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场剪辑 血液流得比他预想的更庄重些。仿若一场漫长的跋涉,或是朝圣,亿万细胞从生中迁徙至死,属于波罗夷空却的一部分不紧不慢地流逝、溶于水中。波罗夷空却按紧了割口后的血管,眨了眨眼睛,感受着那横躺的疼痛。三条血线排列在他手臂上,比上次多上一条。波罗夷心跳冷酷如指针,一点一滴、分毫不差地计数着: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他松开扼住自己的手,默默地叹了口气。收起小刀,剪下绷带,消毒、上药、绑合,整个过程有条不紊,自然得像是呼吸。如果有人能看到波罗夷空却此时的表情,只能从中读出公事公办的厌倦。 站起身时,他感到一阵恍惚。这是波罗夷空却断食第三天,胃酸蒸腾而散的气味在他紧闭的口中发酵。没有亲吻撬开他的嘴唇,也没有对决供他叫喊,麦克风和队友他都已失去,他过去是喜欢solo的,后来更喜欢与山田一郎合唱,只是波罗夷空却没有及时发现,变化的喜好将会腐蚀过去,大醉之后,舌尖也为甘醇的美酒糜烂,再也无法复现因饥渴而狂饮清水的滋味。只靠清水维序的生命与过去别无二致,既没有变质,也没有腐烂。波罗夷空却并未罹患疾病,这一点已被各种手段所证实。他精神正常,身体健康,身处光明伟正的寺院之中,妖魔邪崇无处近身。由此可见,问题出在内部。波罗夷空却试图以一种最原始的方法解剖自己,但收效甚微。 邪崇是否已被排出体外?杂念是否已被心火焚尽?放在以前,这些问题波罗夷空却不屑于自问。然而,毫无征兆的颠覆让他开始怀疑起对于自我的掌控。他的心乱了,史无前例的。与山田一郎的决裂正如与山田一郎的交好,是场事故。憎恶和喜欢都来得没头没脑,苍蝇一样嗡嗡转悠,波罗夷空却本职是和尚,兼职不良少年,没有侦探或法医的技术,很难从事故现场倒推出真相。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品味这憎恶,不论是否愿意。 山田一郎叫他讨厌吗?是的。是的。是的。没有否定的选项供他选择,事到如今,回想起那个炽热的下午,一郎竭力的质问,拳拳到肉的触感仍旧明晰,让波罗夷空却困惑的同时,也有无可争辩的快感。与初次见面时的对决截然不同,心中那股酣畅淋漓却这样相似,就像是没有尽头的坠落一般,他可以胡乱扑腾手脚,可以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喊,也可以放空身体,什么也不想,将一切交付上天,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不会影响粉身碎骨的结局。 停止进食,流放血液,波罗夷空却试图以这种方式一寸一寸重新收服属于自己的领土。现在看来,似乎是白费功夫。结果证明,他仍旧掌握对自己身体的绝对控制权,即使把血放干,恐怕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皮。这是无法与那时候的感受相提并论的。不断膨胀的厌憎、不受控制的声音、错位的思维与身体……他想到了一个与这些症状高度相关的词语。 这种方式行不通,是说明,他需要另换一种方式吗? 于是,他披上外衣,在凌晨三点将门摔出一声惊天的震响,将他父亲恼怒的骂声扔在脑后,大摇大摆出门去了。

波罗夷空却正巧赶上名古屋最后一波夜潮。在天边曦光泛滥之前,穿着僧侣服饰的他于此地就如水入油锅,引得一众吞云吐雾的坦荡君子们对他侧目而视。 和尚来这个地方干什么?劝我们回头是岸?还是说,就连你们敬爱的佛祖也不能帮你渡过难关,得到这儿来求救?哈哈!嗑药过量的年轻人们不待他回答,用三言两语便将自己逗得大笑不止。 贫僧来干和你们一样的事。 波罗夷空却冷静地回答,从外套兜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对方。 将脑袋挑染成阴阳头的年轻人轻蔑地瞥了波罗夷空却一眼,随手挑了一根注射器扔给他。波罗夷空却精准接起,将其握在手中,草草打量两眼,便以新手独有的勇气将注射器一股脑按到底。见他动作,四周的人都摆出一副看笑话的表情,果不其然,这个不务正业的红发僧人在极强的刺激下弓下了身躯,臣服于快感与黑暗的女王,就当众人以为他将彻底匍匐于女王的裙角,成为她忠实俘虏的一员时,僧人却轻声笑起来。 