽刺地说。 “因为我是将他人从绝望中拯救出来的英雄啊!” 听到这个回答,伊万蓦地沉下脸色,他的情绪变化堪比青春期的少女。“你真是傻得煞风景,阿尔弗,”伊万生气时,也不用“您”来称呼阿尔弗雷德了,“这世上是没有英雄的。就算有,虚伪的英雄也不会拯救与他立场相对的存在。” “哈哈,伊万,你现在比我更像个固执的小孩子了,”——阿尔弗雷德终于找到合适的时机说出这句话,“你认为英雄不存在,只是因为你觉得没有人会拯救你。现在我就向你证明,英雄是存在的!我来当你的英雄!” 伊万直勾勾地盯着他:“你对每一个人都这样说吗?” “英雄就是不分拯救的对象才叫做英雄嘛!” 伊万站起来,走到阿尔弗雷德面前,手掌张开,手指前伸,拢做一方小小的笼子,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罩到阿尔弗雷德的心口上,轻声说:“我一直觉得人类很神奇,能够面不改色地说谎。可是您知道吗,心跳是不会骗人的。”他在阿尔弗惊讶的目光中俯下身来,耳朵贴近阿尔弗雷德的胸口,“如果您欺骗我……” 阿尔弗雷德干笑两声:“那我就请你吃巨无霸套餐?” 伊万抬起头来,在极近的距离下凝视他,微微笑着说:“那我就诅咒您。”

为了不被诅咒,阿尔弗雷德在之后的日子里尽了最大努力。他无视了同事“放着不管就好”的劝告,全然依据自己的心情行动。一方面是因为过于丰厚的酬劳,另一方面是因为伊万。这个古怪的,总是围着一条过长围巾的苏联青年在他体内激发了许多情绪:好奇、恐惧、胜负心……还有一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治疗方案逐渐从药物治疗转向心情疗法。到了最后,就是单纯的陪聊服务了。阿尔弗雷德甚至因为这段经历产生一种莫名的自信,他觉得连伊万这么难搞的家伙他都能慢慢地和对方聊起来,那么全世界就没有他无法话聊的人存在。或许我也有当心理咨询师的才能?阿尔弗雷德这样想。 时间逐渐推移。伊万总是守候的窗边,枫叶也渐渐由黄变红。阿尔弗雷德的工作也逐渐接近尾声。 圣诞节前夕,阿尔弗雷德的堂兄从英国飞来看他。阿尔弗雷德并不期盼他来,说实话,甚至有些抵触。因为他不知道如何与这位堂兄相处。就在他和堂兄博弈两小时后,仍旧无法阻止后者想要亲手准备晚饭的企图时,阿尔弗雷德开始找借口溜走。就在这时,他想起伊万。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病房,两个月来不曾踏出那栋大楼一步的伊万,苍白的苏联人。伊万住院期间,阿尔弗雷德没见过任何人来探望过他。 不管怎么说,平安夜还一个人待在病房里,这也太凄惨了。阿尔弗雷德想。他朝堂兄打了个招呼,说自己的病人出了一点紧急状况,便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或许是过节的缘故,守在大楼各处的警卫有不少都不见了踪影。剩下的寥寥几个,也不再像阿尔弗雷德初见他们时那样不近人情。他们都已经认得阿尔弗雷德的脸,对他的态度还算友善。而今天,他们的状态格外兴奋,甚至主动向阿尔弗问好。阿尔弗雷德看出他们的心并不在此处,早已飞向更远的地方。 “嘿,伊万!惊喜吗?我来看你啦。大家都去过节了,你也一起来吧!”阿尔弗雷德风风火火地闯进伊万的病房,却没有像以往一样一眼看到窗边那个身影,也没人回答他的话。阿尔弗雷德疑惑地四处看了看,发现伊万正睡在床上。 阿尔弗雷德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打算将伊万叫醒。毕竟他可不是为了在平安夜和伊万一起挤一张单人床才来的。他伸出手摇了摇伊万的肩膀:“喂,醒醒,该起床了……”阿尔弗雷德的动作逐渐停下。他伸回触碰伊万的那只手,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伊万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醒了过来。他四处看了看,最后才发现站在他身边的阿尔弗雷德,像是还没有彻底清醒一样,伊万喃喃自语着:“……美国……?” “对,你还记得自己现在在美国啊。”阿尔弗雷德回过神来,看向他说,“吓我一跳,刚才我还以为你死了。” 伊万盯着他,没有说话。他的视线给阿尔弗雷德一种奇怪的感觉。分明伊万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可阿尔弗雷德却有一种伊万并没有在看着自己的感觉。 “嘿,醒醒!”阿尔弗雷德伸出手在伊万面前晃了晃,“一起出去兜风吧!”他说。 伊万对此表现得对此并不热衷。他不愿意让门口的守卫知道他离开过,也表示不想暴露在摄像头下。阿尔弗雷德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有了!”他说,拳头在手掌上敲了敲,“这样就行了。”他指向伊万常坐的那扇窗户外的枫树。 阿尔弗雷德把伊万拉向窗户边,向他示范怎么上树。伊万站在窗户边上,看着阿尔弗雷德手脚并用地攀上树枝,回过头来对他说:“就像这样,很简单的!来。”他朝伊万伸出一只手。 伊万看了看阿尔弗雷德的面孔,又仔细地瞧他手心的纹路,慢慢地说:“我不会爬树。” “没事的!”阿尔弗雷德鼓励他,“你手脚都这么长,只要抓住粗的枝干,很容易就上来了。” 可是伊万还是摇摇头,矜持地站在原地。 阿尔弗雷德把手伸回去,又从树上跳进房间里。“那怎么办呢?”虽然嘴上在问伊万,但他本人已经开始考虑起其他的办法。伊万近距离地观察着阿尔弗雷德思考的侧脸,突然说:“你背我吧。” “嗯?”阿尔弗雷德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伊万笑起来:“我会在你背后,紧紧缠住你的。” 阿尔弗雷德来回看了看,对比了一番自己和伊万的身高,内心燃起一股不服输的气焰。“真拿你没办法。”他一边点头答应,一边思考着怎样的姿势才最能够发挥自己身体的力量。 于是,阿尔弗雷德就这样背着伊万,匍匐爬上最粗的枝干。背上多了一个人和平时一个人行动的感觉完全不同。阿尔弗雷德不得不花费精力才能一边维持平衡,一边找落脚点。伊万将头靠在阿尔弗雷德肩上,双手紧紧圈住对方。阿尔弗雷德的体温漫延到他身上。伊万觉得自己快融化了。 就在他们离地面还有将近三米的高度时,阿尔弗雷德正在努力扒最后一支着力的树枝,他突然感觉背后一轻,伊万身上寒冷的触感消失了,阿尔弗雷德下意识喊出声,回头去抓伊万,却只抓住了对方袖口上的一枚扣子。 “伊万——” 但是伊万没有像阿尔弗雷德想象的那样将脊椎摔断。相反,他显示出高超的体能技巧,轻巧而灵敏地落了地。阿尔弗雷德怔怔地看着伊万将双手背在身后,露出一副乖巧模样笑着抬头望他,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伊万给耍了。 阿尔弗雷德郁闷地爬下去。“你根本会爬树。”他瞪着伊万,后半句话没说出口:“而且看着比我从容多了。” 伊万没搭理他:“去哪里呢?”阿尔弗雷德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也没心情郁闷了:“先去吃饭吧。” 开车时,阿尔弗雷德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攥着伊万的袖口。一枚银质圆形袖扣,上面雕着一朵向日葵。因为浸润了阿尔弗雷德的冷汗,气味咸湿。他本想还给伊万,却想起自己刚才被骗过。似乎是为了讨要赔偿一样,阿尔弗雷德顺手将其揣进兜里。 平安夜,许多店面都关门了。阿尔弗亲手改造的敞篷雪佛兰在宽广而清冷的马路上飞驰,风把伊万的发丝与围巾吹起。阿尔弗雷德偷瞥他一眼,伊万看起来没有任何不适,可是阿尔弗却觉得自己快冻死了。他偷偷打了个冷颤,暗自后悔:早知道就不为了耍帅开敞篷车了。 最后他们也只能在麦当劳解决晚饭。进门前,阿尔弗雷德观察着伊万的表情。后者很配合地说:“这家店第一次在我家开张时,排了三公里的队。”他语气很平静,这不是阿尔弗雷德期望的反应。不知道为什么,阿尔弗感到有些失落。付款时,伊万无辜地耸耸肩,表示自己身上没有美元,阿尔弗雷德只能替他付了款。 “下次你要请我吃饭。”他嘴里咬着汉堡,含糊不清地对伊万说。伊万则只是双手握着一杯奶昔,轻声重复说:“下次……” 他们快吃完时(基本上是阿尔弗雷德一个人在大快朵颐),伊万望着玻璃外的眼睛亮起来。他拉了拉阿尔弗雷德的袖子:“烟花。”“唔?什么?”阿尔弗雷德也看向伊万望着的方向:“哦,那个。节假日都会有人放的……”他还在咀嚼嘴里的食物。 可是伊万一点也不想等他。他抛下阿尔弗雷德,自己一个人走了出去。阿尔弗雷德看着他走出去,站在寒风里,抬头仰望着天空,仿佛一颗孤独的白桦树。阿尔弗雷德三两口把最后的汉堡咽下去,跟着走出去。冰冷的冬风吹得他一哆嗦,阿尔弗雷德把脖子缩在外套里,站在伊万旁边:“你喜欢烟花?”伊万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绽放的烟花上面移开,看到阿尔弗雷德瑟缩的模样,突然很愉悦地笑了起来。 “你觉得冷吗?”不等阿尔弗回答,伊万就伸出双手,将阿尔弗雷德藏在兜里的手扯出来捧住。伊万的体温比起寒风也不遑多让,阿尔弗雷德下意识就想把手缩回去。但是下一秒,伊万捧住他的手送到嘴边,哈气给他取暖。出乎意料的,那气息是温暖的。阿尔弗雷德第一次觉得伊万像个活人。 “……谢谢。”阿尔弗雷德有些不自在地说。不知为什么,伊万超乎常理的举动总是让他心里乱糟糟的。伊万注视着他,声音散在凛冽的朔风中:“阿尔弗算是我的朋友吗?” “啊?不算吗?”阿尔弗雷德颇受打击。早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经单方面认为和伊万很要好了。 “那……”伊万犹豫着开口,“要是有一天我消失不见,阿尔弗会想念我吗?” 阿尔弗雷德盯着他,反问道:“为什么?” 伊万脸涨红了,语气有些着急:“你自己说是我的朋友……” “不是,我是问,为什么你要消失?”阿尔弗雷德的语气理所当然,“既然我们是朋友,就算之后你回苏联去了,我们也有再见面的机会嘛。你还得请我一顿麦当劳呢。想赖账吗?” 伊万怔怔地看着他。良久,他惯常的微笑才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脸庞上。 “不想………”他轻声说。

