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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衝浪少年一起度過夏天(下)

和衝浪少年一起度過夏天(上)

大暑

梅雨季節過後,晴朗的日子多了,湘南的氣溫立即攀升。 我和寬太恢復了梅雨季節之前的日常。 去接寬太,他的衝浪夥伴們連姐姐都不叫了,和寬太一樣直接叫我的名字。 常去的幾家店鋪的店主和店員,看到我一個人,也會問,今天沒和年輕帥哥一起嗎。

全世界都知道我們在戀愛似的。

和我的性格不太一樣,寬太無論和誰都能愉快地交流,很少看到他不自在的樣子。有時他和偶遇的女性們談笑風生,回來緊張地察言觀色,我就順水推舟地表現不滿,這樣他就會開心好久。「秋櫻太在意我了」,抱怨又偷笑的表情可愛極了。

湘南的花火大會,我第一次看到寬太穿浴衣,青海波花紋。 誇他帥氣時他羞澀地躲開了視線。 寬太玩射擊遊戲太逞強,煙花放到中途才慌慌張張地牽我的手跑去高處的觀景台。抱著他想要的兔子,懊惱地說,錯過最大的那朵煙花了。我說在不那麼大的煙花下KISS也一樣開心的。寬太說,那我們用數量彌補質量,煙花有幾朵,我們就要KISS幾次。最後根本數不過來。

寬太打工的飲食店叫「DAISY」,在長谷的海邊,從店的窗戶看海,比直接看海更美。 最受歡迎的是啤酒,可惜我和寬太都不能喝酒。有時去等寬太,就給我端來一杯可樂咖啡。味道很奇怪,像加了碳酸的中草藥。寬太卻特別喜歡,不停地和客人們推銷它,說它是全世界最好喝的咖啡。客人喝了嚇一跳,也不怪他亂說,年輕又帥氣就是容易遇到脾氣好的人。

「good morning」也是我們常去的店,適合衝浪的日子,寬太一大早就開始衝浪,那天就會在店裡吃早餐。熱帶風的店鋪,日式家庭料理,早餐有烤魚、味增湯、米飯、醃蘿蔔、玉子燒。寬太認識了很多專程來材木座衝浪的旅客,一頓飯的時間就打得火熱,勾肩搭背地去衝浪。

偶爾會被誤認為姐弟,寬太也不讓我解釋,信口開河道,父母很忙,是姐姐照顧大的,跟姐姐感情很好。過了一會兒忘記了設定,又親又抱,把不明真相的人看傻眼,他又解釋說父母再婚,沒有血緣關係。幾次以後就變成了固定戲碼,我看他玩得很開心,配合一下演出。

通常我們在鎌倉約會,或者坐著江之電去藤澤,心血來潮也去橫濱和東京。寬太興致勃勃地列出攻略上提到的地方,然後問我跟大學時暗戀的人都去過哪些,用黑色的筆狠狠劃掉,剩下的那些才能去。 在東京的新大久保,他突發奇想,要測評那裡的love hotel,一連體驗了五家,折騰到第二天才肯回湘南。

我們絕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戀人吧。

八月,我負責的新書拿了分類排行的銷量第一,社長要慶功,順便給我過生日。 我對自己能在新的會社做出好成績,很是飄飄然,便說乾脆到我家聚會——如果大家不介意我男朋友在家的話。 「求之不得啦!」「不要以為我們看不出來妳在炫耀喔!」「我們一定要把秋櫻的男友灌醉。」 我裝作很苦惱地說:「啊?怎麼辦,他還沒滿二十歲,不能喝酒。」 「天哪!」「未成年!」「秋櫻怎麼搞到手的!」 同事們哇哇亂叫,看上去也沒比寬太的高中生夥伴們成熟多少嘛。 既然要慶功,我發信息問新書的作家永田是否有空來。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安排。正好松在,我讓他代我去?」 看到松的名字,我一瞬間怔忡。 這段時間快樂得幾乎忘記了松的存在,我也很久沒有聯繫過松。 「啊,好的,是松介紹我們認識,我得好好感謝他。」