只有这样吗?波罗夷空却喘着气,从兜里抓出一把纸钞,轻飘飘洒在半空:只有这些吗? 他嚣张的态度惹得众人愠怒。看乐子的人发出愉快的笑声。再来一管!有人叫道。 起哄声,喝彩声,紧接着是故技重施的:再来一管! 一管之后,又是:再来一管! 再来一管! 仿佛劝酒一样,劝人沉沦,替人豪迈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知喝了多少,到最后,反而是劝酒的人先怕了:还来?别了……就到这儿吧…… 但波罗夷空却只是睁着通红的双眼,用嘶哑的声音说:再来。 疯子!最先起哄的几个人,尤其是亲手将毒品递给波罗夷空却的人似乎伴随苏醒的晨曦一同清醒了,慌张地扔下几句咒骂,夹着尾巴滚远了。有人从一开始就未发一言,只兴致盎然地盯着瘫坐在地的红发僧侣瞧,走上前去搭话时,台词经典:你这人真有意思。想死?还是不怕死?要不要交个朋友。 波罗夷空却虚虚撑开眼皮。毒药,或是晨光,让他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这跳不出窠臼的话让他想起许多过去,说过的话,干过的事,乃至见过的人,似乎都在此刻重叠,成了一场任他挑选的自助餐。一个天造地设的时机,一些无伤大雅的误会,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决,再配上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似乎过去,自己也曾说过相同的话,不为痛快的胜利,只为一个难得的好友…… 不必了。波罗夷空却没有接那只朝他伸出来的手,贫僧与你不是一路人。 你自己跑到我们这里来,却又说与我们不是一路人?对方的声音模糊朦胧,听起来似乎有些想笑,大师,这是何故? 这时候,波罗夷空却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回答有许多:因为你的发色不对,眼睛的形状不对,长痣的方位不对,身形不对,气味不对,心脏不对,肺腑不对……总之不对。不是不好,只是不对。 于是波罗夷空却撑着颤巍巍的手臂,三两下自己爬起来,拍了拍自己沾满灰尘的外衣,扒着墙壁蹒跚着走了。

他花了些时间去揭开女王的面纱。 女王并非莽撞的棋手,也非短视的将军。她相当狡猾,相当难缠,某种程度上,这种纠缠甚至违背了女王应当具备的矜持与高傲。女王的难缠并不源于对夺取生命的渴望,女王无欲无求,但她所散发的芬芳,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每一次轻微但牵动人心的吐息,都在渴求着更多,没有定语,仅仅是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欲望、更多生命、更多屈服、更多欢愉、更多痛苦…… 波罗夷空却拒绝为这“更多”添砖加瓦。他将自己关在郊区小屋中,仅靠清水维生——他的绝食尝试还在进行之中——粗制的麻绳束缚着他的身躯,波罗夷空却在幻觉与真实的罅隙中与女王对峙。女王否定了他的一切,他的短暂过去、他的目中无人、他的固执执着,乃至他的信仰,他背后的神佛,皆是空中楼阁,随手一挥,便成幻影。波罗夷空却点头,既不认同,也不反驳,只抛一颗音:唔。 女王如美人蛇缠绕着他,一如娜迦守护沉思的佛祖,即便是片刻的松懈也会至他于死地。有佛有庇佑,今日佛却成为引诱他的陷阱。最诚挚的忠诚只能向一方献上,女王不能容许三心二意。波罗夷空却为了保持沉默,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用皮肤去撕扯麻绳。女王以巅峰的温柔抚摸他,为自己的猎物献上了一切:永恒的幸福、无限的勇气、不衰的青春,与山田一郎。 山田一郎坐在他面前,脸色深沉,目光灼灼,似乎是知道一开口便将前功尽弃,于是与他摆出相同姿态,用沉默逼供沉默。 波罗夷空却看着自己幻想中的旧友,逐渐忘却了女王的存在。他甚至开始感谢女王的自作聪明,最近,就连梦也背弃他,或是他舍弃了梦,琐碎的,不足一小时的碎片睡眠中,他找不到过去的影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波罗夷空却率先开口,我……找不出道歉的理由。 山田一郎紧盯着他:你为什么道歉? 