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的决心

那个女人走进房间时,宋泰燮觉得自己似乎闻到了海潮的气息。 你父亲从山崖坠落,当场死亡…… 女人垂着脸,漆黑的长发洒在脸庞,侧颜线条流淌如水。那是我丈夫。女人用平淡得奇异的语气说,仍旧盯着尸体,我叫水户洋子。我是日本人,韩语说得不太好。 她抬起头,看向宋泰燮:可以的话,请尽量用简单一些的话向我说明。她的韩语说得比韩国女人更加婉转,带着日语圆润的发声习惯,轻巧地在宋泰燮耳边摩挲。宋泰燮之前在死者的手机屏保上面见过她和死者的合照,她的美丽似乎要冲破屏幕向人杀来。水户洋子本人显得比电子屏幕中更加憔悴,没有化妆,眼睛下带着明显的淡青色。然而就是这张未经修饰的面孔却美得更加动人,不仅美,还有被照片刻录不尽的内敛、复杂、沉郁。

哥,你不觉得这个女人很奇怪吗?丈夫死了,她却完全不伤心。 宋泰燮快步跨着楼梯,没有直接回应下属意有所指的问句。他脑海中浮现水户洋子的面孔,随后微微摇了摇头,将其替换为妻子郑玳嫚的面庞,嘴角露一丝笑意:如果是我老婆的话,估计也不会多伤心。他把手里的记录板换到另一只手上,她会说,‘我早知道会这样’。宋泰燮补充道,像是自嘲一般的笑容自他脸上闪过。 进审讯室前,宋泰燮先去上了个厕所。出来洗手时,他注意到自己的领带有些歪。他试着理了理,形状还是不尽人意。工作数年后,他早就学会平衡稀缺的时间与强迫的审美,但这一次他没有妥协,而是把领带扯掉重新系了一次,系好之后,又补喷了一点香水。下属从内间走出来,看到他这样,笑着打趣说:哥,你理得再整齐,也只有给我们和嫌疑人看啊。 水户洋子现在就是嫌疑人之一,因为面对丈夫的死,她的悲伤毫不露骨,反而非常隐秘。只是宋泰燮能够察觉:那悲伤虽然藏得很深,却已经满溢出来……虽然可能并不是为了丈夫的死而悲伤。 宋泰燮看着洗完手的下属在外套上将手擦干,将手帕揣进兜里,说,等会儿,用最简单的说法向她解释一下尸检的必要性。下属点头,宋泰燮又强调一遍:用词一定要简单。 我知道啦,哥,因为她是日本女人嘛。

死者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他的随身物品上都刻了姓名的首字母。在水户洋子的监控录像与照片在屏幕内被刑警放至最大的过程中,宋泰燮忍不住想:这个女人身上会不会也有死者的烙印?一个纹身一闪而过,掩在衣装之下,若隐若现。 倒回去。宋泰燮伸手按住同事的椅背,弯腰凑近了屏幕。水户洋子漆黑如夜的衣衫下,苍白瘦削的大腿上,有一个形似樱花的暗红色纹身。宋泰燮掏出手机拍下了照片。

问讯室最近换了新的顶灯,冷色的光线像是海水,填满这个长方形的盒子。水户洋子与宋泰燮隔着一张横放的长桌对坐,身侧是一整面单向玻璃。宋泰燮调整了一下录音器的位置,向玻璃背后的同事示意。水户洋子坐在椅子上,双手稳稳当当地搭在膝头,宋泰燮推门而入时,水户洋子朝他看了一眼。宋泰燮不禁开始担忧自己那补喷的香水味道是否太浓。 关于您丈夫的死亡现场,您是想要听文字描述,还是现场照片? 水户洋子看着他,秀丽的眉毛微微耸动了一下。宋泰燮放慢语速,用更为简明的词汇解释了一遍。水户洋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看照片吧。她说,随后低头,嘴角轻轻一抿:那是一个笑容,虽然转瞬即逝,但宋泰燮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这当然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一个反常表现,会让任何一个刑警脑中警铃大作。这是在宋泰燮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紧随其后的想法是:眼前这是一个非常离奇的女人。

警方展开了对水户洋子的监视,这是宋泰燮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不是因为他多么热衷监视嫌疑人,而是一直困扰他的失眠将他推向这类工作内容,与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如起来干点实事。 水户洋子在做老人护理的工作,宋泰燮拿着望远镜追随她的身影,发现那枚禁锢她的婚戒已经被摘了下来。呜哇——真是绝情的女人。下属在一旁评价道,哥,你看见了吗?这才几天,她工作的时候婚戒都不戴了。望远镜内,下属口中绝情的女人此时正搀扶着行动不便的耄耋老人翻身,像是照顾婴儿一样给老妇盖上毛毯,动作细致小心。望远镜似乎将宋泰燮带到了水户洋子的身边,近距离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苍白的手指压着刀锋,削出极薄的苹果皮,跟着她走到客厅坐下,伫立在她面前,俯视她用笔迹稚嫩的韩语写工作记录,一笔一画工整用力像刚学写字的小学生。水户洋子突然抬起头,与宋泰燮撞上视线。她如雾般的眼睛没有倒映出任何人,宋泰燮惊吓间慌忙放下了望远镜,回过神来才发现心脏跳得很不寻常。

