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 Writee

和衝浪少年一起度過夏天(上)

立夏

下午五點,把剩下一層底的冰拿鐵喝完,整理筆記本和書,背著帆布包去結帳。 「在家無法工作?」咖啡師邊問,邊在我的點數券蓋上小小的咖啡杯印章。 這家店的咖啡師十分嚴肅,幾乎不會和顧客聊天。 「最近在這裡才能提起精神做事。」我說。 「這裡離車站很遠,很多顧客來了卻進不了店很遺憾。可以盡量縮短在店內工作的時間嗎?」 「太抱歉了,今天的確待得太久。」 我道歉之後,離開了咖啡館。

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 我理解店舖的經營理念,只是為失去了安心的場所而失落。 這是我在鎌倉最喜歡的一家咖啡館,在材木座海岸的入口處。 去年夏天,我從東京的文藝出版社離職,搬到鎌倉,找了份小型出版社的工作。 整個冬天和整個春天,我都沒能做出一本書。社長讓我不要著急。但我想對得起他出的薪酬,感覺身體輕鬆了起來就恢復工作。 在長谷的家裡總是昏昏欲睡,集中不了精力。嘗試了好幾家咖啡館,不是座位太少,就是咖啡不夠好喝,只有這一家材木座的咖啡館,令我心情舒暢。 為了不影響店舖的經營,人多時我會早點離開,而且每次都會點兩杯咖啡,再加上蛋糕或三明治。 還是不行啊……

咖啡館對面的衝浪俱樂部敞開玻璃門,裡面掛滿了五顏六色的泳衣,門外還有復古風的T恤。平時這裡常常聚集著抱著衝浪板的人。現在大概是衝浪時間,店鋪內外空空蕩蕩。 都走到這裡了,我決定去看看海。

鎌倉的遊客直奔由比濱海水浴場和七里濱海岸,知道材木座海岸的人不多。 以滑川為界,由比濱作為游泳戲水的區域,材木座這邊是衝浪和帆船運動的地盤。 到了海邊,我朝遠離滑川的方向走,到了另一條窄而深的小河,爬上緊鄰海岸線的連接橋,正對著湘南的海,坐在橋頂,眺望遠處。 說是在眺望,我的眼神沒有設定焦距,任由這片灰藍色瀰漫在視線裡,帆船和衝浪板點綴其間。 坐了很久,太陽掉到了稻村崎後面,潮水邊緣,晚霞的倒影,失去了色彩。天色明顯暗沈了,彷彿催不動小孩子回家吃飯的父母的臉,看了心慌。 潮水就快湧到橋邊,我打算回家。

「喂!」 剛轉身,面前圍了一群年輕男孩,十人左右,穿著各色沙灘短褲,皮膚的小麥色深淺不一,肌肉線條都是絕佳。 「妳一直用很猥褻的眼神看我們。」其中一個男孩高聲說。 「從我們一下海就在看,看到我們上來。」另一個幫腔。 「怪阿姨,我們要報警。」又有一個男孩說。 我搖頭:「沒有沒有,你們誤會了,我只是在發呆,沒看任何人。」 「騙人!」「報警報警!」「明明就是癡漢!」 男孩們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激動。 「我真的沒有。」 勢單力薄,辯解無用。 「除非妳指出來妳看的是誰。對方同意妳看,我們就不報警。」剛才第一個發話的男孩說。他的眼睛裡閃爍著愉快的光彩,嘴角也不自覺地上揚了。 原來如此。 這群壞小子,竟然敢對成熟女性惡作劇。 明知他們使壞,但報警了恐怕又給社長惹麻煩。 要我指一個人,嗯……一個人總比這一群小惡魔好對付吧。 指誰呢?當然選一個看起來最好對付的。 站在最邊上的男生,微低著頭,我的目光掃過的瞬間,他避開了我的視線,很害羞的樣子。 就是他了。 「他。我來看他的。」我指著他說。 他還是微微偏著頭不看我。 「寬太君!」「你被選中了!」「喔喔喔喔喔喔喔!」男孩們興奮地去推搡他,那個叫寬太的男生躲閃著同伴的攻擊。 我選對了。這個男生應該很好打發。我安心了。 「我們走啦,怪阿姨,妳和寬太君好好相處吧!」「寬太明天見!」「拜拜!」男孩們嘰嘰喳喳地跑了,把那個叫寬太的男生一個人留下。

「可以坐妳旁邊嗎?」 「喔,可以。」 他坐在了我旁邊,我們背朝著大海。 隔著半人距離,彷彿感覺得到他身體的熱氣。 等他先發牌,我保持沈默,不輕舉妄動。 他先是盤腿,腳底相對,似乎在做拉伸。 接著把腿伸直,雙手停不下來的小動作,掰掰腳趾啦,捶捶肩膀啦,撓撓頭髮啦。 不知道是手足無措,還是心情愉快。 突然他笑出聲。 笑完了,他轉頭看我。不像剛剛那樣害羞地避開目光,此時他的眼神,像把剛從鍛造爐拿出來的短刀,我不由身體後傾。 「妳果然是來看我的。」他盯著我說。 嗯?這是什麼招數? 「妳動作好慢,都過去快半年了才來。我還以為妳已經忘記和我的約定了。」 我不記得跟誰有約? 「去五木醫生那裡複診的時候,我問起妳了,他說妳治療很順利,平安度過冬天春天,夏天應該就會好起來。」 五木,我的主治醫生。 「妳不是答應要來材木座看我衝浪嗎,我知道冬天妳不會來的。從春天開始,我一直在等妳。」 他的眼神和聲音,的確似曾相識。 我想起來了。

在東京工作了兩年後,我身體不適,失眠、食慾不振、肌肉痠痛,工作也頻頻出錯。辭職,搬到鎌倉,症狀立即緩解。健康了一個夏天,到了秋天,又陷入了之前的痛苦。不得不去看醫生,轉診到心療內科。 「抑鬱症,可能是季節性的,暫時不用住院,在家療養,按時服藥,多多休息。」 我拿著診斷和處方出來,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猶豫要不要發短信給松,最後決定,獨自消化。 在我之後進入診室的人,出來後站在我面前。 年輕男性,很高,穿著黑色的速乾長褲和連帽衫,運動外套繫在腰間。 「好像沒見過妳?是五木醫生的新病人嗎?」 「是。」 「雖然不知道妳得了什麼病,但是不用擔心,五木醫生在鎌倉很有名,醫術絕對值得信任。妳聽話好好治療,會好起來的。」 「喔,謝謝。」 被年輕的男性安慰了,我也高興不起來。 時隔一週,再次去見五木醫生,又遇見了他。這次是他先從診室出來,看到我的當下,他從診室門口衝刺到走廊入口。 「妳來啦。」 「嗯?」 「上週才見過,已經忘了?」 「……抱歉。」 「沒關係。」 我不是忘記了他,只是驚訝他這麼自來熟。 見了五木醫生,出來時,他還等在診室外面,拿起運動外套的袖子揮了揮。 「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不好意思,我沒胃口。」 「那喝杯咖啡?」 「會失眠的。」 「那巧克力呢……」 「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等等我。」 「你到底想幹嘛?我現在沒心情,看不出來嗎。」 男生站在並不明亮的走廊裡,臉紅耳赤。 「我……不是想騷擾妳……妳會衝浪嗎?」 「不會。」 「看過嗎?」 「沒有。」 「鎌倉可是衝浪聖地。」 「哦。」 「我是衝浪俱樂部的成員,平時經常去材木座衝浪,冬天也在玩。妳來材木座看我衝浪吧。」 「有心情的話。」 「一定喔!我會等妳來的。」 我只有和那個男生約定過。如果那也算是約定的話。