波罗夷空却没有回答。 为那些毫不留情的拳头吗?你知道我皮糙肉厚,很快就能康复。你我并不是第一次打架。为那些突然产生的厌恶吗?你既然讨厌我,又为什么要对我道歉?还是说,你以为我会因为过去你勉强自己的那些陪伴,对你感到愧疚? 不。波罗夷空却反驳说,我没有勉强。 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呢?山田一郎指着他的心口问道。 我…… 你被过去所困。“山田一郎”打断他,明知道就算找出原因,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实。明知道就算找出原因,也无法轻轻松松地改变既定的思维。明知道就算找出原因,破碎的关系也没办法重修旧好。何苦来哉? 波罗夷空却的沉默此刻显得软弱无力,像是无言以对。 山田一郎——或者说是女王,紧紧拥住他,在他耳畔呢喃:何必为自己平添烦恼呢?只要向我微微颔首,我就替你驱逐一切烦扰。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佛办不到的,我有求必应…… 你想要什么?大慈大悲的佛吗?女王摇身一变,化为一尊宝相庄严的肉身佛像,眉眼低垂,目敛悲悯,身后金光灿烂。 或者,你想要释放的快感?女王笼罩住他,在一片朦胧迷雾中,波罗夷空却看到过往那些痛快至极的瞬间,自眼前一一闪过。分明看不清详细,却总觉得栩栩如生,仿佛只消轻轻一碰,就又能沉溺于过去的快感与欢愉之中。 还是说……女王扒住他的肩膀,力道久违的熟悉,你想要烦恼的源泉,想要你既感到讨厌,却又舍弃不下的——我? 山田一郎又冒出来了。波罗夷空却看着自己心目中的山田一郎,正直、坦荡、干净面孔不掺半点虚情假意。波罗夷空却盯着这张脸,唐突的憎恶再次涌现出来。质地纯粹,不含半分冲动的厌恶一点点、一点点地漫延至他的全身。山田一郎说:你这样盯着我干什么?想打架? 波罗夷空却笑出来:我现在的确讨厌你。但我也曾非常喜欢你。我很想知道,能把这份中意冲散,把我们的关系变成这样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山田一郎皱起眉:你只考虑你自己。 这与你无关,你没做错任何事,波罗夷空却低头摆弄念珠:我只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波罗夷空却这一次把自己关在山中,时隔五年,他再次直面于山林的煅淬。单纯从动因出发,他似乎已经落后过去的自己许多。十四岁的波罗夷空却心胸广阔之贪婪,似乎可以容下一切,任何崄岨都不足为惧。而此刻,他仅仅是将束缚自己的绳索换作自然的樊笼。与荒行的目的不同,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将自己局限在方寸天地之中。五年前的苦修之艰辛不必多说,但身体疲劳换来的是精神上的满足,而现在,他更像是通过加载肉体的负担让自己无暇思考更多。自残留下的未愈合的伤口很快被崭新的创口覆盖,此行唯一的成效是他重新夺回身体的掌控权,将女王流放。两败俱伤的惨状,与五年前的成功是云泥之别。 波罗夷空却再次出现在寺庙时,险些被当作野人驱逐。众人对住持之子的样子大为吃惊。毕竟那可是十四岁时就能完成住持都未能坚持下来的荒行之人啊,若真存在所谓天才,莫过于此。即便是那时,少年也不曾这样狼狈,他们坚信波罗夷空却能够在修行之路上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这世上,还能有什么能将他逼迫至此?难道波罗夷空却创造了一套比荒行还要严苛数倍的修行之法? 无视所有疑惑惊讶的目光,波罗夷空却把真真假假的嘘寒问暖关在门外,只放鳗鱼饭、天妇罗,以及油炸面拖虾一条生路。波罗夷空却从未觉得新鲜出炉的食物看起来居然如此诱人,也没想到自己的自制力竟然在不断的磋磨下变得脆弱不堪,能够像一张纸一般被轻易洞穿。此时此刻,美拉德反应的造物堪比极乐净土的池中莲华,胸中涌起的撷取欲望竟难抑制。 波罗夷空却默默吞咽唾液,胸腔中鼓动如雷。他刻意控制大吃特吃的渴望,顾不上枯萎的肠胃发出的哀鸣,只是出神地想着:食欲居然会有这样有力的一刻……他的腹腔内各种器官似乎已经绞作一团,就连他断食那几天,也从未产生过这样纯粹、冲突的欲念。