水户洋子被传唤去警局做二次讯问。 宋泰燮问起水户洋子手背上的伤口,对方没有回答,而是直接站了起来,捞起了棉质的裙子。宋泰燮在这一瞬间的反应实在有些辱没他多年的从警经验:他就像是高中男生一样慌忙站起来,避开目光不去看水户洋子苍白皮肤上的红痕,招呼女同事进来将自己从这尴尬的情境中解救出来。 水户洋子愣了愣,随后安慰他说:没关系的。宋泰燮看向她,水户洋子对着他笑了笑:没关系的。手仍捞着裙摆,没有将裙子放下去。宋泰燮于是掏出手机拍照取证,他站在桌子后面,艰难地弓腰靠近。水户洋子往后走了两步,给他让出位置,示意他可以在近处拍照。她又说了一次:没关系的。 侧腰、大腿、手臂,都有几道并列的抓痕。这都是你丈夫抓的吗? 水户洋子摇头:是我自己抓的。 自残? 有着漆黑长发的女人点了点头。 看到你这样,你丈夫说了什么吗? 水户洋子抬起头来直视着宋泰燮。漆黑的,蛛网一般轻而密的长发洒在她的脸颊上,水户洋子掀动嘴唇,没有说话,而是先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狠毒的女人。她开口,用词古意盎然,语气跌宕得颇为戏剧化。 你从没有和你丈夫一起去爬山? 水户洋子摇摇头:我恐高。她把手背上的创可贴撕了下来,露出下面还没有愈合的细密创口,所以他就生气了。她在手背上做了一个抓的动作,像是小学生模仿电视剧里的演员一样,故作凶狠的表情,整个人却显得天真。

我不喜欢山。我喜欢海。水户洋子突然用日语说,她左手拿着手机,将宋泰燮听不懂的语言录下来翻译给他听:我的故乡就在海边,我的名字‘水户洋子’里也有海,‘水’和‘洋’,就组成了大海。 机械男音以其毫无起伏的音调把水户洋子圆润的日语转述为平板的韩语给他。 宋泰燮对海却没有什么好印象。他的老家也在海边,他的哥哥还活着的时候,常和大海打交道,还没有上中学时,就常常出去海钓。同样也是还没有上初中的年纪,去到海上就再也没有回来。宋泰燮保持着礼貌的沉默,水户洋子略显消瘦的双肩让他想起幼时所见的母亲的背影。那时候他没有站出去安慰丧偶的母亲,他哥哥担负了这份责任,后来哥哥也相继死去,宋泰燮那时候始终无法妥善处置母亲与自己的悲痛,考入警校之后便很少再回家,之后工作、结婚,此时此刻他见到水户洋子,突然想起母亲,才发现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她与妹妹。 于是像要弥补什么一样,他对眼前这个丧偶的异国女人生出一些恻隐之心。问讯占用了晚饭时间,宋泰燮自掏腰包点了一份高级寿司套餐,漂亮的漆质盒子端进来时他悄悄观察水户洋子的表情,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精致的寿司时对方似乎愣了愣,抬眼看向他,两个人视线撞在一起,宋泰燮朝她微微点了点头,水户洋子笑了,看起来有些腼腆。

水户洋子的叙述让她在宋泰燮心中的可疑程度下降很多。尽管他个人认为水户的辩述很有说服力,身边的同事却指责说他在审讯时感情用事。于是宋泰燮继续监视活动——很难讲这是否也是感情用事的结果,他内心或许还渴望着监视继续下去。想到这里宋泰燮觉得很讽刺。水户洋子的车开进小区了,宋泰燮连忙把自己藏在墙壁后面。 水户洋子下车,然后拐一段路走到墙边底下,喂一只毛发微蜷的流浪猫。她买的最好的猫粮,毫不吝惜地倾斜在小碗里,如同上苍降下甘霖。水户洋子抚摸小猫,小猫并不反抗,也不害怕,她们像一对相伴已久的朋友,水户洋子对她的好朋友说一些知心话,就像全天下所有密友聊天一样,用的最熟悉的语言,最诚实的语气: 你是想答谢我,所以才给我送来乌鸦的吗? 宋泰燮听到开头的日语,连忙打开了手机的录音。 谢谢你,真厉害啊,能够抓住飞在天上的鸟,你跳得真高、跑得真快啊。如果这里不是每天都有猫粮,你会去往更远的地方吧。 水户洋子保持了一阵子的沉默之后又说:如果你真想报答我……你把那个亲切的刑警的心给我吧。宋泰燮似乎听见下方的水户洋子轻轻笑了一声,又说,我有些想要。