關上信息界面,我卻為難起來,不知道該不該事先告訴寬太,今天來的人裡面有我大學時暗戀的人? 我和松已經沒有可能了,現在一心一意只想和寬太在一起,說了會不會適得其反? 最終只是通知寬太,晚上同事們在我家聚餐,讓他衝浪了之後,務必洗完澡再回來。 「我可不想讓別人看到你在勝手口洗澡。洗腿和腳也不行。」 還比平時更加露骨地發了「吃醋預警」。 寬太果然很吃這套,回覆給我KISS的emoji。 帶著同事們到我家,他們不讓我動手,要我這個壽星等著吃大餐。 寬太還沒有回來。 想到松,我不禁緊張。 對了。 我到二樓,從衣櫃的抽屜裡面找到那條我和寬太第一次約會訂製的手繩戴上。 AKIO&KANTA。 粉色和藍色的刻字,手指摩挲時凹凸的邊緣很銳利。 下樓時,寬太在玄關,被同事們「盛情迎接」。 「初次見面,叫我寬太就好。感謝你們來給秋櫻慶生。」 「寬太,衝浪完了很累吧,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我不累。我幫忙準備食物吧。」 「不用了,已經很多人手。」 同事插話:「我們想和寬太一起做飯!」「對對,秋櫻妳走開。」 「那你們不許欺負他。特別是姐姐們,不許對我的小男朋友動手動腳。」 「秋櫻把我們想成什麼啦!我們是那種人嗎?」 「對啊!我們是那種被警告了就不敢動手動腳的人嗎?」 笑作一團。 「秋櫻放心,我來保護寬太,絕對不讓她們得逞。」社長說。 我朝社長投去感激的眼神。 「我也會保護自己的。」寬太笑道,「我是百分百屬於秋櫻的,姐姐們還是放棄吧。我們衝浪俱樂部還有很多未成年後輩,我可以介紹給姐姐們。」 「我要我要!」 「我要比寬太還年輕的!有沒有現役高中生?」 「真的犯罪喔妳!」 大家又是一通打鬧。 寬太把背包交給我,就去洗手,然後和同事們混在了一起。

無事可做,又有松的事,我坐立難安,不停刷手機,看看有沒有新的消息過來。 「我在湘南新宿線上,一小時後到妳家。」 松的信息顯示在屏幕上。 「是誰的短信?」 「啊!寬太!你怎麼鬼鬼祟祟地在我身後,嚇了我一跳。」 「妳看起來不太舒服,我過來問問。」寬太拿走我的手機,又問了一遍,「這個人,從新宿過來?」 「喔,嗯。」 「妳的熟人?」 「新書作者的朋友,陸松,代替作者過來的。」 「中文短信。」 「嗯……」 寬太又說:「跟我一樣,沒有姓。」 「嗯?」 「妳登記的聯繫人,這個叫陸松的人,只有名,沒有姓。」 我不敢看寬太的眼睛。 「妳今天還戴上了手繩,以前都收在櫃子裡面的。」 「我……」 島台廚房那邊有人叫寬太過去幫忙,寬太應了一聲。 「我去幫忙了,結束以後再說吧。」寬太說。 一個小時,我如坐針氈。時不時看寬太,他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和同事們邊聊邊做飯。

大餐做好了,同事們把我擁到了座位上,給我戴上金色的尖頂紙帽,又把寬太推到我身邊的座位。 「合影合影!」 社長拿手機,一桌人對著鏡頭。 我想挽住寬太的手臂靠上去,寬太在微妙的時機用靠近我的那隻手比了個剪刀手,我只能歪著頭,笑。 叮,信息提示聲。 寬太看著我打開了手機信息界面。 「新聞社突然派了緊急取材,我不能去妳家了,可以到鎌倉站東口來嗎,想把生日禮物親手交給妳。也很久沒見到妳了。」 我看了眼寬太,他不悅的眼神彷彿在說:怎麼又是他。 「放在投幣儲物箱,我再去拿?不要耽誤你工作。」 「是妳最喜歡的巧克力店買的生巧克力,天太熱了,恐怕不能放在儲物箱裡。」 推不掉了。 我站起來說:「大家,不好意思,有朋友給我帶了生巧克力,他馬上返回東京,所以我現在去趟鎌倉站前。」 「我也去。」寬太說,「不准妳一個人去見他。」 在座的同事們不知發生了什麼,面面相覷。

