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特里德之夜与永恒轮回
“于是，我打算去寻找阿斯特里德，世界上最后一个依然能使用魔法的国度。”
一个下午过去了，又一个下午过去了，最后我们都死掉了。 M躺在我身边，样子像是睡着了一样漂亮。然而意识到我和她已经是不同的东西的瞬间，我从床上跳了下来，手脚并用地爬到墙边蹲下。这种断裂、这种分离使我感到一种超越人类智力的恐惧。颤抖停止后，我迅速地收拾了一个背包，只装了几件夏季穿的T恤和短裤，离开了我们一起生活的房间。后来，我再也没有回到这里。 我拒绝接受这个现实。我想要M回来，想要再一次经历那些和她共度的时间，或者说，无论多少次。从古至今，有很多让爱人返魂的传说，其中一些能让亡者复活的神药秘术，或许如今也还在世界的一隅存在着。但这不是我所祈求的。因为哪怕我能让M再次睁开双眼，时间也还是流逝着，总有一天，她或者我依然会离开对方。而且，未来总让我感到焦虑不安，如果战争爆发了，在最好的情况下，我们也不过是能一起逃亡、躲避战火，那样的生活绝对算不上幸福。我所希望的是，回到过去的日子，回到我和她都比现在更年轻的那个时候，再一次、再一次，如果可以的话，千万次，只是为了度过完全相同的那段时光。为了这个愿望，牺牲整个世界、整个宇宙的未来我也在所不惜。 于是，我打算去寻找阿斯特里德，世界上最后一个依然能使用魔法的国度。
要找到阿斯特里德并不容易，虽然听起来这像一句废话。魔法已经将这个时代让位于其他技术，因此阿斯特里德人也不得不退居世人的目光之外，但我们有足够的证据相信，阿斯特里德依然存在着。一百七十六年前的一份合约（这份档案依然能在拉撒路斯国家博物馆看到）显示，阿斯特里德人当时被迫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向贪得无厌的殖民者支付了一笔巨额的财富，才勉强换到了让整个民族生存下去的机会。自那以后，阿斯特里德人便从地球上销声匿迹。当时的人们传言，阿斯特里德人过着像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一样的迁徙生活，只不过是在天上。他们乘着魔法的飞毯，每逢暴雨将至的时刻，便飞到云层之上，以那厚厚的乌云为掩护，轻盈而不为人知地跨越千万公里的大陆与海洋。 这个传说随着飞艇的发明，渐渐被越来越多的目击者证实。虽说是越来越多，但在整个世界上也不过寥寥数人，和声称见过外星人的人数不相上下。没有理由相信擅长魔法的阿斯特里德人并不拥有其他国度的人们最羡慕的魔法之一，隐身术。不过对我而言，这件事只是意味着阿斯特里德人的领地再一次被蚕食，终有一天，他们会连天空都失去了。但那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而且如果我的计划顺利的话，未来将永远不会到来了，阿斯特里德人会继续保持现有的生活，直到永远。 我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一架可以称得上古董的老式飞艇。它因为缺了几个零件（这些零件已经停产了），非常不安全，很有可能在半空中解体。卖我的那个人声称这架飞艇他已经开了十年，这些缺席的零件根本无足轻重，以此极力劝说我买下。我看起来有非常不想买的样子吗？实际上我只是心不在焉。我完全不在乎自己死在空中，不如说，找到阿斯特里德的希望实在太渺茫，简直像是做梦一样荒唐可笑，我不过是在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罢了。我更希望自己随着飞艇的爆炸消失在天空中，尸体也找不到，就像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我每天花很长时间在天上漫游。云层之上的世界既单调又美丽，那种广阔与在地面上见到的任何风景都不一样。尽管太阳的行踪一览无遗，既充当刻度又扮演指针，比在地面上更能让我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但我还是经常望着远处的云发呆，什么也不做，直到夜幕降临。 一开始我每天都会回到地上过夜，后来我发现并没有这个必要，飞艇可以稳稳地停靠在比较厚的云上。于是我回到地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只要准备好充足的食物、水和燃料，我就可以一直呆在空中。就这样，过去在地面上的生活好像也离我越来越远，像是前世发生的事情那样陌生。 但我还是常常想起M。关于她的回忆和其他任何回忆都不同，除了那种陌生感与思乡之情以外，每当我想起M，心中还掺杂着很多复杂的感受。这种感受让我身体一阵一阵地疼痛、想要呕吐，并且我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后悔的味道。在我离开那个房间之后，我没有告诉任何人M死了。那正是春夏之交。如今她的尸体是什么模样呢？如果没有被人发现的话，现在，她的脸一定肿胀到了我再也认不出的地步，蛆虫一定爬满了她的身体，我们一起躺过的床单、被褥与枕头都浸满了从她身上分泌出的汁液，散发出来自彼岸世界的恶臭。 我在高高的天上想着这件事。这曾经是属于灵魂与精神的空间，轻蔑着地上有朽的肉体。现在，情况正荒谬地相似。对M腐烂的尸体的想象，就像飞越云层时压力变化所造成的耳鸣一样恰合时宜。