猫或许是真的有魔力吧。宋泰燮听到翻译器里模仿男性嗓音的电子合成音说:“把那个警官的心脏给我”时,小小的吓了一跳,脑子里冒出上学时候看过的日本鬼片,有一头非常漂亮的黑发的日本女人,从电视里、深井里爬出来,向爱人或者仇人索要补偿。他的心跳得很快,但是表面还是若无其事的模样。 水户洋子不是女鬼,从宋泰燮的监视所得判断,这只是一个孤独的女人。宋泰燮通过望远镜注视这个来自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度的女人,硕大的落地窗后,她一个人在偌大的房间中穿行,已经看不出任何亡夫曾在此生活的痕迹。 宋泰燮习惯口述监控情况,用腕上的智能手表记录下来: 喜欢抽烟,往往一连抽好几根,这样对身体可不好啊。 晚饭总是冰淇淋……快化掉了也不吃啊。 看了很多的古装剧,那些古意盎然的用词是从这里面学的吗?蜷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还维持着这个姿势……不会不舒服吗。点燃的烟还夹在手指之间,烟灰快落到地毯上了。 宋泰燮想帮她接住。水户洋子微微颤抖的背影与眼睛只隔了一管镜筒的距离,于是带给他两人并肩而坐的错觉。

水户洋子的嫌疑解除了。她提供的证据让案子以自杀结案,结案的那天晚上警局聚餐,后辈对这个结论很不满,喝了许多酒。宋泰燮只是沉默,对下属失望的质疑不予回应,一口接一口地喝着从水户家看到的威士忌。他为人随和,但是生气起来却很恐怖,下属一般不会刻意惹怒他,今天却是个例外。众人都散完了,宋泰夑还坐在原地,一口一口饮着酒,压制心中那股令人不安的躁动。或许是同为男性的下属也察觉到了水户洋子那危险的吸引力,才断定他不会因为这个女人对自己发火,否则水户洋子的麻烦只会更大。离奇的是,新丁更多地察觉到了水户洋子的危险,而他呢? 案子结束了,以后也不会再有来往,也许是时候趁此机会悬崖勒马了。宋泰夑对自己说。就在这时,他收到了水户洋子的短信。没有那种古朴到怪异的书面韩语,只有一张照片:被弄得一片狼藉的客厅和睡在沙发上的下属。 他立刻站起来冲了出去。

水户洋子并不讨厌宋泰夑。比起大多数男人,尤其是她的亡夫,他已经好了太多:不会动手动脚,态度温和小心,有意收敛眼神,香水的气味并不刺鼻。更加重要的是,宋泰燮是个优秀的警官,正因为他细心精明,广得人心,而且是这桩案件的负责人,所以得到他的信任的自己有更多可能脱离怀疑。 第一眼看到他时她察觉到这是一个非常敏锐的刑警。当他蹲下去拍她手背上的创可贴时,水户洋子的心怦怦作响,像接连不断的春雷。 但宋泰燮太过敏锐了,并且这份感性用错了地方。这份在察觉细微感情方面的敏锐,从各种残迹倒推曾存在的悲伤,刑警不仅是生死案件的推理好手,还是个太具同理心的感情侦探。每当他挑着眉,向她投来怀疑又关心的目光,专注地凝视她时。水户洋子发觉,自己开始逐渐习惯被宋泰夑这样注视。一开始当然有紧张,作为刑警和被他怀疑的嫌疑人,后来当她察觉这眼神中蕴含了更多男女之间的暗流,水户洋子松了一口气,同时开始有意吸引对方的更多视线。像是赌博,宋泰夑投注进筹码罐里的目光愈多,里头的关心和爱护愈多,听着罐子逐渐被填满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响,水户洋子便更加安心,有更多的满足感。她认为这样自己赌赢的概率更大。 而且相处越久,她发现警官的破绽越多。比如当她质问他自己的嫌疑被排除后是否开心,对方肯定的回复;比如他费力整理被自己弄成一团废墟的客厅时,毫无防备地背对她扫地,露出被汗水打湿的衬衫下轮廓分明的后背;再比如他完全不了解日本,他不会做日本料理,炒咖喱乌冬时先把乌冬面放了下去,那样面条必定难以下咽。他也不会日语,水户洋子在他的房子里悠然漫步,随意翻看他桌上的文件和书籍时,发现一本日本语初级,里头的笔迹堪称稚嫩,旁边还夹了一支乌鸦的羽毛,她的猫送给她的那只乌鸦。水户洋子翻看的间隙瞧了一眼宋泰夑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咖喱的香气洇散在房间里,水户洋子忍不住笑了。或许带着些嘲弄吧,但她觉得这个男人在她面前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兀自倾诉衷肠,背地里想要更了解她,更靠近她的努力,并不让她讨厌。正相反,挺可爱的。水户洋子垂下眼眸,想。 咖喱乌冬炒面的确失败了,和她故乡的相比,但水户洋子还是说好吃,这也是真心话。她很久没有听到煤气打燃的声音,吃过温热的晚饭了,也很久没有人笨手笨脚地做饭给她了。