盛夏的夜晚,風也帶著高溫熱氣,寬太的手心滾燙,濕淋淋的。 沿路的樹木,蟬鳴震耳欲聾。

「松是我大學時的同學。和我一樣,也是留學生。」 「他就是秋櫻大學時暗戀的人。」 「對。」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要來?」 「怕你誤會。」 「如果妳對他已經沒有感覺了,為什麼怕我誤會?」 「對不起,我不知怎麼解釋。」 「那就別解釋了。妳都戴上手繩了。我沒有懷疑妳的立場了。」 「我想讓自己安心,就戴上了。」 「免得自己忘記現在是我的女朋友?」 「你這麼說好奇怪。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是妳迄今為止唯一愛過的人。秋櫻敢說對我的感情比對他的更深刻嗎?」 「這怎麼比較……」 「那就是沒有。秋櫻最愛的不是我。」 「不要任性好不好?我最愛的當然是你。」 「哼。明明是妳做得不對,還說我任性。」寬太低聲說,「妳放心,我才不讓他以為自己有可趁之機。」 「他對我沒有那種打算。」 「哼。」

拐過東急store,遠遠看到松在車站出口前。 像一棵樹那樣站著。 淡綠色的方領襯衫,紺色的西裝長褲,雙肩包,和大學時沒什麼區別。 「松,好久不見。」 松轉過頭來。 「這是我的男友,寬太。」 「你好。我是陸松。沒想到秋櫻有男友了。你們很相配呢。」 「秋櫻沒告訴你嗎?她搬到鎌倉時我們就開始交往了。」 胡說八道,唉,真幼稚。 「說到這裡,秋櫻在鎌倉生活得習慣嗎?」 「有我照顧秋櫻,你不用擔心。」 寬太又搶話。 松十分紳士地朝他點點頭,馬上轉向我說:「永田君新書大賣,人氣大漲,最近要出席的活動很多。他托我告訴妳,很感謝妳的專業和耐心。」 「我只是盡到本份。是他的書寫得好。」 「生巧克力是永田君讓我買的。生日快樂。」 「替我謝謝他。」 松遞過來禮盒時,寬太急忙伸手搶走。 我有點尷尬,朝松笑了笑,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靜,看不出心緒。 「我要去緊急取材,先走了。再見。」 「再見。」 「寬太君,再見。秋櫻就交給你了。」 「再見。」寬太說。 松的身影消失在進站的人潮中。

「秋櫻就交給你了。說得好像秋櫻本來是他的。」寬太忿忿不平道。 「還在不開心嗎?你都看到了,他對我沒什麼特別的。」 寬太把巧克力拎得高高的,用手指戳得禮盒劇烈擺動。 「妳喜歡生巧克力啊,我都不知道呢。這個看起來挺高級的。」 「那是大學時的事。早就不愛吃了。」 「喔,妳的作者大學時就認識妳?那個陸松剛剛在撒謊,明明是他特地給妳買的,還說是作家讓他買的。」 「也不一定是撒謊,可能永田讓他買禮物給我,他就買了我過去喜歡的東西。」 「避重就輕。大人的把戲。要是沒有我跟著來,他說不定要跟秋櫻表白呢。」 「怎麼可能。」 「秋櫻真遲鈍。」 「是寬太想太多了。早知道不告訴你我大學時有暗戀的人了。」 「妳不說也早晚會暴露的。」

到了大町的踏切,又遇見兩個方向的電車輪流經過。 我和寬太站在鐵絲網前,誰也不說話,等著電車來。 我沒忘記松,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 沒有寬太的話,我一定時不時想著松。 可是我已經愛上寬太了,只想和寬太在一起生活,我早晚會忘記松的。 但那需要時間。 和松過去的回憶翻湧上來,心好慌亂,為了壓抑焦灼的痛苦,我勾住寬太的背,往自己身上拉近,吻住了他。 分開嘴唇後,寬太用手臂擦了嘴唇。 「妳還喜歡松,我看得出來。」 「沒有,我早忘記他了。」 「你們接吻過嗎?」 「沒有。」 「SEX呢?」 「沒有。」 「那麻煩了。」 「嗯?」 「什麼都沒有過的人,最美好了,忘不掉的。」 「寬太,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我說,「我不想和你吵架。」 寬太不說話了。 電車來了又去。呼嘯聲蓋過了一切。 踏切升起來,我們隔得很遠走了過去。 快到家時,寬太說:「妳保證不再見他。」 「不可能,我們還有工作合作,還有中間人。」 「就知道妳不會答應。連騙我都不肯。」 「松要來的時候你不是埋怨我騙你,不告訴你來的人是誰?現在又說我不肯騙你。你到底想怎樣?也太小孩子氣了吧?」 寬太朝我翻了個白眼,拉開門進屋。 脫鞋後,寬太不理屋裡的人,一個人跑上樓。估計同事們也看出情勢不對,吃完飯不多停留,把各自準備的生日禮物交給我,客氣地道別,走了。 離開前,社長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意味深長。 我收拾了餐桌,把餐具放進洗碗機。 上樓。