在天空上，由于毫无用处，我忘记了人类的历法。已经过去了多久呢？现在是寒冷的季节。这是自那以后的第一个冬天吗？还是第十个冬天呢？或许我记忆中感到炎热的一个早晨，其实是对某年一整个夏天的印象。但追究日期毫无意义。总之是这样一个冬天，一位阿斯特里德人，就像传说中那样坐在一张富有异国情调的华丽飞毯上，降落在我面前。 用语言复述这一过程将显得冗余乏味，有损那天我所见到的魔法之伟大、我声泪俱下向这位异邦人倾诉失去吾爱之痛苦。这位阿斯特里德人——名叫赛岐亚，对我的经历深表同情，并称赞我不惜在远离人世的天空上独自度过如此长久岁月的勇气与毅力。赛岐亚表示愿意帮助我实现我的愿望。我对此感激涕零。 赛岐亚领我飞了一段路。在云层断裂，有如港口一般的地方，他让我把飞艇扔下，和他一起坐飞毯。在这条界线的前方，他说，质量将会变得不同。就像密度大的东西会沉入水底一样，任何机器在这里都将显得太沉重。我听从他的话。就在我跃上飞毯的瞬间，我的那艘飞艇就真的像落水一样笔直地下落，消失在如海水一般深邃的夜空中。 我比想象中更容易地在飞毯上站稳。脚底传来有点粗、有点硬的绒毛的质感，那绒毛长到快要覆盖我的脚背。我闭上眼睛，就像站在类似草原的某种土地上。赛岐亚的飞毯相当大，我猜想，如果把它挂在我和M住的那个房间里的话，将会铺满整个天花板。在这张巨大的飞毯上，放着两支像桨一样的木板。很快我就将知道它们的用途。 渐渐地，夜空变得粘稠。就像从拍打着沙滩的那一层薄薄的浪花中，缓缓向海的深处走去。我环顾四周，夜空像水面一样摇晃着，星星悠然荡漾在这深黑色的波浪上，向我们身后慢慢飘去。赛岐亚拿起那两张桨，真的一左一右地划了起来。多么不可思议啊，我们就这样航行在星空上。
我们在一颗小小的白色星体上降落。这是我们的目的地吗？我问。赛岐亚的表情有点为难，看起来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一样；他想了一下，说，是的，但或许不太精确。我不明白他的话。 我们走到这颗星体的背面，远处竟然坐着另外几个阿斯特里德人。赛岐亚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我望着他们在这硕大宇宙中的渺小身影有点悲凉地想，或许这里是阿斯特里德人的最后领土。赛岐亚在那里说了一会儿话，示意我也加入他们。待我走近后，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留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这粒宇宙尘埃距离你过去生活的地方的距离刚好是二十一光年。二十一年前，你和你爱的人刚好相遇。 他又指了指不远处另一颗小小的星体，仔细看的话，那颗星星与我们现在所在的这颗之间有一条蛛丝般的细线连在一起。他接着说，如果时候到了，你可以再到那颗星星上——对，就是那一颗——它的距离也相当。他还指着别的临近的星星继续说，其他星星可能稍远一些，只要你能多忍受几年的时间的话，可以辗转于这一片星群上。 我抬头望去，所有这些星星之间都有细细的蛛丝连着。或近或远，阿斯特里德人华丽的飞毯在我头顶上不停地穿梭着，他们都在从一段时间的结束，奔向这段时间的开始，如此往复，直到永远。 赛岐亚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放心，所有的阿斯特里德人都很友善，如果有任何困难，他们都会帮助我的。接着他坐着自己的飞毯离开了。或许他也有等着自己去再次经历的环形回忆。
于是我在这颗距离我与M相遇二十一光年的宇宙尘埃上定居下来。这里有很多阿斯特里德人制造的魔法望远镜。像很多阿斯特里德人一样，我每天都在望远镜前呆上很久。我瞄准我和M一起生活的星球、一起生活的国家、城市、街道、楼房，作为一个旁观者，再一次经历那些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在无尽的夜空中，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望远镜彼方的时间、回忆、生者的世界、人间，期待着某一天，M不经意的一个微笑，恰好对准了二十一年后我所注视着的这面镜片。