其实可以就此收手了。看到晚间新闻的时候她正呆在家里,挖冰淇淋当晚餐,吃得浑身冰凉。电视播报了一个听起来很耳熟的名字,宋泰燮和她聊起过,因为对韩语不熟悉,水户洋子倒回去重新听了好几次,终于确认这就是宋泰燮一直以来追捕的犯人,前几天他刚感谢水户洋子的话给了他新的追查思路,而现在,电视里的播音员说这个人死了。水户洋子几乎没有犹豫就往宋泰燮的居所赶去,即使是作为补偿也有充分的理由赶过去陪伴这个失意的警察,她是这样对自己说的。墙纸上的海浪汹涌,水户洋子搭着鞋柜犹豫了片刻,没有选平时的通勤皮鞋,穿起了久违的高跟鞋。余光瞥到深绿色的浪花在背后奔腾而来,她突然意识到身体从来没有像这样充盈着出发的力量。 自己太坏了。走在路上她还在想,警官现在应该很难过,追查那样久的案子以这种方式了结,可是她却只是因为有机会见面而高兴,就像是因为地震放假而开心的学生。

取下挂在宋泰夑家中墙上的那些照片时水户洋子松了一口气。她把案件相关的照片烧掉,但是把自己的照片留给了宋泰夑。那面墙上全是宋泰夑经手的,尚未解决的案件照片,自己的案件不在其中了,这桩案件不再是悬案了。居然会觉得有些遗憾。水户洋子心想,但总不能留下更多痕迹。 关于案件的照片销毁了,关于她的照片被宋泰燮强硬地保留下来。就随他吧,水户洋子知道这是必要的条件,她的美貌,宋泰燮的执着。在极近的距离中,水户洋子看着宋泰夑努力藏住期待的目光,突然起了玩心,她盯着宋泰夑的眼睛:你试试用日语夸我? 宋泰夑一愣,很快地眨了几下眼睛,眼神在水户洋子微笑的脸庞上飘来飘去。他撅起嘴唇,声音细微: き…綺麗…?

她忘记那几天是如何度过的了。和宋泰燮之间的关系像是刚喝几口的酒,虽然还不至于醉,但是没有办法停止继续饮用的渴望。 他们逛庙拜佛。我不信佛,连神社也很少去。她对宋泰夑说,察觉到对方有些疑惑的目光,又解释,就是日本专门供奉神明的地方,有……她不知道鸟居用韩语怎么说,于是说,有很多红色的柱子。日本人觉得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神明。很荒唐吧?说完自己又笑了一下。宋泰夑说,如果是之前,我大概不会相信吧,但现在我倒觉得不是胡说。水户洋子微微笑了笑,没接话,把双手握在唇边吹气。宋泰夑见状握住她的手,发觉这双手冷且粗糙,尤其是掌心,磨出了一层老茧。他抬眼看向水户洋子,对方很坦然地接受他疑惑的注视,只是发现那目光中更多的是关心才像是苦笑了一下:韩国女人的手比我柔软更多吧。宋泰夑没有回答,他从外衣上方第二排最右边的口袋摸出护手霜,双手捧住水户洋子的手,给她擦上。宋泰夑的手不算特别宽阔,但是非常有力、温暖。就是这双手抓住了难以计数的凶恶罪犯,水户洋子曾经亲眼目睹过一次,那时这双手戴着钢丝手套,不带犹豫地往逃犯面门上砸去,现在却非常小心地握着她的手,仿佛对待一尊易碎的玉佛,态度珍重而虔诚。 在镀金佛像面前,水户洋子听了宋泰燮手表里的录音。水户洋子越听,越觉得面前的佛像仿佛要压倒下来,把她砸成一滩肉泥,作为她利用宋泰燮真心的惩罚。但她无所畏惧,或许是因为不信神佛,或许是这一刻她身后有宋泰燮,她真切地确认了宋泰燮对她的感情,她被爱填满的一瞬间觉得就被这爱撑破也无所谓。流泪也是因为体内承载的东西太多了,超越了极限,水户洋子拭去眼角的水珠,像是为了反驳这其中并不包含自己的感情一样,用日语低声骂了一句:该死。