在那之后的第二天圣诞假期,一桩震惊全世界的消息迅速传播至地球的每一个角落。阿尔弗雷德看到新闻后,立刻想起了伊万。他赶去病房,发现那密不透风的守卫又悄无声息地复原了,而伊万躺在床上,脸色前所未有的虚弱。他的样子简直不像个病人,而是垂死之人。阿尔弗雷德心脏猛地一跳,强笑着说:“怎么了,伊万,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吗?”听到他的声音,伊万回过头来,见到他双眼的一刻,阿尔弗雷德的心猛地往下落去。漫长的学医生涯,他在无数将死之人的眼中看到那道相同的阴影:死亡的阴影。 “你……”话说出口,阿尔弗雷德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连忙闭上嘴,想给伊万诊断,却发现自己身上什么器具也没有,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他这副慌乱的模样似乎让伊万好受了一些。伊万对着他微笑:“真不想在这种时候看见你的脸啊。” “怎么会这样?怎么突然……昨天你还……” “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会在近期死去吧。你不认真听我说话呢。”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消失’?我不明白,这……”阿尔弗雷德缓缓地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后知后觉地感到悲伤,“可是,我们还……”他说不下去了。 伊万使尽全身力气凝视他。 “我死了,你为我感到难过吗?” “当然的吧!朋友去世了,会有人不难过吗?” 伊万仿佛终于吃到蜜糖的孩子一般,甜甜地笑起来:“这样啊。那我更不能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了。请你离开吧。”他按下了呼叫警卫的按钮。 “什么、等一下!”阿尔弗雷德完全不能理解伊万的言行举止,他好像已经听见警卫无情的脚步声在逼近了,“等一下,你在开玩笑吧?”警卫出现在门口,强行将阿尔弗雷德朝外拉去,情急之下,阿尔弗雷德脑海内突然想起伊万威胁他的话,不加思考地脱口而出:“你不是会诅咒吗?那你诅咒我吧!我们应该再见面的吧?即使那是假的,即使是在梦里也好啊!”他的声音渐渐远去,警卫把他带走了。 伊万坐在床上,安静地微笑着。他脸色苍白,眼神枯槁,一动不动地看着阿尔弗雷德消失的方向,喃喃说:“你也太贪心了……”

那天晚上,阿尔弗雷德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着的。他只记得在梦中,他见到了一个灰扑扑的孩子。他身上的衣服朴素,只有一头白金色的头发像是蜿蜒的河流一样纯净。他和小孩子并排坐在一片广袤无垠的雪地里,数着树干上的叶片数量。小男孩睁一双天真的,宝石般的紫色眼睛,盯着阿尔弗雷德金发说:“你那个头发。” “嗯?怎么啦?”阿尔弗雷德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头发。 “颜色很刺眼哦。”与他的长相不符,小孩子说出来的话十分尖锐,“躲藏的时候很容易被发现的。因为你看,雪地都是白茫茫的,可是你的头发太亮眼了,会被发现的,被发现就会死哦。” “喂,没人教过你这样说话很失礼吗?”阿尔弗雷德要为自己灿烂的金发正名,“这可是太阳和向日葵的颜色!” 小孩子眨巴这大大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失礼’是什么意思?‘向日葵’又是什么?而且太阳也是白花花的啊,还很刺眼,看久了眼睛会瞎掉。更多的时候,根本就看不到太阳。” 阿尔弗雷德失语了一瞬,开始言行并茂地试图给小孩子解释这些概念。他费足了口舌,也没能让对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突然,阿尔弗雷德想起那枚雕刻着向日葵的袖扣,便拿出来给小孩子看。对方盯着看了好久,问阿尔弗雷德能不能把这个东西送给他。阿尔弗雷德犹豫了一瞬间,将袖扣塞进小孩子手里。“拿去吧。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逐渐的,阿尔弗雷德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变重。原来如此。他突然就领悟了,原来我是在做梦。他看向自己身边的小伊万,想:而我现在就要醒了。 似乎察觉了他的想法,伊万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就和在快餐店他拉着阿尔弗雷德的袖子让他看烟花时的动作一样,阿尔弗雷德的心脏被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给揪紧了。 “你要走了吗?”小伊万抬头看着他,阿尔弗雷德沉默着点点头,于是伊万抓得更紧,指甲盖发白:“你……不要走好吗?不要离开我。” 阿尔弗雷德看着他。原来你也能这样坦率地说话。他想。那个苍白的青年临终前的景象再一次出现在阿尔弗雷德面前。他想着伊万让人将他拉走的举动,痛恨起伊万的冷酷。他几乎是报复式地想:你不让别人离开你,可是自己离开别人时却毫不留情…… 他的表情似乎吓到了面前的小孩。小伊万不舍地松开了手。阿尔弗雷德回过神来,感到自己立刻就要清醒了。他抱歉地蹲下来,抚摸着伊万意外柔软的头发:“对不起,原谅我吧。” 水龙头滴水的声音让他彻底醒来。阿尔弗雷德此刻身处自己的公寓。他从床上坐起来,头痛欲裂,手心传来冷硬触感。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给了小伊万的袖扣此时仍旧在他手上。阿尔弗雷德枯坐了一会儿,走向厨房把水龙头拧紧,一片黑暗中,彻底的寂静统治了他。阿尔弗雷德听着自己的心跳,觉得无比刺耳。他又把水龙头拧开,脑袋凑到水龙头底下,放任寒冷遍布他的身躯。