突然,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将手伸向下腹。 与女王的殊死搏斗让波罗夷空却疲惫不已,但也得益于这段经历,数十天的山林生活洗去了他身上的铅尘。波罗夷空却觉得自己内外空空,就连对欲望这样虚无缥缈的“感觉”,也看得更加清晰了。 不仅仅是食欲。更加饥渴,更加瘙痒,从更深层处漫延而来的,是与食欲同样原始的性欲。或者说,兽欲。 波罗夷空却握住自己的性器,仅仅是一瞬间的触碰,他便清醒地认识到,这与过去任何一次自慰都不同,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皮肤的略干的质感,指纹的纹理也像是纤毫毕现,充血的性器挺立着,仿佛在因为容量不足而颤抖。身体的变化尽在掌握,加速的心跳,涌动的血流,如网一般铺开的神经递质,来自原始的,性的快感笼罩了他,在一瞬间内,他从天国跌至泥间。 欲望这种东西,从不会看时间地点,只自顾自地突然出现,又自顾自地突然消散。如同刚牙牙学语的孩子一般任性,执意顺从本性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越是试图控制、按捺,欲望便会反弹得越高越快,要闹到天翻地覆,叫人再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才肯罢休。然而此时波罗夷空却终于正视一直以来被自己敷衍而过的欲望时,这份上一秒还重逾千斤的欲望,下一刻便如飞灰,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波罗夷空却知道,这次的消失是短暂的。他的欲望已经深如沟壑,远远谈不上满足。如同细雨一般的怅然若失淋在他身上,波罗夷空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湿透的,黏在皮肤上的衣服困住了一样,除了剥下掩饰体面的皮囊,再没有任何逃离的方法。 他逼迫自己去尝试被从前的自己认作“无聊十足”的事情,在布满堕落陷阱的快感丛林中,玩自欺欺人的极限游戏,每一次,他都将这些危险的尝试控制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他始终给自己留有余地,这不是对自己的试炼,更不是及解决迷题的探索。他选择的是逃避。借由这些出格的行为,逃避面对自己内心真实的欲望。 意识到这一点,波罗夷空却低下了头,空旷而昏暗的房间内,回荡着他低沉的嘶哑笑声。 呵呵……原来如此……波罗夷空却拿手心将自己的双眼盖住,充斥视觉的黑暗像迎面泼来的一盆冷水,让他感到少有的难堪,难以睁开双眼。 即使是现在,想起一郎那家伙,我也无法控制心中涌起的厌恶……但这其中,还有我一直以来刻意忽视,不愿意面对的东西,比凭空产生的厌恶更加让人无法直面的东西…… 原来……我是在后悔啊……后悔得不得了,想要重回以前。可是这份欲望却无法得到实现,心中的憎恶与其水火不容,我为无法采取行动将这份欲望变现的自己感到难以自容…… 一开始只是若有若无蹿出的低笑,随着波罗夷空却真正将自己摊开后,那自嘲的笑声便越发响亮。像是无言的宣告般,响彻空旷的房间。身体积蓄的最后一点力量也随之流走,到最后,波罗夷空却确实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如同空气一般后,他伸手抓向面前的饭食,将所有人类社会规定的礼仪抛在脑后,回归动物原始的本性,大口进食起来。

第不知道多少次,又一张被涂改得看不出原迹的纸被揉作一团,从波罗夷空却的手中飞了出去。在他身边,堆放着许多此前他从未涉猎过的领域专业书,例如:《沟通的艺术》、《拆解你的沟通力》、《非暴力沟通》、《亲密关系》……等等。 他从前总觉得去学习怎样与人交流是多余之举,他主张随心而动,随性而行,过去的十九个年头他都是这样做的,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与山田一郎的决裂。 他总觉得那不像是自己干出来的事,但即使他自己这样认为,也无法改变已发生的事实。到现在,他还没能弄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于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猿已乱,需要手段驯服。