「我叫寬太。很常見的名字。」 他看著我的眼睛,似乎在確認我有沒有聽見他說自己的名字。 「剛才你朋友叫你時我記住了。我叫akio。漢字是秋天的櫻花,秋櫻。」 「秋櫻,我不加敬語沒關係吧?」 「沒關係。」 「俱樂部的成員都是同一所高中的,鎌倉高校。俱樂部前身是高中社團。」 「江之電沿線的那所高中,我知道。你們還是高中生?」 「有的是,有的畢業了。」 「你畢業了嗎?」 「妳猜?」 「一年級。」 「不會吧!我看起來有那麼幼稚嗎?我都快成年了。」 「快成年……十九歲啊。」 「去年春天就高中畢業了。」 「十九歲,也還是未成年。」 「只在日本沒成年,很多國家十八歲就成年了的。」 「懂得不少啊。」 「鎌倉的外國人很多的。」 對話到這裡就斷流了。 注意到周圍,才發現天徹底黑了。潮水悄悄地漫過了連接橋兩側,我們就像被困在了小島上。 「再不走我們就淹死了。」我說。 「我可是衝浪愛好者,怎麼可能淹死。」 「我不會游泳。」 「開玩笑的吧。秋櫻上學時不學游泳?」 「沒學會。」 「那好吧。」 寬太跳到水中,水深到他的膝蓋。 「要我背妳嗎?」 「水沒有那麼深。」 我把裙擺拉到大腿中間,打一個結,也下了橋。 寬太突然臉紅了,猛轉身,沒站穩,差點摔進水裡。 不是吧,哎,年輕人。 慢吞吞地在水中移動,然後從國道之下的隧道走出了材木座海岸,到了衝浪俱樂部前面。 店舖已經關門了。黑色雙肩包放在門口。寬太拎起包,從裡面掏出運動短衫和短褲,恣意地伸展著四肢套上。 「怎麼辦,我沒洗澡。再過一小時要到長谷站附近打工,來不及回逗子了!」 逗子在鎌倉市的東邊,橫須賀線,是鎌倉的下一站。 寬太向我投來小狗乞食一般的眼神,「秋櫻家在附近嗎?」 我嘆口氣,說:「我家在長谷。」

從材木座快步走到長谷只要二十分鐘。去年秋天起我就沒有運動過,走得氣喘吁吁。 到了。 「先簡單沖洗一下,再借你樓上的浴室。」我說。 湘南的房子大多附帶室外淋浴設備,方便從海邊回來沖洗。我家的淋浴設備在勝手口外,和廚房隔著一道玻璃門。 我打開固定在牆上的花灑,把自己的雙腿輪流放到花灑下,感覺到肌膚上的雜質被沖洗掉了,但還有海水留下的一層粘膩。 「換你了。」我把花灑讓出去,在門邊,一手撐著牆壁,一手脫掉自己的涼鞋。 他把上衣脫掉,整個人站到水流中,使勁地搓揉自己的頭髮,又仰起頭來,噗噗噗地吐水。 不知從他臉上濺開的還是他噴出來的水,把我的肩膀弄濕。 「你是小孩嗎。」 「秋櫻不會玩這個嗎?」 「不會。」 「也對,秋櫻連游泳都沒學會。我可以教妳喔,高中時我就在游泳館打工,教小學生游泳。」 「不想學。」 我有些火大地回答。 打開勝手口的門,去拿放在廚房備用的浴巾。 「好黑,燈的開關在哪裡?」寬太問。 「打開了會有蚊子飛過來。」 「喔……夏天好煩人,我最怕被蚊子咬了,衝浪時身上不知哪個地方癢癢的超要命的。」 浴巾只有一條。我擦乾自己的腿,上二樓,拿了一條新的浴巾下樓。 摸黑下樓梯,差點滑倒,還好我抓住了扶手。 心慌什麼。 這一耽擱,視力適應了黑暗,腳下的台階也看得清楚了。 往勝手口走。

站在花灑下的寬太,一絲不掛,背對著勝手口的玻璃門。 月光照在花灑和水管上,反射著金屬的銀光。 儘管在海邊,我已經見到了寬太和他的同伴們相似的體型,然而現在發現,他身體的線條稱得上完美。尤其是從腰部到臀部再到大腿,強勁的力量感,令我想起曾經在競馬場見到的,即將從起跑線衝出去的淡棕色賽馬。 目擊暴露無遺的異性身體,我竟然沒有驚慌和羞恥,只想再欣賞一會兒。 水關上了。 寬太轉身,敲了敲玻璃門。 我用手掌遮住眼睛,舉起手裡的浴巾。 門把手打開了,寬太濕漉漉的手指擦過我的手背,取走了浴巾。 我站在廚房裡,直到門把手又發出轉動的聲音。 「穿好衣服了。」寬太說。 我上前一步去接用完的浴巾。 「不好意思,我想節省時間,直接在這裡沖一沖就好,背包裡面也有速乾浴巾。」 「嗯。」 「那我去打工了。」 「再見。」 「秋櫻明天還來材木座看我衝浪嗎?」 「嗯……可能……工作不一定做得完……」 「知道了。謝謝妳借淋浴設備給我。」 「不客氣。」 「再見。」 「再見。」 寬太的身影消失在路邊,我鎖上了勝手口的門。

忘記了開燈。 拿著寬太用過的浴巾上樓。 浴巾變得沈甸甸的,我打開洗衣機的蓋子,把它扔進去。吸飽了水的浴巾掉到洗衣機底部,發出咚的一聲,嚇了我一跳。 走進浴室,連指甲縫都得洗得乾乾淨淨,擦了身體,換上睡衣,把自己換下來的衣服和浴巾也扔進洗衣機。 有一瞬間,猶豫要不要和寬太用過的浴巾分開洗。 太浪費了。 加上洗衣液,關好頂蓋。 躺在床上,我摸到帶背光的閱讀器,在黑暗中讀小說。 《金粉世家》,中國的小說家朋友推薦。中學時讀過,劇情忘光了,只記得男主角除了談戀愛,對什麼都沒興趣。 才翻過封面和目錄,洗衣機的噪音,讓我煩躁。 還是睡覺吧。 整個人鑽進薄被,閉上眼睛。 灌水完畢,洗衣機短暫地靜音了。我露出半個頭,緊盯著洗衣機,彷彿提防它突然爆炸。 沒有爆炸。 嘩~~嘩~~ 原來直筒洗衣機洗滌時會發出海浪的聲音。 比海浪更有律動感。 我不覺得煩躁了,再次閉上雙眼。 眼前出現了傍晚的材木座的海,我仍坐在連接橋頂上。油彩般溶化的灰藍色之間,彩色的點。 在那些彩色的點之中,有一個點躍動得尤為明顯,放大,放大,紅色的衝浪板上,身體和臉我認得。 是夢嗎?我沒有見過他的衝浪板,怎麼知道是紅色的呢? 但是又很肯定的,應該是紅色。 像一面旗幟,鮮明地插在海洋表面。