寬太在被子裡面,只露出一簇頭髮。 我走過去,坐在床邊的地上,用手指纏繞他的頭髮。 他沒有抗拒。 隔著被子,撫摸他的背。 「松對我來說是美好的回憶。我到現在也沒能忘記他。如果寬太沒出現的話,我可能會一直想著他。我和寬太在一起的時間還很短,感情也不夠牢固,連我自己也會害怕,萬一我被擾亂了心神,讓寬太感覺到我不是百分百屬於寬太,我就會失去我們的關係。我真的好想和你戀愛下去,最近我好幸福,似乎把過去所有不愉快的經歷都拋在腦後。是我做得不夠好,我第一次交男朋友,像今天的情況,我不知道怎麼處理。」 「那之前說的性經歷是騙人的嗎?」寬太露出半張臉,疑惑地看著我。 「自以為成熟,避重就輕了。」 「怎麼回事?」 「我說的性經歷,都是我被父母留在鄉下,無人關照,被熟人性侵而已。也是因為這樣,我對男性不太信任,除了松和寬太,我連男性朋友都沒有,更別說交男朋友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這麼……重要的事。」 「太沈重了,我覺得寬太只是個十九歲的男孩子,不必替我承擔這麼多。」 「但你告訴過松,對不對?」 「嗯。」 「那時你們幾歲?」 「大一,那就是……十九歲。呀,對不起。」 「妳不要覺得自己比我大很多,就可以傲慢了。」 「寬太說得對,我要反省。」 寬太又沈默了一會兒。 「不計較了。反正我才是秋櫻的男朋友。」 「對呀,我最在乎的人是寬太。全世界最重要的人也是寬太。」 「那我能代替松嗎?以後可以依賴我嗎?是不是覺得我太年輕了,不夠成熟,秋櫻其實看不起我?」 「不是的。我不想讓寬太代替松,寬太就是寬太。我對寬太的依賴也不是過去對松的依賴。我想和寬太一起往前走,不想回到過去。」 「那也好。」寬太拉我的手,把臉壓在我的手掌上,「我理解了。為什麼松對妳來說那麼重要。沒有他,秋櫻就不會從小時候的陰影裡出來。是嗎?」 「對。松是我第一個產生信任感的男性。過去這些年我在精神上,一直依賴著他。他對我來說不僅僅是朋友。」 「妳還是可以見松,當作朋友的話。」 「我會儘量不和他見面。」 「我賭氣才說那種話。不必刻意不見他的。手繩要戴著。或者我們去買戒指。」 「都行。寬太能安心就好。」 「我不可能安心的。但是我不為難妳了。」 「謝謝。」 「我給妳準備了生日禮物。要看看嗎?」 寬太從背包裡取出來的,是一套泳衣。連體式,吊帶,紅色。 「很漂亮。」我稱讚。 「現在換上去海邊?」 「這麼晚了?」 「沒人才好,我們要在沙灘上SEX。」 「被拍到怎麼辦。」 「笨啦,帶帳篷啊。」

最終我們沒有去海邊,換上泳衣後,就在家做了起來。 比平時更短的前戲,迫不及待地連接在一起。插入時非常不適,但我不想停下來。像給自己注射毒品,為了快點得到愉悅,顧不得刺痛。高潮時我甚至想像到了自己的死亡,連呼救都放棄了,心想我可以在這一刻死去就好了。