第二天,不仅病房,整栋隔离楼都已经人去楼空。没有任何踪迹和资料留下,伊万·布拉金斯基仿佛不曾在此地存在过一样。唯一能够证明他曾经来过的东西,只有阿尔弗雷德一时心血来潮留下的那枚袖扣。 在那之后,阿尔弗雷德辞去了在私立医院的工作。他之后考了心理医师资格证,开了一间咨询室,几年后又关掉,去报名了考古队,期间和朋友开始独立制作电影。新鲜事物一件接一件地尝试,阿尔弗雷德填充自己的同时,也感到体内有那么一块所在,始终空虚,始终饥饿。在他的第一部独立电影制作完成后,他又在一夜之间买了去立陶宛的机票。自此处开始,他开始逐次寻访那个已经消失的国家的旧地。当他在明斯克直达莫斯科摇摇晃晃的旧式火车上坐了一夜,腰酸背痛地下车时,他的目光被博物馆的宣传海报所吸引。上面显示近日有俄罗斯历史展。俄罗斯。阿尔弗雷德咀嚼着这个名词,试图找出其与苏联之间的联系。他决定去看一看。 因为阿尔弗雷德搭乘的是早班车,他只能在展馆门口蹲着,一边咬三明治一边等着开馆。理所当然的,他得以第一个入馆参观,享受几乎是只有一位观众的展览。他从一个又一个展位面前走过,看着官方语言中的苏联,感到一阵恍惚。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展区尽头。而就在这里,在一整面墙壁上,挂着一副巨大的油画。画上的向日葵生机勃勃,灿烂如太阳。阿尔弗雷德看着,震撼的同时觉得熟悉。他似乎早就见过这副向日葵,在过去,在梦里……啊!他猛地回忆起那个梦,想起自己在梦中对小伊万描述的向日葵,似乎就应该是这副模样。而且……阿尔弗雷德在身上胡乱翻找着,寻找那枚伊万留下的袖扣。他在那枚袖扣上也见过类似的图案。可是他旅行包里的东西太多了,袖扣掉到了地上,滚到一个人的脚边。 “啊……” 阿尔弗雷德看着那个人伸手捏住袖扣拿起来。那只手上带着漆黑的皮质手套。 “这是你的吗?” 对方的声音柔美,脖子上围着过长的围巾。阿尔弗雷德向上游走的视线畏缩般停顿下来。面前的人有一双宝石般的紫罗兰眼睛,雪白的头发,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阿尔弗雷德瞪着他,他以为自己看到了鬼魂。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阿尔弗雷德僵在原地,像是突然被人迎面揍了一拳一样不知所措。 “伊万?”阿尔弗雷德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啊,”对方明显愣了愣,“你认识我吗?” 阿尔弗雷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到伊万面前,双手猛地拍上伊万的脸颊。手掌上传来温暖的皮肤触感。“不是幽灵啊!”阿尔弗雷德的眼睛亮起来,“可是,不应该这么暖和啊?” 他的双手被人用力箍住。 “虽然不知道你是哪位,”伊万依旧笑眯眯的,但阿尔弗雷德很明显地看出他笑容掩饰下的不快,“但你得为打我的脸付出代价。” 手腕被伊万捏得很疼,阿尔弗雷德急声说:“是我啊,你的美国朋友,阿尔弗。你还欠我五百美元呢,不记得了吗?” 伊万皱起眉:“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什么阿尔弗。你是冒充熟人的诈骗犯吗?我要报警了。” “不、等等——可是,这怎么可能呢?”阿尔弗雷德脑子转得很快,“我知道了,你是失忆了吧,真可怜,伊万。忘记了全世界最好的阿尔弗!” 伊万疑惑而警惕地看着他。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阿尔弗雷德说得太过情真意切,他总算是松开自己纤长但富有力量的手指了。 “我想你认错人了。”伊万往后退了两步,与阿尔弗雷德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阿尔弗雷德的耳朵自动过滤掉了他不想听到的话。“见到你还活着,好好地站在这儿,简直像做梦一样……”说到“做梦”这个词时,阿尔弗雷德心中突然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灵魂像是飘出了体外,以第三人的视角看着站在油画面前的伊万与阿尔弗雷德。但他很快将注意力转到面前的伊万身上,“我太高兴了。你看,我没说错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但你是怎么好起来的呢?” 伊万以一种难以表述的古怪眼神看着阿尔弗雷德。那目光中混合着不解、警惕、惊讶还有一丝好奇。用一个不怎么恰当的比喻说,就像是在看精神病人。阿尔弗雷德不满地叫起来:“什么啊,你这眼神,好像在看疯子一样。失忆的人可是你啊!” 伊万不再搭理他,果断地转身离去。阿尔弗雷德愣了一瞬,连忙背上包追了上去:“等等,伊万,你要去哪儿?袖扣你还没给我呢!” 可是伊万走得飞快。阿尔弗雷德竭力想追上他,他感到自己在奔跑的同时也在俯瞰他与伊万之间的距离,也就是说,他仿佛同时存在于两个地方。他一边奋力追赶伊万的背影,一边观察着自己与伊万间时近时远,上下波动的距离。 这条追赶的道路仿佛没有尽头,周遭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阿尔弗雷德耳边响起会议上的争吵声,计算机主机运作的噪音,火箭爆炸的巨响,冯·布劳恩的汇报……这些声音像是针一样刺破他的身体,不是血而是源源不断的气体从他体内溢出。一种轻飘飘的,失重一般的感觉充斥他的身体。 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前方伊万的背影。真可恶,他讨厌这种怎么拼命追赶也追不上的感觉。即使他现在感觉自己像是在云上奔跑,他还是使尽了全力。伊万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在阿尔弗雷德自己也没有留意的一瞬间,他猛地超过了伊万,向前奔去。 阿尔弗雷德停下来,得意洋洋地回过头,打算宣告自己的胜利。伊万站在原地,没有奔跑,这让阿尔弗雷德感到不满:“跑起来啊!你也应该拼命来超越我才对。”伊万苍白的脸庞上浮现出浅淡的笑意。 “你也太贪心了,美国君。”

这声“美国君”就像是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重石,打破了阿尔弗雷德膨胀的梦境。眼前的一切就像是挤胀到极致的气球被砸破一样,在阿尔弗雷德意识到挽回以前,就已经像氮气一样逃往四方,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尔弗雷德缓缓睁开眼睛,发觉亚瑟在推他的肩膀。 “喂,醒醒,美国。你怎么在这种地方睡着了?” 阿尔弗雷德还沉浸在那真实无比的梦中,茫然地环顾四周,这里是世界会议的环形会议室。“伊万……”他的嘴先于理智念出那个占据他潜意识的名字。 “俄罗斯?你怎么突然念起他来了。找他有事的话,散会之后他就立刻回去了哦。” “哈?才没有,我没念。也没事。什么事都没有。”阿尔弗下意识反驳。 亚瑟古怪地看他一眼:“是么?”突然,阿尔弗雷德伸手扯住亚瑟的脸。后者大喊起来:“喂,痛!你干什么?!” 阿尔弗雷德收回手站起来:“看来这不是梦。”他放空身体,试图找出那种轻飘飘的感觉。这一次,他切实地感到自己脚踏实地。那是梦吗?居然会梦到俄罗斯和苏联,真是个难堪的梦啊。 “喂,美国,你很奇怪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都没有啊?”阿尔弗雷德伸了个懒腰,便大步朝前走去,“我只是觉得苏联解体之后很无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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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夜神月受托邀请“流河旱树”加入网球社,而对方对此的回应却是请夜神月带他四处逛逛

“月,上次和你一起打球的那个——另一位榜首,能不能麻烦你去邀请他加入我们网球社?” 网球社长这样对他说时,夜神月正把玩着钢笔,垂眸思考着那个自称L的怪人,“流河旱树”的事。这个时机不可谓不巧,夜神月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掩去眼眸中的阴冷神色,以疑惑的表情回答道:“你说流河吗?他技术的确很好。但为什么让我去?” 网球社长对他露出一个“你懂得”的表情:“不拜托你还能拜托谁?全校都知道,这几天你们两个第一名可是形影不离啊!” 夜神月露出有些为难的笑容:“这……事情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和流河也不算很熟。” “要是你和他都不算熟,那全校都没有人敢说自己认识他了!”网球社长似乎是怕他拒绝,态度先是很强硬,紧接着又软化下来请求他:“拜托了,月!也就只有你能和那个流河搭上话了!”