明天我要去看寬太衝浪。看看他的衝浪板是不是紅色的。

小滿

早晨,還沒睜開眼睛,就知道自己醒了。 想等到鬧鐘響。 等不下去了,摸到床邊的手機一看,時鐘比鬧鐘早了兩個小時。 我坐起來,赤腳去浴室,淋浴之後,赤裸著身體刷牙、洗臉、護理皮膚、吹乾頭髮。 想起昨晚沒洗完衣服就睡著了,我打開洗衣機蓋。 衣物糾纏不清,費了好大力氣,把它們分開,一件件地往晾衣架上掛。 每一件都順手整理了邊角。 寬太用過的浴巾,和我昨天洗澡用的浴巾,已經分不出來了。我把它們並排搭在晾衣架上,想像著它們晾乾了會平展起來,心情變得很愉快。 走到衣櫃前,拉開門,選了淺藍色的連衣裙和白色的薄針織外套換上。對了,今天傍晚還要去看寬太衝浪。也許晚上他又會來我家洗澡。想到這裡,我從衣櫃裡找出兩條備用的浴巾,帶去樓下,重新疊了一次,放在勝手口附近的置物籃。 天光明亮,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出門去便利店買份早餐。 附近的居民們還沒有起床,整個長谷靜悄悄的,從遠處傳來江之電的踏切的鈴聲。很久沒有吃早餐,忍不住想要吃得盡興,在便利店的貨架間徘徊許久,罐裝咖啡、三文魚三明治、半熟雞蛋、巧克力、香蕉、酸奶,全買了。 回家路上不知不覺哼起歌來。 到了家門前,對面的小島太太正在給院子裡的花澆水,大概太久沒有見到我,她的笑容帶著驚喜。互相問好,她又加了一句,今天好像天氣不錯。

簡單整理起居室的雜物,吸塵,擦茶几桌,搬來懶人沙發。 「邊吃好吃的,邊看演唱會的DVD怎麼樣呢。」自言自語道。 食物拆開包裝,多此一舉地,裝盤,罐裝咖啡倒進馬克杯。 選DVD花了點時間,是聽爵士呢,還是聽搖滾呢,實在決定不下來,只好聽星野源。

看完DVD,早晨只過去了一半。身心都被填滿了,感覺真好。 「那就開始工作好了。」 我給自己倒了杯水,在大大的餐桌上,攤開了工作手帳和筆記本電腦。 上午做新書的策劃,下午審書稿。 狀態好極了,實在捨不得休息,捨不得結束工作。最後打開的那部書稿,字數超過了五十萬,精彩絕倫,令我沈迷。 「不好!」 一樓沒有了陽光,一看電腦的時鐘,到了日落時分。 關了文檔,顧不得收拾物品,用帆布袋草草裝了手機、錢包、鑰匙,穿上沙灘拖鞋就出了門。 沿著海岸的公路,全程小跑著到了材木座。 海灘上還有追浪的遊人,海中卻沒有人了,我又趕緊穿過國道下的隧道,直奔那家衝浪俱樂部。 正逢一群男孩子湧出門。就是昨天那一群。 「昨天的姐姐!」 今天就叫姐姐了?我記得昨天他喊的是阿姨。不對,是怪阿姨。 「姐姐來找寬太嗎?等等他就出來了。」 男孩子們也不離開,擠在門邊,你拍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嘻嘻哈哈。 寬太出來,衝浪男孩們一通亂叫,寬太任由他們拍打取笑。 我朝寬太招手。 他走過來了,但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悶悶不樂的樣子。 看來是我來得太晚,讓他不開心了。雖然我昨天沒有保證過一定會來。 嗯……算了。去年冬天我說來看他,他也等了半年。我昨天那樣的回答,對他來說算是承諾。 衝浪男孩們也不看熱鬧了,有兩三個過來撞了他一下,結伴走了。 俱樂部門前,只剩下我們。

「裙子很漂亮。」寬太說。 「謝謝,特地選的這件。」 「為了見我嗎?」 「不想被你的朋友們當成怪阿姨。」 「別理他們,高中生很幼稚。」 「喔……畢業了一年的高中生就是不一樣呢。」 寬太好像聽不出來我嘲諷他,很得意地「哼」了一聲。 「送寬太去打工的店?」 「今天的排班在上午,晚上不去。」 「這樣啊,那我請寬太吃飯吧。由比濱的路口過去不遠,那家夏威夷風漢堡,挺好吃的。」 寬太的臉色明朗了點,太好了,我再加加碼。 「還可以散散步。今天天氣不錯呢。」 寬太終於笑了。 他笑起來真好看啊。 我突然想,牽他的手,他不會拒絕吧。 「走吧。」我伸手過去。 他沒有一點遲疑,手從運動褲的口袋裡拿出來,緊緊抓住我的手。 「我就當作約會了喔。」寬太說。

五月的湘南,海風涼涼的。沿著海濱公路往滑川走。 人行道本就不寬,到了這個季節,兩邊的植物張牙舞爪,有幾處窄到只能通過一個人。 即便一人在前,一人在後,寬太也沒有鬆開我的手。 到了滑川的信號燈前,我們才聊起天來。