也比平時更激烈地結束了。 不能直視對方似的,我們並排仰臥。 「我下樓喝杯水。」 寬太坐起來,跑下樓。

手機上有松的信息——以後我們還能見面嗎? 如果我們對彼此沒有感覺,也許還能隨時見面。但是…… 我回覆:好啊,有空來鎌倉時聯繫我喔,我和寬太一起去車站接你。 然後把松的聯繫人改為「陸松」。 回覆信息和改聯繫人,如此簡單的操作竟然令我精疲力盡。身體的某部分被抽空了。我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把松強行從我心裡驅逐出去,就像沒想過要把一張長年貼在房間的海報撕掉。

聽到寬太上樓的腳步聲,我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 寬太躺到了我旁邊,和我十指緊扣,中指在我的手背畫圈。 「對不起,做的時候,其實我感覺到秋櫻不舒服了,但我停不下來。我不知道怎麼了。秋櫻有沒有受傷?」 「沒有。只有一點點不舒服,沒到受傷的程度。」 「秋櫻。」 「嗯。」 「我想做得游刃有餘,但是越來越做不到了。」 「我也一樣。今天真的很焦躁不安。」 寬太翻上來,趴在我的身上,把臉貼在我胸前。我一手拍他的背,一手輕撫他的頭髮。 過了一會兒他把上半身撐起,凝視著我,眼睛濕潤。 「怎麼了?」我問。 他搖搖頭,俯身吻我。 吻中沒有情慾的味道。我們都沒有力氣去侵略對方,唇舌的來往像輕柔的對話,不厭其煩地,過於囉嗦地。

我早晚要更新自己的,也沒什麼不好。 夏天就要過去了,從今往後,就把整個房間,整面牆,都給寬太吧。 我已經很愛他了。我還可以更愛他一點。

立秋

我的生日第二天,寬太沒來我家。第三天,也沒有來。 第四天一早,我在信箱看到了寬太寫來的信。

藍色的信封和信紙。 黑色的字跡,寫得十分工整,像中學生的作文。

寫給秋櫻: 對不起,這兩天我沒有來找妳,接下來又有些日子不能來見妳。 妳的生日那天,我在海邊見到了前女友。她說被未婚夫虐待了,不知怎麼辦。我安慰她,並且陪她去報警。 報警之後,她想看會兒海。我們在海邊坐著,夕陽漸漸落下,她突然吻了我。 我告訴她,我已經有新的女友,想長期發展。她卻說不打算放棄我。 那一刻,我感覺到自己動搖了。過去的戀愛不是那麼容易結束的。我明知自己也會發生這種事,卻無法接受秋櫻對松的留戀。也許,正是我恐懼自己的動搖,所以也害怕秋櫻會動搖。 第二天早晨,我離開秋櫻家,想到前一晚對秋櫻的任性和粗暴,充滿了悔恨。秋櫻對我的溫柔,更讓我自責。這不是能用年齡來做藉口的。我真混蛋。 到了衝浪俱樂部,發現我的衝浪板不見了。 倉庫裡那麼多的衝浪板,唯獨少了我的那塊。我只能用給新人試用的衝浪板去衝浪,不停地從上面掉進海中。 是大海對我懲罰嗎? 衝浪完了,我像失去了魂魄,反應過來時已經在家中的地板上。 我需要一點時間,一個人待著,整理自己的心情。再放任自己這樣下去,我怕無法自控,失去理智。我不能再傷自己最愛的人了。 過幾天,我會去秋櫻家的,請等等我。 寬太上。

信我看了無數遍,折好信紙放回了信封,夾進手帳。 給寬太發了條短信—— 信收到了,不要讓我等得太久,早點回來。

早晨還沒過去,卻覺得好睏倦。買回來的早餐也吃不下了。 上樓,脱了衣服,鑽進被子,闔上眼睛。 身體還能回憶起寬太留下的觸覺和溫度,反覆回想著這個夏天的親密,慾望噴湧而出,又無處傾瀉。自慰也無用,我已經不能一個人獲得高潮了。疲憊極了,我絕望地哭泣起來。 我想給寬太打電話,聽到他的聲音,告訴他,我有多想要他。但我想,寬太都明白的。 此時說什麼都多餘。 我哭累了,就那樣沈沈睡去,醒來時,天黑了。匆匆忙忙起來完成工作,凌晨再繼續睡。如此循環兩週,終於又等來了寬太的消息。