他学习各类相关书籍,从最底层的概念开始入手,开始搭建语言的高楼。他看得很快,内容不难理解,唯一的阻扰是与心中涌起的反感作斗争。很快他所积累的东西就已经搭成一幢独栋。波罗夷空却走进自己的劳动成果,门前挂着:「謹啓」,玄关门毯绣着「秋刀魚が美味しい季節となりました」(又到了秋刀鱼日渐肥美的季节),一楼客厅大摆书法「天高く馬肥える好季節となりました。しばらくご無沙汰しておりますが、お変わりはございませんか...」(正值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时节,久疏问候,您别来无恙吧...),楼梯顶的窗户闪过「さて」,二楼一间间房间看过去,全是「深くお詫び申し上げます」(表示深深的歉意)、「重ねてお詫び申し上げます」(再次表示抱歉)、「深く反省しております」(深刻反省)……走上顶楼,外面里面都白茫茫一片,只有天台上的毛笔大字「謹白」越发刺眼。 波罗夷空却回过头审视自己一周来的努力结晶,只觉得格式工整,用词精准,礼仪完备,一封标准可当优秀范文的道歉信……只有一点不妥,那就是他永远不会用这种口气和山田一郎说话,而且波罗夷空却毫不犹豫地断定,山田一郎如若真收到这封全是道歉没有解释的信,一定会气得将其扔进火炉里,然后从此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于是波罗夷空却干脆替山田一郎省了这笔麻烦。他把耗时一周,多达十二页的信扔进火里,他脚下的独栋轰然倒塌。 他站起来,没因为白费力气觉得恼怒,只是冷静地将“写信解释”这一条从他的清单中划掉。 他从霸占多日的房间内走出去,夜晚的寺庙不复以往平静。波罗夷空却去厨房时路过灵堂,他父亲端坐的背影掩在人影中,竟前所未有的显得邈远不可及。僧侣的背影挡在生与死之间,像是三途河畔岩壁掉落的阴影。波罗夷空却从中看出自己的未来,不关于佛,关于死。 波罗夷空却默默旁观他父亲诵经,亲友先后向死者告别,并没有那种电视剧常见的沉重气氛,众人体面地、安静地、含蓄地对逝者留下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告别。他们连话都说得轻而又轻,像是怕眼泪会腐蚀棺椁一般谨慎。如果连在生死面前,人都没有坦率的必要,悲痛究竟该往何处去? 他逐渐开始做梦。梦中眼泪滴穿墓碑,他在三途河一个接一个遇见熟人,大家都热烈地对待他,拥抱或咒骂,波罗夷空却对他们笑。山田一郎亦在其中,但对他并不特别爱,也不特别憎。他们对彼此,就像对认识的人一样点点头,山田一郎便擦过他的肩膀,带着他的弟弟们向前走去,身影隐没在河水之中。波罗夷空却仍坐在原地,他在等人。 第二天他自然醒来,不寒而栗来得后知后觉。与山田一郎之间的寻常竟然比陌生还要难以接受。他的心只顾着一味的暧昧不清,靠近会厌恶,远离忍不住思念,喜欢时叫嚣憎恨,憎恨时却又手下留情,假使从未相识将会是莫大缺憾,但如果轻轻放下,成为彼此可有可无的一部分,无可比拟的寂寞与害怕便淹没了他。 在此情形下,他不得不与自己的痛苦与矛盾坦诚相对。 他父亲叫住他时,神色竟然有些犹豫。他看起来有些怀疑自己说出的话:你是不是失恋了。波罗夷空却愣住。他父亲继续试图说服彼此:只有失恋的人像你这样——你变得不像原来那个你。说出最后这几个字时,父亲的神色古怪极了。波罗夷空却有些想笑。父亲和自己,竟也有一天面对自己时,会无知得像从结尾开始阅读故事的读者。 他和山田一郎的关系并不呈现恋人的性状。非要归类,在某些瞬间,他觉得自己和山田一郎像后天的兄弟。不过这种感受没有逻辑可依。波罗夷空却自己没有血亲兄弟,而山田一郎与他两个弟弟的关系怎么也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兄友弟恭,原则要求他不对似懂非懂的存在妄下断言。他所借喻的“兄弟”关系,描述出来是对镜自照的对称性,借鉴了一些不问缘由与代价的执着。想说的话,往往不必开口对方就懂,不愿讲的事,连一个疑问词都不会从彼此嘴里泄漏。向来只是灵光一闪的“兄弟”错觉,在决裂之后反而更加恒长。也是在这种时刻他才诧异的发觉,自己竟然会产生“如果与一郎有血缘关系的话……”,这样狼狈的假设。 山田一郎从不轻易向他人吐露烦恼。波罗夷空却正是被他这一点吸引,成为山田一郎的拍档。他与山田一郎的固执是匀称的,他们都不会主动向人求助的,是令人感到棘手的刺头。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倾诉方式是大闹一天后,筋疲力尽倒在一起,额头挨额头,吐息浑吐息,什么都不必说,只消听着对方急促的呼吸逐渐平复,他们就知道对方都将心中的郁结吐出来了。他曾经以为这段关系浓郁堪比山田一郎与他的兄弟,现在,他无意对比,只想挽留这段自己亲手打破的关系,犹如用双手将水从溪流中掬起,然后开始倒数它的生命。他父亲劝他:莫强求。