「原來你的手平時濕漉漉的?現在也不熱。」我說。 「全身只有手容易出汗,不知道為什麼。秋櫻的手跟我想的也不一樣,還以為女孩子的手會很柔軟。」 「我小時候要幫忙做農活,還有做飯,手掌很粗糙,有燙傷和刀傷。」 寬太把我的手舉到眼前,用左手抓著我的手腕,原本牽著的右手放開了。 「真的有,很明顯。」 說完他繼續抓著我的手腕,右手重新貼上來,交錯著十指相扣,再放下。 然後像得逞了什麼驚天計謀,嘴角藏不住笑,害我也忍不住笑。 十指交叉,才意識到他的手指好長。 「寬太在湘南長大嗎。」 「在東京出生,小學時父母搬到湘南。現在他們又回東京住了。」 「你一個人住?」 「從高中畢業起一個人住。不想跟著他們搬到東京,不能每天衝浪我會死的。」 「我去年剛剛搬到鎌倉。」 「五木醫生告訴我了。」 「過分,五木醫生怎麼可以洩露病人隱私。」 「有時他會來我打工的店喝酒,我趁他喝醉了問的。他以為我和妳平時也見面,還問我們有沒有交往。」 「啊?」 「我說我想見妳,但妳好像躲著我。」 「冬天的我誰也不想見的。」 「五木醫生也這麼說,叫我不要打擾妳,會有反效果。」 「五木醫生人真好。那麼,寬太去就診的原因能告訴我嗎?」 「躁鬱症。和抑鬱症不一樣,除了抑鬱期,還有躁狂期。要吃情緒穩定劑。」 「聽起來好辛苦。什麼時候開始的?」 「高中。現在已經病情很平穩了。五木醫生的醫術很棒的。」 「那就好。」 「秋櫻平時有好好吃藥嗎?」 「一次都沒忘記。」 「那很厲害,不是所有病人都做得到按時吃藥的。」 「我還有很多想做的事,還不想死。」 「我也是。為了活下去,拼盡全力。」

到了漢堡店,寬太點了有菠蘿和牛油果的漢堡,我說要同樣的。 一模一樣的兩份套餐擺在面前。 不想繼續討論生生死死的了。 「今晚的話題真不一般呢。不像第一次約會時說的話。」我故作輕鬆地說。 「秋櫻想聊什麼?」 「寬太以前約會時都聊些什麼?」 「以前約會都是同學,就聊學校裡面的傳說,像是體育館的鬼故事啦,教師們的緋聞啦。」 「喔~青春呢。」 「秋櫻呢?約會時一般聊什麼話題。」 「我從小很孤僻,沒什麼朋友,也很少跟男孩子講話。」我想了想,補充道,「大學時有一個男生,我很喜歡他,經常和他待在一起。無論我講什麼,他都很平靜,漸漸的,跟他什麼都敢說,從童年回憶到當天的見聞。也不算約會吧,下課了順便見面。」 「為什麼沒交往呢?」 「他是個很謹慎的人,對任何事都有自己的標尺。要交往的話,我想我得給他一個確定的說法才好。可我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到了什麼程度,以為只是喜歡跟他講話,也有性幻想而已,對他來說算是愛嗎?所以一直停留在朋友的關係上,前進不了。畢業後我們工作很忙,不能隨時見面,關係也有些疏遠了。也許,那是我迄今為止唯一愛過的人。」 「好可惜。」 「是啊。戀愛的時機很難捕捉,那時太年輕了,不擅長。」 「現在就擅長了?」 「總比那時成熟吧,戀愛小說也讀了不知多少本。」 超大漢堡吃完了,我有點驚訝,很久沒有這麼好的食慾。 寬太那邊早就吃個精光,又要了一杯可樂。

「秋櫻可以把小票給我嗎?」寬太問。 「嗯?」 「我要留做紀念。」 「小票是熱敏紙,要不了半年,字跡就看不見了。」 「還有這回事!」 「對呀。」 「說不定這是我和秋櫻唯一的一次約會。還想把小票收藏起來。」 他咬著吸管,盯著窗外。 「寬太。」我把他的視線叫回來,「你在撒嬌嗎?」 「哪有。」他把可樂的冰塊晃得嘩啦嘩啦響。 「我看起來像是以後都不想見你?」 「誰知道呢,妳答應了來看我衝浪,結果呢,一次讓我等半年,一次又日落才來,根本沒看到我衝浪。今天約會也只是補償我,一開始肯定沒想約我,對不對。」 原來還在為這件事鬧彆扭啊。 寬太打開了可樂的杯蓋,把冰塊倒在嘴裡咬著玩,很不服氣地瞟我一眼又一眼。 怎麼回事,好可愛。 「吃完飯要不要去哪裡逛逛?寬太有想要的東西嗎?」 「我可不是要找那種給我付錢的姐姐。」 「誤會了,不是想要紀念品嗎?」 寬太橫咬著可樂的吸管,低頭想了會兒。

寬太帶我去的店鋪,外牆花花綠綠的,似乎是塗鴉,在夜晚看不清楚畫了什麼。 店內的牆上掛滿了小物,掛件、手繩、相框之類的。 「選好可以在上面刻字。」寬太說。 「原來是這種東西啊。也太像紀念品了。」 寬太不理會我,鑽來鑽去,一會拿這個,一會兒拿那個,決定不下來的樣子。 最後他問:「這個木的好不好?用什麼顏色的繩子?」 「紅色。寬太喜歡紅色吧。」 「秋櫻怎麼知道?我的衝浪板也是紅色的。」 真的是紅色。 比猜中樂透還開心。 「紅色最好了。字也刻紅色吧。」 「不要,字用藍色和粉色的。藍色的是海浪,粉色的是櫻花。」 寬太讓我在門外等。 出來時,他的手腕上已經有一條紅色的手繩,另一條他馬上給我繫上。 木片上刻的是名字的羅馬字,名字之間用「&」相連。 繫手繩時,寬太的指尖摩擦到我的手腕,癢癢的,臉也離得好近,心跳加速。 「秋櫻要是有男朋友的話,今天回去分手吧。」 「說什麼呢,我哪有男朋友。」 「那就好,不然他看到這條手繩一定會跟妳吵架,問妳KANTA是誰。」 我忍不住揪了一下寬太的頭髮,他特別誇張地大叫,引來行人的目光。

寬太送我回長谷的路上,也依然緊扣十指。 在日本,這叫做「戀人的牽手」。的確和隨意牽著不同,更清晰地感受到手的溫度。手指底端平時不會接觸,似乎也特別敏感。 到家時我的一側手臂又酸又麻,快要失去知覺。 「要送妳到勝手口嗎?」寬太問。 「正門就好,我直接從玄關進去。」 寬太在路燈下向我揮手。 「等等。」我又跑過去說,「現在寬太已經不生我的氣了?我確認一下。」 「我剛才還以為秋櫻要跑過來吻我,像電視劇那樣。」寬太笑笑說,「沒有生氣,妳來找我,我開心極了。」 「那你為什麼見到我時悶悶不樂的?」 「這個嘛……今天的天氣特別適合衝浪,浪又高又穩,我發揮得也史無前例的好。衝浪完了,發現秋櫻不在沙灘上。本來只是有點遺憾,可是最後秋櫻來找我了,我就難受得不得了,如果秋櫻今天看到我衝浪,一定會愛上我的。下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表現這麼好。」 「啊……那真是……非常抱歉。我應該早點去。」 「算啦,談戀愛跟衝浪一樣,浪沒來的時候只能耐心地等。」 「突然的成熟發言?」 「我本來就不幼稚吧。」 「十九歲,還不算成人呢。」 「我生氣了。」 「別生氣別生氣。明天我也會去看你衝浪的,吃了午飯就去。」 「好,我等妳。」 我抱了他,感覺到他的身體猛然緊張,放上我的肩膀的雙手僵硬得像木條。 放開手,輕輕推了他一下,他笑了笑,轉身就跑,一直跑到路口,朝我蹦蹦跳跳地揮舞雙手,之後,從路口消失了。 我打開門,在玄關的台階上坐了會兒,等劇烈的心跳平靜下來,再脱鞋,洗手,吃藥,上樓。