撑伞时,宋泰燮把伞面往她那边倾斜,但伞太小了,遮不住两个人,只是淋湿多少的区别而已,水户洋子会笑着握住宋泰燮把伞的手,把伞摆正。水户洋子不小心踩到水坑,宋泰燮蹲下来用随身携带的纸巾给她擦溅到脚踝的水。就像天底下最亲昵最甜蜜的新婚夫妇一样,水户洋子躲在伞下,动作自然地拉开宋泰燮地外套,从里面掏出纸巾、护手霜和口香糖。用纸巾擦去宋泰燮肩膀上的水珠,学着宋泰燮在手背上挤过量的护手霜,然后握住对方的手,把护手霜分给他。口香糖自己吃一粒,再喂一粒到面前人嘴里。宋泰燮看着她,嘴巴张开半天没东西进去,看到她嘴角的笑意,才发觉被水户洋子戏弄了。 他们挤在一间厨房里烹饪晚餐时,水户洋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宋泰燮没有阻止,甚至没劝她少抽一点。水户洋子问起,他说自己在戒烟,知道越是不许抽,就越想抽。水户洋子笑:你现在想抽吗?她身上的烟味染到宋泰燮身上,警官看起来仍然古井无波,只是手里的番茄被他捏爆了。 她陪宋泰燮缓解他失眠的问题。让宋泰燮躺在自己膝盖上,一下一下地为他按摩,轻声念着失去脑子的水母浮游,一直到他沉入梦乡。在这个过程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宋泰燮对她说起自己的老家,还年少时便被噩运临幸的家庭。他讲起自己的哥哥,说他还生活在某个遥远海岛上的天真梦想。 我小学的时候一有空就跑到老家最高的山上去,大家都叫它虎尾山,从那里可以把老家的海望到尽头。我借了朋友的望远镜,每天都在找那座岛。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水户洋子轻柔按压他的太阳穴:现在不找了吗? 宋泰燮干笑了两声:我现在在釜山。虽然到处都有山,但就是觉得那座山,那片海是独一无二的。 水户洋子轻声表示赞同:是啊…… 宋泰燮总是说着说着便在水户洋子的按摩和呼吸中睡去。这双膝盖已经许久没有人依偎过,水户洋子拿手指拨开放在宋泰燮眉眼上的卷发,沉默着看他的睡容,拿目光描摹他眉眼鼻唇的起伏。她不可避免地想起过去。窗外夜露深重,寒意从窗户缝隙中渗透进来,宋泰夑就安心睡在她身边,水户洋子不觉得冷,但忍不住预计,思考从这温暖中抽身而去之后,自己又当如何。 但她没料到的是,不是她选择在寒夜中离开温暖的火炉,而是这火被外界的风雨吹打,自己熄灭了。

她走进房间后发现宋泰燮的情绪不对,才留意到门口那双很少见到的登山鞋。水户洋子看着他拿出了自己照顾的那位老人的手机,脸上没有流露任何多余的表情,她悄悄点开手机的录音器。宋泰夑说话比平时语气更加激动一些,当水户露出那种没听懂的微表情或者小动作时,宋泰夑也没有像以往一样停下来放慢语速,用更简明的词语向她解释。 水户洋子意识到,宋泰燮给予她的特权正在逐一收回。 暴露了。水户洋子艰难地理解宋泰燮口中复杂的韩语,只能明白这么一件事。他知道自己杀了丈夫,知道自己欺骗了他,知道自己的接近和纵容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尽职尽责的警官会怎么样?他会把自己抓起来吗,会重新提起诉讼吗…… 但是宋泰燮没有。他最后只是用水户洋子也看不穿的表情交代她:把手机扔到海里去,把证据销毁掉。他离开的背影像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他向来挺直的背脊倒塌下去,水户洋子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垂头丧气的模样,他甚至忘记带走落在沙发上的外套。宋泰燮说了太多水户洋子听不懂的话,她能做的只有勾起嘴角,用虚弱的微笑表明自己并不是心怀恶意欺骗他,冒犯他身为刑警的尊严。她只是不得不这样做。 不会动手动脚,态度温和小心,有意收敛眼神,富有迷人气质的宋泰燮警官,用水户洋子听不懂的复杂词汇所表达的意思是,这些让水户洋子青睐的气质来源于他身为警察的自信,而现在这些气质,连同他本身的自信,都因为爱上水户洋子而崩坏了。水户洋子当时没有听明白,陌生的语言树立起太多隔阂,她不理解这个词的意义,本来的推测是“失望”、“悲伤”、“愤怒”的含义。她不知道在韩语里,粉碎崩塌的意思就代表了这个词。在她掩饰无知的笑容面前,宋泰燮说自己沉溺于她,已经彻底崩坏了。 “彻底崩坏了。”水户洋子看着词典上的解释,感到一阵陌生的疏离。理解始终滞后,当她终于用日韩混杂的思维真正弄明白了这个词的重量后,水户洋子茫然地站起来,四周壁纸遍布深绿海浪,她孤身一人站在这汪洋中,怀抱着宋泰燮落下的外套,上面残留的体温也消散了,水户洋子徒劳地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重新温暖它,但直到发现有水珠落在上面,在呢子材料中洇散开来,她才发觉自己已经落下了眼泪。

水户洋子再次去的时候,宋泰燮在釜山的房子已经空了,房东告诉她住在这里的好心警官已经搬走了。水户洋子说不清内心的情绪,下意识微笑:为什么说他好心呢?房东说,宋警官为人友善又慷慨,他搬家的时候那样子看起来,简直糟透了哦!我们关心他,但是他只让我们放心,还送了好多东西给邻居和房东,什么小炒锅啊,还有便携台灯,我儿子现在天天用来学宋警官给的日语会话书……