先不论“那个”流河究竟指的是哪一个流河,夜神月在两次眨眼的间隙里已经将此举的利害关系分析一遍,决定借此举与流河——哦不,是L——再开新一回合相互试探的较量。 L不常来学校。但只要他现身,就势必会与夜神月产生交集。在别人看来是亲近友好,只有当事人清楚其中究竟暗藏多少尔虞我诈。时至今日,夜神月想起他们初次交锋的那一天,胸膛里似乎又要荡起那时的恼怒与屈辱。讲师的声音经扩音器传开,夜神月垂下头,在做笔记的间隙用余光瞟向坐在后方的L:他仍旧保持蜷缩的坐姿,光脚踩在桌子边缘上,一双黑眼圈极重的双眼瞪着,直直朝夜神月看来。两人的目光撞到一起,夜神月并没有慌张,他早就有所准备,对着L笑了笑,后者微微点头回应。在夜神月转回头时,他脸上的笑容也如流水一般消逝。

夜神月常梦见L。从L公开在电视上否定他、挑衅他的那一天开始,这个神秘而危险的敌人就成为了夜神月新的噩梦。与他第一次使用死亡笔记时所遭遇的梦魇不同,L所代表的噩梦更加让人不甘愤怒——夜神月梦见自己败在L手下,这失败他绝对无法容忍。 一直以来,他都为揭开L的真面目而殚精竭虑,未知是一层又一层掀不完的面纱。夜神月极有耐心,他等待着,等待着亲手抓住L的尾巴,一击毙命的那一天。可是,随着这盘棋越下越深,夜神月的棋子也落得越来越谨慎,越来越迟疑。L是个难缠的对手。就在他为下一步棋而瞻前顾后的时候,对方突然掀开自己的面纱,走到夜神月面前来,对他说:我就是L。我们新开一局。 完全被他牵着鼻子在走!夜神月想着,捏紧了手中的笔。他不能放任局面这样失控下去,所有主动权必须被掌握在他的手中。进攻才是最有效的防守。克劳塞维茨的这句名言深得夜神月的赞同。为此,一切机会都要利用起来。夜神月能够意识到,L的视线始终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这感觉黏黏糊糊,实在令人不快。更何况对方坦言宣称:“我怀疑你就是基拉”,这举动中包含着的怀疑太露骨,近乎挑衅,更是让夜神月生出一股更为强大的求胜心来。 等着吧,L。我会让你全心全意地信任我的,让你自己亲手摒弃自己的怀疑。到那之后…… 夜神月在内心默默想着,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流河。”下课后,夜神月快步走到L旁边,开门见山地问,“你现在有空吗?” L仍旧保持先前的姿势蹲在椅子上,看着夜神月向自己走来。他面前的桌面干干净净。夜神月快速扫了一眼,心想:这也是当然的。毕竟他又不是为了上课才来的。他看向L那双紧盯着自己的,如深渊一般的眼瞳,补上后半句:他是为了我来的。 “有的。”果不其然,L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夜神,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还记得当初那场增进感情的网球赛吗?自那之后,网球社长就一直很热情。现在,他拜托我来邀请你呢。” “原来如此。”L拿大拇指压住下嘴唇,“但既然夜神你都已经加入了,何必再来邀请我呢?” “流河,我可没有说过我加入了网球社啊。还是说,这是你的推理?” “哦?”L侧起脑袋,“我的确是这样推测的。如果你没有加入网球社,为什么会替网球社长办事呢?” 夜神月微笑着:“因为他算是我的朋友吧。而且,”他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一些,继续说道,“我也想借机和流河多聊几句。毕竟你不常在。” “哦……夜神,你人缘真好。”L说着,语气平淡,态度难以辨别。他沉默稍顷:“正好,我也想和夜神多聊几句。上次被突发事件打断,我还没有尽兴。你能陪我逛逛吗?我会在之后告诉你我的回复。” “尽兴”。夜神月在心中揣摩这个词语,认为这个词语含义微妙,所展现的态度更像是立竿见影的示威:上次没有下完的棋局,我可是十分的游刃有余啊。那你呢? 想到这里,夜神月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他很快克制住自己,看向L:“当然了,乐意之至,流河。”

L漆黑的瞳仁中倒映着夜神月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夜神月以为眼前这个人的眼瞳也和路克一样,能够以一种毫无科学依据的方式,强硬地剖开他,发现他的真实面目。路克身为死神,与生俱来的能力让他能够轻而易举地知晓夜神月的姓名与剩余寿命。而L,L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这一点夜神月已亲身确认过,虽然是多智近妖到超越人类的那一种人。可是他的目光却比路克的视线更加令人紧张。夜神月呼吸加速、心跳增重。L的目光仿佛一把精准到冷酷的手术刀,时时刻刻预备着解剖他,分析他脑内的思想,甚至内心的构造。L的目光让他警惕、兴奋、甚至有一丝他本人不愿意承认的畏惧。 这是怎么一回事?第一次见面时,他可是成竹在胸,毫无畏惧。当然,与L相处越久,他越发了解到眼前这个人的危险性,他对自己的威胁程度有多深,夜神月心中再清楚不过。但他从不害怕危险。危险在他看来,不过为达目标必须承担的风险,无非一种代价,一场赌博,和股市红绿曲线的起伏,过马路时可能突然从转角冒出来的大卡车是同一种存在。但L相较于这些事物,又过于生动可感了: 首先是L那特立独行的,能够提升40%推理能力的独特坐姿。夜神月对此一直留心观察,他花一段时间才得出结论,即这个姿势并非针对「基拉」设下的诱饵或者陷阱,而纯粹是17岁青少年一种毫无意义的古怪举动。当他想通这一层时,夜神月感到有一些哭笑不得。 除此以外,他的黑发柔顺,发梢微蜷,质感让夜神月想起邻家黑猫顺滑的皮毛。那孩子总爱踏着悄无声息的步伐,以一种独特的慵懒踩在间隔五公分的栏杆上走过,姿态慵懒但却十分警觉,注视人类的猫眼带着神秘而冷静的光;看起来像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陷入思考的沼泽中时会咬大拇指;总是习惯抬起眼睛观察别人,仅用两根手指去操使东西;高频率摄入糖分,吃蛋糕时会把顶上的草莓留到最后一口…… “你不吃吗?夜神。” 夜神月回过神来,看向面前正在用叉子分尸最后一块草莓的L,端起咖啡啜饮一口,以掩饰自己思绪的游离:“我不是很爱吃甜食呢。” “是吗?”L将草莓送进嘴里,“适当的甜份能够活跃脑细胞。” “也能够适当地缓解压力吧?”夜神月笑眯眯地回敬道。 L放下叉子,与夜神月暗含挑衅的目光对视。安静是这家店的优点。两人在沉默中互相凝视,直到L再一次开口打破寂静。 “夜神,你很喜欢喝咖啡吗?”他看向夜神月杯中已经被喝掉一半的咖啡。此话在夜神月看来应当另有所指。 “习惯了而已。”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加令人信服。 在他尽可能坦然的目光下,L点点头,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红茶的香气逸散出来,在空气中温柔地涤荡着。“上次我们两个来这里时,你就叫了两杯咖啡。” 夜神月静静看着他,面上表情波澜不惊,实际上内心已经风浪大作:两杯咖啡?这怎么了?这举动有什么不妥?暴露了什么对他不利的信息?不,仅仅是咖啡而已,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等一等!也许这是L误导他的话术,关键点是否不在咖啡,而是…… L接着慢悠悠地说:“但今天你点的却是红茶和咖啡。上次,在交谈的同时,你还注意到了我没有动过杯子。” 夜神月脑海中的头脑风暴逐步地、平缓地、无言以对地停下来。 “难怪你身边总是围绕这么多人。你的观察力很出色,而你愿意把观察的结果落实到人际关系的处理上。”L用两根手指夹住杯柄,吸了一口醇厚的茶汤,眉毛微微动了动,“这家店的红茶还不错。”他把杯子搁在盘子里,擦出一声很轻的脆响。 夜神月牵起嘴角:“流河你愿意的话,也能够做到啊。你的观察力不也十分出色吗?” L十分直接地摇摇头:“我可办不到。现在,我全副精力都放在基拉——”不知道是否是有意的,他的声音顿了顿,眼睛直视着夜神月,“——和你的身上,半分视线也分不开。” 夜神月心中不知为何,突然一顿,随即猛烈地跳动起来,像是失控的钟摆。他很快对自己的异状作出解释:这是兴奋。 没错,兴奋。这无疑他在面对又一桩试探,一个陷阱,一封待启的挑战书时激增的肾上腺素所带来的生理反应。L是在说明,他已经卯足全力地准备揭穿自己的真面目,将基拉缉拿归案了。这也是警告。警告夜神月若是再把注意力分给多余的人,那么面对全力以赴的L,他无疑会落于下风。 可是L,这就是你的盲点。夜神月想道,人际关系也可以成为一件武器。你的孤僻将会限制你的手脚。 夜神月端起咖啡,饮下一口。 “流河,对于你这样的决定,我可不怎么赞同。我知道你为了逮捕基拉而十分忙碌,当然,我内心也希望能够帮上忙,出自己的一份力,早日解决这桩问题。但是,如果将弦绷得太紧,那么总有一天,它会失去弹性,甚至断掉。我建议你还是偶尔透口气,交个朋友也未尝不可啊。” L拿着勺子在杯子里转圈圈。他直勾勾地盯着夜神月。 “说实话,我不是很擅长交朋友。只不过,如果……” 夜神月也看着他:“如果?”他面上装作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但内心已经有自己的一套推测:难道他想说要我和他交朋友,以便更好地监视并且试探我?这念头一冒出来,他立刻对自己的想象回以颜色:行啊,既然你愿意扮演朋友游戏,那我陪你玩玩,又有什么不可以? 但是L并未如他预料的那般邀请夜神月成为他的朋友,他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拿叉子戳餐盘瓷质的光滑表面,夜神月见状,请服务员为他点了第二份蛋糕。L抬起头看向他,目光肉眼可见地亲切得多:“如果是夜神的话,我们说不定能成为朋友。”