要是今天寬太也在我家的勝手口洗澡就好了。 這麼想著,平息了的心跳又節奏紊亂,我抱著枕頭,翻來覆去,失眠了一夜。

芒種

之後的半個月,我每天早早起床,工作到下午一點左右,出門吃午餐,去鎌倉的各個書店逛逛,然後去材木座海岸。 很快受不了陽光直曬,我把陣地轉移到了一家名為「good morning」的衝浪旅館。 旅館的二樓附帶cafe,看得見富士山,早晨有和食,下午還有tea time。我點一杯麥茶,就在那兒盯著海面。 我總能瞬間從星星點點的衝浪者中,識別出寬太的紅色衝浪板。 寬太衝浪完了,看到我在旅館的露台上,他向我揮手,我就可以準備收拾物品,結帳,到俱樂部門口會合,一起散步到長谷。他要打工,就在長谷站附近分別;他休息,我們就一起吃晚飯,四處走走。

我們第一次接吻,發生在電車軌道前。 大町JR踏切,常常兩個方向輪流來電車,鈴聲響起後,至少要等一分鐘。 有輛車大概想在鈴響當下快點過去,沒有減速,安全起見,我把寬太拉到了小路上。 那是一條通往深處住宅的私道,不應該進來,但是避讓車輛是個正當理由。 路很窄,兩人側身,面對面站著。外面的車輛接連不斷,在踏切的擋臂前排起了隊,我們暫時出不去了。 「雖然合法闖入,站在別人家的私道上,有點不自在。」我笑說。 「這家人種的山茶花好漂亮。」寬太卻怡然自得。 「真的,我剛剛注意到。沒想到夏天也有山茶花呢。」 「秋櫻的洗髮水也是山茶的吧。」 「是的。」 「我很喜歡山茶的香氣,跟秋櫻很合適。」 寬太的鼻尖貼在了我的前髮上,我想是試探。他再凝視我時,我閉上了眼睛。 寬太一定想不到這是我的初吻,我也不打算告訴他。 在寬太吻我前的幾秒,我想起了大學時暗戀的松。有點疑惑,為什麼以前和松相處時做不到順其自然。 和寬太在一起,季節轉換一般,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需要做心理準備,也不想抗拒。 一次接吻後就有無數次,無論多少次,都彷彿聽得見那天由遠至近,最後呼嘯而過的JR電車的聲音,還有瀰漫在四周的山茶花的香氣。

就在我滿足於一成不變的日常,鎌倉進入了梅雨時節。 寬太不能去衝浪了,過去的流程被打破了。 連續一週的雨天,連續一週沒有約會,我身心焦躁。 通過工作轉移注意力。 工作累了,一停下來,就忍不住回憶和寬太在一起的場景,好開心,開心著開心著,心情就鬱悶了起來。 明明約會了那麼多次,卻沒有聯繫方式。每天見面太理所當然了,忘記考慮意外。

寬太穿著半袖連帽衫,背著雙肩包,敲勝手口的門,那一瞬間彷彿看到神明降臨。 「我全身淋濕了,打傘根本沒用。」 「你的包裡有運動服吧,可以上樓洗個澡?」 「那我借用一下妳的浴室。」 寬太用我給他的浴巾擦了擦頭髮和腳,穿過廚房,上樓。 我陷在樓下的懶人沙發裡面,聽著樓上傳來的水聲。 寬太竟然直接來我家找我。是不是也很想見我? 心緒的潮水越來越高,就快把我淹沒。

寬太穿著運動服下樓了,衝過來撲到我身上,緊緊抱著我,把濕乎乎的腦袋埋進我的胸口。 「秋櫻,我好想妳。」 「我也是。見不到寬太好難受。」 「不跟妳打招呼就跑來了。抱歉。」 「不必道歉,我好像一直在等你。」 「真的嗎。」 寬太的臉在我的胸前蹭來蹭去,我以爲他姿勢不舒服,稍微撐起自己的身體,試圖往懶人沙發的邊緣移動,讓他也可以分到一半空間。但寬太更用力地抱住我,我也不動了,雙手環著他的頸後。 「這件睡衣的面料好柔軟啊。」 「是嗎?新買的柔軟劑效果不錯……」 「好像是山茶的香味。」 「喂!不要聞這麼仔細。」 「真的很好聞。」 「好了啦……適可而止……」 「不要。」 「……」

不知不覺又接吻起來。 我通過寬太的身體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濕潤的空氣,心情漸漸沈靜,身心的焦躁消失了。 吻夠了,我好像劫後餘生,疲倦而喜悅地擁抱著寬太。直到擁抱也覺得夠了才肯分開。

我讓寬太自己找喜歡的事情做,我上樓去洗衣服。 寬太換下來的黑色連帽衫和深灰色工裝短褲扔在浴室前的地板上。 撿起褲子,掉下來兩樣東西。 一樣是內褲。 另一樣,是避孕套,一盒十二只裝。再用力抖一抖褲子,果不其然,又飄出一張小票,是我家附近的便利店的。 內褲就扔進洗衣機,連同其他衣物一起洗滌。 避孕套和購物小票,我在手上翻看了一會兒,看到寬太的背包就在二樓,還開著口,就把避孕套隨手扔了進去,若無其事地下樓了。

「原來秋櫻是星野源的粉絲。」 「算不上粉絲,LIVE都沒有去過。」 「不一定要去LIVE才算粉絲吧。愛聽他的歌也算。」 「那是的。」 「秋櫻家的書架好豐富,我讀書好了。秋櫻推薦一本。」 「喜歡推理輕小說嗎?」 「喜歡。」 「米澤穗信的古典部系列,很有意思。我家有迄今為止出的全集。」 「好棒,我今天要把它們都讀完。」 說著,寬太抽出了第一本,《冰菓》。 我打開工作手帳和筆記本電腦,準備工作到晚餐。 屋裏靜悄悄的,只有鍵盤敲擊聲,寬太翻書聲,還有洗衣機發出海浪般的運行聲。 時不時看一眼寬太,他讀書時,不會像平時那樣晃來晃去,很專注,我能好好地欣賞他的臉和身體。 聽到洗衣機運行完畢的提示聲,我上樓去晾衣服。晾完後,肩膀有點累,靠著床頭坐著休息一會兒。視線掃過了寬太的書包。