新一任丈夫并非她的新目标,只是她借以回忆宋泰燮的媒介。现任丈夫向她求婚,无非是看上了她精美的皮相,能为他增光添彩,现任丈夫在投资行业有一个虚张声势的名号,他凭借这份名号坑蒙拐骗。一个美丽的妻子就和阔绰的出手一样,是资本的彰显。 水户洋子答应他,只是因为想起了宋泰燮。她想起他,然后想要凭借现任忘掉他,然后又在对比两个男人的过程中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他。任何东西都让她想起宋泰燮,电视里苦情的戏码,暴怒的男人伴随咆哮的拳脚,丈夫的存在,咖喱乌冬,山与大海。 她和丈夫去了荔浦。丈夫是为了躲避讨债的男人,她是去见宋泰燮。这当然会带来痛苦。深夜寒露深重,和当初在釜山,在宋泰燮卧室里度过的夜晚一样,只是这一次不会有人担心她会不会冷。现任丈夫嫌弃烟味,呵斥她出去抽。水户洋子点燃烟,在夜雾中吐息朦胧烟气,但是哪怕是痛苦也好。她很想见他。有这样难以割舍的欲念是离开日本之后的第一次。

荔浦的宋泰燮警官,和她回忆中的宋泰燮警官,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因为抑郁症?因为失眠症?还是因为她。漫天火警警报声中,水户洋子站在楼上,隔着窗户,温柔而冷酷地从头到脚打量站在中庭的宋泰燮。发型还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穿着仍然低调用心,那十二个口袋还藏在外套之后,装着口香糖、创可贴、手帕和其他东西。但是有黑眼圈了,肤色更深了……再加一条,香水味变浓了。是因为是在海鲜市场的缘故吗?水户洋子看着面前惊讶的宋泰燮,露出微笑。扯了扯自己头上的假发,尽管她知道对方最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当然是来见你的。这句回复还没有让他听到,首先传出去的却是丈夫的死讯。当丈夫发现她存在手表里的录音,拿她和宋泰燮之间的感情威胁她时,水户洋子简直忍不住冷笑。占据丈夫名分的男人,其愚蠢和下流让她鄙夷。自己第二次的大意,宋泰燮质疑的目光,与上一次几乎相同的人事物……或许是自己罪有应得吧。水户洋子不免自嘲地想,找出追债人的联系方式发去一条信息。 信息发送的一刹那她想到了太多,以至于脑海一片空白。最开始自己就是飘洋过海,只身一人来到这片土地,其实什么也无所谓了,只是为了不被遣送回日本而拼命挣扎。本来生活就已经低到最低谷,没想到却陷进宋泰燮所给予的一无所知的爱的沼泽之中。他对自己了解多少,自己又对他了解多少,为什么会执着到这个地步,越是挣扎陷得越深。她此前是抱有希望的,使尽手段就能够把他抓牢在掌心,但现在她使尽手段,为了关上自己第二任丈夫不安分的嘴,为了不让所谓“丑闻”叫他职业生涯也一同崩坏,结果是她认知中那最后一点希望,也被她的手段给浇灭了。因为宋泰燮是警官,她是嫌疑人,现在真的是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可能了。 水户洋子干笑了两声,去点香烟。手有些抖,身为护理师的死刑宣告。水户洋子拿手抵着额头,脸埋在膝盖里,咬着嘴唇闭上眼睛,把眼泪和叹气全部关在体内。 电视里传来直播的体育赛事开始比赛的声音。水户洋子抬起头,惨白的荧光像一场雪落在她脸上。短时间内突发事件太多,她居然忘记今晚是预定观看比赛直播的。她的视线有些迟钝地跟随屏幕里那点红色,摄像机拍摄的画面总不是她想看的,但多年来作为观众的经验让她很快通过数个一闪而过的画面判断局势。双方队员表现出色,正因如此可证明红队的胜利并非侥幸,而MVP的称号分量更加切实,重逾千斤。水户洋子笑了,长时间的守望到此圆满结束,是他无数次梦中的景象与荣誉吧。三年了,这三年她从日本逃去韩国,从釜山到荔浦,走过的路加起来终究还是没有从日本到美国跨越的距离远。本来就是不需要担心的吧,但她还是想亲眼见证这一幕,即便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稍一松懈便流泪了,水户洋子手里的烟已经燃完,烟灰浩浩荡荡落下去。水户洋子从来不喜欢韩国,她也不喜欢日本,但是她想念过去的时间,记忆里的家乡,想念从未产生过背井离乡念头的少年时光,想念和宋泰燮刚刚开始但还没有到破镜难圆的时段。她想做梦,想回家。

杀害她第二任丈夫的犯人被抓捕归案,是那个被诈骗的追债者,合乎情理的杀人动机与确凿的杀人证明。警局把嫌疑人水户洋子放回家中。但宋泰燮还紧咬着她不放,这是对的,她希望宋泰燮永远也不会松口,目光一刻也不从自己身上移开。接到宋泰燮的电话的时候,虎尾山下雪了,巍峨的漆黑剪影在纷飞的雪花后就像一片大型背景板。 你现在不继续找了吗?水户洋子在电话里问宋泰燮,有些没头没尾,但宋泰燮很快想起来她在说他小时候找哥哥的事。当时他都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水户洋子会记这么久。 你到底想干什么?宋泰燮反问。 你来这里吧。我想和你一起登你登过的山,看你看过的海。