如果、说不定……这些词语在夜神月看来都太虚浮了,基本可以等同为否定。更何况,对于他来说,L早就是必须除掉的障碍。他是前往新世界的绊脚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夜神月收揽心神,看了一眼表。已经过去五分钟了,这家泡沫红茶店面前的长队才往前缩进了十米。效率实在堪忧。他瞥了一眼身旁的L,后者弓着腰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展示牌上用粉笔画出来的奶茶宣传图看。 有必要看得那么入神吗?夜神月忍不住腹诽,疑似是基拉的人就站在你身边呢。你不是才说过要把所有视线都放在我身上吗? 但他又立刻自省:不,这也可能是L耍的小手段!他装作不在意我的样子,其实正在暗中观察我。 想到这层,夜神月也怡然将目光投向那块在他看来过于花哨的广告牌。上面展示的各式各样的糖果色奶茶在他看来无非现代工业的副产品,人工色素的调和物,导致糖尿病和心血管疾病的潜在犯罪分子。 饮下第一口这杯时下流行的珍珠奶茶后,夜神月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偏激地想:发明这种东西的人应该下地狱。不过,如果L能够因为过度摄入糖分而死,那他也喜闻乐见,不过那未免也要等太久了…… 他不动声色地觑了L一眼,对方看起来却很喜欢这过分的甜味。夜神月默默心想:多喝点。喝不死你。 “夜神不喜欢的话,也不必勉强自己和我一起喝的。”L看出他的反感,一边咀嚼口中的珍珠一边说道。 夜神月露出抱歉的笑容:“我本来是想尝试一下新鲜事物的。”他看着L,“而且我想试试流河你喜欢的东西。只是没想到你这么能吃甜。” “在英国时我就常喝奶茶。这边的奶茶味道有些微妙的不一样,但也很好。另外,往茶里加珍珠这个创意真是让人佩服。” 夜神月对此不置可否。

突然,不远处的人群传来一阵骚乱。两人同时将视线投过去。排队的队伍中,一群混混模样的男人和两个女孩起了争执,周围人都自觉地远离他们。言语冲突间,男人甚至动起了手。 夜神月皱起眉。他下意识想要采取行动,就在他迈出脚步的刹那间,他意识到L正在他的身边。这个认识让他的动作迟疑了一瞬间。他在考虑应该怎样做才不是“基拉的作风”。也正是在这转瞬即逝的霎那,L超越了他,转眼已经抵达那几个找事的男人面前。 夜神月愣住了。此刻他脑海中浮现三个想法:一、自己慢了一步;二、L居然放弃这个试探他的大好机会。L完全可以袖手旁观,观察夜神月路见不平将会作何反应;三、以L那看起来纤瘦脆弱的体格,对上那几个年青力盛,下手没有轻重的小混混,他会如何解决眼前的问题? 他不愿错失这个机会,有意放慢了脚步。那几个看起来正在气头上的年轻人会被L说服吗?还是说,会直接动起手来?如果真的动手,看L的模样,恐怕是指望不上——他甚至连鞋带都没系好。至于自己的身体素质……夜神月冷静判断两秒钟,或许到时候前往最近的消防栓取灭火器作为武器会是最好的选择。 伴随着一两声惊呼,夜神月注意到局势就在他思索的两三秒里出现变化。对方似乎并不将看起来虚弱的L放在眼里,耀武扬威般挥起了拳头。这一幕在夜神月眼中无限放慢,他几乎笃定这一拳会揍到L那张苍白的面孔上。夜神月罕见地感到一阵茫然。他当然希望L受挫,可是却不希望L是以这种方式被削弱。这不是智计上的更胜一筹,更加重要的是,这不是基拉,不是他夜神月制造的创伤。他心随意动,身体下意识想要往前将L拉开——就在这时,让许多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面对进攻,那个瘦弱的青年放低了身躯,以一种轻盈的姿态闪避开,随后单手撑地,扭转身躯,对着进犯的人一脚踢了上去。 干脆、果断、效果出群。L突然使出了一记标准的巴西战舞踢技,不仅浇灭了来找茬的年轻人的气焰,还成功地让夜神月的动作僵在原地。昙花一现的力量展示过后,L又恢复成寻常那副精神不振的模样,趿拉着鞋子走回来,跟无事发生过一样,对夜神月说道:“差不多该走了。” “啊!”夜神月连忙收拾好复杂的心情,“流河,没想到你体术这么厉害。刚才见你一个人跑过去,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去拿灭火器来解围呢。” L的眼神轻飘飘地掠过夜神月的脸庞:“谢谢,夜神。只要你不是在故意看戏,我都会觉得很安慰。” “哈哈,流河,你又在开玩笑了。我怎么会那样做呢?”夜神月笑着掩饰。说出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就在那个拳头即将落到L脸上的瞬间,他是真的不希望L因此受伤。很快,这份心情理所应当的被他解释为一种独占欲——只能由他亲手打败全力以赴的L的独占欲。

两人分别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L与夜神月道别,钻进轿车车厢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伸出一个头来:“今天很高兴。谢谢你。” 夜神月露出完美无缺的友善微笑回应:“我也很开心,是我要谢谢你,流河。” L盯着他看了一秒钟,点点头,又缩了回去。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起,夜神月目送着通体漆黑的轿车消失在道路尽头。 死神路克冒出来:“月,你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开心呢?” “又获得了关于L的新情报,我当然开心了。”夜神月嘴角噬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回答说,“这下,我就可以把通过武力制服L这一选项从我的备选计划里删掉了。” 死神闻言,桀桀暗笑起来。 “说起来,他还是没回复你要不要加入网球社啊!”路克突然想起这桩正事来。 “无所谓,”夜神月心想,反正今天这趟两个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现在他已经获得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不在乎分一些精力去敷衍网球社长,“反正以后还有机会。” 不知不觉间,他的声音里染上些许发自内心的期待和愉悦。