十九歲。

……以防萬一,還是調查一下吧。 拿起手機,打開了瀏覽器,在google的搜索框,用日語輸入關鍵詞。 閱讀了十幾個頁面,有艱澀的法律條文,有問答網站,有法律業博客。姑且得出答案,在日本,雙方都在十八歲以上,自願的性行為不涉及犯罪。 再往下翻,竟然出現了含有關鍵詞的色情視頻和網站,趕緊關掉。 剛才為什麼不用匿名模式搜索!後悔不迭。 下樓繼續工作。 天色暗了,我和寬太用儲存的食材,做了兩人份的晚餐。獨居的寬太,廚藝不錯,連黃瓜切花都比我擅長。 吃完飯,寬太又到懶人沙發上捧起小說,我坐在地毯上,靠著懶人沙發,頭枕在他的大腿上,給書籍的作者們發送問候和確認寫作進度的短信。 突然想到,我和寬太從來沒有交換過聯繫方式,便問,要不要添加聯繫人。寬太說好,眼睛不離書,只把手機遞給我。 我在他的手機上撥了自己的號碼,就還給他。在我的手機上把聯繫人取名為「寬太」,又在後面添加了一塊衝浪板的EMOJI。 到了十一點,我和作者們的談話告一段落。 寬太還在讀古典部系列的第三本。 「快到終電時間了,寬太。」 寬太站起來伸懶腰。 「小說好精彩,捨不得放下了。」 「可以借給你。」 寬太把書塞回書架,說:「在秋櫻家看就好。」 「對了,你的衣服沒乾,下次來拿吧。」 「衣服……」寬太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大變,「糟糕,我忘記口袋裡面有東西……」 「喔,那盒避孕套嗎?我洗之前已經放到你的背包裡了。」 寬太不知所措地在屋內亂轉著找背包。 「背包在二樓。冷靜一點,寬太。」我說。 他停下來,屈著背,用指甲划自己的嘴唇,不敢看我,「我來玩的路上想到,也許,也有可能,發生那種事。要是沒做準備會有風險……不該讓妳看見的,是不是給妳造成困擾了?我不是故意忘在口袋裡的。」 「謝謝你做了準備。確實有可能發生那種事。」 「……那我上樓去取背包,這就回家。」 聽到寬太跑著上樓梯下樓梯的腳步聲,我的心情又焦躁起來。 會不會又是一段見不到寬太的日子? 彷彿馬上被海水淹沒,即將不能呼吸。

他說「再見」時我脫口而出的是「不回去也行」。 寬太轉身看著我。 「我家沒有多餘的寢具,晚上一起睡吧。」 寬太咬了下嘴唇,又避開了我的視線。 「如果會發生什麼的話,就讓它發生好了。」我說。

睡前,寬太又洗了一次澡,因為沒有更多的替換衣物,洗完澡他穿回那套運動服。 我換了一套睡衣,和白天那套只是配色不同。 「我關燈了喔。」 把床頭的檯燈拉滅了。 在黑暗中鑽進被子躺下。 寬太一動不動,呼吸節奏忽快忽慢。 我把手伸過去,夠到了他的手指,他慢慢地抓住我的手,側身過來面朝著我,一言不發,揉搓著我的手指,把我的手指和手掌捏來捏去,像在玩時下流行的解壓玩具,無意義地動作。 玩弄了一會兒,他開口了。 「秋櫻印象最深刻的一次sex是什麼樣的?」 「……都是不太愉快的回憶,總是突如其來,沒有心理準備,就被進入了,印象中都是驚慌和恐懼。也很痛。」 「那對方真是過分,完全不顧慮妳的心情。」 「是啊,真想把那些人都變成煙花炸了呢。那寬太呢?有什麼特別的回憶嗎?」 「高一時和衝浪社團的女生,在放置衝浪板的倉庫裡。兩個人都弄得髒兮兮的,但是感覺很好。」 「好青春喔。」 「我和她沒有交往,那時她已經決定轉學。好像除了我以外,她也和社團裡別的男生做了。」 「你傷心嗎?」 「有點,不過她本就不屬於我,這麼一想,反而是我得到了一份禮物。」 我揉揉他的頭髮,「還有嗎?」 「高中快畢業時交往過一個女朋友,不是衝浪社的女孩,和秋櫻一樣,比起運動更喜歡文藝。和她做過很多次,在彼此的臥室,趁大人們不在家。畢業時分手了。她在讀鎌倉女子大學的文學部。」 「還在鎌倉的話可以常常見面吧,為什麼要分手?」 「家裡給她安排相親,她去了幾次,找到了未來的結婚對象,訂婚了。」 「你想過和她的結婚對象競爭嗎?」 「我那時病情不太穩定,心想還是好好治病,將來會再遇到喜歡的人的。」 「這麼想更好。」 「不久,就遇見秋櫻了。談不上一見鍾情,但是見到秋櫻時,感覺自己突然有了往前走的衝動,就像一塊壞掉的表,突然修好了。於是和妳搭話。妳一定以為我是很輕浮的男生吧。」 「那倒沒有。」 「沒有討厭我就好。」 「那天在材木座,你的同伴們來調戲我,是巧合嗎?」 「他們說有個漂亮的姐姐坐在海邊的橋上,不如一起去看看。走近了才發現是秋櫻。可能我就是在被秋櫻指定的瞬間,愛上秋櫻的。和高中時的女友分手,我還以為自己要很久很久才能重新愛上別人,以為自己要變成大人,才可能再交女朋友。」 「寬太。」 「嗯?」 「你知道嗎,你是我見過最直率的男孩子。」 「經常有人這麼說。」 「和你在一起很開心。我從來沒有這麼放鬆過。我想,也許自己之前很多糾結的事情根本不重要。這麼說有點任性,我想和寬太更親密一點,最好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看到寬太在海上衝浪,我甚至想變成寬太的衝浪板,一起在浪上飛起來。」 「秋櫻的形容好美。快被妳的話蠱惑了。」 我靠近了他。 「寬太,我想吻你,不要拒絕我,拜託了。」

夏至

過了零點,就是夏至了。 這個吻彷彿把所有初夏的吻拼接起來那麼漫長。 春天沒關心過的花,也在心中綻放,漫山遍野,越過長谷的山脈,開到了湘南的海面,開到了江之島,開到雪融後的富士山頂去。

我徹底逃離了上一個冬天。

夏天真好,戀愛真好。 我無聲地感嘆著。

吻到無力時,僅僅分開了嘴唇,雙手還彼此緊握著。 寬太的手指沿著我的手腕,手臂,肩膀,到胸前,解開了睡衣的第一顆鈕扣,探進去撫摸肩膀和乳房。 我自己解開了剩下的鈕扣,從身後扯袖子,脫掉了上衣,又接著把下裝也脫掉了。 寬太的手一下子縮了回去。 「怎麼了?」 「之前的女友不會自己主動脫光的,前戲部分完成以後……」 「先脫衣服還是先前戲有喜歡的流程嗎?我想脫就脫了。要不要再穿回去?」 「不用不用。這樣就好。」 寬太說著,從床邊起身,打開衣櫃,把被子抽走抱到了櫃子裡。 接著轉動床頭的百葉窗的調整桿,路燈的光輝漏進了臥室,什麼都看得見,又都看不清晰。 他站著把自己運動服脫掉,扔到床邊的地板上。 好漂亮的身體,沒有多餘的線條,每一處都精工細琢。 我用美學的眼光打量著他,一瞬間忘記了我們在做愛,還以為身處美術展,欣賞雕塑名作。 但雕塑向我撲了過來,抱在懷裡是那麼溫暖,那麼有彈性,還有呼吸和心跳,我不能欺騙自己這是人造無機物。 完全赤裸的身體交纏在一起,我嘗試用身體的每個部分摩擦任何接觸得到的肌膚,無論是寬太的,還是我自己的,沈浸在像被細沙掩埋的快感中,忍不住小聲地笑。 感覺到寬太的下體發生變化,我問:「要進去嗎?」 他搖頭說:「還不到時機。」 「不好意思,我沒有像寬太那樣愉快的性經驗,不知道怎樣才是對的時機。」 「這樣啊……那秋櫻把自己的感覺描述出來,我來找吧。」