處暑

「我的衝浪板還是沒有找到,最近沒有衝浪,只是游泳。今天在逗子的海邊游了會兒,全身都好舒暢,感覺自己的體力很強,足夠一直游到材木座。明天下午在材木座海岸等我,我游泳過去見秋櫻。」 逗子海岸到材木座海岸有多遠?我查了地圖,5公里左右。算是能游泳到達的長度。 可是哪裡怪怪的。 疑惑和擔憂籠罩心頭,第二日,我正午醒來,給寬太打電話,無人接聽。 我給五木醫生打電話,簡單描述我和寬太的情況,以及寬太的短信。 「恐怕是躁狂發作,由我來報警,秋櫻在家等消息,不要來海邊。最近妳的病情也不穩定,避免激烈的情緒波動為好。」 但我沒有遵醫囑,換上寬太送給我的泳衣,穿上長裙和針織上衣,悄悄去了海邊。 坐在我遇見寬太的連接橋上,望著大海。 秋日的晴空之下,遠處的帆船,近處的衝浪板,像雜亂無章的音符,讓我心情煩躁。

如果寬太出事了的話,我就坐在這裡不離開,漲潮了,就讓海水淹沒我的身體,死在海裡。 我任性地想。

五木醫生的電話來了。 「秋櫻,寬太已經找到了,在小坪附近的海面上。我也隨救急車到了小坪。寬太身體無礙,但他興奮過度,還有幻覺。我出了轉診書,讓他去藤澤住院治療,也通知了他的父母。什麼時候可以探視,我會通知秋櫻。」 我鬆了口氣。 踩著淺淺的浪,回到材木座的路面。 衝浪俱樂部掛著「CLOSED」的木牌,旁邊的白紙上寫著本月的定休日。 咖啡館的人不多,我進去買一杯冰拿鐵take out。咖啡師笑說,幾次看到妳跟對面衝浪俱樂部的帥哥走過去,什麼時候和他一起來店裡,招待兩杯卡布奇諾。 我敷衍說,會的。 邊喝咖啡邊走回家。 咖啡因也不能讓我提起精神,晚上我什麼也沒做,只是躺在床上放空,時間從我身上踩過去,我想反抗也無能為力。 我的夏天徹底結束了嗎,真不甘心。

白露

剛下了一場秋雨,我在站台上抱緊了手臂。 坐上江之電到了藤澤。 每週可以去探視寬太一次。電車上有些喧鬧,下了車就覺得睏,連連哈欠。 到了藤澤,再坐巴士半小時,到站後,步行二十分鐘,才能到療養所。天越來越冷,這段路越來越長。 在走廊就聽見了寬太的尖叫聲,他喊著要見秋櫻。我只能站在外面,等醫生處理完了,再進去。 打了鎮定劑的寬太睡著了似的。 很久沒衝浪的寬太皮膚變白了,肌肉的線條也少了,抱著他,不敢太用力。 一陣陣的心碎。 他醒了,問我什麼時候來的,我說剛剛到,看你睡著了,忍不住想佔點便宜。 他笑起來的一瞬間,又讓我墜入愛河。

得到醫生的許可,我陪寬太在醫院的樹林散步。 林間的路覆蓋著稀疏的落葉,踩上去沒有聲音。我慶幸還不到深秋,我不喜歡枯葉碎裂的沙沙聲。 「秋櫻這一週過得好嗎?」 「不好不壞,日照時間變短了,我上午起不了床。但是沒關係,下午開始工作也能完成。」 「食慾好嗎?」 「午餐沒什麼胃口,晚餐會多吃點。」 「要聽五木醫生的話,按時吃藥。」 「哈哈,你還好意思。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忘記吃藥,才導致病情復發。我可比你乖多了。你是壞孩子。以後可不許這樣,一個人的時候定個吃藥的鬧鐘吧。」 「我也不是故意的啦,滿腦子秋櫻,才會忘記的。」 「怪我?」 「不敢不敢。是我自己的錯。」 我們始終沒有提起過那段時間,寬太一個人在家是怎麼度過的。 我去和五木醫生諮詢能不能使用口服避孕藥時,五木醫生對我說,躁鬱症通常是從抑鬱發作開始的,一段時間的抑鬱之後,再出現躁狂期。 一個人躺在地板上的寬太,一定很痛苦吧。要是我在他身邊就好了。 可是那幾天,我只顧著自己,沒有想起五木醫生的提醒。