求助文字无果后,波罗夷空却尝试作曲。借助无形的、转瞬即逝的音乐表达晦暗不明的意义。制作音乐的间隙他会想念麦克风的存在,那是个鲜明而短暂的标志,像是山田一郎作为搭档的代言。他还是没能与对方取得任何联系,即便他已经习惯了那股来历不明的厌恶,正因他习惯了那股来历不明的厌恶。 他在编曲中埋下尖刺和炸弹,把旋律打碎揉烂,把献给死者的佛经变为叛逆的号角,钻研一个音符的高低到日夜不眠的程度。天国狱受邀来拜访他父亲时与他聊起一桩情景实验:有的小孩在母亲离开后像没什么反应一样,甚至玩得比之前还开心。但实际上,他们的内心非常焦虑,为了掩饰这份焦虑,他们假装自己玩得很开心。 波罗夷空却拿手指扯出自己的黑眼圈:你觉得小僧玩得很开心? 过去你在一段关系中攫取了越多的幸福与满足,当这段关系破裂时,你势必被灌输等量的痛苦。人际关系唯独在开端与结尾是公平的。如果这是你抒发痛苦的方式,我不会反对。你需要完成这段叙事。但不要给自己定下悲剧的基调,沉溺在假装悲痛之中……如果你需要其他方式来发泄,我的办公室每天下午四点之后接待没有预约的来客。 波罗夷空却盯着他瞧了会儿,对面前这位靠谱的成年人扯出一个笑容,多谢你。他郑重道谢,又以对待朋友般十分随意的态度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又将头埋进五线谱中。

收到来自中王区的包裹后,他很少呆在寺庙。一出门往往是去电影院看通场电影,在快门不断开合的一小时又一小时内看一场又一场精心编造的假象。偶尔他会忘记自己身处的场景,荧幕背后似乎诞生了另一个世界,存在着三个小时乃至以上的真实。演员一言一行的自然恐怖到让观众怀疑起自己的认知。波罗夷空却歪着头,手肘撑在扶手上,被演员邀请至假象的万花镜中。在那之中他看到自己的过去,“现实比艺术更荒诞”,不知道是谁说出这种话来自我安慰,在波罗夷空却看来,现实就算是虚假的也毫不意外。他早已体会失真的荒唐透顶。 麦克风在他生活中的再次回归就像一段故事里“起承转合”的那个转。一转,再转,终转。是谁在抽动他命运的陀螺? 看着演员光滑如磨砂的双眼,波罗夷空却想起夜晚草丛中蛇簌簌游走,鳞片闪着银光。那些嗑药到精神失常的人也曾这样忘我地沉迷于虚假之中。如果在某个晚上他抓住蛇的尾巴,又或者登上前往池袋的列车,或许那就是最终的“合”。一团乱麻的生活将会打成一个死结,他试着厘清线索的脉络,最终无果。现在他想到,自己何必那样做呢?他为什么不可以把死结烧掉,或者用剪刀剪作碎屑? 白蛇、女王、佛祖、天国狱、四十物十四、碧棺左马刻、白胶木簓、……山田一郎。这些人一一自他脑海中掠过。他的生活繁杂像八点档情景喜剧,命运不会公平到分给每个人均等的五分钟。这个世界或许在一开始就选定了主角,剩下的配角为三十秒的镜头分配群雄逐鹿。谁在乎他波罗夷空却是否理解了某个突兀难懂的情节,是否愿意配合中王区的演出?他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转折付出刻骨的代价,很难释怀。但舞台催促众人前往下一剧目。波罗夷空却不是听话的演员,但他内心欲望足够强烈。他要一个解释,要一个肯定的回复。更何况,他清楚世界的残酷。不往前走,只会被车轮碾扁。他相信山田一郎不会是被碾在轮下的那一个。 通常电影放映彻夜。质量良莠不齐,但总的来说值回票价。最后一部放映的是《马戏团》。波罗夷空却走出电影院大门,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他至今难以欣赏此类电影。最后,波罗夷空却买了一袋橙子,与麦克风一同当作伴手礼前往天国狱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