寬太從我身上撤退一段距離,指尖十分輕柔地在我身上掃動。 「這些地方有什麼感覺嗎?」 「有點癢。」 他的手從腰部和床之間的空隙插進去。 「嗯……」 「秋櫻?」 「突然想把身體蜷縮起來。」 「原來如此。把整個背部露出來好嗎?」 我翻身,把半張臉埋在枕頭裡。 溫熱的手掌按在我的肩胛上,背部中央,嘴唇和舌尖柔軟的觸感像點燃了引信,我的身體內部劈啪作響。 「好熱,頭有點暈。」 強烈的快感從背部中央,延伸到臀部,腿的後側,一直到腳底。 「可以停下來嗎,胸口好悶,我快不能呼吸了。」 寬太的身體貼在我的背上,在我耳邊低聲說:「秋櫻,放鬆一點,不要把身體繃得這麼緊,會受傷的。」 「好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我準備進去了。」 「時機對了嗎?」 「我猜是對的,但是,要上去才會知道。」 我配合寬太的角度,彎曲膝蓋,把臉偏向一側,大口大口地呼吸。 比我想像得要順暢地進去了。 「會痛嗎?」 「沒有。」 「不舒服?」 「還好。」 「我有點緊張。好像快控制不了節奏了。」 「沒關係……都到這一步了,寬太就任性一點吧。」 「如果不適的話,妳要阻止我喔。」 「我會的。」 寬太像是衝出起跑線的賽馬,激烈地運動了起來。 越臨近終點線,越是拚盡全力。 已經分不清快感來自哪兒,也許是用力按在我的腹部的手,也許是猛烈撞擊的臀部,也許是摩擦的接點,也許是滴落在我背部的汗水,也許是彼此起起落落的喘息聲…… 一次高潮過去後,又有一次更強烈的。 「我可以射在裡面嗎?有避孕套,不會有事。」 「好。」 又是一陣節奏混亂的抽插,我的意識不知飄到了宇宙何處,寬太大聲喊了我的名字,把我的魂魄叫了回來。我瞬間清醒了。而他像失去了意識,撤出後,趴在我身上一動不動。

「感覺真好。」寬太輕聲說。 「同感。」 「這個姿勢的秋櫻真的很像衝浪板。」 「是嗎。我的願望實現了。」 「秋櫻變成我的衝浪板的話,無論颳風下雨,我都要去衝浪。」 「那可危險了喔。」 「怎麼辦,我可能上癮了。」 「衝浪?」 「SEX。」 「喔。這個意思。哈哈。」 「不要笑我。」 「沒有。」 「我們可以交往嗎?」 「我們沒有在交往嗎?」 「那就好。我確認一下秋櫻現在是屬於我的。」 「我可不屬於任何人。但是寬太只要跟我打一聲招呼,我就會把自己借給你。」 「妳說話算話,不能隨便改變主意。否則我就去警察局報案,說妳誘拐未成年人。」 「這時候想起自己未成年啦?」 「做之前不敢提醒妳。萬一妳害怕犯罪,我豈不是前功盡棄。」 「你不會不知道吧?回去讀讀青少年保護條例吧,超過十八歲就不屬於被保護的對象了。你去買安全套的便利店可以證明,我們是合意的SEX。警察叔叔可不聽小孩子亂說喔。」 「什麼?日本國的法律是不是有毛病,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讓我們十八歲就成年!」 「你代表十九歲的未成年的非青少年寫信給國會,說不定會修法呢?加油喔,小弟弟,祝你早日成人。」 「秋櫻在欺負我。」 「沒有啊。」 「成年人真邪惡。」 「是喔,邪惡的怪阿姨污染了純潔的寬太君。」 「喂!氣死我了……」 和寬太在床上打鬧了一番,天似乎亮了。 一起去沖了澡,乾脆不穿衣服,就這樣赤身裸體地蓋上被子,擁抱著淺淺地親吻著,睡意很快驅散了濃重的曖昧空氣。

小暑

梅雨季節延續到七月初。 難熬的梅雨季節,因為寬太,家中特別明亮。 他來了之後,總是把家裡所有的窗簾都拉開,即使外面下著雨,他也會說:「陽光進來了!」

沒想到寬太那麼愛讀書,推理小說和輕小說,他拿起來就會一冊一冊讀完整個系列。文藝書他也不排斥,讀得津津有味。

只有讀書時是安靜的,不讀書時的寬太像過動症兒童,在家翻來滾去,上樓下樓,唱唱跳跳,不能好好地坐下五分鐘。

沒有衝浪運動消耗他過剩的精力,他想要做愛的頻率高得可怕。他說等我忙完再做,但隔幾分鐘就會弄出點動靜,或者繞過來看我在做什麼,快做完了沒有。我只好改變策略,先安撫好他,再集中注意力工作。

又是一個纏綿的雨夜,高潮之後,我抱著寬太說:「夏天過去,也不要分開好不好,秋天和冬天也在一起,春天過去,就又是夏天了。」 「秋櫻願意的話,我們永遠在一起。」 「我沒奢望過永遠。有機會和你交往,我將來老了,想起來都會覺得自己很幸運。」 「我不要跟秋櫻分開。明年夏天我成年了,那時我們就結婚。」 「哈哈。」 「有什麼好笑的?」 「不要隨便說要結婚這種話啦。」 「我認真的。我都和父母說過了。」 「他們知道你被快三十歲的姐姐拐騙了會報警的!」 「才不會呢。他們很高興我能交到女朋友。還說,想長期交往的話,要好好相處,不要太任性。」 「寬太一點都不任性啊。」 「那我們可以結婚嗎?」 「好啊,如果明年夏天你還這麼想。」 「那是當然的……明年夏天,後年夏天,我們永遠在一起,直到活不下去了,就一起死掉……」 寬太緊緊抱著我,過了一會兒,聽到他小聲抽泣。 我沒有問原因,聽到他的哭泣,撫摸他震動的肩膀,我瞬間明白了他的恐懼。 「對不起,寬太,我再也不說這種話了。我的想法太消極了……不要怕,不要怕,我們不會分手的。除了寬太,我誰都不想要了。」