空气冰冷,水户洋子的呼吸带起一层又一层白雾,她一马当先走在前方,这里的路她很熟悉了。宋泰燮跟在她身后,随时准备好搀扶她,时不时往下看一眼攀爬的高度。他还记得水户洋子恐高。 不像多雾的荔浦,山上的空气透明,夜色之下干净而清冷。宋泰燮皱眉看着她,水户洋子不做多的解释,她很清醒地认识到,见面的机会寥寥,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宋泰燮关于案件的追问,都被她忽视,此刻她只说想说的话,把握最后的机会。 我……已经学会了不对婚姻抱任何期望。到达山顶后,水户洋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说,手里捏着一个厚实的信封,作为我拥有的寥寥武器中的一个,和某个男人结婚,只是一种……手段。我并未奢望通过它得到幸福。水户洋子抬起头,看向眉头紧皱的宋泰燮。直到遇见了你。她说得轻声细语,但是我也知道,你不可能与我结婚的。 她改用日语说话:离开我之后,你睡得好吗?还是经常失眠?你应该学会忘记,学会照顾自己。她垂下眼睫,我也一样。 再见到我,有没有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机械的女声将她的话翻译成韩文,播放给宋泰燮听。不再具备水户洋子本人那样略显沙哑的嗓音,那样轻缓涤荡的语气,感情与含义错位投放至宋泰燮耳中。 他看着水户洋子,没有说话。心其实已经跳得很快了,每一下都震痛,宋泰燮难以组织语言,他几次试图开口,但都艰难地咽了回去。你……他开了个头,微微侧过脸,水户洋子头上戴的探照灯光线强得和审讯灯如出一辙。宋泰燮感到在这样强烈的光线审视下,那些被藏起来的真心话都无所遁形。于是他索性说一些不必藏起来的话:但是你还是嫌疑人,我是警察,这一点是不会变的。你明白吗?他甚至记得照顾水户洋子的韩语水平。嫌疑人,就是被警察怀疑的人,你知道吗? 水户洋子勉强笑了笑。我知道。她说,手抚上宋泰燮的脸庞,我喜欢这样。她说得非常轻,但是不带丝毫犹豫和勉强。 水户洋子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连同手中的信封一起给宋泰燮:帮我烧掉吧。

信封很厚,宋泰燮只有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一烧掉:一张已经过期的机票,从日本飞美国。火烧得很快,顷刻间这张价格不菲的机票变成飞灰。一张没有核验的球赛入场券,同样已经过期,位置很靠前,这张纸厚一些,燃烧得慢一些。一张合照。看起来还是学生,穿着水手服的水户洋子,身后是三个打扮得像不良少年的男生,她旁边还站着一个更加显眼的,一头红发的大个子。宋泰燮没有问水户洋子这个人是谁,但他立刻联想到和水户洋子的初次见面,她腿上的樱花纹身。他凝视着照片上水户洋子的笑容,他从没见过她笑得这么肆意。他想起之前被自己强行留下来的,在监视中拍摄的水户洋子的照片,与这张相比,即便再美似乎也不值一提。照片很难燃烧,他重新点了好几次,才松开手,让过去的水户洋子最后一点灰烬飘散在空中。 身后传来逐渐加快的脚步声。宋泰燮脑海中不自觉回想起水户洋子第一任丈夫的死状:在极高的山崖上被水户洋子从背后推下去。和自己现在的处境别无二致。他闭上眼,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却还是在被水户洋子从背后抱住的一瞬间惊叫出声。他的心跳得快蹦出来了,宋泰燮缓缓转身,水户洋子手里拿着之前那桩案件的决定性证据:那部记录了她攀爬步数的手机。甚至还保持着他给她时的原样,连封口袋都没换过。宋泰燮震惊且急切:不是让你扔掉吗?但水户洋子笑着给他,好像并不在意被怀疑或者定罪。 用这个重启调查吧。她说,我啊,或许是想成为你的悬案。 水户洋子头埋在他胸前,手去抓他手里的打火机。水户洋子握着宋泰燮的手按下打火机,凑过去点燃嘴里叼着的烟。她口中吐出的烟像荔浦的雾一样弥漫在两人之间,宋泰燮想起妻子要求他戒烟的命令,下一刻水户洋子吻住他的嘴唇,香烟的味道顿时充斥他整个口腔,宋泰燮只犹豫了一瞬便抱紧了怀中所爱的嫌疑人。他不再在乎戒烟的禁令了。悠长的一吻后,水户洋子埋在他怀里,把他抱得很紧,声音模糊:你要一直、一直找下去哦……宋泰燮没听清楚,问她什么意思,但水户洋子只是摇头,没再说一句话。