过场剪辑 血液流得比他预想的更庄重些。仿若一场漫长的跋涉,或是朝圣,亿万细胞从生中迁徙至死,属于波罗夷空却的一部分不紧不慢地流逝、溶于水中。波罗夷空却按紧了割口后的血管,眨了眨眼睛,感受着那横躺的疼痛。三条血线排列在他手臂上,比上次多上一条。波罗夷心跳冷酷如指针,一点一滴、分毫不差地计数着: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他松开扼住自己的手,默默地叹了口气。收起小刀,剪下绷带,消毒、上药、绑合,整个过程有条不紊,自然得像是呼吸。如果有人能看到波罗夷空却此时的表情,只能从中读出公事公办的厌倦。 站起身时,他感到一阵恍惚。这是波罗夷空却断食第三天,胃酸蒸腾而散的气味在他紧闭的口中发酵。没有亲吻撬开他的嘴唇,也没有对决供他叫喊,麦克风和队友他都已失去,他过去是喜欢solo的,后来更喜欢与山田一郎合唱,只是波罗夷空却没有及时发现,变化的喜好将会腐蚀过去,大醉之后,舌尖也为甘醇的美酒糜烂,再也无法复现因饥渴而狂饮清水的滋味。只靠清水维序的生命与过去别无二致,既没有变质,也没有腐烂。波罗夷空却并未罹患疾病,这一点已被各种手段所证实。他精神正常,身体健康,身处光明伟正的寺院之中,妖魔邪崇无处近身。由此可见,问题出在内部。波罗夷空却试图以一种最原始的方法解剖自己,但收效甚微。 邪崇是否已被排出体外?杂念是否已被心火焚尽?放在以前,这些问题波罗夷空却不屑于自问。然而,毫无征兆的颠覆让他开始怀疑起对于自我的掌控。他的心乱了,史无前例的。与山田一郎的决裂正如与山田一郎的交好,是场事故。憎恶和喜欢都来得没头没脑,苍蝇一样嗡嗡转悠,波罗夷空却本职是和尚,兼职不良少年,没有侦探或法医的技术,很难从事故现场倒推出真相。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品味这憎恶,不论是否愿意。 山田一郎叫他讨厌吗?是的。是的。是的。没有否定的选项供他选择,事到如今,回想起那个炽热的下午,一郎竭力的质问,拳拳到肉的触感仍旧明晰,让波罗夷空却困惑的同时,也有无可争辩的快感。与初次见面时的对决截然不同,心中那股酣畅淋漓却这样相似,就像是没有尽头的坠落一般,他可以胡乱扑腾手脚,可以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喊,也可以放空身体,什么也不想,将一切交付上天,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不会影响粉身碎骨的结局。 停止进食,流放血液,波罗夷空却试图以这种方式一寸一寸重新收服属于自己的领土。现在看来,似乎是白费功夫。结果证明,他仍旧掌握对自己身体的绝对控制权,即使把血放干,恐怕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皮。这是无法与那时候的感受相提并论的。不断膨胀的厌憎、不受控制的声音、错位的思维与身体……他想到了一个与这些症状高度相关的词语。 这种方式行不通,是说明,他需要另换一种方式吗? 于是,他披上外衣,在凌晨三点将门摔出一声惊天的震响,将他父亲恼怒的骂声扔在脑后,大摇大摆出门去了。

波罗夷空却正巧赶上名古屋最后一波夜潮。在天边曦光泛滥之前,穿着僧侣服饰的他于此地就如水入油锅,引得一众吞云吐雾的坦荡君子们对他侧目而视。 和尚来这个地方干什么?劝我们回头是岸?还是说,就连你们敬爱的佛祖也不能帮你渡过难关,得到这儿来求救?哈哈!嗑药过量的年轻人们不待他回答,用三言两语便将自己逗得大笑不止。 贫僧来干和你们一样的事。 波罗夷空却冷静地回答,从外套兜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对方。 将脑袋挑染成阴阳头的年轻人轻蔑地瞥了波罗夷空却一眼,随手挑了一根注射器扔给他。波罗夷空却精准接起,将其握在手中,草草打量两眼,便以新手独有的勇气将注射器一股脑按到底。见他动作,四周的人都摆出一副看笑话的表情,果不其然,这个不务正业的红发僧人在极强的刺激下弓下了身躯,臣服于快感与黑暗的女王,就当众人以为他将彻底匍匐于女王的裙角,成为她忠实俘虏的一员时,僧人却轻声笑起来。 只有这样吗?波罗夷空却喘着气,从兜里抓出一把纸钞,轻飘飘洒在半空:只有这些吗? 他嚣张的态度惹得众人愠怒。看乐子的人发出愉快的笑声。再来一管!有人叫道。 起哄声,喝彩声,紧接着是故技重施的:再来一管! 一管之后,又是:再来一管! 再来一管! 仿佛劝酒一样,劝人沉沦,替人豪迈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知喝了多少,到最后,反而是劝酒的人先怕了:还来?别了……就到这儿吧…… 但波罗夷空却只是睁着通红的双眼,用嘶哑的声音说:再来。 疯子!最先起哄的几个人,尤其是亲手将毒品递给波罗夷空却的人似乎伴随苏醒的晨曦一同清醒了,慌张地扔下几句咒骂,夹着尾巴滚远了。有人从一开始就未发一言,只兴致盎然地盯着瘫坐在地的红发僧侣瞧,走上前去搭话时,台词经典:你这人真有意思。想死?还是不怕死?要不要交个朋友。 波罗夷空却虚虚撑开眼皮。毒药,或是晨光,让他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这跳不出窠臼的话让他想起许多过去,说过的话,干过的事,乃至见过的人,似乎都在此刻重叠,成了一场任他挑选的自助餐。一个天造地设的时机,一些无伤大雅的误会,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决,再配上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似乎过去,自己也曾说过相同的话,不为痛快的胜利,只为一个难得的好友…… 不必了。波罗夷空却没有接那只朝他伸出来的手,贫僧与你不是一路人。 你自己跑到我们这里来,却又说与我们不是一路人?对方的声音模糊朦胧,听起来似乎有些想笑,大师,这是何故? 这时候,波罗夷空却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回答有许多:因为你的发色不对,眼睛的形状不对,长痣的方位不对,身形不对,气味不对,心脏不对,肺腑不对……总之不对。不是不好,只是不对。 于是波罗夷空却撑着颤巍巍的手臂,三两下自己爬起来,拍了拍自己沾满灰尘的外衣,扒着墙壁蹒跚着走了。