新書成功發行的那天,我和作家永田一起喝了酒,回到家時有些醉了。 拐進通往我家的小路,那棟白色的小屋的落地窗透出暖黃色的光。那是書架前的落地燈的顏色。瞬時想到寬太趴在地毯上讀書的身影。一定還穿著輕薄的運動服。 原來只是想到自己喜歡的人在家裡等我,就如此幸福。 走到窗前,寬太真的如我所想地趴在地毯上,腳尖對著窗戶。 輕敲窗玻璃卻沒反應,大概睡著了。 我輕手輕腳地進門,脱掉襯衫和長裙,只穿著背心和襯裙,在廚房洗了洗臉。 服用抗抑鬱藥物期間不該喝酒的,但那時卻怎麼都推託不了,畢竟還希望永田能把下一本書也簽給我。唉。

想著不要打擾寬太睡覺,給他披上毯子就好,但忍不住撫摸他的頭髮。 有段時間沒剪了,到了能淹沒手指的長度。頭皮散發著熱氣,有點潮濕。我湊近了一聞,清爽的山茶洗髮水的香氣,混合了一點點寬太的氣味。 「秋櫻,秋櫻。」 我以為他醒了,但他只是叫了名字,沒有睜開眼睛。 「怎麼還沒回來。」 好像在說夢話。 「快點回家好不好。」 聽到這種夢話,實在不忍心讓他一個人睡在樓下,我也抱不動他上樓。 拉上落地窗的窗簾,我在地毯上躺下,蓋上毯子,握住寬太的手。 他馬上側身抱住了我的手臂,把頭枕在上臂,雙腿蜷縮起來。 近距離地凝視他的臉。 不太精緻的眉毛下方,睫毛很濃密。他放鬆的時候,上唇翹起,看起來不高興的樣子。 我用手指觸碰了他的嘴唇,啊,好柔軟。 嘴唇動了動,我收回手指。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被我碰過的嘴唇。 我果然不該喝多了,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理智。 現在吻他的話,他會醒的吧,但又很壞心腸地想要弄醒他。 我學第一次和寬太做愛時,寬太的作法,用手指輕掃他身上各處,從臉,到耳朵,到脖子,到胸口、腹部、後背。 撫摸臀部時,寬太終於有了異樣,從喉嚨深處發出嗚噎般的喘息聲,蜷縮起來的雙腿突然伸直,醒了。 「秋櫻?妳回來了。」 「不好意思,我好像喝多了。」 「喔……嗯。我給妳做點吃的?」 「不用不用。我不餓。」 「還以為做夢。剛才……秋櫻是在和我親熱嗎?」 「抱歉。不應該趁你睡著了動手動腳。我本來不想喝酒的。工作關係真難應付。作家也沒說一定要我喝,但他給我倒酒,說下次新書也想跟我合作,我就覺得那杯酒不喝不行了。現在想想可以不喝的,都是在東京工作時養成的條件反射。」 寬太坐起來,然後俯身抱著我。 「辛苦了,辛苦了。」剛剛醒來的寬太的嗓音有點沙啞,像無數碳酸氣泡破裂般,「和我親熱可以忘掉那些?」 「剛剛是那樣想的,所以……」 「那來做吧。」 「寬太不睏嗎?」 「已經興奮起來了。」 「哎?年輕真好啊……」 「等等,我上樓拿一下避孕套。」 「已經不需要了。」我說,「上週我去見了五木醫生,問能不能吃短效避孕藥,他說OK。如果我們打算穩定交往的話,長期口服避孕藥的避孕成功率更高,也不用每次找避孕套。」 寬太笑了,額頭相抵,超近距離地盯著我:「穩定交往。真的嗎。」 「重點在那裡?」 「等我們結婚了,就生小孩。」 「得寸進尺?」 「一個叫潮,一個叫汐。」 「還要兩個?」 「不行嗎?」 「有孩子的話,我們就不能這樣想做就做了喔。」 「……那算了,一個都不要了。等我們做不動了,直接領養兩個。」 「年輕人的想法真是亂來啊。」 肩膀被咬了一口。 「喂!很痛!」我喊道。 「年輕人的牙也比較堅固喔。」 我也不客氣地以牙還牙。 「哇,秋櫻好小氣。」 脖子也被咬了。 「咬脖子過分了吧,要害部位被咬有點恐怖,剛才一瞬間看到自己的靈魂飄出去了。」 「秋櫻是不是文藝書做多了,描述這麼誇張。」 「真的,沒誇張。」 「那你咬我的脖子試試。」 寬太指著自己的喉結,笑眯眯地說。 可愛又性感,怎麼受得了? 當然不能很用力,我張嘴輕輕地咬住了,再用舌尖用力舔舐。 「秋櫻好狡猾。」 寬太急迫地脱掉我的背心和襯裙,也脫掉了自己的,動作比以往狂亂。 能把他刺激成一頭野獸,我內心十分得意,身體迫不及待地想要他進來,但故意逃竄。 跑到廚房的島台和儲物櫃之間,兩步之前就是勝手口的玻璃門。 我打開勝手口的門出去。 半私密的室外空間。無處可逃了。 寬太把我的身體按在牆上。 「跑不掉了。」他得意宣布。 「你想怎樣?」 「還問我想怎樣?明明妳先引誘我。」 「到底誰先引誘誰?你那天在這裡洗澡時就不懷好意。」 「喔?妳發覺了?我還以為妳沒上鉤。」 「承認你先引誘我了?是你先想跟我做愛的。」 「好熱。」他說著,擰開了淋浴。 冰涼的水流從天而降。 小時候曾經被父親懲罰,把頭按進水池,我很害怕在水中窒息的感覺。 但現在恐懼和性慾已經無法區分,不知是性慾掩蓋了恐懼,還是恐懼使我更加性慾高漲。 我閉上眼睛,感受著唇舌和手掌的炙熱,大概是因為身體的溫度越來越高,水好像越來越冰冷。 我把右腿纏在了寬太的腰間,他雙手托住我的臀部。 「靠在牆上,後背會痛嗎?」 「還好。」 「我準備進去了。」 「這樣進得去嗎?」 「我也沒試過。」 後背感覺到牆面粗糙不平,但不到疼痛的程度。 摸索合適的高度。 成功了。 也許是心理作用,沒有橡膠隔層,相接的觸感分外清晰。 我踮著一隻腳尖,快要站不穩。 寬太索性把我整個人抱起來。 過於強烈的快感,高潮的預感幾次被冰冷的水流壓抑,最後抑制不了,徹底爆發。 那一瞬間,我彷彿要溺死了,但不能在室外尖叫,便瘋狂地深深地吻他,用盡全身的力氣。 至高無上的快樂。 我想我不僅逃離了上一個冬天,也逃離了下一個,下下一個。 和寬太在一起,我的人生只有夏天。

和衝浪少年一起度過夏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