水户洋子第二任丈夫的谋杀案快要结案的时候,海女们从海中捞出一部手机。这立刻成为这桩案件的重要证物。好巧不巧,和第一任丈夫的关键证物一样,都是手机。这里面记录了死者和他的妻子水户洋子的聊天记录,句句都与他宋泰燮有关:死者发现了水户洋子手表里的录音,那显然是与他和水户洋子过去那段亲密时光紧密相关,死者宣称不出三日将会把这段录音公之于众,被水户洋子以生意即将谈成为由暂且压下。聊天记录断在这里,一天之后她的第二任丈夫便死于非命。 水户洋子是这其中的推手角色。宋泰燮很清楚。他从嫌犯手中要来水户洋子的定位记录,要追上去问个清楚……但问什么呢?一切细节他都能够推测出来,问清楚了又能怎样呢?把她抓捕归案?还是用她给的证据重启前案的调查?宋泰燮不知道,他只是需要见到水户洋子,见她一面,其他的都是其次。 水户洋子的位置移动得很快,在海边,应该在开车。宋泰燮掌着方向盘,往地图上的红点追去。他拨通了水户洋子的电话,说了无需作证的推测事实。为了他,水户洋子间接或直接杀了两个人。宋泰燮有些喘不过气,声音堵塞:那段他威胁要爆料的音频是什么? 水户洋子没有否认他的推理,声音有些失真:那个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因为担心才问的啊!宋泰燮说,究竟是什么内容? 水户洋子沉默片刻:是你的声音。 什么? 你说……我爱你的…… 宋泰燮愣住了:我? 我很喜欢。所以一直听。被老公发现这也是原因之一。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爱你? 水户洋子笑了一声。像是自嘲一般,压抑不住细碎的笑声,低低的在车厢回荡。电话那头宋泰燮仍在追问:什么时候? 水户洋子抬起头,看着前方,眼中却并不是前方的景色。车停下了,马路旁边就是沙滩,无边无际的大海,浪涛一波盖过一波,永无止境地向陆地扑来,但就像是垂死之人挣扎着向生存的可能爬去一样,从始至终寸步难移。她开口,用的却是日语。她非常温柔地说: 你说爱我的瞬间,你的爱就结束了。 她脸上略显讽刺的笑容褪去,像是快哭出来一样。 你的爱结束的瞬间,我的爱就开始了。 宋泰燮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自己把日语学习的书转赠他人。他听不懂这两句显然非常重要的告白。用韩语告诉我。他请求道。但是水户洋子只是让他把捞出来的手机重新扔回去。扔进更深的大海中吧。她说。 在宋泰燮心急如焚的追问中,水户洋子下车了。

风把水户洋子漆黑的头发与风衣吹得翻飞不止,就连身前的海潮也被风卷得并不平静。水户洋子没有片刻犹豫,一步一步地,笔直地往前走去。她的身前是青色的天空,白墨一般的卷云,磅礴无边的大海。走到海里后海水拍打在她身上,水户洋子几乎快被拍倒。但她眼睛也不眨一下,仍旧固执地往前方走去,一直到海水彻底把她的身影吞没,也没有片刻迟疑。仿佛这条路的尽头不是死,而是家乡,脚下不是海草、泥沙与汪洋,而是一条康庄大道。

宋泰燮赶到的时候只见到一辆空车。水户洋子甚至连手机都没拿,车门也没有锁。她的手机里留着那段录音,宋泰燮点开,只听了半句就连忙按了暂停。那是他最难忘的一天,那天他发现水户洋子对自己说谎,以为她接近自己,假意表现好感只是为了删除证据。水户洋子居然录下了那天他绝望的质问。在她听来,这是“我爱你”的表白吗?宋泰燮无法理解,这恰恰是他记忆中离爱水户洋子最远的一瞬间。她的欺骗带来的痛苦比爱强烈千倍万倍。他深呼吸好几次才敢继续播放,听到后面他突然明白了。录音里过去的他嘱咐水户洋子说:把这个号码扔进大海里吧。 就在刚才,水户洋子也用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句式,同样的用词对他说:从海里找到手机,重新扔掉吧。 过去的宋泰燮继续说:扔进最深处,不要让任何人找到…… 十分钟前的水户洋子说:扔进更深的大海里吧。 更深的大海是在哪里?比日本海更深吗?比死于海难的哥哥生活的小岛更远吗?宋泰燮心中有所预感,但他不愿意承认。他奔走在海边,寻找水户洋子的身影。但目之所及只有海水,沙滩,岩石,大海。天色逐渐暗下去了,大海开始涨潮,宋泰燮高呼水户洋子的名字,但回应他的只有涛声。再过一会儿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海面上的残日如同墓碑,宋泰燮眼中的大海浩瀚无情,他又一次变回如此无力的存在,就和在老家的海面前一样。那里的海有他的哥哥,这里的海有他的爱人。难道她穿过这片海,走回日本家乡去了吗?宋泰燮近乎天真地想,就像哥哥一直生活在很远很远的海岛上一样? 四周海风呼啸,潮水起伏,他点开录音,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我已经完全崩坏了。 宋泰燮枯笑两声,他绑好鞋带,步入潮中,艰难跋涉,四处寻找。手中的电筒抵挡着逐渐逼近的黑暗,他大声呼唤水户洋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