他花了些时间去揭开女王的面纱。 女王并非莽撞的棋手,也非短视的将军。她相当狡猾,相当难缠,某种程度上,这种纠缠甚至违背了女王应当具备的矜持与高傲。女王的难缠并不源于对夺取生命的渴望,女王无欲无求,但她所散发的芬芳,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每一次轻微但牵动人心的吐息,都在渴求着更多,没有定语,仅仅是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欲望、更多生命、更多屈服、更多欢愉、更多痛苦…… 波罗夷空却拒绝为这“更多”添砖加瓦。他将自己关在郊区小屋中,仅靠清水维生——他的绝食尝试还在进行之中——粗制的麻绳束缚着他的身躯,波罗夷空却在幻觉与真实的罅隙中与女王对峙。女王否定了他的一切,他的短暂过去、他的目中无人、他的固执执着,乃至他的信仰,他背后的神佛,皆是空中楼阁,随手一挥,便成幻影。波罗夷空却点头,既不认同,也不反驳,只抛一颗音:唔。 女王如美人蛇缠绕着他,一如娜迦守护沉思的佛祖,即便是片刻的松懈也会至他于死地。有佛有庇佑,今日佛却成为引诱他的陷阱。最诚挚的忠诚只能向一方献上,女王不能容许三心二意。波罗夷空却为了保持沉默,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用皮肤去撕扯麻绳。女王以巅峰的温柔抚摸他,为自己的猎物献上了一切:永恒的幸福、无限的勇气、不衰的青春,与山田一郎。 山田一郎坐在他面前,脸色深沉,目光灼灼,似乎是知道一开口便将前功尽弃,于是与他摆出相同姿态,用沉默逼供沉默。 波罗夷空却看着自己幻想中的旧友,逐渐忘却了女王的存在。他甚至开始感谢女王的自作聪明,最近,就连梦也背弃他,或是他舍弃了梦,琐碎的,不足一小时的碎片睡眠中,他找不到过去的影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波罗夷空却率先开口,我……找不出道歉的理由。 山田一郎紧盯着他:你为什么道歉? 波罗夷空却没有回答。 为那些毫不留情的拳头吗?你知道我皮糙肉厚,很快就能康复。你我并不是第一次打架。为那些突然产生的厌恶吗?你既然讨厌我,又为什么要对我道歉?还是说,你以为我会因为过去你勉强自己的那些陪伴,对你感到愧疚? 不。波罗夷空却反驳说,我没有勉强。 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呢?山田一郎指着他的心口问道。 我…… 你被过去所困。“山田一郎”打断他,明知道就算找出原因,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实。明知道就算找出原因,也无法轻轻松松地改变既定的思维。明知道就算找出原因,破碎的关系也没办法重修旧好。何苦来哉? 波罗夷空却的沉默此刻显得软弱无力,像是无言以对。 山田一郎——或者说是女王,紧紧拥住他,在他耳畔呢喃:何必为自己平添烦恼呢?只要向我微微颔首,我就替你驱逐一切烦扰。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佛办不到的,我有求必应…… 你想要什么?大慈大悲的佛吗?女王摇身一变,化为一尊宝相庄严的肉身佛像,眉眼低垂,目敛悲悯,身后金光灿烂。 或者,你想要释放的快感?女王笼罩住他,在一片朦胧迷雾中,波罗夷空却看到过往那些痛快至极的瞬间,自眼前一一闪过。分明看不清详细,却总觉得栩栩如生,仿佛只消轻轻一碰,就又能沉溺于过去的快感与欢愉之中。 还是说……女王扒住他的肩膀,力道久违的熟悉,你想要烦恼的源泉,想要你既感到讨厌,却又舍弃不下的——我? 山田一郎又冒出来了。波罗夷空却看着自己心目中的山田一郎,正直、坦荡、干净面孔不掺半点虚情假意。波罗夷空却盯着这张脸,唐突的憎恶再次涌现出来。质地纯粹,不含半分冲动的厌恶一点点、一点点地漫延至他的全身。山田一郎说:你这样盯着我干什么?想打架? 波罗夷空却笑出来:我现在的确讨厌你。但我也曾非常喜欢你。我很想知道,能把这份中意冲散,把我们的关系变成这样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山田一郎皱起眉:你只考虑你自己。 这与你无关,你没做错任何事,波罗夷空却低头摆弄念珠:我只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波罗夷空却这一次把自己关在山中,时隔五年,他再次直面于山林的煅淬。单纯从动因出发,他似乎已经落后过去的自己许多。十四岁的波罗夷空却心胸广阔之贪婪,似乎可以容下一切,任何崄岨都不足为惧。而此刻,他仅仅是将束缚自己的绳索换作自然的樊笼。与荒行的目的不同,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将自己局限在方寸天地之中。五年前的苦修之艰辛不必多说,但身体疲劳换来的是精神上的满足,而现在,他更像是通过加载肉体的负担让自己无暇思考更多。自残留下的未愈合的伤口很快被崭新的创口覆盖,此行唯一的成效是他重新夺回身体的掌控权,将女王流放。两败俱伤的惨状,与五年前的成功是云泥之别。 波罗夷空却再次出现在寺庙时,险些被当作野人驱逐。众人对住持之子的样子大为吃惊。毕竟那可是十四岁时就能完成住持都未能坚持下来的荒行之人啊,若真存在所谓天才,莫过于此。即便是那时,少年也不曾这样狼狈,他们坚信波罗夷空却能够在修行之路上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这世上,还能有什么能将他逼迫至此?难道波罗夷空却创造了一套比荒行还要严苛数倍的修行之法? 无视所有疑惑惊讶的目光,波罗夷空却把真真假假的嘘寒问暖关在门外,只放鳗鱼饭、天妇罗,以及油炸面拖虾一条生路。波罗夷空却从未觉得新鲜出炉的食物看起来居然如此诱人,也没想到自己的自制力竟然在不断的磋磨下变得脆弱不堪,能够像一张纸一般被轻易洞穿。此时此刻,美拉德反应的造物堪比极乐净土的池中莲华,胸中涌起的撷取欲望竟难抑制。 波罗夷空却默默吞咽唾液,胸腔中鼓动如雷。他刻意控制大吃特吃的渴望,顾不上枯萎的肠胃发出的哀鸣,只是出神地想着:食欲居然会有这样有力的一刻……他的腹腔内各种器官似乎已经绞作一团,就连他断食那几天,也从未产生过这样纯粹、冲突的欲念。突然,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将手伸向下腹。 与女王的殊死搏斗让波罗夷空却疲惫不已,但也得益于这段经历,数十天的山林生活洗去了他身上的铅尘。波罗夷空却觉得自己内外空空,就连对欲望这样虚无缥缈的“感觉”,也看得更加清晰了。 不仅仅是食欲。更加饥渴,更加瘙痒,从更深层处漫延而来的,是与食欲同样原始的性欲。或者说,兽欲。 波罗夷空却握住自己的性器,仅仅是一瞬间的触碰,他便清醒地认识到,这与过去任何一次自慰都不同,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皮肤的略干的质感,指纹的纹理也像是纤毫毕现,充血的性器挺立着,仿佛在因为容量不足而颤抖。身体的变化尽在掌握,加速的心跳,涌动的血流,如网一般铺开的神经递质,来自原始的,性的快感笼罩了他,在一瞬间内,他从天国跌至泥间。 欲望这种东西,从不会看时间地点,只自顾自地突然出现,又自顾自地突然消散。如同刚牙牙学语的孩子一般任性,执意顺从本性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越是试图控制、按捺,欲望便会反弹得越高越快,要闹到天翻地覆,叫人再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才肯罢休。然而此时波罗夷空却终于正视一直以来被自己敷衍而过的欲望时,这份上一秒还重逾千斤的欲望,下一刻便如飞灰,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波罗夷空却知道,这次的消失是短暂的。他的欲望已经深如沟壑,远远谈不上满足。如同细雨一般的怅然若失淋在他身上,波罗夷空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湿透的,黏在皮肤上的衣服困住了一样,除了剥下掩饰体面的皮囊,再没有任何逃离的方法。 他逼迫自己去尝试被从前的自己认作“无聊十足”的事情,在布满堕落陷阱的快感丛林中,玩自欺欺人的极限游戏,每一次,他都将这些危险的尝试控制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他始终给自己留有余地,这不是对自己的试炼,更不是及解决迷题的探索。他选择的是逃避。借由这些出格的行为,逃避面对自己内心真实的欲望。 意识到这一点,波罗夷空却低下了头,空旷而昏暗的房间内,回荡着他低沉的嘶哑笑声。 呵呵……原来如此……波罗夷空却拿手心将自己的双眼盖住,充斥视觉的黑暗像迎面泼来的一盆冷水,让他感到少有的难堪,难以睁开双眼。 即使是现在,想起一郎那家伙,我也无法控制心中涌起的厌恶……但这其中,还有我一直以来刻意忽视,不愿意面对的东西,比凭空产生的厌恶更加让人无法直面的东西…… 原来……我是在后悔啊……后悔得不得了,想要重回以前。可是这份欲望却无法得到实现,心中的憎恶与其水火不容,我为无法采取行动将这份欲望变现的自己感到难以自容…… 一开始只是若有若无蹿出的低笑,随着波罗夷空却真正将自己摊开后,那自嘲的笑声便越发响亮。像是无言的宣告般,响彻空旷的房间。身体积蓄的最后一点力量也随之流走,到最后,波罗夷空却确实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如同空气一般后,他伸手抓向面前的饭食,将所有人类社会规定的礼仪抛在脑后,回归动物原始的本性,大口进食起来。