「寬太呢,在醫院一切都好?」 「要說煩惱,也不是沒有。」 「說說看,我幫你解決。」 「太久沒和秋櫻親熱了。」 「天哪,看來你病得還不夠重。」 「哈哈。」 「現在想做嗎?」 「本來不想,妳一問,就覺得不能放棄嘗試的機會。這說不定是我和秋櫻最後一次約會呢。」 「又在撒嬌嗎?」 「是啊。」 「拿你沒辦法。走吧,找找隱蔽的地方。」 樹林深處找到了防災倉庫。 「有點像寬太的初體驗?也是倉庫,等會兒也會弄得髒兮兮的。」 「把衣服先脫光,放在一邊。身體弄髒了不會被發現的。」 「好主意。」 按部就班的性愛過程,說不上潦草,也不是很有激情,和聽chillout音樂的感受相似,身體很放鬆,大腦也釋放著愉悅的電波。 結束後我們把衣服穿好,就像趁大人不在家偷偷做愛的中學生,出了房間見到回家的大人,稍稍驚慌,狡黠而會心地,相視而笑。

送寬太回到病室,我不得不離開了。 「下週還會來看我嗎?」 「……有心情的話。」 「喂,好過分的回答。」 「寬太要聽醫生的話,乖乖的,出院以後我們一起去看紅葉吧。」 「趕不上的。」 「那就看櫻花,看山茶花,還有紫陽花。總有趕得上的。」 「秋櫻。」 「怎麼了?」 「謝謝。」 「嗯?」 「謝謝妳把自己借給我。」 「不客氣。」 「再見。」 「再見。」

歸途的江之電,比中午更吵了,擠滿了沿途上車的高中生。他們不顧旁人眼光,想叫就叫,想笑就笑,像桌球那樣撞來撞去。

隔天到五木醫生那裡複診時,我問寬太出院後怎麼辦。 「他需要監護人。應該會和父母住在一起。明年春天他就成年了,也可以自己決定和誰生活在一起。秋櫻打算和寬太同居嗎?要是你們結婚,以後寬太發病期,妳就是第一監護人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 五木醫生從嚴肅的神情,換上輕鬆的語調:「好好治病,不要想太遠,先度過這個冬天,明年的事明年再說。」 「知道了。五木醫生,辛苦了。」 出來時五木醫生一直送我到醫院門口。 「如果實在來不了醫院,給我打電話,我抽空去妳家問診。」 再次向五木醫生道謝。

沿著湘南的海岸線走向長谷。海風從腳踝和衣領灌進來,涼涼的。細沙吹進眼睛,我搓了搓,心想自己是不是流淚了。索性一邊哭一邊走,這樣就不怕沙子再進眼睛。 我是不是再也無法愛上寬太之外的人了?要是現在我願意去死就好了,可我竟然一點都不願意去死。這個夏天變成了我的夢境,我想要體驗一次又一次。活著才能做夢,死了就再也見不到寬太了。 經過DAISY,門邊站著新的店員,和寬太很像,健康的膚色和身材,不知道他是否也喜歡衝浪。 也不可能問他。 我迅速地走過。

秋分

寬太: 近來可好? 很抱歉,我又讓你失望了。自從上次探病回來,我每天起床太晚,趕不上探視的時間。我也不知道下一次能不能及時趕到。 我還不想和寬太分手,但如果有人讓寬太有了往前走的衝動,請一定要抓住。我也會這麼做的。 這個夏天,是我迄今為止最燦爛的夏天;和你有過一個夏天的戀愛,死而無憾。但我要活下去,到下個夏天,我還想再開始戀愛,是別人也行,是寬太最好。 秋天快樂。 秋櫻上。

【END】

金梨 初稿 2021年9月2日 東京 金梨 修訂 2021年9月3日 東京

注1 勝手口,一般在廚房附近的出入口。 注2 此文的山茶花指「夏椿」,花形與山茶類似。與秋冬春開花的山茶不同,夏椿在6~7月開花。 注3 [《避孕藥與身心精神科藥物的交互作用》 (https://www.leepsyclinic.com/2017/01/blog-post_1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