第不知道多少次,又一张被涂改得看不出原迹的纸被揉作一团,从波罗夷空却的手中飞了出去。在他身边,堆放着许多此前他从未涉猎过的领域专业书,例如:《沟通的艺术》、《拆解你的沟通力》、《非暴力沟通》、《亲密关系》……等等。 他从前总觉得去学习怎样与人交流是多余之举,他主张随心而动,随性而行,过去的十九个年头他都是这样做的,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与山田一郎的决裂。 他总觉得那不像是自己干出来的事,但即使他自己这样认为,也无法改变已发生的事实。到现在,他还没能弄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于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猿已乱,需要手段驯服。他学习各类相关书籍,从最底层的概念开始入手,开始搭建语言的高楼。他看得很快,内容不难理解,唯一的阻扰是与心中涌起的反感作斗争。很快他所积累的东西就已经搭成一幢独栋。波罗夷空却走进自己的劳动成果,门前挂着:「謹啓」,玄关门毯绣着「秋刀魚が美味しい季節となりました」(又到了秋刀鱼日渐肥美的季节),一楼客厅大摆书法「天高く馬肥える好季節となりました。しばらくご無沙汰しておりますが、お変わりはございませんか...」(正值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时节,久疏问候,您别来无恙吧...),楼梯顶的窗户闪过「さて」,二楼一间间房间看过去,全是「深くお詫び申し上げます」(表示深深的歉意)、「重ねてお詫び申し上げます」(再次表示抱歉)、「深く反省しております」(深刻反省)……走上顶楼,外面里面都白茫茫一片,只有天台上的毛笔大字「謹白」越发刺眼。 波罗夷空却回过头审视自己一周来的努力结晶,只觉得格式工整,用词精准,礼仪完备,一封标准可当优秀范文的道歉信……只有一点不妥,那就是他永远不会用这种口气和山田一郎说话,而且波罗夷空却毫不犹豫地断定,山田一郎如若真收到这封全是道歉没有解释的信,一定会气得将其扔进火炉里,然后从此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于是波罗夷空却干脆替山田一郎省了这笔麻烦。他把耗时一周,多达十二页的信扔进火里,他脚下的独栋轰然倒塌。 他站起来,没因为白费力气觉得恼怒,只是冷静地将“写信解释”这一条从他的清单中划掉。 他从霸占多日的房间内走出去,夜晚的寺庙不复以往平静。波罗夷空却去厨房时路过灵堂,他父亲端坐的背影掩在人影中,竟前所未有的显得邈远不可及。僧侣的背影挡在生与死之间,像是三途河畔岩壁掉落的阴影。波罗夷空却从中看出自己的未来,不关于佛,关于死。 波罗夷空却默默旁观他父亲诵经,亲友先后向死者告别,并没有那种电视剧常见的沉重气氛,众人体面地、安静地、含蓄地对逝者留下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告别。他们连话都说得轻而又轻,像是怕眼泪会腐蚀棺椁一般谨慎。如果连在生死面前,人都没有坦率的必要,悲痛究竟该往何处去? 他逐渐开始做梦。梦中眼泪滴穿墓碑,他在三途河一个接一个遇见熟人,大家都热烈地对待他,拥抱或咒骂,波罗夷空却对他们笑。山田一郎亦在其中,但对他并不特别爱,也不特别憎。他们对彼此,就像对认识的人一样点点头,山田一郎便擦过他的肩膀,带着他的弟弟们向前走去,身影隐没在河水之中。波罗夷空却仍坐在原地,他在等人。 第二天他自然醒来,不寒而栗来得后知后觉。与山田一郎之间的寻常竟然比陌生还要难以接受。他的心只顾着一味的暧昧不清,靠近会厌恶,远离忍不住思念,喜欢时叫嚣憎恨,憎恨时却又手下留情,假使从未相识将会是莫大缺憾,但如果轻轻放下,成为彼此可有可无的一部分,无可比拟的寂寞与害怕便淹没了他。 在此情形下,他不得不与自己的痛苦与矛盾坦诚相对。 他父亲叫住他时,神色竟然有些犹豫。他看起来有些怀疑自己说出的话:你是不是失恋了。波罗夷空却愣住。他父亲继续试图说服彼此:只有失恋的人像你这样——你变得不像原来那个你。说出最后这几个字时,父亲的神色古怪极了。波罗夷空却有些想笑。父亲和自己,竟也有一天面对自己时,会无知得像从结尾开始阅读故事的读者。 他和山田一郎的关系并不呈现恋人的性状。非要归类,在某些瞬间,他觉得自己和山田一郎像后天的兄弟。不过这种感受没有逻辑可依。波罗夷空却自己没有血亲兄弟,而山田一郎与他两个弟弟的关系怎么也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兄友弟恭,原则要求他不对似懂非懂的存在妄下断言。他所借喻的“兄弟”关系,描述出来是对镜自照的对称性,借鉴了一些不问缘由与代价的执着。想说的话,往往不必开口对方就懂,不愿讲的事,连一个疑问词都不会从彼此嘴里泄漏。向来只是灵光一闪的“兄弟”错觉,在决裂之后反而更加恒长。也是在这种时刻他才诧异的发觉,自己竟然会产生“如果与一郎有血缘关系的话……”,这样狼狈的假设。 山田一郎从不轻易向他人吐露烦恼。波罗夷空却正是被他这一点吸引,成为山田一郎的拍档。他与山田一郎的固执是匀称的,他们都不会主动向人求助的,是令人感到棘手的刺头。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倾诉方式是大闹一天后,筋疲力尽倒在一起,额头挨额头,吐息浑吐息,什么都不必说,只消听着对方急促的呼吸逐渐平复,他们就知道对方都将心中的郁结吐出来了。他曾经以为这段关系浓郁堪比山田一郎与他的兄弟,现在,他无意对比,只想挽留这段自己亲手打破的关系,犹如用双手将水从溪流中掬起,然后开始倒数它的生命。他父亲劝他:莫强求。

求助文字无果后,波罗夷空却尝试作曲。借助无形的、转瞬即逝的音乐表达晦暗不明的意义。制作音乐的间隙他会想念麦克风的存在,那是个鲜明而短暂的标志,像是山田一郎作为搭档的代言。他还是没能与对方取得任何联系,即便他已经习惯了那股来历不明的厌恶,正因他习惯了那股来历不明的厌恶。 他在编曲中埋下尖刺和炸弹,把旋律打碎揉烂,把献给死者的佛经变为叛逆的号角,钻研一个音符的高低到日夜不眠的程度。天国狱受邀来拜访他父亲时与他聊起一桩情景实验:有的小孩在母亲离开后像没什么反应一样,甚至玩得比之前还开心。但实际上,他们的内心非常焦虑,为了掩饰这份焦虑,他们假装自己玩得很开心。 波罗夷空却拿手指扯出自己的黑眼圈:你觉得小僧玩得很开心? 过去你在一段关系中攫取了越多的幸福与满足,当这段关系破裂时,你势必被灌输等量的痛苦。人际关系唯独在开端与结尾是公平的。如果这是你抒发痛苦的方式,我不会反对。你需要完成这段叙事。但不要给自己定下悲剧的基调,沉溺在假装悲痛之中……如果你需要其他方式来发泄,我的办公室每天下午四点之后接待没有预约的来客。 波罗夷空却盯着他瞧了会儿,对面前这位靠谱的成年人扯出一个笑容,多谢你。他郑重道谢,又以对待朋友般十分随意的态度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又将头埋进五线谱中。

收到来自中王区的包裹后,他很少呆在寺庙。一出门往往是去电影院看通场电影,在快门不断开合的一小时又一小时内看一场又一场精心编造的假象。偶尔他会忘记自己身处的场景,荧幕背后似乎诞生了另一个世界,存在着三个小时乃至以上的真实。演员一言一行的自然恐怖到让观众怀疑起自己的认知。波罗夷空却歪着头,手肘撑在扶手上,被演员邀请至假象的万花镜中。在那之中他看到自己的过去,“现实比艺术更荒诞”,不知道是谁说出这种话来自我安慰,在波罗夷空却看来,现实就算是虚假的也毫不意外。他早已体会失真的荒唐透顶。 麦克风在他生活中的再次回归就像一段故事里“起承转合”的那个转。一转,再转,终转。是谁在抽动他命运的陀螺? 看着演员光滑如磨砂的双眼,波罗夷空却想起夜晚草丛中蛇簌簌游走,鳞片闪着银光。那些嗑药到精神失常的人也曾这样忘我地沉迷于虚假之中。如果在某个晚上他抓住蛇的尾巴,又或者登上前往池袋的列车,或许那就是最终的“合”。一团乱麻的生活将会打成一个死结,他试着厘清线索的脉络,最终无果。现在他想到,自己何必那样做呢?他为什么不可以把死结烧掉,或者用剪刀剪作碎屑? 白蛇、女王、佛祖、天国狱、四十物十四、碧棺左马刻、白胶木簓、……山田一郎。这些人一一自他脑海中掠过。他的生活繁杂像八点档情景喜剧,命运不会公平到分给每个人均等的五分钟。这个世界或许在一开始就选定了主角,剩下的配角为三十秒的镜头分配群雄逐鹿。谁在乎他波罗夷空却是否理解了某个突兀难懂的情节,是否愿意配合中王区的演出?他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转折付出刻骨的代价,很难释怀。但舞台催促众人前往下一剧目。波罗夷空却不是听话的演员,但他内心欲望足够强烈。他要一个解释,要一个肯定的回复。更何况,他清楚世界的残酷。不往前走,只会被车轮碾扁。他相信山田一郎不会是被碾在轮下的那一个。 通常电影放映彻夜。质量良莠不齐,但总的来说值回票价。最后一部放映的是《马戏团》。波罗夷空却走出电影院大门,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他至今难以欣赏此类电影。最后,波罗夷空却买了一袋橙子,与麦克风一同当作伴手礼前往天国狱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